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私生活(三)

凌晨四更的廣州城,平靜黑暗。人到了天快亮的時候,睡得最熟。

喝了點酒眼前迷迷糊糊的更夫,提著燈籠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慢慢地走著,他要打更報時,也要巡街看火,木屐緩慢地敲著地面。

“嗒……嗒……嗒……嗒……”

甲功坊里一所大屋忽然傳出女人的尖叫聲:“救命!殺人啦!救命啊……”

同時還聽到有男人在號叫。街坊們都被嚇醒了,連忙披衣服走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

從郭大人的家里沖出來一個上身全是血跡的女人,她披頭散發,身上穿著單薄的衣褲,明顯是睡覺時穿的衣服;手上拖一個滿身是血的七八歲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向巷口沖出去。

這個女人一邊跑一邊尖叫著“救命”,小男孩上身沒有穿衣服,不停地流著血,下身只有一條拖得快要掉到地上的短褲,身體軟軟地被拖著,腳下拖過之處是一條血路。

這個女人跌跌撞撞沖到甲功坊的巷口,一頭撞上趕過來的更夫。更夫正在認真跑步,沒留意這個女人從轉角沖出來,被一頭撞到鼻子,兩個人一齊摔到地上,孩子、打更的梆子和銅鑼扔了一地。

更夫捂著鼻子,大聲問:“什麼事,出什麼事啦?”

女人神情慌亂得像瘋子一般:“殺人啦!殺人啦……”一直在喊這三個字,爬起來又想奪路而逃。

更夫這下不迷糊了,管不得捂鼻子,一嘴叼起掛在胸前的銅哨子使勁地吹起來,這是呼叫官差到場的最強烈信號。

趕過來的街坊們圍上來的時候,才發現孩子已經死去,男孩的胸口像被刺刀捅過,一個深深的傷口還在一陣陣地湧出暗紅色的血。

剛才這個女人拖著的小孩,只是一具噴著血的尸體。

更夫叫人拿來繩子綁住女人,找塊布塞住女人的口,自己在別人家門口撿了一根正在晾干的拖把防身,跑到郭大人的家門口去。

郭大人的家是一間西關大屋,進大門還有個照壁和大天井,可見是富裕人家。

更夫慢慢地摸進大門,頭伸進照壁往里面一看,看到一張血淋淋的臉出現在自己面前。

更夫“啊”的一聲驚呼,踉踉蹌蹌倒退著跌出大門,滾到門邊的牆角,眼睛驚恐地瞪大著,雙手用力擰著拖把,靠著門喘大氣。

“原來啊,那個郭大人已經死了。”鄧堯神神秘秘地對綠嬌嬌說。

綠嬌嬌問道:“死了的話怎麼就會和更夫的臉碰上呢?不是應該倒在地上嗎?”


鄧堯和綠嬌嬌坐在天井里乘涼。鄧堯的家格局和綠嬌嬌家差不多,但是住了四口人,家具水缸都常用,和綠嬌嬌家相比,顯得有生氣而熱鬧。

鄧大嫂坐在東廂小房的門檻上,邊搖著葵扇聽鄧堯對綠嬌嬌講今天早上發生的奇案,邊照看著廂房里的兩個孩子。

有福氣的鄧堯夫婦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女孩五六歲,男孩才三歲,走路都還有點晃晃悠悠。

黃毛仔乖乖地坐在旁邊的竹凳上聽大人說話,手里拿著鄧堯給他的紅包,眼睛很安分地看著面前三尺鋪在地下的大麻石。

鄧堯說:“那個郭大人手里拿著馬刀,先把自己的小孩捅死,然後要殺自己的老婆,老婆嚇醒了拖起小孩就跑。他找不到老婆,轉身就把看孩子做飯的傭人也一齊捅死,然後他在廳里用馬刀往自己的臉上砍,砍了十幾刀,越痛越要砍,最後力氣不夠了,所以人就靠在照壁上等死。”

“血流得一地,都浸過地面了。瘋了,衙門的人都說這人瘋了。”鄧堯一邊給綠嬌嬌斟茶,一邊自顧自地說著話。

綠嬌嬌扇子搖得很快,聽這樣的奇案心情當然會緊張:“衙門那邊肯定郭大人是自殺的嗎?會不會有人害他呀?”

