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私生活(四)

好奇心是道術中人最重要的天性,每一個學道術的人好奇心都比平常人大十倍百倍,不惜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一切代價。

得知跳珠江自殺的嫖客也姓郭,綠嬌嬌毫不例外地好奇心大作。她走出阿姐們圍成的人圈,對安龍兒說:“你小子真走運,一來我家就有戲看。跟我來,帶你看風水去。”

說完叫了一架黃包車,直奔郭大人自殺的凶宅——甲功坊。

到了甲功坊巷口下車,兩人一邊走進甲功坊,綠嬌嬌一邊對安龍兒說:

“每個地方、每條街、每個屋子都是活的,都有自己的運氣,有時好,有好壞。”

“這就是一條運氣不好的巷子,你從巷口的牌坊可以看到,兩條柱子下的圓石墩自下而上地發黑。”

綠嬌嬌又指著地面說:“石板路的中間,也有一道黑氣從頭傳到尾,這是因為這條巷子運氣弱而陽氣不足,住在這條巷子里,最旺最弱的人都可能因為這樣而出事。”

安龍兒有點不明白:“嬌姐,為什麼最旺的人也會出事?”

“‘獨陽不生,孤陰不長’,什麼事情太過頭了都會走向另一面。就像很熱的天氣過後總會下雨,一個運氣太旺的人,可能會突然死去,不然就會讓身邊的親人不斷出事,所謂陽盡陰生就是這個意思。”綠嬌嬌一邊隨口和安龍兒著說話,一邊左右看著甲功坊兩旁的民居門口。

綠嬌嬌走到一戶緊鎖的大門前,對安龍兒說:“這就是郭大人的家。”

“這里很多大戶人家,嬌姐怎麼知道就是這一家呢?”安龍兒不解地問道。

“因為門口寫著……”綠嬌嬌看著門口兩個小獅子。

她招呼安龍兒過來看:“你看左邊石獅頭上有黑斑一樣的黴點,而這些黴點長在獅子頭的右邊後腦勺。這房子坐南向北,向南的獅子右邊後腦勺就是西北乾宮,乾宮為父,左邊的獅子是青龍位代表男性,這一家要出事的都是男丁。”

安龍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但是也不至于發瘋殺人這麼嚴重吧……”綠嬌嬌喃喃自語,站在郭家門前四處打暈。

郭家大門的右邊對巷,一戶人家的門楣上,一個醬油碟子大小的八卦鏡照向郭家大門。她走過去仔細看這個鏡。這種八卦鏡在街頭巷尾都有得賣,是很平常的坊間拜神用品,鏡象是新放上去不久時,並沒有釘在門楣上,而是隨意用銅線吊在屋簷下,看起來有點歪,鏡心看的人正巧對著郭家大門,其實是用銅線精心固定著方向。

綠嬌嬌看屋里有人,于是往里喊人,喊出一個六十多歲的阿婆。

綠嬌嬌問阿婆這鏡子是不是他們家自己掛的,阿婆說不知道這事,他們家一向沒有掛鏡子。

于是綠嬌嬌跟阿婆打個招呼後,就叫安龍兒爬上門楣取下這塊鏡子。


綠嬌嬌把鏡子拿在手里,馬上翻過來看看背面,在鏡子的背後,用暗紅色的朱砂畫著一些由曲線連接著的小圓圈,組成奇怪的符號。

綠嬌嬌一看就明白,這是一個用風水殺人的連環局,這個殺局叫做……鬼鏡照堂。

她意識到,有精通風水的人在殺人,而且下手很重。自己在江湖中沒什麼恩怨,犯不著惹事上身,于是急忙轉身,帶著安龍兒離開甲功坊。

在甲功坊的巷尾,一個男人靠在白蘭樹下,用破草帽蓋住臉好似在睡覺,然而從草帽的破縫里,卻有一道冷冷的眼光,看著綠嬌嬌離去的身影。

“搞什麼鬼……搞什麼鬼鏡照堂,搞得滿城風雨。”聲音低沉而煩躁。

一個高大的男人,下巴下面蓄著山羊胡子,身穿長袍馬褂,手拿一把折扇,腰間掛著荷包,一身上下都是商人的打扮。他站在一座小山上,對著一個坐南向北的墳墓,墓碑上寫著“郭公守成之墓”。背後站著四個同樣是商人打扮的男人。

山羊胡子繼續說:“事情是要辦,你們能不能低調一點?用什麼不好,非得用個讓人癲狂的鬼鏡照堂?!嗯?”

