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薔薇 第14章

黑暗里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在我對著周圍突然而來的漆黑發著呆的時候,把我用力推到了一堵冰冷的牆上。

“別出聲。”站穩腳步我聽到那個男孩的聲音,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聲音輕而急促,微微有點發抖。

我貼著牆壁用力咽了口唾沫。

其實他根本用不著這樣警告我,因為我的喉嚨這會兒僵硬得除了喘氣的聲音,別的什麼都不發出來。空氣里因此而安靜得可怕,門外那陣細碎的聲響消失了,隱隱一線光從門縫里滲透進來,在眼睛適應了周圍的黑暗之後,房間里倒也不再暗得讓人伸手不見五指。

依稀可以辨別那個男孩模糊的身影,就站在我前面不遠處,緊貼著牆壁一動不動。我輕輕朝前挪了一步,湊近他耳邊壓低嗓音急急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先是一陣沉默。

似乎是在辨別外頭的動靜。半晌沒有再次聽到任何聲音,他回過頭,用同樣壓低了的嗓子冷聲道:“你傻嗎,到現在還搞不清楚這里的狀況。”

我沒吭聲。

失蹤了很久的羅小敏的尸體,MICHAEL的辦公室,我的夢,這孩子的出現……一切的一切,有聯系嗎?而這一切又存在著什麼必然的關系。所以我現在的處境……我的確搞不清楚,我的頭腦很亂,而且我現在除了害怕和緊張什麼都感覺不到。

“我要你來告訴我。”半晌,我說。

借著房間模糊的光線我感覺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片刻,他蹲下身朝那扇隱約透出點光的門移了過去,無聲無息間把門的鎖輕輕按上:“今晚之後如果你我都沒變成她那個樣子,我會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不是現在。”

這句話讓我一怔。

那個她,顯然指的應該是羅小敏。想起她尸體的樣子,我不由自主一陣惡寒。

雖然我不是什麼法醫或者醫生,但有些東西電視看多了或多或少還是知道點的。羅小敏,先不論她是怎麼死的死于確切的什麼時候,光是她的尸體,那就絕對不正常。能夠在半年時間里脫水脫成這樣,她的尸體到底經曆過什麼事情。而她的死和尸體的木乃伊化,都和MICHAEL有關嗎,和野薔薇有關嗎,和這個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有關嗎……

這男孩說今晚之後我和他都沒變成她那個樣子,他才會把他知道的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講,他到底什麼意思。

閃念間,我學著他的樣子蹲下身,跟著他的動作朝門那里移:“今晚會怎麼樣!?

“誰知道,也許……該死!”說到一半突然低低咒罵了一聲,他把伸進鑰匙孔里挖著什麼的刀尖慢慢抽出,放在那一點從孔洞里鑽出來的豆大光點里照了照:“這他媽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湊近過去看了一眼。

刀尖上一小團白色的東西。像是幾根絲絮狀的東西,粘纏在一起,雖然被從門的鑰匙孔里摳出,其中的一兩根還和那個小孔連接著,看上去就像剛才包裹在那具尸體周圍的東西。

“絲嗎?”忍不住問。

而話音未落,他突然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與此同時我聽到外面‘嗒’的一聲輕響。像是什麼東西被拖拉著從門外地板上經過,停了停,又一陣拖拉聲響起:‘嗒……’然後是種很奇怪的聲音,在門外幽幽然滑過:“嗚……嗯……”

像是野貓子叫春,又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女人在哭。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一個激靈。

這種詭異的聲音,即使是在平時聽見都會讓人極不舒服,何況是這種時候。頭皮隨之一緊,我下意識伸手抓住了面前這個男孩的衣服。而他蹲在原地遲疑了一下,片刻抬頭,把一只眼睛對上了門把手下那個剛被他剔乾淨的小小的鑰匙孔眼。

一束細細的光穿過鑰匙空打在他的眼睛上,我看到他眼睛眨了一下。

“是什麼……”矮下身子靠近他,我忍不住問。


他沒回答。

屋外頭那些奇怪的聲音又消失了,隨之而來那種只有我們兩個急促呼吸聲的寂靜,讓人心髒無法控制的緊繃。

而他的肩膀繃得比我的心髒還要緊。

我不知道他到底透過鑰匙孔看到了什麼,但是他那種越來越想壓抑,卻因此變得更加急促渾濁的呼吸聲,讓我直覺地意識到絕不是什麼可以光用危險就去形容的東西。光線下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可怕,死死盯著那個小孔,幾乎要從眼眶里鼓出來了。

