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巴黎七月九日,星期三,午時

在馬拉格諾大街旁的一間私人辦公室里,岡瑟·哈脫格說:“馬德里的事發生以後,我理解你的心情,特蕾西。不過傑弗·史蒂文斯畢竟是先走了一步。”

“不對,”特蕾西悲痛地糾正他說,“第一步是我走的,他只不過是步我的後塵。”

“但交貨的卻是傑弗。《波多》不久就會送到我的顧客手中。”

她雖然經過了周密的運籌和計劃,但傑弗·史蒂文斯卻最終戰勝了她。他袖手旁觀,讓她去冒險鑄造每一個環節,關鍵時刻,他將寶物攫去,一走了之。他一定沒有停止過對她的嘲笑!你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特蕾西。他的話又在她的耳畔響起。于是,一陣屈辱向她襲來,令她無法忍受。天哪,我是一個十足的白癡!

“我從沒有想過要去殺人,”特蕾西對岡瑟說,“但要是殺傑弗·史蒂文斯,我絕不手軟。”

岡瑟溫和地笑笑:“哦,親愛的,但願別在這間房子里,他馬上就來。”

“什麼?”特蕾西跳將起來。

“我曾告訴你,我又為你攬了一樁差事,這次需要一個合伙人。據我看,他是唯一的一個——”

“我甯肯去死也不與他合作!”特蕾西曆聲說,“傑弗·史蒂文斯是最卑鄙的——”

“啊,是誰在提我的名字?”傑弗站在門檻,面帶微笑,“特蕾西,親愛的,你漂亮極了,勝過任何時候。岡瑟,我的朋友,你好嗎?”

兩個人握手致意。特蕾西佇立著,憤怒在她心中膨脹。

傑弗看著她,喟然說:“你大概生我的氣了?”

“生氣!我——”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字眼。

“特蕾西,請允許我說,我認為你的偷畫方案妙極了,這是我的心里話,妙極了。但你犯了一個小錯誤,千萬不要信任那個失去食指的瑞士人。”

她深深吸了口氣,試圖控制住情緒。她轉向岡瑟,說:“我以後再跟你說,岡瑟。”

“特蕾西——”

“不,無論是什麼差事,我都不想介入。除非他不在里面攙和。”

岡瑟說:“你至少可以聽一聽,是嗎?”

“沒這個必要,我——”

“三天之內,德比爾斯公司將通過一架法國航空公司的貨機,把價值四百萬美元的鑽石從巴黎運往阿姆斯特丹。我有一個顧客,渴望得到這批寶石。”

“你為什麼不在去機場的路上搶劫這批寶石?你的這位朋友堪稱是一名搶劫老手。”她控制不住,用刻薄的口吻說。

上帝,她發起脾氣來美麗極了,傑弗想。

岡瑟說:“鑽石看守得極嚴。我們只能在空中進行搶劫。”

特蕾西愕然地望著他:“在空中?在一架貨運飛機上?”

“我們需要一個瘦小的人躲進一只集裝箱里。飛機在空中時,這個人所要做的就是從箱子中鑽出來,打開德比爾公司的集裝箱,取出鑽石,再把預先准備好的複制品放在里面,然後再度躲進箱子里。”

“我的身材適合鑽箱子。”

岡瑟說:“不只身材而已,特蕾西。我們需要的人既要有智謀又要有膽識。”

特蕾西站在那里,沉吟著。“我喜歡這個方案,岡瑟。我所反對的就是與他合作,這個人是個騙子。”

傑弗微笑說:“我們都是,對嗎,小心肝?如果我們成功的話,岡瑟將賞給我們一百萬美元。”

特蕾西盯住岡瑟:“一百萬美元?”

