第1卷 巨大的陰影



黑夜心不甘情不願地准備撤退,舍棄的陣營則由清晨的前鋒部隊進駐,但這項勝利似乎好景不長。這一天,位于北海道中南部的烏拉爾休閑都市正為黑夜的遠近所占領。

太陽光雖然企圖穿透籠罩在原始森林上的冰冷灰霧,但屢試屢敗。只見一棟摩天大樓默默地屹立在霧海深處,目前的景色確實很符合這個在蝦夷話里意為“霧”的地名。

對相馬父女兩人而言,今天是他們來到烏拉爾休閑都市的第二天。剛過八點,邦生與葉月各自從床上起身相互道早。

“爸爸早。”

“葉月公主早,請問你早餐想吃些什麼?”

“我沒食欲。”

“這怎麼行?小孩跟動物要是沒有食欲,那世界末日就要到了!趕快起來洗臉吃早餐,好端端的美少女要是捧著一張睡眠不足的臉蛋,誰趕追你呀?”

葉月也笑著反問:“看起來永遠睡不飽的應該是爸爸才對喔?”

早餐是在三樓的自助餐廳度過。平時在家,葉月必須比爸爸早起三十分鍾,將烤好的面包、咖啡、牛奶、煎蛋、青菜湯、香腸以及兩份報紙准備好排列在桌上,最後再敲響他的房門。

這時,相馬家的一家之主就會搔著蓬亂的頭發,拿著報紙坐在餐桌前;葉月則在閑聊中吃完自己的早餐,接著抓起自己的書包宣布:“我要上學去了!”然後轉身往學校而去,背後則傳來父親的聲音:“路上小心。”

這就是相馬家早餐時間的情景。來到烏拉爾休閑都市之後,一切狀況自然隨著改變。首先,目前已經過了上學的時間;而嗜文如命的父親也沒有在餐廳里看報紙。

在前往餐廳的途中,父女倆都沒有提起昨晚的事。當時邦生只是立刻抱起死命沖進自己懷抱的女兒走回房間,並安慰她:放心,已經沒事了,接著當著女兒的面把房門上鎖,然後才通知櫃台人員。當櫃台人員抵達時,葉月已經恢複鎮定並說明這場深夜的意外事件。

“那個東西就跟野狼差不多一樣,我沒有說謊。”

葉月如此堅持,但大人們卻不相信,除了一個人以外。這個人還就葉月的證詞跟櫃台人員陷入長時間的爭論。

最後甚至驚動了休閑都市的總經理前來與葉月的父親談話,他是昨天晚餐時在俄式餐廳出現的人,也就是葉月口中的“社長先生”。父親並非站在有利的立場,隨意她頂多也只能強調昨晚的確出現了不曉得是狗還是狼的動物在走廊游蕩,並要求作進一步的調查。

當所有人離去,只留下父女兩人獨處時,葉月抬頭望著父親說:

“爸爸,我絕對沒有說謊,真的有一只大的跟野狼一樣的動物在走廊上奔跑,還飛進牆壁里頭。”

“爸爸知道,因為你親眼看見了,所以你會相信;但如果你在一個小時前聽見別人告訴你這件事的話,你會相信嗎?”

聽爸爸這麼一問,葉月隨即陷入沉思。有時候,這個做父親的會要求孩子善用自己的想象力。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明明是真的,卻沒有人願意相信,這時候你一定很想破口大罵,但這麼做仍然不能解決事情,所以你需要時間來努力證明你親眼看見的事物。”

中國的司馬遷雖然記載了秦始皇陵寢內部的面貌,卻在兩千年後才得到證實,邦生以這個略嫌極端的例子說服葉月。

“我知道了,不過爸爸,你相信我對不對?”

