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薔薇 第9章

那時候工作量一下子開始巨增。

自從我按照夢里的情形而寫的文章被貼到論壇里去之後,讀者反響很大。點擊前所未有的高,甚至在短短時間里突破了置頂在首頁上,被掛了相當久的那篇點擊率最高的精華文章。

而我的寫作欲望也前所未有地開始膨脹起來,我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是這麼塊寫作的料子,每天幾乎只要一打開電腦,一看到帖子下一條條渴望中的留言,那種強烈的想把自己腦子里東西全部傾瀉出來的欲望就開始蠢蠢欲動了,那會兒感覺自己真的就是個寫作天才,尤其是寫這樣的情色小說。雖然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那些源源不斷的靈感到底來自哪里。

自從做了那個讓我尷尬了很久的春夢之後開始,隔三差五,我就會做一次類似那晚的夢。夢里的角色永遠只有兩個人——我,還有MICHAEL。我都不曉得這到底是種巧合,還是我真的對人家帥哥動了什麼念頭。可是把夢里的東西變成文字寫出來,看著別人由此而激動追隨的回貼,有時候已經遠遠蓋過了我因此而在見到MICHAEL時所產生的羞愧感,以及反複做著那樣的夢的疑惑感。

而他對此是一點都不知曉的。越來越多作品的產生讓他對我贊賞不已,網站流量巨增,我在短短幾天里成了野薔薇最紅的寫手,也因此我和他之間有了更多的接觸,比如時不時地請我和丁小姐一同出去吃飯,也會在我加班到太晚的時候開車送我回去。良好的教養讓他看上去體貼而溫存,那會兒感覺我們間不像是上下級,而像是某種合作伙伴。

用他的話來講,我們在合作打造一個以欲望誘使人深深陷入的磁場。

不過即便如此,我發覺自己還是沒有正式融合到大辦公室那個不算很大,卻包含著整個野薔薇百分之八十員工的團體中去。似乎隔著層膜,她們同我之間。而那層膜遠不如幾個上層領導同我之間的距離那麼容易打破。甚至每次在我去倒水,或者走開的時候,回來總會發覺一些似有若無的目光在我臉上匆匆掃過,當我想因此而去回應的時候,那些目光卻又不見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而當時處于寫作顛峰狀態中的我,亦沒有去弄明白的那一層打算。

只是有一點,讓我在空閑下來的時候,回頭想想會感到有些不安——

在打造那個磁場的同時,我感覺自己似乎也正被這磁場所誘惑著往里深陷。

那些越來越頻繁的夢境,那些越寫越流暢的文筆……甚至有一次在中午趴在桌子上打個盹的時候,我也做到那種夢了。而夢里的情景竟然不同于往常,那是在辦公室里。就在我的電腦桌上,我夢見MICHAEL緊緊抱著我,把我壓在那張不到半米寬的桌子上,邊上電腦忽閃著熒熒的藍光,映得他一雙眼看上去是紫紅色的,像是一片干枯了的血液在他瞳孔里無聲妖嬈……

醒來時看到他就在我邊上站著,俯著身翻看我屏幕上打了一半的文章。看的時候樣子很安靜,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一只手在我頭發上輕輕撫著,很親昵的一個動作,親昵得讓我一時不敢讓他知道我已經醒了。

有時候不自禁會問自己,到底是我在塑造這個場,還是我被這個場所塑造了,總之那段時間,我一邊在MICHAEL面前尷尬又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一邊在他評價我文章時的眼神,和這項工作給我帶來的成就感里沉溺得無法自拔。

時常的會在敲打鍵盤的時候,感覺有些什麼東西透過我的指尖融彙到那些黑色的鍵盤里去,那種感覺是奇特的,奇特到每每產生這種感覺時,我會發覺自己打字的速度前所未有的飛快。

這大該就是MICHAEL所說的,靈魂進入文章的那種感覺吧,那時候的我是這麼猜想的,並且那時候我也始終都沒有意識到,這段時間自己身上究竟有什麼不對,而周圍人看到我時的眼神,又有著什麼不對。

直到有一天,我打開網頁的時候,系統提示我有一封信。

信是個名字由一串數字組成的人發來的,內容很短,只有一行字:

‘為什麼不回頭照照鏡子。’

乍一看到,我以為是慣常的那種惡作劇垃圾信件,這種信件在互聯網上是很容易收到的。

可是在剛把它刪除之後,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後腦勺一寒。

為什麼不回頭照照鏡子。

我的背後確實有一面鏡子。

大凡我們這種類型公司的辦公室,里面的桌子都用塑膠板做成的隔斷把桌子隔成獨立的一小間空間。主要以正面,兩側為主。前後排列的話,就像一道道牆壁把我們獨立地分割開來。這麼做既讓公司看上去整潔,又讓員工有個貌似獨立的環境,工作起來容易集中精神。