鄧堯說:“這個郭大人呀,是鹽課司的官,這可是管鹽的肥差,銀子撈不少,還是個正八品,活得好好的,不像我們做捕頭不入流,人不人鬼不鬼的,他這種官自殺不是發瘋是什麼?平時這種人除了收點買路的例錢,也不會招誰惹誰,廣州的鹽商不像上邊的馬幫,都是正經生意人,沒人為那點錢殺人。再說了,刀都砍崩了拿在手里,老婆作證,這事沒假的。”

綠嬌嬌說:“哎呀真是嚇死人,這種事可千萬別讓我碰上,晦氣晦氣。”

鄧堯把臉湊到綠嬌嬌跟前說:“你幺哥肯定不會發瘋,不過你住那邊靠著萬花館,那邊瘋子多,會不會扔些什麼手手腳腳到你天井里就難說了哈哈……”說完大聲笑起來。

綠嬌嬌誇張地尖叫了一聲,一手捂胸一手用團扇拍鄧堯的頭說:“啊——嚇死我了,大嫂管管你男人的嘴呀。”

鄧大嫂也笑著說:“老幺你不要嚇唬小女孩,幾十歲的人還這樣。”

大家開心地樂成一片。

第二天早上,綠嬌嬌起床後抽完兩泡大煙,過足癮了,厚厚地塗脂抹粉,穿上綠底大紅花褂子,神采奕奕地帶黃毛仔出門。

綠嬌嬌給黃毛仔起了個名字,叫安龍兒。

安龍兒走在綠嬌嬌身後。一手提著一個籃子,籃子里有茶壺茶杯,果脯瓜子;另一手打著洋傘遮住綠嬌嬌。

綠嬌嬌頭也不回地問:“記得自己叫什麼嗎?”

安龍兒回答說:“記得,叫安龍兒。”


綠嬌嬌又問:“記得自己是誰嗎?”

安龍兒回答說:“我是你侄子,你是我姑姐。”

“什麼是姑姐呀?”東西都在安龍兒手上,綠嬌嬌只拿著一把薄紗團扇和一個香荷包,手上從來沒有這麼輕松過,心情大好。

“姑姐就是我爸爸的妹妹。”安龍兒跟在綠嬌嬌的後面,好奇地打量著西關的街道。

安龍兒跟著蔡標賣藝,一般只出入在廣州城的東面,西城從來沒有來過。平時出門,來來去去就是常去的十個八個市場,打逢下雨天不開場賣武,一個月也就出門二十天左右,看慣了東城的沉實民居和官府軍營,現在才見識到西城打扮得紅紅綠綠的煙花柳巷,還有很多東城不常見到的漂亮女人,看得眼花繚亂。

綠嬌嬌像平時一樣,出門就向白鵝潭邊走去。到了排著花艇大陣的江邊,走向聚著很多傭工阿姐的一棵大榕樹下。

這些女工都是風月場所的傭人,綠嬌嬌和她們混得很熟,知道她們和大戶人家的打工阿姐有很大不同。

給大戶人家打工的阿姐都是領月薪的打工仔,但是風月場里的傭工阿姐往往還是小老板,和老板合伙開花艇或是花館,她們和妓女們很熟,一方面照看著客人的吃喝清潔,一方面也給妓女們拉皮條,從中抽傭,和東主分賬。

每天早上,傭工阿姐們都會出門買菜,買菜後有些空閑時間都會聚集在江邊聊天,交流一下花邊新聞和八卦情報。她們是最了解風月場上情況的人,什麼妓女收不到錢,哪個嫖客有花柳性病,一天之內就會在這里傳開。

綠嬌嬌和這些人是生意關系,她每天到這里收一次風,這些大姐會給綠嬌嬌介紹給妓女算命的生意,而綠嬌嬌則會給她們傭金。因為綠嬌嬌小神婆在風月行里名氣不小,一對一的女性上門服務,潤金當然收得貴,但是付傭金也爽快大方,傭工大姐們都很喜歡和綠嬌嬌打交道。

