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7.波瀾之末

伊雷-戴爾-葛雷寇,過去曾是距離大主教聖座,普林齊諾坡里最近的繁華港都.眾多巡禮者們帶著大量的資金,貨品和技術造訪這座港都,吸引了許多商人聚集在此交易買賣.聖王國東西方的物產經由運河以這座港都為集散地,輸往各地的倉庫,商會,還有許多行商者手中.

然而,當聖王國開始加強集權,東方公王國則以長久累積的財富與之抗衡;兩方對立風潮一旦形成,大教堂在聖王國境內的重要性就逐漸減弱,而過去伊雷-戴爾-葛雷寇作為國內貨物流通樞紐的地位,也因此被東方公王國劄卡立耶斯戈,和海灣北側的聖都鄰近港口所取代,如今已不見當初繁榮的光景.

現在的伊雷-戴爾-葛雷寇,已經變成只有幾艘小型破船停泊的窮酸港口.而這天,港口竟駛進了三艘高掛著劄卡利亞旗幟的豪華商船,在港邊的貨運工人間造成不小的騷動.

「因為戰火連年,許多商會都歇業了.」旅館女主人將收來的銀幣仔細地重新堆棧在櫃台上,忍不住抱怨道:「大主教逃出去了,朝聖者的人數也因而銳減.小姐您該不會也是去了一趟普林齊諾坡里,結果敗興而歸的其中一個吧?畢竟去了那里,看到大教堂周圍全都插滿了畫著車輪跟翅膀的旗子,再怎麼堅定的信仰也會受到打擊吧.」

朱力歐抓緊斗蓬的領口搖了搖頭,「我這才要出發去普林齊諾坡里呢.」雖然被誤認為女人,他卻沒有否認.就算面前這人不過是旅館老板娘,但自己的騎士身分能不被認出來,當然最好不過.

「唉呀?大主教座下不在,妳還要去呀?大教堂可進不去喔?還有,聽說聖王國軍很多人很亂來呢,小姐妳一個人去不太好吧?」

也許是被朱力歐堅毅的眼神凝視著,旅館老板娘的氣勢屈居下風,下意識收起原先輕佻的語氣,「……嗯,噯,我是不該管那麼多啦.畢竟這時候我還有新鑄的布里格登銀幣可以數;不管是異教徒,死尸,還是猴子,給錢的就是客人,要住就住吧.」她說完便帶著朱力歐走上二樓的一間房間.這是間帶有黴味的四人房,里面擺了兩張雙層的單人床.

朱力歐確認老板娘的腳步聲從階梯上消失後,將行李放到床下,然後深呼吸.這是距離港口最近的旅館,因此選擇在這里投宿,朱力歐並不期待這間旅館會有多舒適.他打開窗,看見鐵窗外陰霾的天空,灰色的海洋與揚著船帆的帆柱.

那是劄卡利亞的商船.

即使這些商船看來像在卸貨,卻瞞不過朱力歐的眼睛.從甲板上下來的人太多了,以走路的方式來看,一眼就可看出他們全是訓練有素的士兵.朱力歐心想,若是繞到普林齊諾坡里等他們,肯定會來不及吧.

朱力歐受命單獨執行一件緊急任務,他從聖都駕著快馬花了三天趕來這里,手腳都已經累得不聽使喚,但腦中只想著要握緊缰繩.一有時間讓他放松下來,心里浮現的便全是那天的事:那天他離開聖都之前和希爾維雅的對話,還有那張泫然欲泣的臉龐——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被解任那天早上發生的事,胸口就隱隱作痛.



那天早上,將朱力歐召到自己房間,並解除他女王守護騎士一職的人,並非格雷烈斯,而是仍在壯年的王配侯-路裘斯.

「你別看格雷烈斯那個人,他可是非常容易受到他人情緒影響的呢.」

路裘斯挺著宛如石柱般高大的身軀,靈活的雙目露出覺得滑稽的表情笑著,讓人非常不舒服.

「他好像因為窺視你腦中的記憶,對你覺得很抱歉呢.我說他不需要跟你碰面,所以由我來下令解除你的職務.」

朱力歐跪在地上,緊咬著下唇.一想起當時的情況,身體便不自覺地顫抖.