“當然,爸爸相信你勝過相信自己。”

邦生笑著撫弄葉月的頭。

只要爸爸能相信自己,葉月就感到心滿意足了。反過來說,要是唯獨爸爸懷疑,而全世界的人都願意相信,那對葉月一點意義也沒有。

“不過仔細想想,我們也不需要這麼大驚小怪的,因為那只野狼並沒有加害與你啊,也許反而是你嚇壞了它呢。”

“是嗎?那下次再見到它的話,我會試著跟它打招呼。”

姑且不論自己個人的好惡,頻頻向女兒宣導和平主義與博愛精神實在是很缺德的行為,邦生心想。

話又說回來,深夜里有一只野狼在飯店的走廊下穿梭,最後消失在牆壁里。這種事也難怪除了邦生以外沒有人會相信,甚至連邦生也是拼命強迫自己非相信女兒的話不可。

身為烏拉爾休閑都市總負責人的東堂伸彥也是屬于不相信這個十二歲少女證詞的多數派。他並非冥頑不靈,但他既不是相馬葉月的親友,更非父母,自然會倒向以常理推論的一派。在他看來,冥頑不靈而且不合科學邏輯的反倒是相馬邦生。所以事情演變到最後,伸彥忍不住諷刺邦生:

“原來如此,想不到相馬先生也是個盲目溺愛小孩的父親啊。”

“隨便你怎麼認為都可以,我不會一昧袒護自己的孩子,但我明白小孩子的正直。”

邦生的表情和語氣讓伸彥頓時明白自己失言並且當下道歉。

“很抱歉,我並無意指責令千斤說謊,我想她當時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可能是看走眼了,干脆我們就這項解釋達成協議吧。”

“什麼協議不協議的,這又不是談論政治外交的場合。”

在旁人眼中,邦生的態度顯得相當不明理,就連邦生自己也承認。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明理”又代表什麼呢?只能證明自己明明不信孩子的話,卻要裝出一副相信的模樣,明目張膽與小孩的敵人串通罷了,邦生自認做不來這種牆頭草。

伸彥憑借著敏銳的觀察力在有限的范圍內洞悉邦生的心態。

“我明白了吧,關于這件事就以各說各話作結吧,你認為如何?”

“嗯,好吧,這我可以接受。”

這項提議使得邦生也有退讓余地。

“對了,相馬先生,請問你打不打高爾夫球呢?”

“再過三十年,我准備由門球開始玩起,目前對靜止不動的球還沒有興趣,你問這做什麼?”

“這個休閑都市提供除了海水浴、賭博以及嫖妓以外的任何娛樂,請和令千金多多利用,白天充分運動讓體力作適當發泄,晚上就不會做怪夢了。”

伸彥話中有話,仿佛在指責客人對他的,應該說是他自己的休閑都市雞蛋里挑骨頭。

這座烏拉爾休閑都市對伸彥的叔父康行而言,只不過是贏利事業的一環罷了,但對伸彥來說絕對不僅止于此。這是他的計劃也是他龐大野心的第一步,更是一座里程碑。一旦成功,伸彥將對自己的實力抱持著滿腔的自信,並進而准備迎接一場真正的大戰,和這場大戰比較起來,跟相馬邦生這種名不見經傳的作家爭論他小孩證詞的真實性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

伸彥和邦生都沒有預知能力,所以他們連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少女的“夢”居然扮演著一個恐怖現實的前鋒。

“我很期待相馬先生的演講,相信內容一定十分特別。”

“謝謝你,這表示在演講結束前,我還不至于被趕出去,暫時可以高枕無憂了。”

這個回答幾近挑釁,邦生說完緊接著向贊助人告辭,內心帶著百般的不服氣離去。再繼續呆在這里,他真的會成為東堂複合企業藝文戰略的戰士。

“我實在沒什麼興趣。”

邦生心想,自己並非一流的戰士,頂多是個閃躲子彈的士兵罷了。邦生會有這種想法也是無可厚非,因為以社會價值觀而言,他還算不上知名人士,但也不能因此自貶身價而甘願接受這種待遇。

東堂康行這個人向來在企業經營、經濟、政治、體育等方面投注莫大的關心,但對于文化、藝術、教育、社會福利卻不屑一顧,連帶地,伸彥的文化戰略邦生也不飽一絲好感

邦生對于東堂複合企業內部親情主權之爭的後續發展毫無興趣,這是個資本主義的社會,在弱肉強食的競爭下,只有勝者才有繁殖後代的權利,經過一場血腥爭斗勝負分曉之後,是康行上吊還是伸彥跳下地鐵自殺?這都不關邦生的事,但在一面之緣的基礎下,邦生對伸彥多少抱有一點同情之心,只是他很不高興伸彥竟然暗指葉月是個夢游病患,反正這些財經界人士與邦生向來八竿子打不著關系。




