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薔薇 第15章

二天,野薔薇及其所屬的那棟樓都給封鎖了,聽說出了謀殺案後趕來的媒體記者到了不少,不過都被武警擋在了警戒線之外,最終除了幾張大樓的照片和一些捕風捉影的報導,什麼消息都沒有公布出來。我甚至無法知道那兩個得了消息就趕去公司的保安究竟是死是活。因為那晚之後,我再沒有見到過這兩個人。

後來在報紙上看到了關于這次事件的全部整理報導,報導說野薔薇因為稅務上的問題所以報了假警,謊稱公司里有人被殺,希望以次來轉移視線,逃避國家對它稅務上的調查。

看完報導我胸口堵得慌。

想沖到公安局去問個究竟,他們明知道兩個保安都因此牽連進去失了蹤,憑什麼對外界做出這麼不負責任的狗屁一樣的報導。可是

之後所有員工被警方召集到一起進行了一次例行公式式的審訊,審訊的地點在公安局,那天之後我們再也沒人可以進出野薔薇,所以我都無法知曉里面現在到底是種什麼樣的狀況。

審訊很簡單,包括對我這個報案人。沒有提過野薔薇里古怪的尸體,更沒人提到過丁小姐的下落,只是問了幾個象征性的問題後就對我們宣布野薔薇即日起正式停業,然後拒絕回答任何關于停業、關于野薔薇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問題。

我很不甘心。

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會變成這麼一個結果,我親眼看到一具尸體木乃伊一樣在辦公室牆壁里封存著,親眼看到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倒在我的面前,親眼看到一個美麗溫柔的女人人不人鬼不鬼地在辦公室里游蕩。

而這些警察什麼都不說,什麼都沒做。甚至連兩個保安的失蹤也沒朝外界放出一點風聲,,一句此案調查中,了事。

所以經常性的,我會到那棟樓附近徘徊,看著里面進進出出的警察,看著那些被拉上了百葉窗的落地玻璃。想從中窺知一二,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可是很難。但我知道那些警察在那天晚上必然在這地方發掘到了什麼,因為在我隔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天井里的薔薇都不見了,所有的土都黑油油的,像被底朝天給翻了一遍。只是直到下午就被用幾大塊油布給遮住了,未免有欲蓋彌彰之嫌。

而他們究竟想隱瞞什麼,又為了什麼而要隱瞞。

我想不出來。

又一次在那幢樓附近徘徊的時候,我碰上了一名便衣警察。

一開始我以為是哪個記者冒充的,想探我的口風,直到他拿出證件來我才確認了他的身份。他說想跟我談談,單刀直入式的。于是我跟他進了小區附近一家拉面館。

警察介紹他姓羅,叫羅永剛。

坐下後不久他從口袋里拿出兩張照片放到我面前,問我見沒見過這兩個人。

兩個人我都見過,一張是羅小敏,一張是那個對這件事應該知道很多,但什麼都沒來得及讓我知道的男孩。

羅永剛聽完我的話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跟我說,他現在只想知道一點,這兩個人我最後見到的時候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死了。

我實話實說,他的眼圈就紅了。

後來他告訴我,這兩個人是他的親姐弟,姐姐叫羅小敏,弟弟叫羅成,今年剛考上的北京大學,剛滿十八周歲。從發覺到羅小敏失蹤之後,身為刑警察的他就開始明里暗里地查著她的下落,那時候羅成還在親戚家複習迎考,所以一家子人都瞞著他。可後來還是讓他知道了這件事,姐弟倆感情從小就好,所以一得著消息,羅成就支身一人跑到這座城市找到了當警察的哥哥,怎麼勸都勸不回去,一定要幫著找姐姐的下落。