他點點頭:“每人五十萬。”

“這項計劃可以成功的原因是,”傑弗解釋說,“我在機場的貨運倉庫有一個熟人,他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這個人十分可靠。”

“與你正好相反,”特蕾西刺了他一句,“再見,岡瑟。”

她儀態萬方的走出房間。

岡瑟望著她的背影說:“關于馬德里是差事,她的確對你動了肝火。恐怕她這次不會干了。”

“你錯了,”傑弗歡快地說,“我了解特蕾西。她抵抗不住誘惑。”

“貨箱需密封後才能裝上飛機。”雷蒙·沃本解釋說。他年紀不大,是個法國人,長著一張蒼老的臉,與年齡很不相仿。眼睛黝黑而無神。他是法航運輸機的調度員,因此是這次計劃成敗的關鍵性人物。

沃本、特蕾西、傑弗和岡瑟圍坐在一條汽船扶手邊的桌子旁,這是一條游艇,游弋在塞納河上,供游客觀賞巴黎四周的風光。

“如果箱子密封住,”特蕾西聲音清脆地問,“我怎麼進去呢?”

“最後一批貨物到達時,”沃本解釋說,“公司使用我們稱之為軟裝的箱子進行包裝,這是一種大型的板條箱,一面是帆布,只用繩子捆住。為安全起見,凡貴重物品如鑽石等,總是最後到達,以便最後上飛機,最先卸機。”

特蕾西說:“這麼說,鑽石是在軟裝箱子里了,是嗎?”

“對,小姐。你也一樣。我將把裝你的箱子放在包裝鑽石箱子的旁邊。飛機飛行其間,你只須割斷繩子,打開裝鑽石的箱子,拿走鑽石,在原處放一只假鑽石盒,然後再回到你的箱子中,掩蔽好即可。”

岡瑟補充說:“飛機一俟在阿姆斯特丹降落,守衛就會把替換的鑽石箱子卸下,交給鑽石檢驗人員。待他們發現假鑽石時,我們已經安排你乘另一班飛機離境。放心,不會出問題。”


最後一句話使特蕾西打了一個戰栗。“我會不會凍死在空中呢?”她問。

沃本笑著說:“小姐,如今的貨機都有取暖設備,常常運送牲畜和小動物。不但不會凍著你,你還會感到很舒適。除了空間也許擠了一點之外,總的來講條件不錯。”

特蕾西決定聽從他們的建議。畢竟,幾個小時的煎熬可以換來五十萬美元。她從各個角度全盤考慮了這次行動。可以成功,特蕾西想,倘若沒有傑弗·史蒂文斯就更好了!

她對他的感覺是各種情感的交織,為此,她感到內心混亂而生自己的氣。他在馬德里的所做所為分明是為了戰勝她。他出賣了她,哄騙了她;這會兒,他又在竊竊嘲笑她。

其他三個人注視著她,等待著她的答複。游艇從第九大橋下面駛過,這是巴黎最古老的一座橋,而愛說反話的法國人卻管它叫新橋。河對岸,兩個戀人擁抱在堤岸上。特蕾西看清女孩的臉上那份幸福的表情。她是個傻瓜,她暗自說。她做出了決定。她直視傑弗的眼睛,說:“好吧,我同意干。”即刻,她感到周圍的緊張氣氛驅散了。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沃本說。他那對無神的眼睛轉向特蕾西。“我兄弟在一家貨運代理商行工作,他可以讓我們在他的倉庫把你裝進軟裝箱。但願小姐不會患幽閉恐怖症。”

“不必為我擔心……旅程需要多長時間?”

“你要在裝貨地點逗留一會兒,飛往阿姆斯特丹需要一個小時。”

“集裝箱有多大?”

“可以容你坐在里面。還有其他的物品可以掩護你——以防萬一。”

不會出問題,他們已經這樣多我保證。但又要以防萬一……

“我把你所需要的東西列了一個單子,”傑弗對她說,“這些東西我已經置備齊全了。”

這個自鳴得意的畜生。他早就認定我會同意的。

“沃本將負責辦好你的護照出入境手續,以便你離開荷蘭時不會發生任何問題。”

游艇駛到碼頭靠岸。

“明天一早我們把最後的方案定下來,”雷蒙·沃本說,“現在我得去上班了。再見。”他說罷離開。

傑弗問:“今晚我們一起吃晚飯慶賀,怎樣?”