相馬父女前往騎馬俱樂部時,卻在進場前遭到表情詭異的售票小姐的阻止。

“很抱歉,騎馬俱樂部本日因故關閉,敬請原諒,也請您利用其他娛樂設施。”

哦,難道這就是東堂伸彥的報複嗎?邦生頓時閃過這個念頭,但他不認為伸彥會是這種陰險小人。如果心有不滿,他一定會當面表示:“已經沒你的事了,麻煩你退下吧。”所以想必是發生什麼意外事故。

“葉月,現在要去哪里?”

“這個嘛,去走迷宮好不好?爸爸。”

“嗯,好啊,現在霧氛漾漾,氣氛十足。”

邦勝原本還擔心葉月會因為昨天的恐怖體驗而不敢外出,現在終于可以松一口氣,證明這只是自己杞人憂天。

※※※

騎馬俱樂部的大門深鎖,工作人員則個個面如白紙,不時交頭接耳、舉止驚惶失措,同時還傳來好些鳥鳴聲,聲音里帶有不知名的恐懼,它們似乎可以感受到潛藏在此地深處一股不祥的瘴氣,而瘴氣的發源地正來自其中一個馬廄。

那里躺著四匹馬,在它們還活著的時候稱為馬沒錯,但現在卻只是四具死尸罷了。以騎馬俱樂部的負責人為首,騎師、服務人員、獸醫、警衛等人均是面色凝重,他們的瞳孔映照著披在馬身上血淋淋的被單。

“做出這種事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應該是熊吧”

眾人的竊竊私語中混雜著恐怖與不安的色彩,冬眠前的熊為了填飽肚子的確很有可能下山來,也因此成為烏拉爾休閑都市最大的威脅。

“不管怎麼說,這件事非向總經理報告才行。”

“那董事長呢?”

“交給總經理來決定,這不是我們能夠干涉的范圍,對吧?”

現場沒有人反對俱樂部負責人的小市民保身哲學,按道理來說,他的上司是總經理伸彥,判斷是否將情報傳遞給董事長知道的權責掌握在伸彥手中。只要把事情上呈伸彥之後,問題就交給站在云端的長官去處理就好了,其他一切和地面無關。

十分鍾後,休閑都市總經理室站著一個前來報告的男子。

“四匹馬頭部全被折斷,身首只剩一層皮勉強連接……”

東堂伸彥面無表情地聽完騎馬俱樂部負責人的報告。在秒針僅僅回轉一二〇度當中他陷入沉思,最後才開口下達指令。

“這件事決對不能讓游客知道,否則他們會陷入恐慌,今明兩天先暫時封鎖騎馬俱樂部,至于理由嘛就說是獸醫要定期檢查好了,如果還有其他適當的解釋,由你們自由發揮。”

“屬下明白。”

“不必知會董事長,這種小事不需要讓他操心。”

話一說完,伸彥立刻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中,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有一種獨善其身的小人心態。于是他咂著嘴,努力克服這種心理障礙,然後向站在身旁的秘書下命令。

“叫保全中心的負責人過來,接下來也許會舉行一場大型狩獵,要他把獵槍准備好。”

烏拉爾休閑都市的開發計劃之一就是設立狩獵區,所以已經准備了三十把取得使用許可證明的獵槍,這個構想的另一個用意也是為了提防熊的出現。騎馬俱樂部的負責人行完禮,目送他轉身離去之後,昨晚深夜的事再次浮現伸彥的內心,那個作家的女兒不斷強調一件事:

有一只大野狼在休閑都市里面游蕩……

※※※

巨大的白塔由針樅的樹梢間竄起,直逼灰白色的天空,如果可以一邊享受森林浴,一邊瞻仰摩天大樓,實在是難能可貴的經驗。而能夠將這種理想加以實現的東堂伸彥的確非同小可。這樣的景觀也有實用的一面,步道上每段固定間隔都設有指示板與標幟,就算迷路找不到這些指標,只要朝著摩天樓前進就一定能回到市中心。

