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飄風不終朝 驟雨不終日





梁蕭不明就里,憂心忡忡,思慮不竭,病情自然一日重于一日,針砭藥石皆不見效。眾人見此情形,只當他必然無幸。花曉霜從侍女口中隱約知道,在花無媸面前大哭一場。花無媸雖然天性涼薄,也不免生出幾分愧疚,終于應允凌霜君帶著曉霜過去。

花曉霜進屋,見梁蕭病得如此模樣,忍不住拉著他手,淚如泉湧,凌霜君也覺心酸,背過身不願看。

梁蕭聽到哭聲,張開眼來,只見眼前站著一名少女,正在哭泣,辨認半晌,方才認出是花曉霜。見她雙髻已脫,身量拔高,更顯怯弱,著一身百蝶裙,臉色蒼白依舊,五官輪廓卻分明許多,少了些稚嫩。梁蕭見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動,花曉霜一愣,梁蕭又動了動嘴唇。花曉霜探過頭去,隱約聽他說道:“曉霜,扶我去石壁那邊。”花曉霜潸然落淚道:“蕭哥哥,你還要算麼?”梁蕭歎道:“有題沒……沒算完,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曉霜忍不住失聲痛哭,哭了好一陣,方才抹了淚,把梁蕭的話告訴凌霜君。凌霜君雖覺不妥,但她從來不願違拗女兒,只得著人將梁蕭抬到石壁前。

梁蕭靠在花曉霜懷里,呆望著那片石壁,心中一片茫然,忽地生出一個念頭:“若能死在這第十算之下,倒也無憾了。”一時間竟將仇恨往事盡皆拋開,顫巍巍拾起一根樹枝來,隨手在地上指畫。

花曉霜忍不住問道:“蕭哥哥,這是第幾算?”梁蕭啞聲道:“十算。”花曉霜自幼體弱多病,花無媸等人怕她過于勞心,沒讓她曉得這些熬人心血的算題,是以花曉霜也不知道梁蕭的厲害之處,聞言也只隨口應了一聲,想了想,說道:“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麼?”

梁蕭一愣,只聽花曉霜道:“據說遠古之時,水神共工敗給火神祝融,怒觸不周山,天地因之變成歪斜。所以啊,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滑向西方。你再瞧,月亮時常不圓滿,太陽也有天狗蝕日的時候。正所謂,天地歪斜,日月有虧,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東西麼?”這番話梁蕭聞所未聞,不覺一時怔住。

花曉霜見梁蕭神色迷惑,便又道:“我從小生病,總覺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麼,很不痛快。媽媽就對我說,一個人總會有些遺憾,不可能將所有想要的東西弄到手,便是皇帝也不能的。古時候一位老先生說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無窮。’他還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若操之過急,就是天地間的風雨也不能長久。蕭哥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即使現在算不出來,日後還可以慢慢算的!”

梁蕭從未想過這等道理,聽了這番話便如醍醐灌頂,一時癡了。這時,忽見花清淵匆匆奔來,臉色鐵青,看了看梁蕭,忽向凌霜君低喝道:“你糊塗了麼?怎麼將他抬到這里來,你想害死他嗎?”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頭道:“是我不好,我這就送他回去。”曉霜正要插話,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親自來抬梁蕭,一旁的仆童要來幫忙,卻被她一把推開。

花清淵傻了眼,忙攔住她道:“霜君,對不住,我一時心急了。”凌霜君雙眼微紅,冷笑道:“做了這麼多年夫妻,卻從沒見你為我心急過……”花清淵知她想說什麼,忙道:“是我不對,要打要罵,隨你好了。要不,我給你磕頭好麼?”凌霜君咬咬下唇,驀地揚聲高叫道:“花清淵,你以為裝出一副假仁假義的嘴臉,就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麼?”花清淵面紅如血,囁嚅難言。花曉霜本就因為梁蕭傷心,又見爹媽如此吵嘴,心頭一急,不覺頭暈目眩,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這時間,忽聽梁蕭歎了口氣,道:“罷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曉霜心頭大喜,失聲道,“蕭哥哥,你真想通了麼?”梁蕭閉目片刻,抬眼說道:“我想通啦,不算了。”花清淵也是一愣,將他抱起,笑道:“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罵都不要緊。”說著瞟了凌霜君一眼,見她皺著眉頭,胸口起伏,兀自生氣,只得低眉順眼,先將梁蕭抱了回去。

梁蕭心病一去,痊愈倒也極快,過不多久,便能下地行走。其實,也天幸他沒有強算那“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無法解的一道算題,直到四百多年後,西洋國法蘭西出現一大撥算學奇才,以西洋算術為根基,最終另辟蹊徑,方才解開,但也僅得其法。若要計算,窮一生之力,也是不可,又過數百年,借機械之助方得隨心所欲。

又過三四月光景,梁蕭身體痊愈,心道:“這些年我只顧鑽研算學,武功盡數荒廢了,只怕終此一生,也不及蕭千絕了。”他解不出“天機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劍”之想,何況當年擊掌為誓,即便花無媸願意傳他,他也無臉再學,一時心生淒涼:“我已盡力而為,但天資止于此地,想來爹爹黃泉之下也不會怪我。唉,我自忖不笨,那九道算題也難得出奇,無論放到哪本算經上,都是壓軸壓卷的題目,但我也一一解了。以我的本事,第十道算題根本是無法可解。曉霜說得對,世上無十全之事。”

這些日子,花清淵初時常來看望,但都來去匆匆,愁眉不展,似有許多心事。梁蕭好轉之後,他來得更少了。而花曉霜從那日之後再沒來過。梁蕭呆了兩日,煩悶寂寞,生出些走動的念頭。他這些年只在天元閣與石壁前來回,許多地方都沒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