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劄諾巴篇 第十一話「戰後」

我打算把帕庫斯火葬。

燒掉,掩埋起來。是這個世界共通的奠祭方式。

然而,劄諾巴卻搖了搖頭阻止了我。

要是沒有帕庫斯的尸體,這場叛亂就不會結束。為了要平息國內的混亂,應該要把尸體留下才是,他以平淡的口吻這樣說道。

再怎麼說也不該把一國之君的尸體交給叛亂軍。盡管我是這麼認為,但劄諾巴卻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魄力。最後我沒有反駁,而是用水魔術將帕庫斯的尸體清洗乾淨之後運到五樓。

當我們爬上五樓之後,藍道夫正背著班妮狄克特王妃,並提著大包行李。

洛琪希正在協助她善後。

她似乎受藍道夫所托,幫全身赤裸的班妮狄克特穿上衣服,再用薄毯做出背架。從衣櫥拿出衣服並塞進包包,默默地做著這樣的流程。

「陛下呢?」

藍道夫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問題。

「駕崩了。尸體就交給叛亂軍,以便平息混亂。」

劄諾巴不帶感情地如此回應。藍道夫臉上神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就像是在表示自己早已知道結果一樣。

「陛下囑咐我,要帶著王妃逃離這里,送回王龍王國。」

帕庫斯考慮自殺這件事,藍道夫恐怕是知情的吧。

為什麼沒有阻止他呢?我沒有這麼問的道理。

「那麼,就跟著我們一起走吧。我們知道逃生出口的位置。」

「是,劄諾巴殿下……感謝您的體貼。」

在極其簡短的交談之後,藍道夫低下了頭。不久前還在互相厮殺的藍道夫要與我們同行。如果是平常的話,我肯定會提防他。認為這才是人神的陷阱,之後有最終決戰在等著我們。不過,我明白不會變成那樣。我知道藍道夫不希望戰斗。真是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七大列強第五位,「死神」藍道夫·馬利安。

他有著我這種貨色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的強大,但是連這樣的男人都隱約露出疲態。

只不過,我和洛琪希也同樣感到疲憊。就算有人在這里拜托「請跟藍道夫戰斗」,我肯定也會無力地搖頭吧。

每個人都精疲力盡,連劄諾巴也始終悶不吭聲。

我們四個人……包含班妮狄克特在內的話應該是五個人,我們拖著沉重的步伐,穿過地下通道逃出了王城。

回到水車小屋的那個時候,天色仍舊是一片黑暗,直到黎明之前還有相當久的時間。

我放燈之精靈在黑暗中奔馳後,照亮了擺在水車小屋附近的魔導鎧。

到頭來,除了移動以外也沒讓這個派上用場呢。

「這個……莫非是斗神鎧?」

藍道夫突然這樣詢問。

他一臉茫然的表情抬頭看著魔導鎧。

「不,這是我和劄諾巴制作的決戰用魔道具『魔導鎧』。」

「這樣啊……要是你用上這個,那我說不定也危險了呢。」

「這可難說啊。畢竟到頭來,我依然沒辦法對付你的『幻惑劍』。」

我說完這句話後,藍道夫輕笑一聲。

「是啊,但我在使用前就被你們逼到絕境了呢。」

「咦?」

「光是那一波聯手攻擊就已經讓我的身體遍體鱗傷,而且因為抵銷了那波岩炮彈,使得我的魔力也幾乎都耗盡了……」

他這番話聽起來很像是在安慰我。

換句話說,當時藍道夫綽有余裕的站姿才是幻惑劍嗎?

