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私生活(一)

梳洗後的綠嬌嬌清純單薄,不施脂粉的樣子一看就是十七八歲。

今天不適合穿豔麗的衣服,也不適合塗脂抹粉。一身水綠色窄衣使綠嬌嬌顯得楚楚可憐,再編上一條長辮子,像個大戶管事丫頭的樣子就對了。

一身素衣的綠嬌嬌走出家門,剛好鄰家的大哥也要出門,照了個正面。

“哇,嬌嬌,今天特別漂亮,嘖嘖嘖……”這位大哥邊說邊上下打量著綠嬌嬌。

“幺哥好,要回衙門啦?”綠嬌嬌熟絡討好地問著安。

幺哥名叫鄧堯,因為堯字和幺字諧音,街坊叫著順口就成了幺哥。這人在衙門當捕頭,三十歲上下,長得粗粗壯壯,五短身材,穿一身灰色長衫更顯得矮實。幺哥為人老實,雖然是個公差,但是平時對鄰居卻客客氣氣沒有架子,挺能互相照應。

在綠嬌嬌搬到馨蘭巷後不久,幺哥一家四口就搬到了這里。四周住客有一半是妓女龜公、妓院傭工,但幺哥卻從來不會開些下作玩笑調戲妓女,也不會仗勢欺壓龜公傭人。

對于同這種不惹事的公差做鄰居,綠嬌嬌一點都不介意,起碼家里不會來小偷。

幺哥說:“我呀,天天回衙門,小丫頭說的全是廢話。今天你去哪里玩呀?”

綠嬌嬌“咯咯”地笑出聲來:“不是玩,我今天到天字碼頭接個侄子,他從肇慶坐船下來,來信說是今天,早點去看能不能接到吧。”

幺哥聽了很關心:“哦,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跟我說。接到了帶侄子過來我家玩。”

綠嬌嬌連忙應答:“好呀,見到我侄子你要封個紅包給他呀,利利是是。”

幺哥笑呵呵說:“好,好,你早去早回。”

綠嬌嬌向幺哥揮揮手走出馨蘭巷。

綠嬌嬌從來不在平康通衢找生意,這里的喧囂只為她提供藏匿。

如果門前大寨的客人和妓女知道綠嬌嬌是在寨子里討生意,出入就會惹出許多眼光和麻煩,住得也不會安穩。所謂“兔子不吃窩邊草”,綠嬌嬌深諳此道。

不過,要沒有人注意這樣一個小美人,是不可能的事。

在風月場所花枝招展並不是最吸引男人的打扮,今天綠嬌嬌素面朝天,一襲輕爽的青衣,剛走出巷口就引來寨子樓上龜公們的一陣口哨聲。

綠嬌嬌和往常一樣,不會看一眼平康通衢的任何人,只是若無其事地直走直過。

走到珠江岸邊,綠嬌嬌叫了一台黃包車,黃包車夫待綠嬌嬌坐穩好,回頭問道:“請問小姐要去什麼地方?”


占卜神術《梅花易數》以動數起卦,在算卦的當時以動著出現的物象為卦數,也要有問才可起卦,綠嬌嬌正等著這一問。

黃包車夫跑動而來,正是動象。綠嬌嬌看了看黃包車夫背上的號碼,背心上寫著“順興”,“順興”是這個黃包車碼頭的名號,名號下有兩個數字,“一四”。

綠嬌嬌暗中起卦運算:一四數起得天雷無妄卦,天卦金克地卦木,有人失有人得,西方勝東方敗。嗯,乘金氣從西向東去,克木得利。

“大哥,你向東走吧,去永漢南,別走江邊。”綠嬌嬌精于數術,五行遇水可以解金木相克,她並不想走江邊,江邊的大水會把這次的事情搞砸。

黃包車夫大聲回答:“行,那就走大德路吧。”于是“噔噔噔”地輕快上路。

車夫大哥好不容易搭個美女,坐得車上清香撲鼻,拉起車特別帶勁。而且美女也沒多重,跑起來跟拉空車一樣,一會兒就跑到了永漢南。

綠嬌嬌下了車,也不問價,付給車夫十文錢。

車夫接過錢一看,馬上說:“小姐,這麼遠的路要十五文錢呀。”

綠嬌嬌堆起笑說:“大哥,我次次來這里都是十文錢,你就收個行價吧。”

車夫一臉認真:“怎麼可能,我們拉車的都有規矩,不會騙你的錢,這路程沒收過十文錢的。”