“對不起,”岡瑟抱歉說,“我事先已經有約會。”

傑弗看看特蕾西。“你——”

“不,謝謝。我很疲勞。”她迅速說。

這是躲避與傑弗在一起的借口,但特蕾西的話一經說出,她的確感到自己十分疲憊。這大概是由于她長期處于興奮狀態而引起的。她感到有些頭昏目眩。這次任務結束後,她暗自下決心,我要回倫敦長期調養一下。她的頭開始悸動。我一定要回去。

“我為你帶來一樣小禮物,”傑弗對她說。他遞給她一只顏色鮮豔的盒子。里面是一條漂亮的真絲圍巾,圍巾的一角印著她名字的開首字母TW。

“謝謝你。”他有的是錢,特蕾西忿忿地想。這條圍巾就是他用我的五十萬美元買的。

“你會不會改變主意去吃晚飯?”

“絕對不去。”

特蕾西住在巴黎豪華的雅典娜飯店,她大房間老派卻漂亮,俯視著花園餐廳。飯店里有一個高雅的餐廳,彌漫著柔美的鋼琴音樂。但今晚,特蕾西感到疲乏不堪,以至無心去換夜禮服。她來到飯店的小咖啡廳“海灘”,要了一碗湯。湯未喝完,她就把盤子推向一邊,起身返回房間。

咖啡廳的另一角坐著丹尼爾·庫珀,他看了看時間。

丹尼爾·庫珀遇到了麻煩。返回巴黎後,他去見特里讓局長,這位國警組織的頭目態度非常冷漠。在此之前,拉米羅局長剛剛打來電話不久,特里讓局長足足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聽取這個美國人傾瀉不滿。

“他是個瘋子!”拉米羅狂嚎,“我白費了人力、錢和時間,去跟蹤那個特蕾西·惠特里。他非說她要搶劫普拉多,結果她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旅游者——正象我所預料的那樣。”

這席談話使特里讓局長相信,庫珀的判斷大概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迄今為止,尚未發現任何對這個女人不利的證據。一系列犯罪活動發生的同時,她正巧在作案的城市,單憑這一事實並不能構成證據。

因此,當庫珀見到特里讓,對他說特蕾西·惠特里已來到巴黎,並建議對她進行二十四小時監視時,局長回答說:“除非你有證據證明這個女人正在策劃某項具體的犯罪活動,否則我不采取任何措施。”

庫珀用一雙燃燒的棕色眼睛瞪視他,說:“你簡直是個白癡。”他被無禮地逐出了辦公室,惘然若失。

于是,庫珀再度開始了單人盯梢。他已成了特蕾西的影子:跟她去商店、餐廳,在巴黎的街道上穿行。他廢寢忘食,他不能淪為特蕾西·惠特里的敗將。不把她送進監獄,他決不善罷甘休。

那天夜晚,特蕾西躺在床上,重新思考著第二天的計劃。她希望她的頭疼能快些好。她已經服用了阿斯匹林,但頭仍象針紮般陣陣疼痛。她開始發汗,房間里似乎異常悶熱。明天就會好的。瑞士,這是我要去的地方。躲進瑞士那涼爽的山壑之中,躲進大別墅。

她把鬧鍾撥到清晨五點。鈴聲驟響,她躺在牢房里,聽到老鐵褲衩大聲喊:“穿衣服,快。”走廊里回蕩著響亮的鈴聲。特蕾西醒來,她感到心口發緊,眼睛被光線刺得發痛。她強拖著身體走進浴室。鏡子中,她的臉緋紅而布滿斑點。我此刻絕不能病倒,特蕾西想,至少今天不能,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她慢慢地穿衣,盡量不去理會陣發的頭疼。她套上一身帶有大口袋的黑色工裝服,穿上膠底鞋,戴上一頂巴斯克貝雷帽。她的心髒無規律的跳動,不知是由于興奮引起,抑或是病魔的纏繞。她感到頭昏目眩,渾身乏力,喉嚨疼痛而發癢。她一眼瞥見桌子上傑弗送給她的圍巾,于是拿起它,圍在脖子上。