“反過來說,不管這個休閑都市的范圍多大,隨時都有人從摩天樓上全天候監控。”

邦生並不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有冷嘲熱諷之嫌,別人應該也不至于會這麼認為吧。東堂伸彥還好,如果是他叔父康行一定會視邦生這種人只有百害而無一益。

“這里地大人少,很適合探險。”

葉月對父親的話猛點頭,接著雙手指著耳朵說:

“啊,由鳥叫聲耶,是什麼鳥呢?”

“唔,應該不是貓頭鷹吧?”

邦生聽了自己的答案不禁覺得丟臉,于是向葉月提出等走出迷宮後,順便到森林科學博物館走走的建議。森林科學博物館大概是整個烏拉爾休閑都市中個性最保守的建築,只要一踏進這個被原始森林所包圍的紅瓦建築,馬上就能獲得棲息在林中的鳥類、生物、昆蟲、淡水魚巨細靡遺的資訊。

父女倆在走迷宮時偶遇幾位游客。他們大多是中老年夫婦,穿著厚重大衣悠然自得地消磨時間。

葉月恐怕是目前這個人工都市當中最年輕的一位。烏拉爾休閑都市之所以成為人工都市的原因就在于此,它不同于一般自然發展成型的都市,它會主動挑選居民。

如果這里能容納五萬名游客的話,就口袋的深度、錢包的重量以及鈔票的厚度來看,這五萬人肯定個個價值非凡。能夠擁有實力長期居留在這烏拉爾休閑都市的,至少在一定歲數以上。

更何況現在是十一月,普通小孩都上學去了不可能出現在休閑都市。只是由于相馬家的一家之主原本就跟一般家長略有差異,所以葉月現在才會出現在這里。她可不是借故蹺課,而是以“身邊有父親同行”這等光明正大的理由向學校請假。

話又說回來,這群擦身而過的老人家應該也是擁有相當知名度的業界人士吧?

如果現在有人在這里大喊一聲:“老師”可能會有超過半數以上的人回過頭來,跟這些人比較起來相形見絀的邦生內心不禁生出這個略帶嘲諷與一絲嫉妒的想法。

葉月單手掛在高大的父親左手臂上往前走著。她的擔子並不小,但昨天的事件多少還是對她造成影響,所以她今天完全沒有離開父親身邊半步。

在一片霧氣之中又出現了一個人影。一個身穿大衣、外表粗鄙的大胡子正堆滿笑意朝著相馬父女走來。

“嗨,你是相馬先生沒錯吧?在這個不算小的地方屢次跟你碰面,可見我們還蠻有緣的。”

邦生對這個人的臉,不,應該是他的胡子印象深刻,在那堆胡子底下應該藏著一個像是軟體動物的嘴唇,這個人就是那個自稱為美食與美酒鑒賞家的增永。

邦生實在不怎麼歡迎這個人,他對于增永所提的那個什麼歌爾契克將軍的黃金相當厭煩,而且他向來對于美食美酒鑒賞家這種職業抱有偏見。以前他就曾經和女兒談論過這個話題……

“爸爸,什麼是美食家啊?”

“就是老愛挑食,而且還編了一堆理由為自己辯解的人,總之,這種人是賑災單位的敵人就對了。”

其實邦生也會挑食,只要是粘稠的食物一進到嘴里,他的味覺器官與消化器官就會聯袂揭竿起義。其他諸如山藥汁、納豆、專菜等實物,他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接受。因此像增永這種隨時都抱有偏見的美食家,在將來的曆史上也許有可能得到:“世紀末北大路魯山人”(譯注:日本的陶藝家兼美食家)的稱號。

“昨晚的酒好喝嗎?”

邦生客套地問道,卻得到一個有點意外的回應。

“喝那瓶酒的時機未到,所以我還沒有開封,等到真正開瓶時,我一定請你喝一杯。”

“好啊,那就先謝謝你了……”

“對了,不知相馬先生你看了那六棟摩天大樓作何感想?”