是因為我太過謹慎,要是在那時進攻的話就已經贏了……是嗎?不過也沒辦法保證這是他的真心話……

不對……不管怎樣,我依舊只能歎氣。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進行戰斗。無論是輸是贏,到頭來都只是徒勞無功。總覺得更累人了……

「話說,藍道夫先生。你說過自己知道人神的事情對吧。」

至少要趁沒忘記前先問個清楚。

光是知道人神,就是個貴重的人物。都走到這個地步,卻還是讓帕庫斯死了。要是沒有得到任何成果,也實在太沒面子。

「嗯,但我只是略有耳聞而已。」

「可以姑且說一下你聽過的內容嗎?」

「是沒關系……也不過是我的親戚在很久以前曾經借助人神的力量,和強大的敵人戰斗過。」

「強大的敵人是嗎……?」

「據說他為了保護自己的未婚妻,聽從人神的提案竊取斗神鎧,並穿上它來戰斗。對手是當時被譽為最強的龍神拉普拉斯。結果他沒有成功保護未婚妻,幾乎是兩敗俱傷……」

藍道夫最後補了一句「很難以置信呢」,嘻嘻地笑了。

不過,這件事我好像曾在哪聽過。對了,記得奇希莉卡和奧爾斯帝德有說過。

龍神和斗神曾戰斗過什麼的……

「小時候,我經常在酒宴上聽說這件事。雖然八成是虛構故事……但也歸功于聽著這些故事成長,所以我才會聽過人神這個名字,僅此而已。」

不,這是很貴重的情報。

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這是有關人神以前的使徒的故事。

雖然奧爾斯帝德應該已經知道了。

但情報多少重複一些應該也沒關系。

「請問,那位親戚的名字是?」

「是比耶寇亞地區的魔王,巴迪岡迪。」

啊。這個嘛,唔──這樣的話,這個故事搞不好是空穴來風。

那個魔王陛下是豪爽又隨性的人。會編出這樣的故事也沒什麼好奇怪。

雖然我不認為奧爾斯帝德會說謊……不過,經常會有人把某人的武勇經曆宣稱為自己做過的嘛。

「非常感謝你……」

在最後的最後感到劇烈疲憊。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

我竟然被這種東西折騰了這麼久嗎……唉。

現在感覺就是什麼都不要想,快回家好好睡一覺。仔細一想,今天整整一天都沒有睡。

「藍道夫啊,你今後有何打算?」

與我的對話結束之後,換成劄諾巴向藍道夫詢問。

「我會直接前往王龍王國。」

「之後呢?」

「在孩子出生之前保護王妃,教導生下來的孩子劍術、學問與料理。」

他說出生,意思是班妮狄克特已經懷孕了嗎?

雖然從外觀是看不太出來……

「我希望讓他在受到誇獎的環境中成長,所以說不定會栽培成一個有些任性的孩子呢。」

「這樣啊。」

由班妮狄克特生下來,由藍道夫扶養長大。說不定,班妮狄克特也明白帕庫斯一心想尋死。和藍道夫一樣,為什麼沒有阻止他呢……我不會這麼說。因為不可能沒有阻止過。對此最無法釋懷的,或許就是這兩個人吧。

「藍道夫先生,最後可以再問一件事嗎?」

劄諾巴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拋出了一個疑問。

在黑暗之中,骸骨般的臉龐歪了歪腦袋。

「你為什麼會如此死心塌地追隨帕庫斯?是因為王龍王國國王的命令嗎?」

藍道夫微微笑了。

「不是的。是因為我喜歡那位大人。」

「是嗎,那麼請容本王子向你道謝。」

「道謝……劄諾巴殿下,你真是有趣的人呢。」


藍道夫維持淡淡的笑容,並轉向我這邊。

「噢,對了,魯迪烏斯大人。」

「是?怎麼了嗎?」

「還是別和人神扯上關系比較好喔。我親戚也是這麼說的,無論是作為敵人也好自己人也罷,最後似乎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嗯……是啊。」