綠嬌嬌不笑了,撅著嘴從香荷包里摸出兩個一文錢往車夫手里一塞:“十二文,小氣。”說完轉身就走。

永漢南再向南走就是天字碼頭,全廣東的客船都在這里上落,這里一向是人山人海的地方。

幾年前林則徐大人為了示范禁煙,在這里來了一次大規模的真銷煙,燒得熱鬧非常。

為什麼是真銷煙呢?原來衙門一向都有表演銷煙的習慣,每收一批走私的鴉片,馬上就銷一批。銷煙時煙箱如山,烈火沖天,陳兵列陣呐喊,群眾圍觀鼓掌。

燒完之後很多窮得不行的煙鬼沖上來,想在地上揩點煙油頂頂癮,但是什麼油都揩不到。後來才知道,搬出來燒的都不是煙。

林大人的真銷煙後,也沒留下大煙油,因為都是用石灰燒,燒完了渣子就放水沖到珠江里。不過這次真銷煙之後,鴉片越來越多,品質也越來越好,天字碼頭越來越旺,有人說這是火燒旺地,抽鴉片的、不抽鴉片的都很感謝林大人。

綠嬌嬌走上一間茶樓,在二樓找個位子坐下。從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樓下十字路口和四周的全部地方。

樓下是一大片市場,人來人往排滿攤販,剃頭刮臉、算命測字、修鞋補衣、生食熟食、補藥毒藥、華洋雜貨……什麼都有得賣。

在十字路口的一角,還有一個賣武的攤子。

賣武攤子外面圍了三層人,攤子中間有六個小孩,其中一個小女孩正在表演九節鞭,鞭快得沒影子,連綠嬌嬌坐在茶樓的二樓上都可以聽到鋼鞭的咻咻破風聲,可見鞭上力道之猛,贏得觀眾陣陣喝彩。


攤子里面排著兵器架,架上有刀槍劍棍等長短兵器。兵器架旁邊樹著一支三角大藍旗,旗上寫著斗大一個“標”字。旗下的箱子上,四平八穩坐著一個中年人,看樣子是帶著小孩們開攤的班主。中年人身材高大健壯,一身武行短衣打扮,腳上緊靴紮著褲腳,上身露出半邊胸臂,臉上沒有胡子,卻可以看到濃密發黑的胡子茬兒。

綠嬌嬌一個一個地端詳場中的孩子。女孩不用看了,她只看男孩。

這里面有三個男孩,都是十二三歲上下。

一個穿著黑衣服,長得精致帥氣,光看臉一不小心還以為是女孩子。幾個人里屬他身最高,樣子還像小孩,可是長得有大人一般身量。

另一個穿著綠衣服,五官端正,濃眉大眼,頗有大將之風,最特別的是居然長了一頭黃發,男人們都留著長辮,他卻在腦勺後垂著一條只有筷子一般長短的小辮子。

第三個是敲鑼打鼓的小胖子,胖得結實,不過還要穿紅衣服就顯得太胖了。一臉忠厚老實,天生一副笑臉,嘴巴好像合不攏似的,老是在呵呵笑。

女孩子表演完九節鞭,一陣大鑼大鼓之後,換男孩子上場。

兩個小男孩一齊出場,黑衣服拿著單刀,黃頭發拿著長槍,看來要表演刀破槍。

刀槍一下子拉開陣勢,表演馬上開始。

兩個男孩的走場虎虎生風,刀槍貼身而過,險如剃頭,刀刀往狠處招呼,槍槍向要害紮去,刀槍碰撞的聲音有如打鐵,聲聲震人心魄,這種功夫在賣藝圈子里太難一見。

好功夫自然贏得喝彩,兩個男孩表演完,在叫好聲中已經有人往圈子里扔錢。

班子里的孩子沒有閑著,撿起地上的散錢,在攤子背後的牆上豎起一個草人。

這次是黃頭發的男孩出場,身上從兩肩跨過捆了幾圈黃繩子。他向觀眾拱拱手,半蹲下一頓腳,“啪”的一聲在地上震出一圈塵土,身形居然借勢躍在空中——人輕飄飄地在空中一個轉身,身上捆著的繩子突然松開,繩子的一頭連著一支鋼鏢。