“娥姐……帶了新簪子真好看哪……”綠嬌嬌招著團扇,遠遠地就向娥姐打招呼。

娥姐穿著一身女傭工常穿的灰衣,看樣子三十多歲,身材成熟,風韻猶存。她向綠嬌嬌招著手,叫旁邊的大姐看著地上的菜籃子,扭著屁股向綠嬌嬌走過來。

“我的嬌嬌啊,又有生意介紹給你嘍……你就好啦,天天十幾兩銀子入口袋,難為我們這些粗人,做死做活的也沒幾個銅錢。”娥姐說起話來像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

綠嬌嬌天天聽這種話,按台詞得這樣回:“娥姐,你財源八方,賺了錢還不用分傭呢,每天得藏起多少私己錢呀,小心給姑爺仔全騙去了,哈哈哈……”

娥姐走到綠嬌嬌身邊:“唉,金麗的那個小梅花想找你算個流年,看你什麼時候有空去,她說這兩天下午都在房上等你呢。”

“是翠花街尾的金麗閣吧?”綠嬌嬌確定一下有沒有記錯。

“對,就是那里。這個小梅花能唱能喝,一口氣可以喝一斤陳酒,還會唱大喉,客人說聽她叫床更好聽呢,呵呵……”

綠嬌嬌說:“娥姐叫床有沒有人說好聽呀?”


娥姐裝出生氣的樣子,用手作勢要拍綠嬌嬌的頭說:“想死呀你,娥姐你都敢開玩笑!這小孩是你生的?”

娥姐看著安龍兒。

綠嬌嬌說:“這是我侄子,剛從鄉下來。龍兒,叫娥姐。”

安龍兒手上提滿了東西,不能做出什麼動作,向娥姐鞠了個躬:“娥姐好。”

娥姐說:“乖。”

阿姐們那聊天沸沸揚揚,人頭都聚到一堆去,只看到大榕樹下七零八落地放著菜籃子,幾十個女人圍成一圈在唧唧喳喳。綠嬌嬌叫安龍兒在外邊坐著等,自己也走過去八卦一下。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和娥姐走過進女人堆里去。綠嬌嬌身材嬌小,站在大姐們後面什麼都看不到,于是擠到到最中間,叉著腰和大姐們一起聽一個胖大姐大聲說話。

“‘咚’的一聲就往水里跳啊,我們嚇得不行,連忙救人。和那客人一齊來的男人、我們艇上的廚子都往水里跳想救他,但是怎麼都摸不到,人跳到水里,像塊大石頭似的,氣泡都不冒一個就直往下沉,真是見鬼了。”

“那時候半夜啊,船在江中間走,正要開回這邊上岸……”

“要是他一個人來玩,在我們船上跳江死了,我們全都得殺頭,這種有錢人死了,我們死十回都賠不起,好在他有人陪著一起來,可以做證不是我們殺人,不然怎麼都說不通,肯定判我們個謀財害命,全部砍頭……”

有個瘦女人問胖大姐:“是不是想不通啊,無端端也會這樣?真是奇怪了。”

胖大姐說:“正在喝酒他突然就開始鬧,是掀翻了兩台桌子,還喊著說要殺人,到處打人,又要找刀子,我們以為他喝醉酒了發瘋,找人按住他就撐船回白鵝潭,可他咬人啊,有一個人的手都給他咬去半塊肉了,他掙開全部人的手,自己一頭就跳到珠江里……”

“前天晚上一上岸就報了官,但是昨天官府來人問了一次,到現在也沒有再來。”大姐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這事,都說這人發瘋了。

綠嬌嬌覺得奇怪,怎麼和鄧堯給她講的事好像是同一時間發生的?

綠嬌嬌也插嘴問胖大姐:“跳水死掉的是誰呀?是熟客嗎?”

胖大姐說:“不算是熟客,但是也來過我們船兩三回,是做海味生意的,姓郭,郭老板。”

“姓郭?”綠嬌嬌心里打了一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