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船北馬 二

豬苗代湖,是繼琵琶湖、霞浦、八郎瀉後日本的第四大湖。由于湖面寬廣,冬天時風又很大,所以湖面不會完全結冰。但位于北國,海拔又達到五一四米,湖面上常常會漂著一層薄薄的流冰。長瀨川彙集了里磐梯的水後,從北方注入豬苗代湖。因為長瀨川的水屬于酸性,所以雖然湖面寬廣,湖里魚的種類很少,也沒有人專門以打魚為生。但總還是有些小船拴在岸邊。“被發現了!”小船上一個僧人立起,手搭涼棚眺望後咋舌說道。這是澤庵門下的龍王和尚。正在不熟練地搖著櫓的是十乘和尚。“師父進入城里,吸引了蘆名一族的大部分人,十兵衛大人率領的尼姑們,又把剩下的那些家伙給引過去了——原打算暗渡陳倉,乘機劃船去南岸,沒想到還是沒躲過敵人的耳目。”藥師和尚雖側著頭如此說,但一點也不見慌張,更不要說害怕了。“不過,湖邊上的那些船都被我們推到水里去了。那些家伙就干著急吧,怎麼也追不上的。千繪小姐、小笛,風冷了,披上蓑衣吧。”他又笑著說道。小船正中坐著千繪和小笛,都戴著斗笠。斗笠下照例是面紗,只露出一雙眼睛,但眼睛是微微笑著的。雖然披上了蓑衣,但流冰上吹來的寒風一直鑽到衣服的最里層。尼姑們將要沿豬苗代湖的北岸越過壺下的山坡,出了群山,從福島經過米澤到達上之山。但是,明成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們逃出會津,一定會在某個地方查問的,千繪和小笛不可能混在其中平安到達奧州街道。因此他們先引開敵人的注意,渡湖後到達南岸的舟津,再從那里過三代村,越過勢至峰,出白河。這是千繪她們預計的路線。“哈,有人放狼煙了!”嘯竹和尚叫道。豬苗代湖東西約四里,南北約四里半。現在距南岸還有一里左右。東西兩邊白雪皚皚的山中,升騰起白色的煙霧,飛向暗灰色的天空。“這是通知剛才在磐根的那些家伙的啊!”無論蘆名族人腳力如何強悍,這畢竟是雪地。剛才和尚們還在笑說比起沿湖岸追擊,自己的小船要快得多。可現在狼煙從北向南一個個升起。湖畔的蘆名族人看到狼煙,一定會很快彙合過來。“啊,來了!”心華和尚叫道。東面二艘,西面一艘,有船包抄追來。上面載滿蘆名族人,槍穗如同稻穗一樣密密麻麻,閃閃發光。“停一下”“馬上就逃不掉了!不能停!”陣笠在風中顫動,無數的怒號傳來。蘆名族人看到狼煙,知道湖邊傳來異變,立刻從湖的東西兩岸尋到船只,集合人員追擊而來。蘆名族人不愧是當地人,操縱船櫓輕車熟路,小舟如同離弦的箭一樣飛馳而來。“龍王和尚,不能再快點嗎?”“馬山就靠岸了!”藥師和尚和嘯竹和尚終于有點慌了,看看拼命搖櫓的龍王和尚,又眺望著南岸。“喂,讓小僧試試,把櫓給我!”他們倆搶過櫓,可結果更糟了,小船搖晃起來,還不停地撞到浮冰上。湖面上到處是薄薄的流冰,冰上還有積雪。呼嘯的北風朝南吹來。說是湖,還不如說是縱橫交錯的水路。“逃不過了。”十乘和尚小聲說道。蘆名族人最前面的一艘船已迫在眼前,甚至連他們陣笠下飄揚的亂發也能看得清楚。千繪和小笛攥著手杖,用仇恨而平靜的目光望向敵人,絕然說道:“已經來不及了。”“停下船。等他們過來,就面對面地砍吧!”心華和尚笑道。“你說什麼!還沒到那一步呢!師父不是命令你們要打探蘆名銅伯的秘密嗎?那才是重任!現在最重要的是先逃到江戶。”“可是……”“別著急別著急,先讓我試試。——心華和尚,你也歇口氣,先別搖櫓了。大家都站起來,把我遮住。”十乘和尚說完,伸手摘下斗笠,脫下蓑衣。千繪和小笛瞪大眼睛,不知到底意欲何為,只見他像飲水的水鳥一樣用手抓住船舷,身體浸入水中,手一松開,身子就一下子滑入水中。“……這”兩人的聲音低了下來,眼睛濕潤了。這並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有著流冰的冬天的湖水。但剩下四名禪僧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說道:“好,接著走。”他們拋下入水的十乘和尚,拼命地搖著櫓向前飛馳。“馬上就追上了!不要逃!”蘆名族人都立在船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前面的小船。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剛才發生的事情——這時從旁邊的冰下,一個腦袋浮出水面。船頭忽然劇烈的搖動。此時,站在船頭的一個蘆名族人一低頭,“混帳!”那人一邊狂叫一邊拔出大刀砍了下來。鮮血濺了起來,袈裟頭巾變成了赤紅色。雖然已受重傷,但十乘和尚的手還緊緊地抓在船舷上。“啊!”揮刀的那人站立不穩,一個趔趄從船上栽了下來。站在船頭的七八人,如雪崩一樣都撲通落水。“怎麼?怎麼回事?”事出突然,落水的幾人一時間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跟在後面的第二艘船和第三艘船上面的人大驚失色,更是如墜五里霧中。他們放眼看去——水中的蘆名族人一邊撲騰著,一邊還拔出刀劍,對水里的某個人狂砍,湖水里,鮮血漸漸擴散開去。遍體鱗傷的十乘和尚已經停止了呼吸,但他始終沒有松開扣在船舷上的手。其實從他挨了第一刀,已經快要不行了。“不對!”“這不是崛家的女人!”終于看清尸體的相貌,水中的蘆名族人叫道。“太冷了!”“快讓我們上去!”水中的人喊道。在水里泡兩三分鍾,已經難以忍耐了——這可是結著冰的冬天的湖水。水中眾人游到第二艘船,抓著船舷就要往上爬。船舷上一下子就有了十來條手臂。“不行!”船上的人叫道。船已經開始搖晃了。要是任人往上爬,船一定會翻的。而且現在小舟已經滿載,不可能再承受一倍的重量。“快讓開!敵人要逃走了!”第三艘船也從後過來了。船上的人喊到:“讓開!讓船快點過去!”“快讓開!要是讓敵人逃跑了還有什麼臉見銅伯大人!”看到抓住船舷的手怎麼也不松開,有人說道:“唉,做大事總要有犧牲。”“得罪了!”有幾人閉著眼睛拔刀朝同伴的手臂砍去——同伴的性命,這就是他們的“犧牲”。在化為紅色的湖水里,第二艘船,第三艘船劃過。直到剛才,還有人覺得這樣的追擊很有趣,一直面帶微笑。此時,一張笑臉也沒有了。蘆名族人都紅了眼。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這里會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他們都咬牙切齒地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幾個人抓住。在這一團混亂中,敵人的小船已遠遠地向白色的彼岸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