鋼鏢剛剛從黃頭發孩子的腰間飛出來,人未落地,孩子已經一腳把鋼鏢踢出,向著牆邊草人的頭勁射而去,草人頭“轟”的一聲,猛然散開。

“嘩”——人群不約而同發出一聲驚呼。

綠嬌嬌眉頭皺了一下,這對她一會兒要做的事可沒什麼好處。

黃頭發孩子演練的兵器叫繩鏢,屬于軟兵器的一種,只是一根一丈三尺長的繩子連著一支鋼鏢頭,因其體積小、攜帶方便,古代的鏢師通帶會作為暗器和後備武器帶在身上。

黃頭發男孩手向後一抽,長繩一端的鋼鏢馬上向他的右肩位置飛刺過來。男孩退了半步,右肩向後讓過鋼鏢,右手臂曲讓繩子在肘上繞了兩圈,隨即向前就地一滾,鋼鏢繞著他的身子不停轉動。

男孩一抬頭已經蹲在地上,鋼鏢有了新的動力,又向草人飛去。這次,鋼鏢飛向草人的左手,又是“轟”的一聲,草人的左手應聲斷下。

觀眾的驚呼聲更大了,同時出現了連綿不斷的掌聲。


有精彩的表演,人群越圍越多,每一次鋼鏢飛出去打中目標,人群都齊聲大叫——“好!”

當草人的手手腳腳打完,地上又散著不少碎錢。綠嬌嬌坐在樓上,仔細數著地上錢的數目,暗中盤算著這個賣武班子一天的進項。

喝完一壺茶,班子里又表演過其他節目,小胖子出來表演了“胸口碎大石”,大個子班主演練了三股叉和喉貫金槍,還“哇呀呀”地劈了幾塊青磚,樓下賣武攤子的表演也快要結束。

男孩子們出來排隊拱手行禮,女孩子托著盤子向大家收錢時,人群“哄”地散開,全部走光。

孩子們收拾家什,大個子班主最後劈完青磚,手還在發麻,叉著腰在喘粗氣。綠嬌嬌遠遠端詳著他的臉,要從他的面相中,看出一些私人事情。

看了一會兒,綠嬌嬌心里有數,埋單走下茶樓,徑直走向大個子班主。

“這位大叔有禮了,我叫嬌嬌,我師父是靈虛道長,吩咐我來和你談點事。”來到正在收攤兒賣武班子跟前,綠嬌嬌向大個子班主欠一欠身說道。

大個子班主眼前一亮,這個標致的小姑娘,文弱之中又帶著脫俗,班主是武行中人,沒什麼機會和斯文人打交道,見綠嬌嬌如此有禮,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呵呵,不客氣,我叫蔡標,姑娘有什麼事嗎?”蔡標一邊呵呵笑,一邊不太自在地摸著自己的額頭,像在擦汗。

“原來是蔡師父,蔡師父有禮了。”綠嬌嬌再行了個禮,馬上接著說,“你父親剛去世不久,仍在七七四十九天以內,你還在守孝,你的血光之災近在眼前,也將不久于人世了,我師父是來救你的。”

“啊?!”

蔡標頓時愕然,腦子里不停在轉發生了什麼事、面前的是什麼人、來找他是什麼目的。

蔡標的反應完全在綠嬌嬌意料之中,這證明面相反映出來的情況是真實的。第一刀就刺中要害。

蔡標猛地回過神來,臉色煞白,正色對綠嬌嬌說:“蔡某家里有喪事村里人都知道,你不要胡說什麼我會死的事。我走了幾十年江湖,什麼坑蒙拐騙都見過,姑娘想干什麼直說,不要整鬼搞怪。”

綠嬌嬌平靜微笑著安慰蔡標:“蔡師父,你不用擔心,我師父不會騙你的錢。我師父是江西龍虎山的得道仙家,路過這里看到你面帶死氣,血光之災近在眼前,才吩咐我來告誡你。”

蔡標緊張地前後左右望了一下,問綠嬌嬌:“你師父呢?”

綠嬌嬌說:“師父是隱世高人,他就在附近,有緣分的話他會見你,現在我幫你就行了。你賞臉到對面的茶樓喝杯茶談一下嗎?”

蔡標見嬌嬌一副知書達禮的樣子,仔細看下來,小姑娘皮膚白白嫩嫩,長著尖削的清水臉,說的廣府白話還有點外江口音,倒不像是本地的老千;再又想到老千一向只會向富戶下手,他一個賣武的,也沒有什麼錢給人家騙,心里戒備去了幾分,卻仍是半信半疑——萬一這小姑娘說的是真話,自己豈不是白丟一條性命?喝杯茶聽聽是什麼事也無妨,要是因為不相信而搞出大事的話,可就後悔莫及了。

于是蔡標安排幾個小孩在圍牆下休息著,自己跟綠嬌嬌走上十字路口旁邊的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