太遲了。可以的話,希望他能在十年前就告訴我。

「據說我的親戚,好像也是因為和人神扯上關系,所以才吃盡苦頭呢。」

巴迪岡迪。這麼說來,那家伙的口氣聽起來也像是知道人神。

雖說我對他現在人在哪完全沒有頭緒……

「那麼各位,請多保重。」

「藍道夫先生也是。」

藍道夫最後與劄諾巴互相握手,便轉身離去。

骸骨就此消失在黑夜之中。

「……」

後來,我們一行人沒再交談,回到了水車小屋,像爛泥般沉沉睡去。

★★★

隔天,在中午時分清醒的我們回到了王都。

王城已經遭到叛亂軍占領,王城外頭的集團也消失無蹤。城門的封鎖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解除了。

「空絕眼」。我不清楚藍道夫的魔

眼究竟有什麼效果,以什麼樣的原理阻止敵人進入王城。不過,或許是因為他離開了王城,又或是由于時間到了而失效了吧。

可以看見遭到占領的王城飄出了類似煮飯時的白煙,能感覺到一股活力。

想必他們就像前陣子的卡隆堡壘的士兵那般,正陶醉在勝利之中吧。

能夠感受到活力的,並不是只有王城。

昏君的時代已經結束,今後將迎向光明的未來。

這種朝氣蓬勃的氛圍並非只限定在王城,甚至籠罩了整個鎮上。

相反的,也有毫無活力的區域。

就是城鎮的廣場。帕庫斯的尸體被擺放在此處示眾。他們似乎不打算對尸體表達敬意,讓其保持赤裸,不知為何肩頭處還有刀傷,全身都相當肮髒。

傷口和髒汙想必是事後才加的吧。

或許是想塑造出是由叛亂軍打倒的事實。

傑伊德將軍似乎正在宣稱「帕庫斯是愚蠢的暴君,本人所擁立的才是真正的王者」。算是一種宣傳手法。

實際上,帕庫斯究竟是不是愚蠢的暴君,對于沒受過政治教育的我來說難以判斷。

如果是以前的帕庫斯確實是那樣,但最近的帕庫斯既沒有特別愚昧,也不算是個暴君。不對,要是只針對將王族趕盡殺絕這件事來評論,稱為暴君的確是毋庸置疑。

然而,明明散播著這樣的謠言,向帕庫斯的尸體投擲石頭的人也是屈指可數。

雖然沒有理由敬愛他,但也不至于恨之入骨。

基本上,帕庫斯長期旅居他國,再加上在位期間過于短暫,說不定有許多人反而會覺得「結果這家伙到底是誰啊」。

不感興趣的人占了大多數。

這就是他給人的印象。

「……」

看到這一幕的劄諾巴,渾身震顫。他瞪大雙眼,握緊拳頭不斷顫抖。

我目睹了眼前的光景,也有某種心情油然而生。

果然還是應該將他火葬才對,不應該將尸體交給叛亂軍。畢竟占領王城的當下,他們應該也會認定自己贏了吧。

不,真要說的話,其實我應該有辦法救到帕庫斯吧?

雖然我沒料到他會直接跳樓,但只要和劄諾巴一起跳下去,在空中使用魔術的話,搞不好……算了吧。

我根本就沒思考過帕庫斯會這麼簡單就跳下去。

事到如今都太遲了。應該要在更早的階段,就注意到他想自殺的念頭才對。

雖然,這也是不可能的……

「本王子……是不是又犯下錯誤了呢?」

當我埋頭思考的時候,劄諾巴喃喃說了一句。

我並不了解他內心作何感想。劄諾巴究竟有多認真地將帕庫斯視為弟弟看待,這點我無從而知。然而,只要看表情就能明白,劄諾巴對帕庫斯確實抱著某種特殊的感情。

在我所不知曉的過去,說不定曾發生過什麼事。

「很難說呢……不過,只要看到這幕,想反抗下一任國王的家伙自然會減少吧。國家……不就會變得安定了嗎?」

第十一王子。雖然我記不得叫什麼名字,但應該才三歲。

這次叛亂不可能是那家伙下令。叫傑伊德的將軍才是幕後黑手。

過程合情合理。只是令人難以釋懷。

「……」

結果,傑伊德將軍才是人神的使徒嗎?