雅典娜飯店的正門面對蒙太涅大街,但接待入口處卻開向鮑卡多大街的一個拐角處。一個不太醒目的牌子上寫著:接待入口處。這里是正廳的後廳,有一條長而窄、兩邊擺著垃圾箱的甬道直接通向大街。丹尼爾·庫珀守衛在正門附近,因此沒有看到特蕾西從接待入口處的方向走出。但毫無緣由地,她剛一離開飯店,他便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他匆忙跑到大街上,四下搜尋,但特蕾西早已不見了蹤影。

停在飯店邊門的一輛灰色雷諾牌轎車載上特蕾西,向埃塔里駛去。去往埃塔里一共有十二條大道。這時公路上車輛不多,滿臉痤瘡、不會講英語的年輕司機將車開上一條大道,加速疾馳起來。但願他開得們點,特蕾西想。車的速度使她感到頭昏惡心。

三十分鍾後,轎車在一座倉庫門前嘎然而止。特蕾西突然記起,這里是雷蒙·沃本的兄弟工作的地方。

年輕司機打開車門,喃喃說:“快點兒!”

特蕾西走下車,迎面走來一位舉止詭秘、迅捷的中年男子。“跟我來,”他說,“快。”

特蕾西踉蹌地跟在他身後,來到倉庫的後面。這里堆放著六七個集裝箱,大多已經裝滿貨物密封死,等待運往機場。有一只軟裝箱,一面是帆布,里面半個空間已經裝滿家具。

“進去吧,快!我們已經沒時間了。”

特蕾西險些虛脫,她凝視著箱子,心想,我不能進去,我會死掉。


男子眼光奇異地望著她:“你病了嗎?”

此刻還可以退卻,還來得及打退堂鼓。“我沒事。”特蕾西囁喏地說。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用不了幾個小時,她就將在去往瑞士的路上。

“好極了。拿上這些。”他遞給她一把雙刃刀,一盤沉重的繩索,一支手電和一個系著紅色絲帶的藍色小珠寶盒。

“這是供你替換用的複制珠寶盒。”

特蕾西深深吸了一口氣,鑽進集裝箱,在里面坐下。須臾,一塊大帆布落下來封住了箱口。她聽到外面繩子捆綁帆布的聲音。

透過帆布,她依稀聽到他的聲音:“從現在起,不准說話、移動和吸煙。”

“我從不吸煙。”特蕾西想說,但她卻毫無;力氣。

“一路順風。我在箱子邊鑿了幾個小孔,以便讓你呼吸空氣。可別忘了呼吸。”他為自己的玩笑話而發笑。她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黑暗中只剩下她孑身一人。

箱子里狹窄而擁擠,一套餐廳坐椅占據了大部分空間。特蕾西感到五內如焚,皮膚炙熱燙手,呼吸異常困難。我染上了某種病毒,她想,然而必須要忍耐。我還有任務。想想別的事情。

岡瑟的聲音:你完全不必擔心,特蕾西。飛機在阿姆斯特丹卸貨時,盛你的箱子將被運往一個離飛機場不遠的私人汽車庫。傑弗會在那里等你,你把珠寶交給傑弗,然後返回機場。已經為你買好一張赴日內瓦的機票,你可到瑞士航空櫃台去取。要立即離開阿姆斯特丹,因為警方一旦得知珠寶被盜,馬上就會封鎖城市。不會出什麼問題,但萬一發生以外,你可以到阿姆斯特丹的一所房子中躲避,這是房子的地址和鑰匙。那里沒人住,很安全。