四個被罵的人之中,有一個回答說:“現在是七月,用上個月的鬼金羊退神照殺的話,見效快呀……你也沒說要布什麼局……”

話沒說完,山羊胡子頭也不回反手就是一掌,“啪”的一聲,響亮地打在了回話的人臉上。

山羊胡子吹胡子瞪眼睛地轉過身,正對著這個人,口水直往他臉上噴:“保田鎮里姓郭的四戶,擺滿月酒癲狂互殺,全鎮哄動;在城里發達的郭家兩兄弟,癲狂殺人血流滿地,全城哄動;現在鄉下要抹平,城里要抹平,是不是要我把你的腦袋也抹平了?!”

山羊胡子用手掌往那個人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嚇得被罵的人全身發抖。

全部人都靜下來,過了一會,山羊胡子黑著臉對那四個人說:“這次的事,我在官府那邊打點過。以後用什麼方法,先通過我這邊!”說完狠狠地甩一下袖子,轉身下山,那四個被罵得唯唯諾諾的人跟在後面。

山羊胡子猛地轉過身,對那四個人大聲喝道:“跟著我干什麼?給我把你們那個鬼鏡照堂的銅鏡挖出來帶走,王八蛋!全是王八蛋!埋得一山都是……”

晚上在天井里,綠嬌嬌依然躺在竹床上抽大煙。不過現在有安龍兒給她斟茶換煙,她的大煙抽得越來越有滋味。

鴉片煙有非常濃郁的香味,綠嬌嬌抽的云南老煙是國貨里的上品,香味更是幽遠,如果不是隔壁萬花館有更濃的大煙味飄過來,附近幾戶人都會知道綠嬌嬌天天晚上在家里狂抽鴉片。

她斷斷續續地和安龍兒說著話:“鬼鏡照堂是天星風水里的邪門玩意兒。本來風水這東西,和錢一樣,無所謂好壞,就看你是正著用還是反著用。”

安龍兒來到綠嬌嬌身邊這幾天,天天所見都是非常新鮮的事物,綠嬌嬌對他說的任何話,安龍兒都會努力記下。

“鏡子後面畫的是鬼金羊的符咒,天上有二十八星宿,鬼金羊是其中一個星宿,上個月的主星,你現在不懂,以後就懂了。”綠嬌嬌懶洋洋的聲音,讓安龍兒聽了覺得很舒服。


“鏡子光掛著是沒用的,可是背後用朱砂畫上符咒的話就厲害了……”

安龍兒在細細地聽著,沒有說一句話。

“而且啊……”綠嬌嬌撐起身子,軟軟地丟過去一句,“看還有酒沒有,給我倒一杯……”說完又倒在竹床上。

“而且這鏡子放到了最凶的方位去,那個方位就是西南方的鬼金羊位,在這個月是最凶的。符和鏡,方位配准時間,同時發出退氣的凶力,所以一下就要了郭大人的命。”

安龍兒給綠嬌嬌倒上一杯高粱酒,擺上一碟廣州的油炸小面點“豬耳朵”。

“不過……不過也不該要了小孩子的命呀……小孩也逃不過的話,就是祖墳被破了,有人要郭大人斷子絕孫……”綠嬌嬌抽了煙喝了酒越來越迷糊,可是嘴里還在碎碎地念著,“還有跳珠江自殺的郭老板……應該也是拜同一個祖墳的人……全家死光了……”

綠嬌嬌說完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安龍兒看著綠嬌嬌睡著了,坐在月光下盯著她的臉端詳了一陣,收拾好煙槍和酒杯,然後走進房間里拿出一床薄被子給綠嬌嬌蓋上。