我就是坐在這樣一排小間的第一個隔層。


身後是第二個隔間的前隔板,對我來說,就像是堵牆,“牆”上安著面小小的鏡子,不知道是誰安上去的,總之當初還是小張的位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留意到它掛在那兒了。

可是寫這信給我的人,他是怎麼知道的。

琢磨著我下意識回頭看了看周圍,周圍人正埋頭工作著,沒有一個人因為我的目光而朝我看上一眼。

那麼這算是蓄意的,還是巧合……

心里有了疑惑,神經里某種東西就蠢蠢欲動了,雖然當時的我堅信,這封信里提到的,肯定只是個巧合。惡作劇的巧合。可還是忍不住往鏡子里看了一眼,那面我坐到這里之後,從來沒有回過頭去照過一次的鏡子。

因為我實在是個很好奇的人,好奇又膽小。

所以在一眼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時,我驀地吃了一驚。

鏡子里一張比石灰好看不了多少的臉色。

很白,幾乎沒有一點血色,兩只眼圈黑得厲害,像幾天幾夜沒睡過覺似的,隱隱還能看到一條青筋在眼窩下浮現。

怎麼臉色會那麼難看……

我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指冰涼,蛇似的滑膩。再仔細看,我差一點從椅子上跌下去。

鏡子里那只摸著我臉的手並不是我自己的。從我腦後伸出,那只蒼白的手在我臉頰上慢慢移動,可是我的身後除了桌子和電腦,根本什麼都沒有。

再仔細看,那只手沒了,鏡面上黑蒙蒙一層,像是落了層灰塵。

這天晚上,我又一次留下來加夜班。

寫作這東西,往往在夜晚,在沒人打擾的時候,寫起來思路最流暢,所以自從轉做了編輯之後,在公司里加班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丁小姐也會時不時在下班前給我帶些點心過來,雖然最近上班時不常能看到她。

倒是見到行政經理ADA的機會漸漸多了起來,雖然每次見到她時總會想起小張,可她倆在某些方面上來講又是很不一樣的,比如說話的口音。小張是帶著東北口音的普通話,ADA的口音和MICHAEL很像,是那種軟軟的帶著英文卷舌音的港腔。

所以我確信,她們的確是兩個人,只是能像成這樣,還真不容易。

這天下班公司里的人都走得比較早,連MICHAEL也有事先走了,帶著ADA去同某個合作商會面。很快公司就走剩下了我一個人,關掉了所有的門窗,我搬到行政辦公室那個小間里,開始准備寫作。

這也是我的一個習慣。一個人在公司的時候,我總喜歡待在原來那個辦公的地方寫文,因為那地方小小的,門一關與世隔絕了似的,很舒服,亦不會產生一個人都沒時的那種寂寞感。

私下里,我已經把它當成我的小天地了。

一寫就是兩個多小時。

寫完一章抬頭看鍾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快八點半了,外頭似乎在起風,因為我聽到幾下風把窗吹得嘭嘭作響的聲音。想起白天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臉色,我決定早點回去休息,雖然腦子里那些構思還在泉湧似的試圖突破我的腦殼往外擠。


把完成的章節貼到網上,我站起身准備出去倒杯水解解渴,然後趁著沒下雨趕緊走人。

最近總是特別容易口干,以前可以一天不喝水,這幾天一天喝上六七大杯水都覺得不夠,跟個水牛似的。我把這歸咎于可能是空調間里待得久了的原因。

推門出去,外頭黑漆漆一片。

因為之前他們走得早,所以外面的燈包括走道上的,一盞都沒開。我摸著黑沿著牆去找開關。剛碰到開關頭,腳下不知道踢到了什麼,乒地發出一聲輕響。

我突然看到落地窗外那片薔薇叢里有著什麼東西微微一動。

猛想起那個雨夜的經曆,那些聲音,還有那張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張梅蒼白的臉……手臂上不由自主起了層雞皮疙瘩,我貼著牆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應該馬上開燈,還是趁著黑到窗邊看看那是什麼東西。

就這麼僵站了有幾秒鍾的工夫,外頭一陣風起,吹著天井里那棵香樟樹嘩啦啦一陣晃動,我看到一團黑影從那叢較為密集的薔薇叢里霍地竄起,幾步朝天井外奔了出去。

是個人!