她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她突然驚醒,感到箱子被拋向了空中。她在空間搖擺,連忙抓住箱子的邊緣作為依傍。瞬間,箱子又重重地落在某種堅實的東西上。傳來一正汽車碰門聲,然後是發動機的轟鳴,接著,卡車開動了。

他們已在去往機場的路上。

時間表安排得十分嚴謹。盛特蕾西的箱子必須在德比爾斯公司的貨物到達之前幾分鍾先行運到貨物運輸站。拉特蕾西的卡車司機從上司那里得到的指示是:速度保持在每小時五十英里。

這天清晨,公路上的交通似乎比往常擁擠,但司機並不因此而擔憂。裝貨的速度一定能使飛機正點起飛。為此,他便可撈到五千法郎的獎金,足夠帶上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出國度一次假。去美國,他想,去迪斯尼世界。

他瞥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時鍾,抿嘴微微一笑。絕對沒問題。機場只有三英里遠,他只消十分鍾就可趕到。

按照高速公路上的指示標記,他拐入開往法國航空貨物運輸站的岔道,駛過戴高樂機場灰色的大樓,徑直向龐大的倉庫開去。貨物倉庫與乘客入口處之間隔一條馬路,用鐵絲網攔開。倉庫占據了三排房屋,各種貨物和集裝箱高高地堆積在平台拖車上。司機正悠閑地握著方向盤,突然傳來一聲爆炸般的巨響,他手中的方向盤一震,趁身陡地向下一塌。媽的!他想,車胎破了。

巨型法航747運輸機即將裝貨完畢,雷蒙·沃本再一次瞥了一眼手表,心中咒罵著。卡車晚了,德比爾斯公司的貨物已經載入貨盤。箱子帆布的一面已經用繩索五花大綁起來。沃本在帆布上塗上了紅色,以便讓那個女人容易辨認出。他望著貨盤沿著軌道傳送到機艙里,在其位置上被固定住。在這只箱子旁還有一點空間,飛機起飛前還可以放入一個貨盤,倉庫里還有三個集裝箱等待著裝載。上帝,這個女人跑到哪去了?

裝運師在飛機里叫喊:“快點,雷蒙。還等什麼?”

“稍等一下。”沃本回答。他急忙跑到貨站的入口處,仍舊不見卡車的蹤影。

“沃本!出什麼事了?”沃本轉過身,看到一個上司向他走來。“趕緊裝完貨起飛。”

“是,先生,我在等——”

霎那間,卡車風馳電掣般駛入貨站,在沃本面前尖聲刹住。

“這是最後一批貨物。”沃本大聲說。

“快裝機!”上司曆聲說。

沃本指揮著將集裝箱從卡車中卸下,運往飛機。

他向裝運師打手勢說:“看你的了。”

片刻,貨物裝載完畢。飛機翹向空中的機首恢複到原位。沃本看著噴氣機發動起引擎,開始沿跑道滑行。他心中暗自說,現在全取決于這個女人了。

一陣凶猛的風暴驟然襲來,巨大的駭濤擊中了船只,它在緩緩地下沉。我就要淹死了,特蕾西想。我必須從這里逃脫出去。

她活動了一下雙臂,碰到一樣東西,一只救生筏的船幫,在水中顛簸、搖曳。她想嘗試著站起身,結果頭碰到一張桌子腿上。她清醒過來,記起了她所在的地方。她的頭發和臉頰沾滿了汗水,她感到眼花繚亂,身體在燃燒。她失去知覺有多久了?這僅僅是一個小時的飛行。飛機是否即將著陸?不,她想,我沒什麼事,我只是在做惡夢。我正躺在倫敦家中的床上,熟睡著,我要叫醫生。她感到呼吸窒息。她掙紮著起身去抓電話機,但即刻又倒下來,身如鉛重。飛機遇到了湍急的氣流,特蕾西被拋到箱子的一角。她躺在那里,雙目迷矇,枉然地想使自己的思維變得有條理。我還有多少時間?她在惡夢和痛苦的現實之間徘徊。鑽石,不管怎樣,她一定要拿到鑽石。但首先……首先,她必須割斷繩索,鑽出箱子。