我很怕,因為他這種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很孤立,一種被這空間的死寂,門外的詭異,和他失控的忘我隔離開來的孤立。

忍不住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稍用力搖了搖:“喂……”

後面的話還來不及說出口,鑰匙孔里透出來的光似乎被某個一灌而入的東西堵了一下,倏地消失了,而那男孩的頭就在這同時猛地朝後一仰,喉嚨里似乎發出了點什麼模糊的聲音,然後沉沉朝地板上栽了下去。

“咚!”頭撞在地板上,聲音突兀得讓我驚跳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在這瞬間,我發覺我再聽不到他的呼吸。

周圍是一片深淵般的黑暗。

失去了唯一的光源,我感覺自己像是被那些濃烈得化不開的黑凝固了,不敢呼吸,也不敢輕易地做出任何舉動。直到一道光再次從那只鑰匙空里鑽出,斜斜打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我看到那男孩一動不動躺在那里。

用力捂住嘴,我死命克制住那一聲差點要從喉嚨里迸發出來的驚叫。

那男孩正對著我的臉上一只眼睛模糊成了一團黑色的洞,隱隱有著什麼深色的東西從那只眼眶里潺潺而出,在光線下閃爍著一些油亮亮的光。我不能確定那到底是些什麼,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不論是什麼人,眼睛被破出這麼深一道口子,就算活著,他也已經無異于死人。雖然我不知道把他眼睛弄成那樣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突然意識到整個地方只剩下了我一個還在呼吸著的人,那種鋪天蓋地壓下來的恐懼,壓得我全身血液凝固了似的冰冷。最終連自己的呼吸聲也辨別不出了,整個黑暗的空間,我只能聽到自己心跳得像隨時會從胸腔里蹦出來的聲音。

‘當!’又是一聲輕響,我的眼皮子冷不丁一陣急跳。低頭看清楚原來是那把一直被他緊抓在手里的小刀脫手掉在了地板上,我迅速爬過去,把它用力握進手心里。

就在這時鑰匙洞穿過來的光線暗了一下,似乎外面有什麼東西從門口移了過去,我不由自主朝鑰匙孔上看了一眼。

一種強烈的沖動,我想透過那個鑰匙孔去看看外面到底存在著什麼東西,那個在瞬間把這孩子弄成這樣的東西。

可是最終沒有那個勇氣。

只是一點一點朝後退著,因為外面那種拖拉似的腳步聲再次響了起來,很慢,很沉,伴著那陣斷斷續續幾乎無法用語言去形容的呻吟:“嗚……嗯……”

手突然碰到身後冰冷的牆,我知道我退到盡頭了,就在這時門把手咔的一聲輕響,在我因此而驚得從地上直跳起來的瞬間,那扇門被輕輕推開。

“嗚……”走道里的燈光隨之從外頭瀉了進來,光里一道陰影,隨著光的走勢,一路蔓延到我的腳下。

那之後看到的東西,很久之後,我都分不清它到底是夢,還是種真實。夢一樣可怕的真實。

從門外走進來的那道身影是丁小姐。

ADA說,她這幾天去國外渡假了。而當她那麼一步一步從外面拖著那些東西走進來的時候,我不禁想問,她渡假的那個地方,是不是叫盤絲洞。

走道里的光照亮著她整個的身影,她站在門口時的身影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大,因為從她大腿到她頭頂,有一層白色的厚厚的絲狀體從後背包裹著整半個身體,一層層盤橫疊加幾乎到門框的高度,一路走一路銀線繚繞,從牆壁到天花板。

就像背著一張巨大的蜘蛛網……

她被包裹在網里的身體是赤裸著的,原本平坦小巧的下腹高高鼓起,在燈光下幾近透明。我不知道她這種樣子是不是懷孕了,因為我可以感覺得到似乎有團絮狀的東西在她鼓脹的肚子里微微蠕動,可她的肚子看上去是普通孕婦的三倍大。