是不是應該殺掉他比較好?不過,假如他的目的是殺害帕庫斯,那也為時已晚了。

既然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他也有可能已經不再是人神的使徒。

算了吧。到目前為止一直都在做白工。現在的我不管做什麼,想必都只會得到事與願違的結果。

正確來說,我已經對自己的判斷沒有自信了。

最好先回去一趟,聽從奧爾斯帝德的指示。而且也必須要報告帕庫斯身亡的消息。話雖如此,也不能把劄諾巴放著不管。

「劄諾巴,我打算明天就回夏利亞,你要怎麼做?還要再稍微留在這里一陣子嗎?」

「本王子也打算與師傅一同回去……但是在那之前,是否能先等金潔過來呢?她如今應該正趕往這里才是。」

「啊,也對。我明白了。」

糟糕,完全忘記金潔了。

說得也是,必須先和她會合才行。總之先和金潔會合再開始行動吧。

這樣心想,然後我們離開了現場。

後來我們三人在王都找了間旅社投宿,經過了三天。

雖說原本也可以由我們主動朝著卡隆堡壘移動去與金潔會合,不過後來並沒有執行這項方案。因為想要盡早回去的同時,也覺得想再稍微看看這個國家。雖然就算只是多待個幾天,也無法了解國家的本質。

我姑且還是腳踏實地收集了情報。

鎮上到處都在談論與這次事件有關的傳聞。

包圍王都的叛亂軍、與帕庫斯率領的王國軍之間的戰斗、傑伊德將軍等人與死神藍道夫長達數天的死斗、下任國王是多麼聰明且尊貴云云。

在旅社的餐廳、河井旁、市場。

無法區分真假的傳言正在各處傳開。

而這些傳言多為捏造。

雖然俗話說勝者為王,但內容實在過于偏頗。

當然,想來不可能全都是由傑伊德將軍編的。

也有可能是完全無關的家伙說出來的玩笑話,被講得煞有其事地流傳開來。

從謠言的傳播速度比想像中快上許多來看,打從在城外待命的時候,或許謠言就已經滿天飛了。

畢竟人這種生物,就是喜歡戲劇性的東西。

現實往往比小說來得離奇。

雖然奇妙卻無能為力,不具張力,令人郁悶的才是現實。

在情報里面,也有提到下任國王會將西隆王國的一半賣給北國。

這才讓我想到,停戰交涉不知進行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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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由堡壘的部隊長接手處理嗎?或者是就這樣不了了之呢?

雖然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但劄諾巴似乎已覺得無關緊要。

自從投宿在旅社之後,劄諾巴便老是陷入沉思。

他總是日複一日地坐在椅子上發呆。

仔細想想,劄諾巴失去了家人。

失去了兄弟、父親以及家庭。他雖然說過這個國家是他的故鄉,但失去自己容身之處的故鄉,或許已不再讓他感到有守護的價值。

不過,他感覺並沒有因此消沉或是悶悶不樂。單純是因為有很多事情必須思考吧。像是今後的打算之類。

感到消沉的是另外一人。

洛琪希。

她這幾天的話很少,或許是沒有食欲,飯也吃不多。每到夜晚,總是會擺出無精打采的表情凝視著暖爐。帕庫斯的死果然對她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這也難怪。

在最後的最後,帕庫斯對洛琪希抱怨了心里話。就像是在表示自己會死都是因為你的錯。如果是我,肯定會受到打擊。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洛琪希今天也抱著膝蓋,愣愣地看著火光。