她摸到工裝褲中的刀子,用盡吃奶的勁將它舉起。沒有足夠的空氣,特蕾西想。我要呼吸空氣,她移到帆布的邊緣,摸索到縛在外層的一根繩子,將它割斷。這一過程仿佛用了一個世紀。帆布開口大了一些,她又割斷了另一根繩子,已有足夠的縫隙可以鑽出箱子,進入飛機的艙腹。箱子外的空氣冰也似的涼,她渾身顫栗。她的身子不停地抖動,飛機的顛簸更加劇了她的惡心。我一定要頂住,特蕾想。她迫使自己集中思想。我在這里做什麼?一件重要的事……對了……鑽石。

特蕾西的眼前一片混沌,一切物體都失去了焦點。我恐怕是不行了,她想。

機身倏然一沉,特蕾西被摜倒在地,鋒利的金屬軌道擦破了她的雙手。飛機再度顛簸數次,她便只好匍匐在地。機身穿過氣流後,她用力站起身。飛機引擎的轟鳴聲和她腦袋中的嗡嗡聲交織在一處。鑽石,我一定要找到鑽石。

他蹣跚在集裝箱中,眯起眼辨別紅色的標志。謝天謝地!在那兒,第三只箱子。她佇立在原地,思索下一步該怎樣做。集中思想需要花費很大的氣力。倘若我能躺下來,睡上幾分鍾,就會好的。我所需要的是片刻的睡眠。但,沒有時間了,飛機隨時都有可能在阿姆斯特丹降落。特蕾西舉起刀,向箱子的繩索割去。“用准勁兒,只消一刀就行。”他們曾告訴她。

她的手已喪失握打的力量。我不能失敗,特蕾西想。她再度顫栗起來,顫栗得如此厲害,手中的刀竟哐啷一聲落地。我不行了。他們一定會抓住我,把我投入監獄。

她猶豫不決,緊緊抓住繩索,癡狂地渴望再度爬回箱子里去,睡上一覺,安全的躲藏起來,一直等到一切都結束。這樣做並不費力。然而,她又蠕動起來,慢慢地,以便不至引起陣陣頭痛,她的手又摸索到刀柄,將它拾起,又向繩索砍去。

終于,繩子斷了。特蕾西拉下帆布,眼光射向那陰暗暗的箱子內部。她什麼也看不見,于是取出了手電筒。正在這時,她驀地感到耳壓發生了變化。

飛機驟然飛入低空,即將著陸。

特蕾西想,我必須加快。然而她的身體卻拒絕做出反應。她站在那兒,頭昏目眩。移動,她頭腦中的一個聲音在說。

她手中的燈光掃向箱子的內部,里面堆滿了包裹、紙包和小盒子。在一個箱子的上端,擺著兩個系紅絲帶的藍色小盒。一共兩個!本來以為只有——她眨了眨眼,兩個盒子又合二為一。一切物體仿佛都罩上了一層光環。

她伸出手將盒子拿下來,又從衣袋中取出了複制的珠寶盒。她把兩個盒子放在手中時,突然一陣惡心向她襲來,令她全身抖動。她用力眯起雙眼。緊緊盯住盒子。她想把假盒子放回到小箱子的上端,但驀地,她意識到她已分不清兩個盒子的真假。她盯住兩個相同的盒子,左手的是真的,還是右手的是真的?