當哥哥的沒辦法,只能寫信回去報個平安,然後一邊盯著弟弟手頭的功課,一邊讓他參與尋找羅小敏的行動。可是羅成對警局查案的方式始終不喜歡,經常背著他偷偷搞調查,有時候是在網上,有時候會跑到人家小區。有一天他有點興奮地回來說找到了些什麼,問他是什麼,他卻不肯說。只說羅小敏可能得了一種什麼病,通過這種病,也許可以查出她的下落。

之後幾天沒了他的音訊,直到羅永剛急了開著警車到處找,總算在一家破舊的旅館里找到了他。不知為什麼,他窩在那個地方一直哭,還說他姐姐可能已經死了。後來被羅永剛好說歹說拉了回去,關了沒幾天,他又不見了。

這一失蹤,直到現在。現在他總算從我口中得到了他弟弟和姐姐最新的消息,也是最終的消息。

羅永剛還告訴我,關于這件案子,上面壓下來作為保密檔案,所以對外界封鎖了關于它的一切消息。其實這次接到我的報警後他們進來做的那次搜查,並不是像對外界宣稱的那樣一無所獲。其實當天晚,他們就從天井里挖出了或完成或殘缺總共二十三具尸體。

但是並沒有找到羅小敏和羅成的下落,所以他才會報那麼一絲希望,希望他們是活著的。

可是我的話讓他徹底打破了那唯一的一點希望。現在所要找的就是兩個人的尸骨。別人的尸骨還在,雖然樣子讓法醫都覺得困惑。而這兩個人的尸骨不知去向,包括我一心想知道的丁小姐,還有MICHAEL的下落。

他們就那樣消失了,在我報警的當晚。而同一天香港的薔薇集團也宣布易主,對外宣稱是同一家知名財團合並,其實是因為其最大的股東突然攜帶家眷一聲不響離開了香港,之後沒人查得出他們的下落,甚至連出境記錄都沒有。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大概覺得我的情緒有些不對,所以安撫我說,雖然這件事已經封鎖了任何消息,但公安局不查,不代表這案子就打算真正的放棄了。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問他,他只淡淡說了一句:類似這樣的案子,有專門的部門會查,但絕對不是公安部。

他還向我保證,有一批人近期會一直監視在我的周圍,以確保我的安全,所以讓我一定要放心,好好過回自己的正常生活。

我不知道他這話幾分真幾分假,一般這種人如果肯透露給你一定的情報,必然那後面留著更重要的情報不會讓你知道。而那些情報卻很可能是我最在乎,最想知道的,比如他矢口未談的MICHAEL;比如能讓公安部上面的人壓下來收掉案子,交給另外一個專門負責此類案件的部門查辦的原因;比如在進入MICHAEL的辦公室後,他們究竟看到了些什麼……一切的一切,我知道不能多問。問了也是白問。

總之那天之後,我從沒感覺到有人監視在我周圍,但是也確實沒有什麼異常的事情再在我周圍發生。

連個噩夢也沒有。

于是生活漸漸恢複正常,正如小區里的人漸漸把那件事一點點淡忘。唯一不同的是我再次丟了工作,所幸那時候街道來通知,說是我們這一排靠馬路的幾家老店都確定不拆了,一個月後會來人進行統一裝修,以配合整條街道的改建。

這對我來說算是那段時間以來最好的消息了吧。

于是開始全部精力投入到店面的裝修和貨物的定單問題上去,整天忙忙碌碌的,倒也漸漸不再去想那個曾帶給我無數我想記住的、我想忘記的那一切回憶的地方和事情。

我以為之後的日子就這樣穩定下來了,可是偏偏在我已經開始淡忘的時候,那些原本讓人困惑之後又悄然離你而去的東西,它又無聲無息地回來了,就像某個你無心卻又無意地總會不期然闖入的夢境。

那天晚上,和往常一樣,我在外面逛了很久才往家里走。差不多是九點多鍾的樣子,因為快到家的時候周圍那片工地已經收工了,最後一撥卡車倒進工地送料,開過我身邊時弄得我一頭一臉全是灰。