一張鐵青色的臉被汗水溽得透濕,她一邊不堪重負地馱著身上那一大堆厚厚的東西朝前走,一邊從嘴里發出那種和她平時嗓音完全不同的粗嘎怪異的呻吟。


這呻吟聲聽得我兩條腿一陣陣發軟。

一路走進來,她似乎並沒有留意到我的存在。也許是被身體里的痛苦折磨得太厲害了,她兩只眼睛在光線下看上去瞳孔收縮得厲害,遠看過去只有兩團渾濁蒼白的眼球,在眼皮下微微轉動著,由始至終對著地上那個橫躺著一動不動的男孩。

直到走到他邊上,她停下腳步蹲了下來,一只手沿著他的肩膀滑到他的下體,摸索著像是在找些什麼。

呻吟聲停止,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而我被嚇得空白成一片的大腦也突然間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貼著牆從地上慢慢爬起,我一邊盯著丁小姐那個被身周圍的東西弄得模糊成一團的身影,一邊一步步朝門口挪。

手剛碰到背後的門框,她的頭突然猛地一抬,從嘴里發出陣嘶啞的尖叫:

“啊!!”

我的手一抖。

一陣冰冷的戰栗過後刀脫手掉到地上,叮的一聲脆響,丁小姐原本傾斜著的肩膀一挺,猛頭朝我的方向迅速看了過來。

我人當時就僵住了。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呆看著她那兩只幾乎看不到一點瞳孔的蒼白色眼珠,還有那只不知怎的突然間一張一縮劇烈扭動起來肚子。

“啊!!”又是一聲尖叫,似乎驟然間受到了極大的痛苦,她彎下腰倒在男孩的身體上一陣急促的抽搐。

之後一動不動。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動靜,仿佛整個空間突然間凝固了起來。

我下意識朝門口外退了一步。

正准備趁著這機會朝外逃,一轉身,腳下忽然絆到了什麼東西,我毫無防備間一頭栽倒在地上。倒地同時兩只手一撐想迅速爬起來,一抓,手心里一大團粘濕的東西。

我抬起手送到眼前,突然有種想吐的感覺。

手上兩團漂著細絲的白絮,像是在什麼液體里泡過,很濕,也有一定的粘度。被我從地板上拉起來的瞬間邊緣迅速就干掉了,干掉的部位露出絲一樣的東西,遇到氣流散開,在燈光下泛著銀色的光澤。

這才發現周圍全都糊滿了這種東西,牆壁上,地板上,門上,桌子電腦上……一大片一大片閃著銀光的白絮,在燈光的照射下分外的耀眼,帶著股濃烈刺鼻的酸腐味。

忽然房間里一陣奇特的響動拉回了我的注意力,回頭看過去,就看到丁小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了起來,坐在那男孩的身上,手按著他的肩膀,頭對著他臉的方向。那些響動是從她身上那團白絮里發出來的,噗嗤嗤一陣輕響,那團東西看上去似乎又大出了不少。

正看得發愣,她頭一低,一張嘴突然從嘴里噴出一團白色膠狀的黏液。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黏液落到男孩身上的瞬間有了生命似的根根張開,貼著它身周一陣滑動,隨後驟然間蛇般將他纏住。速度很快,快得我都沒法說得清那些絲線似的東西是怎樣在這點點時間里把這一切做到的。

眼見它們一圈又一圈很快把他包裹得只剩下一個人型的外殼,那些銀白色的絮團和絲,我突然想起了那具同樣被以這種方式包裹著的女尸。

冷不丁一個寒戰。

在丁小姐低下頭專心用從嘴里不斷噴出的東西把自己同他連接到一起的時候,我連爬帶滾從那條粘糊糊的走廊里爬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朝公司大門外跑去。

當小區值班室那些被燈光染得通亮的窗玻璃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一路朝它沖過去,到了跟前來不及去敲門,直接拍著玻璃窗對著里頭的保安尖叫:“20棟!103!殺人了!!殺人了!!殺人了!!!”