飛機開始急劇下降,馬上就要著陸,她必須做出抉擇。她把一個盒子放回到原處,祈禱那是假的,然後從箱子中移出身體。她從衣袋中摸出一條完好的繩子。我還要把繩子捆好。陣陣頭鳴使她無法思維,她回憶起來:割斷繩子後,把它放到你的口袋里,然後換上新繩子。千萬不要留下任何值得引起他們懷疑的痕跡。

那時,坐在游艇的甲板上,沐浴著溫暖的陽光,這些話說起來是那樣的輕松,此刻去做卻是如此的不可能,她已經精疲力竭。守衛將發現割斷的繩索取,貨物將受到搜查,她將被逮捕。她內心深處的一個聲音在喊,不!不!不!

特蕾西使出最後的力量,開始用完好的繩子捆綁箱子。她感到腳下一顛,飛機已經著陸,緊接著又是一顛,飛機突然向後滑動,慣性使她向後退去,一頭跌到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747此刻加快速度沿跑道向航空終點站駛去。特蕾西慘然地卷縮在地板上,散亂的頭發遮蓋住她那白晰的面龐。引擎聲響的消失使她恢複知覺。飛機停下了。她用一支胳膊支起身子,緩慢而吃力地跪起來。她努力站起身,感到天地在旋轉,急忙倚住箱子以免倒下。新繩子已經捆好,她把珠寶盒擁在懷里,繞過貨物回到她藏身的箱子。她用身體擠開帆布,再度將帆布放下,此時以已氣喘籲籲,汗水浸透了全身。我成功了。但她還有一件事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什麼呢?把你藏身箱子的繩子用膠帶粘好。


她把手伸進口袋找膠帶,噢,不見了。她心頭一驚,呼吸變得短促而慌亂起來。她仿佛聽到外面傳來說話和腳步聲。于是強使自己屏住呼吸,悉心靜聽。噢,聲音再度傳來,有人在笑。機艙的大門隨時都可能被拉開,走進人來卸貨。他們將會發現割斷的繩索,查看箱子的內部,從而發現她。她必須想出一個連接繩子的辦法。她雙膝跪下,忽然覺著膝頭碰到了那卷硬硬的膠帶,原來它在飛機顛簸時從她衣袋中滑落出來。她即刻掀起帆布,摸索到兩根切斷的繩頭。她抓住它們,笨拙地用膠帶將繩頭粘在一起。

她什麼也看不見,臉上流淌的汗水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拉下圍在頸項上的圍巾,擦去汗水。終于,她接上了兩根繩頭,然後又把帆布放下,一切都完成了,剩下的只有等待。她摸了摸額頭,似乎比前一陣兒更加燙手。

我一定要逃避開太陽,特蕾西想,熱帶的太陽是很危險的。

她正在加勒比海某地度假,傑弗為她帶來了一些鑽石,然而他卻潛入海面消失了。她跳下水救他,他卻從她手中滑脫出去。海水漫過她的頭頂,她感到窒息,即將溺死。

她聽到卸貨工人走進機艙的腳步聲。

“救命!”她狂呼,“救救我啊!”

但她的喊叫微乎其微,沒人聽得到。

巨大的集裝箱被一個個卸下機艙。

特蕾西藏身的箱子被運上一輛卡車時,她已昏迷過去。傑弗送給她的那條圍巾掉落在貨機機艙的地板上。

有人掀起了帆布,一道雪亮的光線直射進箱內,驚醒了特蕾西,她慢慢睜開了眼。卡車已停在倉庫。

傑弗站在她面前,嘴角浮出一抹微笑。“你干得好!”他說,“漂亮極了。把盒子給我。”

她望著他,眼神茫然。他從她身旁拿起珠寶盒,說:“里斯本見。”然後轉身離去。突然,他又掉轉頭,俯身凝視她,“你的氣色很不好,特蕾西。你怎麼了?”

她幾乎發不出聲音。“傑弗,我——”

但他卻走了。

對後來發生的事,特蕾西只依稀記得一點。在倉庫的後面,有人曾替她換下衣服,一個女人對她說:“你病了,小姐,想讓我為你去叫醫生嗎?”

