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13 蛇發(4)



14 羅麗的吠叫

我記得,在我一開始追求露西的時候,她便對我提過收養羅麗的經過。羅麗是自己闖入露西的生活的,那時它大概只有五個月大。那是一個暴風雨突如其來的夏日早晨,這只大狗走在烏云籠罩的天空下,身上淌著血,最後來到露西的家門口。當時露西正匆匆在屋內逡巡,把窗戶一個個關上,就是在這個時候聽見外頭傳來一聲低沉的哀鳴,接著是一陣短促、急切的吠聲。她把大門打開,一眼便瞧見這只大狗,看見它長長的耳朵,看見它背部的那條脊線,以及脖子上那道鮮血不停流出染紅皮毛的傷口。“嗨,”露西說,“你是誰啊?”她蹲下去,察看是否有項圈或狗牌,但它身上並沒有這些東西。“你等等,別動。”她說,馬上跑回屋內拿了一條浴巾。露西把狗抱進屋里,用沾了溫肥皂水的毛巾清洗它的傷口,當她手上的毛巾觸及羅麗的傷口時,羅麗縮了一下,但一聲也沒吭,也無意張口咬露西。這個傷口不大,但看起來很深。露西立刻拿下擺在冰箱上面的電話簿,尋找獸醫的電話。當她從獸醫那里把狗帶回來時,羅麗的喉嚨被縫了四針。醫生說他無法確定這個傷口是如何造成的。喉嚨上沒有咬痕,所以他認為不是和別的狗打架的結果。他猜羅麗可能被某種低矮的有刺灌木纏住,或被某塊粗糙的金屬鉤住,才會扯開皮肉造成這個傷口。不過這個傷口的邊緣十分平整,因此他也不排除可能是由人類造成的,雖然他想不出這麼做的動機。

露西本來還很積極尋找這只狗的飼主,但醫生最後的這個推測讓她猶豫了起來。此外,她和羅麗相處的時間越久,就越舍不得把它還給別人。她寫好草稿准備在報上刊登的“尋找失主”啟事,一直放在廚房桌上沒有寄出;而那些已複印好打算張貼在社區里的告示,也始終沒有貼出去。她一直注意有沒有人在尋找一只羅德西亞脊背犬(獸醫替它療傷時也順道證實了它的純種血統)。但失主一直沒現身,這讓露西感到非常高興。從那之後,羅麗每個晚上都睡在露西的床邊,大大的狗爪在酣夢中抽搐,而當露西工作的時候,它也一整天跟前跟後。這就是羅麗和露西相依相伴的經過。

最近,我已開始研究羅麗的發聲,考察它已懂得發出的聲音。目前為止,我已獨立歸類出六種具有明確差異的吠聲、四種不同的尖叫聲、三種嗚咽哀泣聲,以及兩種咆哮聲。舉例來說,它會發出一種嘹亮的、連續爆發的吠叫聲,目的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每當超過喂食的時間太久,或到了該去散步的時刻,它會先在我腳邊坐下,眼神定住不動看著我,等好一段時間過去而我仍沒有任何反應時,它便會發出這種叫聲。另外,它會發出一種聲響較小、音階較低的咆哮聲,這種聲音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節奏相當緩慢,時機則是在它聽見屋外遠處有車門關上的聲音時。而這位鎖上車門的車主若膽敢走上我門前的台階來敲門,它的叫聲就會完全改變,先轉成帶有警告意味的咆哮,緊接著便是一陣狂吠。當我出門一段時間才回家時,它會用短促、愉悅的音節來歡迎我;當我不小心踏錯一步,一腳踩在它的尾巴上時,那淒慘又夾雜驚怒的嗥叫,往往會讓我差點就滴下眼淚。我必須辨識這些不同的聲音,從中理解犬類范圍極廣的情緒,一如初為人母的婦女,從嬰孩啼哭的音調和震顫理解孩子的需求一樣。我必須繼續前進,直到能完全明白羅麗吠叫聲的意義為止。

我花了不少心思,留意潛藏在羅麗的吠叫與嗚咽中的人類語言音韻元素。就英語來說,它的咆哮中帶有卷舌的r音,嗥叫里有必須把嘴張圓的o音。字母中有許多母音和輕聲的子音,它能發出w音,以及類似h的聲音。當它咳嗽時,可以形成比較硬的喉音ch。在它躺在地上,把肚皮翻過來任我撫摸時,它卷起的舌頭有時候可以發出近似l的聲音。真正難倒它的是需要嘴唇配合發出的輔音,它怎麼也發不出b,發不出p,也發不出v,因此可以肯定它永遠也沒辦法念出我的名字保羅(Paul),但我仍很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講出自己的名字。

昨天我讀到一個消息,那所關了溫德爾?賀里斯的監獄剛開始進行一個計劃,他們讓表現良好的犯人替盲人訓練工作犬,以此作為他們糾正行為、重返社會的一部分內容。看來,那位惡名昭彰的狗屠夫是不可能參與這個計劃的,至少我希望是這樣。但是,對判了三年徒刑、只能與人類相處的賀里斯來說,當他從監牢狹小的窗戶看出去,見到外頭有狗兒在嬉戲時,不知他會有何感想?

為何賀里斯這個人會如此吸引我,我無法說清,但我猜這可能是一種同類的感覺。雖然我們的研究方法大不相同,卻都是被同樣的念頭所驅使的。我們都渴望,渴望的強度超過一切,只希望讓犬科動物的喉嚨說出人類的話語。我和他唯一的差別,只在于我沒拿刀這麼做。我對他感到相當好奇。發生在我生命中的種種變化,讓我因進行這奇怪的研究工作而走上幽僻之境,這些變化是如此複雜,我無法想象它們也可能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然而,我們兩個卻都一樣,把心思投在相同的地方。

我想,或許我該寫一封信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