我一如往常在她的旁邊坐下。

「那個,洛琪希──……」

然後,口中的話也一如往常地停在這里。盡管有很多話可以安慰她,但每句話都很陳腐又不負責任。實在不想說出口。

若是講出來,說不定能讓洛琪希多少得到慰藉……

「我記得──」

但是今天,洛琪希突然開口。

「當時的我,歎了一口氣。」

洛琪希沒有看向這邊,但是,這是對著我說的。

她就像在懺悔似的,繼續說下去。

「在帕庫斯王子學會中級魔術的那一天。興高采烈地來向我展現成果,然而,我卻對他歎了口氣。說不定,我有小聲地說『總算到這種程度了啊』。」

「那想必……很傷人呢。」

我這樣回應後,洛琪希便用力地抓住了長袍衣角。

「老實說,我在教導帕庫斯王子時,總是拿他和魯迪做比較。這個問題如果是魯迪立刻就能理解,這個魔術如果是魯迪馬上就能學會。甚至認為,這孩子比魯迪還要來得不長進。或許,我是這樣藐視他的。」

我很快就學會了中級魔術。想必洛琪希也和我一樣,輕而易舉地就學會了吧。

不過,那並非每個人都能輕松學會的東西。因為我曾教過艾莉絲和基列奴,自然很清楚這點。

想必帕庫斯也努力過了。他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下了工夫,經過練習,所以才學會的。

所以他打算讓洛琪希見識,認為會因此受到誇獎,卻只換來一聲歎氣。如果我在布耶納村的時候被這麼對待的話……

應該就不會尊敬洛琪希,或許也不會結婚了吧。

「當時,我始終只望著高處。習得了王級魔術之後,打算把目標放在更高的地方。或許那是一種傲慢,甚至會讓我鄙視比自己差勁的人。」

洛琪希抿緊下唇,用力地抱著膝蓋。

我輕撫了她的背。洛琪希的身子微微一震。

「我以為我反省過了。認為自己失敗了,下次要做得更好。」

洛琪希的眼眶轉眼間就充滿了淚珠。

「可是,我根本就沒有反省。雖然我有隱約察覺到自己的教學方式有錯,卻認定是王宮的環境才會讓他變成那樣,把自己的行為正當化。」。

洛琪希的眼里流出了斗大的淚珠。

「完全沒有意識到,是我自己的態度改變了帕庫斯王子。直到前幾天,他親自說出口之前,我一直……一直都沒有察覺到。」

淚水接連不斷地落下,她像是要擋住淚水般地把臉埋進了膝蓋之間。

我輕輕地撫摸著縮成一團的她的背後。

「明明帕庫斯王子,根本就沒有下次了……」

洛琪希就這樣哭了。我持續地輕撫她的背,就這樣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只是不停地撫摸著洛琪希由于嗚咽而顫抖的背部。

不久,洛琪希停止哭泣。

她抬起頭,以充血而整個發紅的眼睛看著我。

「魯迪,我以後……還可以繼續當個教師嗎?」

「……」

應該怎麼回答才好。我沒有答案。因為我不是教師。

只不過,我以前曾對她說過一句話。

「老師。」

只是從某款游戲或漫畫抄來,很表面的一句話。

現在聽來或許會很虛情假意。或許只不過是安慰,或許只是在搪塞事實。

「老師並沒有犯錯,而是累積了經驗。」

可是我不認為這是錯的。

「只要老師不再犯下相同的錯誤,老師的學生們,每個人都會被教導得像我一樣出色,過著幸福的日子。」

「……」

洛琪希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水藍色秀發、水藍色睫毛、顫抖的小嘴。當時雖然是無法觸及的存在,但現在卻不同。

「魯迪,你很幸福嗎?」

「是的,雖然也經曆過痛苦的事,但多虧有洛琪希老師的教導,我現在過得很幸福。」

「魯迪……老是這麼說呢。」

那是當然的。畢竟那是事實,自然不會每過一天就換一套說法。

「雖然我沒辦法好好說明……但我之所以能踏出人生的第一步,是因為老師讓我騎上馬的緣故。」

「太誇張了……肯定因為那是以前的事情,所以才會讓你有這樣的想法。」

「或許是誇張了點沒錯,但毫無疑問的是,我每次失敗的同時都會想起往前邁進的老師,這樣會帶給我勇氣。」

我以正經表情這樣說道。

確實,或許是因為洛琪希這名教師,而使得一名學生走上了錯誤的道路。

雖然可以說並非只錯在洛琪希,而達到一時安慰的效果,但既然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感,那麼在她的心中,殺死帕庫斯的人就是她自己。