“不必叫醫生。”特蕾西喃喃說。

已經為你買好一張赴日內瓦的機票,你可以到瑞士航空櫃台去取。要立即離開阿姆斯特丹,因為警方一旦得知珠寶被盜,馬上就會封鎖城市。不會出什麼問題,但萬一發生意外,你可以到阿姆斯特丹的一所房子中躲避,這是房子的地址和鑰匙。那里沒人住,很安全。

飛機場,她一定要去機場。“出租車,”他囁喏說,“出租車。”

她身旁的女人遲疑片刻,然後聳聳肩。“好吧,我去叫車,你等著。”

她倏然漂浮在空中,愈飄愈高,幾乎挨近了太陽。

“你叫的車來了。”一個男人說。

她希望別人不要來打擾她,她只想闔目睡去。

司機說:“你要去哪兒,小姐?”

已經為你買好一張赴日內瓦的機票,你可到瑞士航空櫃台去取。

她病得太厲害,無法乘飛機。他們將阻止她,然後去叫醫生。人們將盤問她。她所需要的就是睡上一個時辰,然後自然就會好的。

司機的聲音變急躁起來。“去哪里?請說話。”

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于是,她將那所房子的地址遞給司機。

警察盤問她鑽石的下落,她閉口不答。于是,他們雷霆大作,把她關在一間屋子里,旋開空調,直到屋子里熱得象火烤一般。當熱度實在不能忍受時,他們又急劇降溫,直到牆壁上掛出冰柱為止。

特蕾西從寒冷中掙紮出來,睜開了雙眼。她躺在一張床上,渾身不停地顫抖。她身下鋪著一條毛毯,但她卻無力鑽到毯子里面去。她的衣服已全部浸透,面頰和脖頸濕漉漉的。

我將死在這里,這是哪兒?

那幢安全的房子。這里是那幢安全的房子。她感到這句話十分滑稽,不禁失聲大笑,但笑聲立即轉入一陣劇咳。一切都搞糟了她終究沒有逃脫出去。此刻,警察一定在整個阿姆斯特丹搜尋她:惠特里小姐買了一張瑞士航空公司的機票,然而卻沒有乘機,那麼,她一定仍滯留在阿姆斯特丹。

她思忖著在這張床上已經躺了多久。她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表盤的數字一片模糊。一切物體在她眼中都是重影。房間中有兩張床,兩個梳妝台和四把椅子。她身體停止了顫栗,高人又接踵而來。她想打開窗子,但卻孱弱得不能移動。房間又驟然變冷起來。

她再度回到飛機上,被封閉在箱子里,呼喊救命。

你干得好!漂亮極了。把盒子給我。

傑弗拿到了鑽石,也許,他正在去往巴西的路上,腰包里揣著她那份錢。他將與他的一名女友盡情享受,嘲笑她。他又一次擊敗了她。她恨他,不,她不。對,她恨他,鄙視他。

她忽而清醒,忽而神智昏迷。堅硬的回力球向她射來,傑弗抓住她的臂膀,將她推倒在地,他的嘴唇緊緊挨著她的。他們在贊拉坎一道吃晚飯。你知道你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嗎?特蕾西?

我認可平局,鮑里斯·邁爾尼科夫說。

一陣痙攣又一次掠過她的身體,她在一列直快列車里,朝著一條黑洞洞的隧道疾馳而去。她知道,抵達隧道的盡頭她就將歸天。所有的乘客都已離開列車,唯獨剩下阿爾勃托·佛納提。他對她暴戾猙獰,搖撼著她,向她怒吼。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大叫,“睜開你的眼睛!看看我!”

特蕾西使出一股超人的力量,睜開眼睛。傑弗站在床緣,正俯身盯著她。他臉色慘白,嗓音中挾帶著憤怒。他的存在曾化為她的部分夢幻。

“你這樣已經多久了?”

“你在巴西。”特蕾西訥訥地說。

說著,她又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