“相當壯觀,不論外形、色澤都屬上乘之作,在設計上可說十分成功。”

“只是虛有其表而已。”

增永的語氣有一股難以想象的苦澀與沉重感,邦生不由得感到訝異,他開始重新審視增永的側臉,自封為美食家的臉上仿佛無聲無息地泛過一道恨意。

“東堂對待承包商是出了名的刻薄,許多中小企業都吃過不少虧,照我看來,那群摩天樓只不過是聳立在淚地上的虛偽高塔罷了。”

邦生聽著這段修飾的過火的批評,內心突然浮現一個想法。好像從來沒聽過日本大企業善待承包商的例子,業者總是以最少的經費強迫他們做最嚴苛的工作;若不是經濟不景氣,隨時可以用完即丟;再不然,動不動就要求特別待遇與回扣……諸如此類的傳言不絕于耳。這到底是事實呢?還是媒體報道不公平呢?真真假假很難判定。

“誰知道他們用的水泥到底是什麼品質,‘利益永遠擺在安全前頭’向來是東堂的作風……”

這時葉月拉了一下邦生的袖子,讓他找到一走了之的借口。

“我必須告辭了,我還得帶我女兒走完這迷宮呢。”

這話不假,卻無法否認從昨晚起他就一直拿自己女兒來當擋箭牌的行為。

“相馬先生,看開你很疼你女兒,真是個好爸爸啊。”

增用留下那一抹詭異的笑容之後轉身離去。



在來到此地的飛機上曾聽女公關說過,烏拉爾休閑都市中這座大迷宮是由一個全世界最著名的意大利設計師策劃的。所謂“全世界最著名”到底是根據什麼來作判斷的?被人稱為“全世界最著名”的廚師,或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發型設計師,他們的實力其實還是有待商榷的。

不過,這座迷宮的牆壁並不是以廉價的三夾板或塑料構成,而是由磚瓦、掾木與人工盆栽巧妙組合成相當穩固的屏障。為了提供充分的休閑環境,東堂毫不吝惜動用龐大的經費與人力來建造各項娛樂設施,這樣的構想與手筆的確令人折服,在烏拉爾休閑都市里幾乎是應有盡有。

迷宮各處還設置了緊急聯絡的專用電話,萬一需要請求支援,只要拿起電話找管理中心即可,但關鍵反而是使用者的臉皮厚度問題。

對邦生而言,帶著女兒進迷宮卻走不出去的尷尬場面是他極力想避免的,要不然做爸爸的面子要往哪里擺?他甚至還希望在成功走出迷宮時聽到女兒滿懷敬意的贊美:

“爸爸,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走迷宮千萬不能驚慌失措,設計者既然是人類,就絕對會有固定的思考模式,只要抓到訣竅,就能輕易脫身。”

邦生煞有介事地說著,一邊以左手扶著迷宮的高牆一邊往前走。但是濃稠的霧氣不斷流動著,迷宮里的景色也隨之不斷地改變。再加上地形因為做過微妙的設計,到最後甚至會搞不清楚自己來時的方向究竟在哪里,邦生內心暗暗叫苦,他已經可以想象那個意大利設計師得意洋洋的笑臉。

“爸爸,你看!”

葉月雙手緊抓著邦生的右臂,邦生隨即跟著女兒的視線固定在前方的某一點。白色的霧氣中似乎站著一頭四腳獸。

是野狗嗎?但烏拉爾休閑都市的環境完全找不到適合野狗生存的條件,在這塊經過嚴密設計的土地上,所有的生物都必須得到東堂符合企業的同意才能夠活命。

這只動物黑色的毛皮跟狗很像,但它全身上下充滿了拒絕與人類和平相處的氣息,再怎麼看都不像是受過人為馴養的。一雙閃著黃光的雙眼透過霧氣凝視著相馬父女,當邦生搶著擋在葉月面前時,這只似狼非狼的動物卻轉移視線,令邦生的目光不由得也隨之向左移動,看著他一聲不響地縱身跳起,最後鑽進迷宮的磚牆里。接著,邦生只聽見自己自己吞下一大塊空氣的聲音,因為“野狼”不止一只,它的同伴緊接著陸續橫掃過他的眼前,跳進牆內消失無蹤。

在怪物的行進隊伍結束後約一分鍾,葉月抓著父親問:

“爸爸,那是野狼對不對?”