不過反過來說,也有學生因為洛琪希這名教師而活了下來。

我就是如此。

能讓我活到今天的人並不是只有洛琪希。

不過,有一部分得歸功于洛琪希,這點毫無疑問。

「我不打算說什麼這次的事就忘了吧,反而認為別忘記才是好事。不過與此同時,也有像我一樣因為洛琪希而活下來的人,請你不要忘記這點。」

我自認這番話聽來很自以為是。

但卻是真心話。我不希望洛琪希否定身為教師的生存方式。

「……」

洛琪希呆愣著一張臉凝視著我。嘴巴略為張開,睜大了紅紅的眼睛,像是注意到什麼那般,身體微微顫抖,鼻子流出了鼻水,又慌慌張張地把臉埋進雙膝之間。

「魯迪。」

「是。」

「菈菈她肯定是想讓我與帕庫斯王子再見一面吧……」


我不知道答案。這件事只有菈菈知道。

就算對洛琪希來說是那樣,但對我來說或許不是。

「……肯定是吧。」

後來,洛琪希哭了一陣子。

我一直陪在她身旁。

隔天開始,洛琪希變得稍微有精神了。

經過了五天左右。

傑伊德將軍似乎在規劃加冕儀式。雖說他想盛大舉行,但這個國家應該沒有那種余裕。不過,讓世人得知領導者換人也是很重要的吧。

就在聽到這個傳聞的時期,我們與金潔順利會合。

我們前往王都不久,她似乎也在恢複了體力之後追著我們從卡隆堡壘出發。

之所以晚了一些,聽說是因為馬匹在途中被操壞,為了尋找代用的馬匹才會多花了時間。

她看到王都的狀況,然後詢問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有一瞬間露出了理所當然的神色,但馬上又換上原本的表情,低聲說了一句「這樣啊」的感想。

因為帕庫斯曾對她做出過分對待,這也是無可奈何。

雖然知道這是理所當然,但還是讓人郁悶。

「那麼,劄諾巴大人今後有何打算?」

「唔嗯。」

「您果然……要繼續守護這個國家嗎?」

這樣詢問的時候,金潔的表情雖然很平靜,但聲音卻有些許顫抖。

帕庫斯死了。沒有人會威脅劄諾巴的性命。雖說下任國王或許會把劄諾巴視為危險人物,但傑伊德是能干的男人。他和帕庫斯不同,對劄諾巴並無私人恩怨,應該也知道神子的價值。

盡管同樣是個危險人物,但應該是能靠道理來溝通的對象。

可以說是比帕庫斯更好對付,更好服侍的人物。

「不。」

然而,劄諾巴卻無力地搖頭。

「本王子要回魔法都市夏利亞。」

「……是!」

金潔以誇張動作點頭,臉上表現出些許開心神色。雖說金潔希望劄諾巴能成為一名出色的王族,但想必更希望他繼續活下去吧。

老實說我也松了口氣。

不管怎麼樣,起碼達成了最初的目的。

我一邊這樣想著,同時望向劄諾巴的臉,然後湧起了不好的預感。

「金潔啊。」

因為,劄諾巴露出了下定決心的表情。

和他決定來到西隆王國之前相同,是下定決心的表情。

「本王子……打算舍棄這個國家。」

「舍棄、國家……啊,您是說要流亡嗎?我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拉諾亞王國應該會爽快地接納劄諾巴大人,若是有魯迪烏斯大人幫忙說情,阿斯拉王國也……」