綠嬌嬌的安全期到了,早上抽大煙的時候,她給自己算了一卦。

人活著總想有點新鮮和驚喜,有的事不想知道結果,當然可以放任自流,走一步看一步,只要有種扛下來就行了;可是有的事早一點知道結果,算一卦可保萬無一失。

比如今天,就得保個萬無一失,綠嬌嬌還沒有到想失的時候呢。

裝著銅錢的杯子“咣當”一聲扣在茶幾上,六個大錢排出來一個“咸”卦,綠嬌嬌冷笑一下,心想:卦象利小女人,不利大女人被克失利。我是小女人而已,大女人就委屈一下吧。

綠嬌嬌在頭上插好淺紅色的頭花,坐在客廳里端著茶杯喝著茶,茶幾上放著一個手掌般大小的羅盤,綠嬌嬌給站在一旁邊的安龍兒訓話。

“早上起床不用挑水,你很走運,家里有個井,不過每天要保證水缸里有水……”

“起床後燒水,溫著水等我洗臉,我洗完臉給我沖茶……”

“喝完茶我要抽大煙,你在旁邊候著,倒水點燈就行了,不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眼花……”

“雙數日子跟我出門找人,單數日子你自己在家……今天不算,一會兒我有別的事要辦……”

“白天自己在家,不許出門;中午自己做飯吃不許用廚房的臘肉,只能吃齋,晚上我回來了才能吃肉……”


“我不在家的時候做清掃,倒馬桶洗衣服,還有把那箱書都讀了……對了,你識字吧?”

安龍兒說:“讀過兩年私塾……”

“你家還挺有錢的,私塾都讀得起……”綠嬌嬌接著訓下去,“那個木箱里的書,一個月看一本,五天考一次試,考試不合格當天沒飯吃,打後四天只能每天吃一碗白飯,沒菜沒肉……要是偷吃的話我吊起你打一頓再報官捉你坐大牢……”

“每個月看完的那本書就交給我,大考一次,不合格的話就吊一天,打一頓……兩天沒飯吃……”

安龍兒記得西廂房間的牆角有個書箱子,其實也不是很大的箱,搬過來剛好可以當成凳子坐下一個人。

“嬌姐,我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你嗎?”安龍兒問道。

綠嬌嬌放下茶杯沒好氣地說:“字不懂可以問我,看不懂什麼意思不要煩我,你全背下來,背出來給我聽就行了。”

綠嬌嬌再從茶幾上拿起羅盤,對安龍兒說:“箱里有本書叫《羅經解定》,把這書看完了就會看懂這個羅經了。”

安龍兒看到羅經上有十幾圈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符號,伸手想接過來。

綠嬌嬌一手收起羅經,揚起下巴對安龍兒說:“你不是用這個,小羅經你還沒有資格用。西廂房里有個大的,自己找出來看。一年之後,就是明年中秋,就考這個羅經,一年後還看不懂的話,我馬上把你賣豬仔去金山,這輩子你也別指望回省城了……”

當年廣東有許多人賣身去美國開發西部,有淘金的也有修鐵路的,這種賣身打洋工的叫做“賣豬仔”。那而個時候,去美國都統稱去金山,賣豬仔到金山後的華工苦難深重,十有八九都是有去無回。

安龍兒不知道什麼叫賣豬仔,不過這輩子回不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他收回雙手,應了一聲“哦”。

“晚上我會帶你出去買菜——你會做飯吧?行,不用說了,會不會也得做,這麼貴買你回來,這點事都不干還得了……”

綠嬌嬌要出門了,對安龍兒說:“我現在出門,我回來時你要把家里打掃了。”

“是,嬌姐。”安龍兒早就習慣了被吩咐做事。

綠嬌嬌出門後,順手把門從外面鎖上。

安龍兒果然從西廂房翻出一個圓圓扁扁的大羅經,居然有鍋蓋一般大,上面寫著字的圈圈有三十幾層,比綠嬌嬌手里的小羅經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