當下也沒多考慮,我一個箭步奔到窗口。

當然,不是為了開窗追出去,而是為了把窗戶鎖緊。

走到窗前一邊找著鎖,一邊留意著剛才那團黑影縮著的地方。剛把鎖扣上,那片薔薇叢被風撲勒勒一吹,豁開處忽然有什麼東西在路燈下閃了閃。

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打開窗站在了那東西所在的薔薇叢邊。

那東西原來是只手機。拾起來,上面還殘留著點人的體溫,顯然是剛才那人匆忙間掉的。正握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著,冷不防前面什麼東西在我眼皮子底下一閃。

覺著不對迅速抬頭,對面那扇窗已經砰地一聲在我眼前合上。

我趕緊朝窗口奔過去,抓住把手用力朝邊上拉,窗紋絲不動,顯然已經從里頭被鎖上了,只來得及看清楚辦公室里一條黑影在牆角的電腦台前閃了一下,隨即朝著那間唯一透出光源的行政部小間里跑了進去。

繞過天井,我通過會議室那扇被他們忘記關掉的落地窗悄悄走進公司,來到行政部小間門口的時候,那個闖入者正坐在我的電腦前對著鍵盤劈劈啪啪不知道在輸著什麼。

細看不過是個十七八歲樣的大男孩。

長相倒也清秀,不過個子很小,近距離看上去甚至還沒我高,一鼻子細細的汗,顯然除了我之外,這個入侵者也處在極度的緊張之下。

和我原本以為的那種入室盜竊的賊相比,差距不小。

當下穩了穩神,我屏住氣在門口這里又站了一會兒。過了十分鍾光景看看時間差不多,伸手摸到邊上的電燈開關,我用力一按。

燈刷的一下亮了,突如其來的光,那個孩子幾乎被驚得直跳起來。

短暫的愣神過後一眼看到站在房門口的我,他猛站起身。我以為他要朝我撲過來,所以條件反射地朝後退了一步,卻只看到他嘴巴張了張,然後低下頭,兩只手繼續在鍵盤上飛快地動作。


我突然意識到他的入侵恐怕並不是為了竊取財物,而是某些和財務完全不沾邊的東西,可是,這台電腦里所存的,只有我的東西。

我做的所有工作記錄。

我打的所有故事的文檔。

那麼他在這台除了文檔幾乎什麼重要信息都沒有的電腦里操作了半天,到底在干嗎……

閃念間,腦子一熱,我朝里直沖了進去:“你干嗎!!”

沖到他面前,他沒理我,只是用一條細細的胳臂阻擋著我身體的靠近,另一只手仍鼠標和鍵盤交替操作著,速度飛快。

飛快地把我所有貼在‘野薔薇’上的文章一條條刪除。

“住手!!你干什麼!!”我急了,一巴掌朝他手臂上拍下去,吃痛他用力推了我一下,然後低頭繼續刪除帖子。

“你給我住手!!”尖叫著用力抓住他的手,誰知道他一抬頭,朝我發出聲更加尖銳的叫聲:“滾!你這個巫婆!!”

我被他的聲音驚得一呆。半晌回過神,我看著他:“你叫我什麼?”

他冷笑:“寫這種東西,你以為自己在做什麼,你他媽就在制造毒品!”

“你他媽有病!!”忍不住暴了句粗口,因為心疼,心疼那些我日夜辛苦打出來的文在他手指頭幾點之下消失得干乾淨淨。要知道最早的那幾篇,我是連個備份都沒有的,刪了就是徹底的抹殺,完全徹底的抹殺。

我的心血……

“你照鏡子了麼。”沒理會我的憤怒,他繼續道。一只手抓著我的胳臂,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這副看上去柔弱的身子骨倒制得我一時除了尖叫以外一籌莫展。

“信是你發的?!”

“只是一個警告。”嘴角牽了牽,又一下刪除鍵,最後一篇文在他手指下化為烏有:“野薔薇,我早晚會把這個鬼地方弄掉的,等著。”

“神經病!!”

他沒理我,關了頁面直接在系統里搜索所有文檔。眼看著一條條備在硬盤里的文件出現在搜索框,就在這當口,窗外隱隱一陣警笛拉長了的鳴叫。

他隨即停手,警覺地看了我一眼:“你報警了!”

我揚了揚手里那是被他掉在花叢里的手機,朝他咧咧嘴。

他低低一聲咒罵。

隨即一低頭撞開我朝外直沖了出去,等我反應過來追出去,外頭那間空空的辦公室只剩下一陣陣風從敞開著的落地窗外吹進來,帶著天井里那些淡淡的薔薇花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