「不,並非流亡。」

劄諾巴再一次搖了搖頭。

然後,像是要說給金潔聽似的,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她。

「本王子打算舍棄王族的身分。把自己視為已經在這次的叛亂中身亡,不是作為西隆王國第三王子劄諾巴·西隆,而是作為平凡的劄諾巴,認真地度過今後的余生。」

金潔頓時愁眉苦臉。想必是不願意吧。對我而言,並不太了解舍棄身分是什麼感覺。

畢竟我的身分也沒有多高尚。

「……我認為這也是不錯的想法。」

不過,金潔卻沒有否定。

畢竟住在夏利亞那時的劄諾巴,每天看起來都很開心,事到如今再回到西隆王國,肯定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就算流亡到國外,也只是會被作為神子遭到利用罷了。

既然如此,不如舍棄身分才能過上自己喜歡的生活。

雖說不再是王族之後會有金錢方面的問題……但是這部分倒是能由我來為他斡旋工作。

可以讓他成為魔導鎧的專屬技師來支付薪水,如果不願意的話,就讓他在傭兵團找些差事也行。

「嗯。金潔啊,至今為止受你照顧了。」

「實在不敢當……」

劄諾巴心滿意足地點頭。金潔也露出如釋重負的臉撫摸著自己的胸口。

「……當然,我今後也會繼續服侍劄諾巴大人。」

金潔說得像是理所當然似的,但劄諾巴卻皺起眉頭。

「可是,雖說你是本王子的禁衛隊,但也是西隆的騎

士。一旦本王子不再是王族,自然也沒有繼續服侍的理由了吧。」

「不,對于本人來說,劄諾巴大人是否為王族,不過是瑣碎的問題而已。」

「嗯,但本王子可無法支付薪水喔?我記得你應該有在供應家人生活補貼對吧?」

「家人們都已長大成人,自立自強。已經沒有需要扶養的對象。」

兩個人在那之後不斷地一問一答。

不肯點頭的劄諾巴,與不肯罷休的金潔。可是,劄諾巴的提問逐漸模糊了焦點。

「要是繼續待在本王子的身邊,說不定會錯過適婚年齡啊?」

劄諾巴在最後,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適婚年齡……話說回來,金潔現在到底幾歲啊?考慮到這個世界的適婚年齡的話,感覺已經過了就是。

「結婚什麼的!」

這時,金潔也感到不耐煩了。

她猛然抬頭,張開雙手。變成跪立的姿勢。這是在做什麼……當我這麼想時,她便猛然把身體趴到地上。五體投地。

在西隆王國,該不會是用五體投地來表現出最大的敬意吧?

畢竟劄諾巴也做過好幾次。

「米涅薾瓦大人當年親口將劄諾巴托付給我!就算劄諾巴大人不再是王族,也根本無關!就算不是作為騎士,而是作為侍女也無所謂!求求您!假如您真的為屬下設想,還請您務必讓我留在您身邊!」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無法掩飾內心的困惑。

我記得米涅薾瓦是劄諾巴母親的名字吧……

「嗯。」

劄諾巴像是在思考似的把手抵在下巴,然後緩緩地蹲了下來。

「金潔,本王子已經明白你的想法。抬起頭來。」

「…………」

金潔露出快哭出來的表情,並挺起上半身。

「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本王子當然也不會勉強把你拋下。只不過,本王子不會將你視為騎士或是隨從。今後,請你以一名理解者的身分陪在我的身邊,可以嗎?」

金潔的眼中撲簌簌地流出了斗大淚珠。

「是!」

然後,再一次五體投地。

真是美麗的光景……應該是吧。雖說這畫面看起來挺詭異的。

不管怎樣,既然劄諾巴決定要回去,這次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

就算講客套話也不能說是皆大歡喜,畢竟並沒有成功解決。

余悸也令人難受,只徒留敗北感、徒勞感以及壓力。

但結束就是結束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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