里頭兩個保安正專心在一場籃球賽里,被我一陣敲打和尖叫驚得直跳起來,回頭看著我呆了半晌,這才匆忙關掉電視開門出來。

問清楚原因,他們帶著狐疑的神色拿了警棍和對講機直奔我公司方向而去。我甚至來不及阻止他們這種鹵莽的行為。其實我只是想讓他們快點報警,光他們兩個去,不是我的本意。因為我不知道里面到底還隱藏著些什麼我不知道的危險,比如把那男孩殺掉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是不是丁小姐,或者……別的什麼,我不得而知。只是沒想到他們一聽到有人被殺就急匆匆趕過去了,而我也沒辦法告訴他們更多的東西以示警告,不然,會被他們當成瘋子。


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的腳一下子軟得沒了知覺。

勉強抓住凳子坐下來,聽著窗外唧唧啾啾的蟲鳴和隱隱而過的汽車聲,好一會兒,手腳才漸漸恢複了溫度。

今天晚上發生的這一切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緩過勁,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開始在我腦子里蠢蠢欲動起來,那些本來在我極度驚恐一心只想著立刻從那地方逃出來的時候根本性忽略掉的東西。

我趴在值班室的窗台上看著那條通向我公司的小路。

莫名其妙夢游到這里,碰到了MICHAEL,然後那一切就開始了,各種不同元素組在一起連接成的一切,看上去沒有任何關聯,可偏偏都碰到了一起,在那之前我只是很普通地在一個普通的公司里認真地工作,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MICHAEL說要送我回家,可是直到現在他人不知去向;夢見了失蹤半年之久的野薔薇老員工羅小敏,隨後她的尸體被那個闖進公司刪了我所有作品的男孩在和我起沖突的時候無意中從牆壁里撞了出來;然後見到了應該在幾天前就去國外渡假了的丁小姐,而她出現在我面前時的樣子,就象一只被圍在一堆棉絮里的鬼……

我到底碰上了什麼見鬼的事情,那個美麗而溫柔的女人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之前一眼看到她我以為見到了妖怪,以至到現在我都不敢去回憶她剛才那種樣子。這到底是什麼造成的,她那種鬼樣子……而被砌在牆壁里的羅小敏又到底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死後會以那種形態砌在MICHAEL的房間里。

這一切的一切,和誰有關,丁小姐?MICHAEL?還是整個野薔薇……

那個男孩必然知道些什麼,從一開始發那種郵件給我的時候。可是他沒來得及告訴我,而現在我也無法知道,被丁小姐嘴里吐出來的那些東西包住之後,他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太多的問題,多得光是把這些問題一個個從腦子里調出來,就調得我頭腦一片混亂。我用力揉著太陽穴,那地方疼得快要裂開了,可是就算裂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我想我最近真的是很倒黴,似乎什麼不幸的事情都把我給纏上了,一件連著一件,整成個漩渦,把我丟在里頭冷眼看著我在里面打轉。

正胡思亂想著,邊上陡然一陣脆響。

“鈴——!!”

歡快的聲音在耳朵邊猛地響起,驚得我靈魂幾乎出竅。回過神才意識到是邊上的電話鈴響了,本想不去理會,可沒想到它的執著出乎我的意料。一下又一下在這個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小空間里吵鬧著,每一聲脆響,尖刀劃過般刺破我周遭那片幾乎被凝固了的寂靜。

那種寂靜中突兀得讓人心驚肉跳的聲響。

直到第三輪鈴聲再次響起,我遲疑了半天的手這才伸出,一把抓起電話:“喂。”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喂喂?”又問了兩聲,半天依舊沒人回答。

我想可能是什麼竄線的電話,正把它准備掛斷,電話那頭嘶啦一陣輕響,片刻,里面斷斷續續傳出陣熟悉的話音:“PEARL,我回公司了,你在哪兒?”

輕快,溫和,就像以往任何時候在公司里碰到時所打的招呼。

心突然間就沉了下去,就像握著聽筒那幾根手指的溫度。我張了張嘴,對著聽筒發不出一點聲音。

“PEARL?”等了片刻不見我回答,那聲音繼續道:“你在哪兒。”

一如既往的柔和和耐心,卻讓我手指控制不住地發抖:“MICHAEL……”

“PEARL?”話音繼續,帶著一絲微微的笑意:“回答我,你在哪兒。”

我用力掛上電話。

再拎起,迅速撥了三個數字: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