那時候我家附近這條馬路還遠沒有現在那麼寬那麼乾淨,窄窄的一條路,被幾輛車幾塊施工牌一占幾乎就滿了,而且半條路還在排管子,弄得就像山溝溝里的泥漿道。走在這樣的路上不得不十二萬分的小心,因為那些踏上去咯咯作響的木條板鋪成的人行道,下面的坑深度據說可以埋住半個人。

卡車進工地後不久馬路上就安靜了下來。交通不方便,所以很多車都繞道走了,所以一到晚上工地停工之後,這一帶會靜得讓人覺得連說話聲都聽不見。一來地方太空曠,二來原先一片連著一片的住戶都搬走了,那種一下子沒了人氣的靜,對于我這種從小在樓里巷里全是人聲的環境里長大的人來講很難適應。


走著走著,我開始感覺有點不對勁。總覺得身後好象有個人,因為腳底下的聲音不止我一個。

同一時間會出現兩三下腳步聲,一開始也沒怎麼注意,可後來漸漸覺著有問題了。我走得快,那聲音跟得快,我走得慢,那聲音咔嗒嗒快了一兩下,也迅速慢了下來,後來我索性突然停下腳步,那聲音也立即嘎然而止。木板在我腳下輕輕顫動,可是我感覺不到後面那人的絲毫體重。

然後我繼續朝前走,那腳步聲也跟著開始繼續。

咯嗒……咯嗒嗒……

像是碎跑,速度很輕快,可是腳底下木板的起伏我卻一點都感覺不出來。這真的是一種相當怪異的一種體會,明明有人和你站在一塊板上走路,你聽得到他的腳步聲,卻一點都感覺不出自己腳下的木板除了自己的走動之外其余任何一點的震動。

這感覺說起來不覺得怎樣,而在當時當地,這麼一個除了施工留下來的凌亂外沒有一盞路燈,沒有一個行人的地方,我是硬生生被緊張出一層冷汗來的。

終究好奇著後面到底跟著什麼,僵著脖子,我忍不住飛快朝後面看了一眼。

身後空蕩蕩的。

歪歪扭扭一條木板鋪成的人行道,兩旁裝滿了腳手架的房子月光下在那些木板上拉出一條條奇形怪狀的影子,什麼樣的都有,可就是沒有人影。

我想大概是自己聽錯了,定了定神繼續朝前走,沒走兩步,身後的腳步聲突然間又響起來了。時斷時續,比我腳步聲輕,零碎得有點匆促。

我猛一回頭。

就看到一條黑色的什麼東西嗖的一下竄進邊上的房子里幾下一跳就消失不見了,速度快得驚人,像只受了驚的野貓。可是野貓沒那麼大的個子。而且雖然它消失的動作很快,我估摸著,那東西的個頭不會比一只狗小。

想著突然覺得背上有點發寒,因為我可不想在這種鬼影子都沒一個的地方碰上一頭沒主人的野狗。當下加快了腳步往前跑,可是剛跑沒兩步,身後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甚至比之前聽上去感覺近了一些。

“咯嗒,嗒嗒嗒……”

我頭皮一陣發麻。

沒敢再次回頭,因為聽說背對著動物的時候回頭,這樣的姿勢最容易遭到襲擊,所以只顧著低了頭撒開腿就往前面家的方向一股腦的沖。

直到沖回家開了燈鎖好門,心才定了定。

跑到窗口拉開窗簾往剛才來的方向看,那條破破爛爛的路在月光下空空蕩蕩的,上面什麼東西都沒有。這倒也並不讓人特別意外,這一代以前養貓養狗的人家很多,拆遷後很多都被丟掉成了流浪漢,有些改不掉多年養成的跟著主人的習慣,出來找食碰到人常會跟著走上一陣子。等看看別人不理它,就自顧著離開了,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碰到過。