“現在的北海道根本沒有野狼。”

父親習慣性地摸摸女兒的頭。

“不過我並沒有親眼證實過,只是聽過專家學者跟政府官員這麼說過。”

邦生索性把責任全部推給自己向來看不順眼的職業。

“而且野狼不可能穿過牆壁,所以那不是野狼,而是別種不知名的生物。”

他並不感到恐懼,只是覺得三十三年來所累積的常識與知識開始出現裂痕。在一片靜默中只聽見“野狼”在嘲笑人類的愚蠢與無知。

“英法百年戰爭”末期,在一四二〇與一四三八年間,巴黎近郊出現大批狼群,許多人不幸成為野狼的食物。為首的是一只“宛如被魔鬼附身、老奸巨滑”的大狼,人們稱它為“庫多”。素有動物文學泰斗美譽的亞爾貝特西頓,曾將庫多與法國騎士團的激戰情景描寫成一本題為《法國狼王》的小說。

難道現在又出現了像庫多這般強而有力的領導者,再度率領被逼迫至地下的狼群們重回到地面?小眾作家們的想象力開始天馬行空,結果邦生反倒是提不起勁繼續走迷宮了。

“葉月,我們回去好不好?”

葉月對于父親的提案重重地點頭表示贊同,然後牽起邦生的手,因為她比他更清楚回去的方向與路線,這時做父親的只能苦笑,直誇自己的女兒了不起。

“是不是下雪了?好像有白白的東西落下來。”

突然間葉月掌心朝上,接住一個姿光的白色物體。

“果然是雪!”

一個在東京土生土長的小孩突然看到雪這種天然產物,往往相當興奮。

“爸爸,現在可以滑雪嗎?”

“還不清楚耶,這個時期下的雪還不夠厚,不過如果這場雪一直持續到明天,那我們可能就有機會打一場雪仗。”

“好棒哦,這樣也不錯。”

葉月興高采烈地抓住邦生的袖口不放,受到女兒信賴的父親為了讓女兒安心,還不時回頭察看背後狀況。

“我覺得啊,那些野狼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攻擊我們,卻沒有采取行動,可見它們對我們並沒有敵意。”

要是邦生知道騎馬俱樂部的慘事的話,相信他是無法這麼樂觀的。



漸漸地,籠罩在烏拉爾休閑都市的陰影愈來愈深,如同冬天一到,白日就會縮短這種自然現象一般。

雪持續下個不停,但它的下法顯得一點秩序都沒有。低垂的云朵和霧氣融為一體,阻擋了人們的視線,一群名為GC的工作人員正忙著回答游客們的問題。

“滑雪嗎?目前恐怕不行,必須等到十二月,積雪夠了才可以開放滑雪,本休閑都市另外准備了許多其它室內娛樂設施,敬請各位游客多加利用。”

接下來這些GC人員便列舉了溫水游泳池、保齡球場、健身房、三溫暖、電影院、舞廳等各項設施供游客參考。這樣的回答是來自于休閑都市的首腦階層,GC們都感到不解,烏拉爾最初的成立構想不是在于提供人們接觸大自然的機會嗎?不過,他們仍然不能違抗高高在上的首腦階層。且不論其他企業如何,但在東堂複合企業里,“服從”向來是內部工作人員最重要的中心德目,也因此這些GC們把工作看的比呼吸還重要。

根據美食家增永的邏輯來看,烏拉爾休閑都市的總經理東堂伸彥,與游客兼臨時工的相馬邦生應該很有緣才對。在那麼多的電梯出入口當中,正要走出電梯的伸彥與正要走進電梯的邦生居然再次碰面。

“接下來幾天也許會有一場狩獵,到時希望你們盡量不要外出。”

“哦,獵熊啊,不是獵野狼嗎?”

邦生眯起雙眼,但伸彥則眯的比他更細,以便隱藏眼中的心事。

“相馬先生,北海道是沒有野狼的。”


伸彥嘴角不經意地抽搐剛好被邦生逮個正著。

“可是長得像野狼的動物的確存在,而且有人親眼看見過。”

“相馬先生,你是指令千金嗎?”

東堂伸彥用僵硬的表情武裝自己,並且故意重提舊事;而邦生則以略帶諷刺的語氣轉移話題。

“請問到去年為止,這里曾經出現大熊的危害嗎?”

“沒有。”

“這麼說,今年會突然加強警戒,想必事情一定非同小可,該不是熊偷襲了騎馬俱樂部的馬吧?”

邦生這句無心的冷嘲熱諷,竟歪打正著地擊中伸彥的靶心,伸彥不僅皺起眉頭,尤其在聽完邦生的下一句話之後。

“不只是我的女兒,就連我也看見了,你不信也沒關系,總之這是事實。”

緊接著第二晚來臨。

邦生與葉月在用過晚餐隨即回到房間,一邊看電視一邊玩牌。“抽空來寫個稿吧”邦生是不可能產生這種心態的。反正在截稿日來臨前多的是地獄生活,趁能玩的時候就應該盡情狂歡才對,而且這次又有女兒隨行,玩樂的內容絕對十分健康。

“葉月,晚上要不要去探險?”

“不要,我要待在房間看書。”

沒錯,東堂伸彥也曾告誡國邦生:“請盡量不要外出。”

在牌局中大勝父親之後,葉月拿出一本昨天買來的新書。

內容是西洋怪譚,所以葉月的心情顯得比較沉重。狂奔于濃霧中的馬車車輪聲、在蒼白新月下蠢動的蝙蝠群、在紅如血塊的落日中聳立的古城……這種種情景的確讓人快樂不起來。

“葉月,要不要去吃宵夜?”

“……不要。”

“那就叫客房服務吧,我記得菜單里有紅豆湯這一項,你不吃的話,爸爸就一個人獨享啰。”

“壞心眼!可是老師說過晚上不能吃甜食的,這樣沒關系嗎?”

“放心好了,只要吃東西後記得刷牙就行了,刷乾淨一點,你能嗎?”

”嗯,我一定會刷乾淨。”

于是這一晚,葉月在吃完紅豆湯、刷完牙之後便早早上床,並要求父親念那本怪譚給她聽,然後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她的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再豪華壯觀的房子也絕對少不了廁所,即使是滿漢全席最後也需要有人來洗碗盤。

正當相馬父女睡得香甜之際,整個烏拉爾休閑都市卻失眠了。這一晚,不,早在夜晚來臨之前,整個都市管理中心已經陷入一個必須緊急處理,但卻又要企圖隱瞞事實的兩難里。

保全人員的負擔顯得更沉重了,雖然烏拉爾休閑都市聲稱有最新穎完善的保全系統,實際上在許多方面仍必須仰賴人力,由于騎馬俱樂部的馬匹遭到不明物的殘殺,所以特別訂定了晚班輪值表,有兩人一組負責巡邏。

“喂,聽說這塊土地有蝦夷族神祗的詛咒,你信不信?”

“難道連你也相信這種騙小孩的故事啊。”

“我本來也是不信,但發生這種事心里總覺得怪怪的,聽說整個馬頭都被折斷了呢。”

“應該是熊干的,它們在冬眠前出來捕食,只是一時迷路跑到山下,明天就要進行狩獵,事情就會解決了。”

兩名年約三十的保全人員在從高爾夫球場通往網球場的路上不斷地交頭接耳。

“聽說不是熊,而是野狼。”

“好了,算是愈說愈荒唐!”