琢磨著,看看冰箱里還有點吃剩下的排骨,我朝窗外頭丟了幾根。

骨頭落地,外面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沒再去管更多,我關了窗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開始玩游戲。


戒掉對寫作的渴望,就像戒掉一種毒癮,這種感覺說出來,我估計沒多少人會信,但事實就是這樣。

失業之後,雖然不再做夢,不再有那些泉湧似的寫作靈感,可是每每經過電腦台,那台顯示器和那架鍵盤就好象有生命似的把我糾纏過去,然後開機,然後打開文檔,對著上面那一大片空白發呆。有時候一發呆就是幾個小時,清醒後整個人會很煩躁,那種明明決定好了要做什麼,但臨到做卻倦怠得什麼東西都無從著手時的煩躁。無法抗拒,正如我無從解釋這種這麼執著的欲望到底是從哪里來的,畢竟,寫作並不像毒品是那種從精神和生理上雙向能把人控制住的東西。

一度我真的擔心自己精神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小時候曾因為試圖向別人證明自己所看到的那些東西是真實存在的,而被壓抑出了抑郁症,我不希望因為工作產生出的這種近乎病態的後遺症,把那種毛病再次誘導了出來。

得過這種病的人都知道,這病很不好過,它是一種欲望壓抑之後又以另一種扭曲方式擴張開來的妖孽。就像我明明已經很久沒做夢、沒有那些寫作靈感,但還是忍不住想寫、想透過指尖去發泄某種我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這是很不正常的。

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店面的裝修工程適時引開了我的注意力。白天足夠勞累,晚上就不太能有更多的感官,因為人的精力只有那麼一點兒,耗光了,也就太平了,也因此我得了個靈感——在感覺不那麼疲憊的時候,我就用另外一種方式來釋放掉我過多的精力,以緩解那種病態的感覺帶給我的煩躁,比如玩游戲。

據說玩游戲也會上癮,用一種癮來克制另一種癮,我把它叫作以毒攻毒。

正玩得起勁,邊上的電話突然響了,尖銳的聲音連鬧了好幾下,我才把視線從屏幕上拉開,拎起聽筒:“喂。”

“PEARL,最近好麼。”

我的手猛地一抖。游戲里*****縱的小人啊的一聲慘叫被怪物殺死了,我深吸一口氣,把聽筒抓了抓牢:“MICHAEL……”

“我來接你了。”電話那端又道。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好聽,然後喀嚓一聲輕響,它掛斷了。斷得很徹底,因為之後聽筒里沒有傳出一慣的掛斷後那種嘟嘟的忙音。

事實上,話筒里什麼聲音都沒傳出來。

我下意識扯了扯電話線,一扯一個松。不出兩三下,那根電話線整條被我從桌子底下拉了出來,確切的說……被我拉上來的其實是半截斷了的電話線頭。斷掉的部分粘著些白色絲狀的東西,很長,一直通到插口里面。另半截就躺在地上,塑料的接口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殘留,像是被高溫給融化了。

我的心一緊。

正呆看著,背後忽然一陣風,冰冷冷吹到我身上,帶著種濃烈的甜香。

很熟悉的香味。

以前在公司時,經常可以聞到這種味道。那些開在天井里大片大片的薔薇叢,長勢驚人的好,顏色出類拔萃的鮮豔,只要開著窗,不消多大工夫整個辦公室里全都是它們的香味,好聞得不得了。只是那個時候,誰會想到它們這樣誘人的香味,是來源于它們底下那二十多具尸體腐爛了的生命力。

而這會兒我家里怎麼會也有這種味道了。我家窗外除了馬路就是建築工地,馬路和工地上只盛產兩種氣味——汽油和塵土。

那麼香味是從哪里來的,這麼濃烈的薔薇香。

我回頭看了一眼,腦子一個激靈。

身後的窗開著,開得很大,正對著我的方向像兩只睜得大大的眼睛,邊上的窗簾被風吹得四散飛舞,撲叻叻一陣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