這段話的確讓人聽了心里直發毛。在這種地方擔任保全人員的人在臂力與勇氣上多少都帶有一些自信,除了對本身的工作抱持著責任感,對團體更是忠誠不二。但在三更半夜僅有自己跟同事兩人的情況下,當然不希望會與熊或野狼正面交鋒,最好不要出事,如果出事也最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

烏拉爾休閑都市廣大的占地,令夜間巡邏的人苦不堪言,尤其現在又正值淡季游客稀少的時節,而且事前已經忠告游客盡量避免在夜晚外出,所以晚上十一點以後,鋪著一層薄雪的休閑都市幾乎成了一座無人的空城。四周籠罩在霧海之中,只見警衛呼出的氣息在路燈的映照下泛成白煙,更加深了警衛們的孤立感。

突然間,警衛們停下腳步,因為他們聽見一陣淒厲的咆哮聲劃破了死寂,從黑夜與濃霧深處傳來。

這吼聲很像狼嚎,如果是真正聽過野狼咆哮的人應該會察覺這其中充滿了強烈的敵意與憎恨,猶如一只大錘敲出兼具破壞力虛與壓迫感的聲響,擊碎了十一月寒冷的空氣與人類的平常心。

其中一名警衛兩腿發軟,癱跪在薄雪地上。另一名雖然不至于露出這種丑態,但也蹣跚地後退了幾步,張著的雙眼和嘴巴仿佛打結了一般,他好不容易才發出微弱的聲音:

“那……那是什麼……”

他右手緊握腰際的警棍,左手抓住無線電對講機。當他正想按下通話號碼,卻由于過度緊張而使得手指無法任意活動。

四周的氣流開始流動,令人不寒而栗的霧氣輕輕滑過他們的皮膚,手中的對講機因為劇烈的顫抖而掉落在雪地上。

“啊、啊、啊……”

警衛身處在寒氣之中卻汗流浹背,然後在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響與恐懼的呻吟中彎下腰來。他勉強拾起對講機,好不容易終于撥通了然而,正當他要開始和對方通話時,一聲慘叫貫穿了靜謐的時空。

警衛拿著對講機的手整個被扭斷!他最初只感覺身體左側突然變輕了,緊接著是一陣灼熱感,最後強烈的劇痛則幾乎將他的感覺神經扯裂。

另一名警衛在聽見同伴的慘叫由後方傳來時,背脊立刻升起一股涼意。他死命壓抑不斷在腦中浮現的“逃跑”二字,然後抽出腰際的警棍,死命扯動著緊粘在地面的雙腳轉過身來。瞬間映入他眼簾的是倒在地上翻滾哀嚎的同伴。

但下一瞬間,一道黑旋風輕輕一擊,便把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完全粉碎。先是一道暗紅色的溫熱液體濺灑在地板上,接著是一個大如美濃瓜、卻顯得更有重量的球體滾落其上,發出不規則的聲響。

“喂!喂!發生什麼事了?西至、小林你們怎麼了?快回答呀!”

對講機在白雪、汙泥與鮮血當中吼叫著,重疊著斷臂警衛的慘叫。他右手抱住左臂的傷口,因為忍不住劇痛而在地面翻滾,最後壓碎了不斷叫囂的對講機,而他的視覺與聽覺也在此時隨之停頓。

此時有一股異臭流進他嗅覺神經回路,當斷臂警衛確定這是人血的味道時,他清楚感到理性已蕩然無存。

警衛很想大吼,但諾大的嘴巴只吐出聲音成型之前的空氣罷了。

就在還剩十五分鍾這一天就要結束的時候,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死者與一個奄奄一息的生者同時被發現。不過,生者卻因為大量出血與驚嚇過度而在被發現後的七十五秒後死去。其他手持槍械的警衛在互望了一眼後,都極力忍住想要作嘔的感覺。誰知道這是又傳來咆哮聲,警衛們莫不膽戰心驚,有人甚至連手槍都拿不穩而掉到地上。

咆哮聲在黑夜與濃霧的障壁間回響著,將整個烏拉爾休閑都市鎖進一個恐懼的牢籠里。六棟摩天大樓其中一個房間里的一對父女眺望著黑夜中的濃霧,同時交換著簡短的對話,父親則將身體憑靠在輪椅上。

“看來已經開始了。”

“是的,已經開始了,父親。”

而在另一棟大樓另一個房間里的另一對父女則正躺在各自的床上做著好夢。又另一棟大樓里剛剛截獲噩耗的總經理視線則盯著窗外,停在第二夜與第三天清晨的界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