即使過去他曾待在王宮中,卻從未親眼目睹過烙印的力量.對朱力歐來說,這些都只是上信院教授的神話罷了.但這力量確實存在,他更不只一次親身經曆這種力量.

「我聽說,你之前在上信院念書,然後轉而跟著那名劍豪習劍,才被培養成騎士,真的嗎?」

為何這名王配侯的表情那麼開心?朱力歐不明白,但他仍答應道:「是,殿下說的沒錯.」

「你不但信仰著杜克神,又懷有騎士道精神,應該很難忍受女王陛下周圍那些人對待陛下的行徑吧?」

(殿下為什麼特地把我找出來說這些呢?)

朱力歐抬起視線望向路裘斯的臉龐,終于恍然大悟.

「也是啦,畢竟不管聖矚大典還是薔薇章教條,寫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內容……呵呵,結果呢?神官團還有我們三大公家,並不只是為了保護女王陛下而存在的.」

王配侯打量著朱力歐,似乎覺得非常有趣.朱力歐感到憤怒與懊悔,他咬牙切齒的聲音,恐怕連對方都聽得見.

「……其實我隱約也察覺到了.因為老師曾經說過,女王陛下是孤獨的.」

「喔?」

路裘斯的笑容從有趣轉變為好奇.而朱力歐則狠狠瞪著他,「但我的失望還有憤怒,絕不只針對這些事.」

「那是為何呢?這位純潔的白薔薇騎士到底還為了什麼憤怒呢?」

對方的揶揄聲中,朱力歐語氣堅定地回答:「因為沒打算保護女王陛下的人,身上卻也擁有神祇的庇佑.」

就連迪羅涅斯那種人也擁有刻印之力,格雷烈斯也是.為何諸神沒有舍棄這些人?這個疑問深深打擊了朱力歐的信仰.

如果有人打算玷汙女王,那只要降罪于他即可.但朱力歐不明白,為何就連諸神也要背棄杜克神——這位天堂的主神在地上的代言人呢……

路裘斯瞇起了眼睛,「……雖然我之前就從格雷烈斯卿口中聽過你的事,不過你這人實在太有趣了.」他嘴邊扭曲的笑容始終沒有消失過.

「——有趣,真是有趣.你在內宮里都親眼看到這些齷齪的事了,怎麼還能如此冥頑不靈呢?為什麼你還可以繼續高唱著你要守護女王陛下的理想呢?」

「因為薔薇章的教條中——」

「是嘍,教條中寫到,要對天堂諸神和聖冠效忠,是嗎?這位神又是怎樣的一位神祇呢!!我看你遲早要知道的,杜克神的車輪不過是為了踐踏世間萬物而存在.不論我們人類,還是天堂其它諸神,都是祂車輪下的犧牲品.還有,車輪上那雙羽翼其實只是為了保護杜克神的代言人而存在的——薔薇章教條不過是一連串空話,女王陛下根本不需要她的國家,也不需要守護她的騎士——我們根本沒有受到杜克神的眷顧呀.」

朱力歐喉中的呼吸瞬間凍結.

「你知道嗎?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教條,騎士團,還有我們身上的刻印,其實全都是為了從杜克神手中保護自己而來的呀.」

朱力歐已經無法直視路裘斯的臉龐,忍不住垂下目光.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你還是決定要貫徹你的騎士道嗎?」

朱力歐只能點頭.就算他此時已經不知道自己該保護什麼了.

路裘斯的竊笑在彌漫著早晨冰冷空氣的房間中回蕩,「好吧.其實格雷烈斯早告訴我你會這麼回答了.所以我現在再給你一道命令——」

朱力歐暗自譏笑著路裘斯,心想,這種情況下,我怎麼可能還會願意聽你們王配侯下的命令呢……但路裘斯接下來的話,卻讓朱力歐全身凍結——

「我要你去殺掉托宣預言中的王紳.」

朱力歐花了些時間,才從硬直的身軀中回神.他僵硬地拾起頭來,愣愣地盯著路裘斯的下巴.

(他,他剛剛說了什麼?)

「我們得知了即將接替柯尼勒斯的新王紳來曆,他人在劄卡利亞騎士團中.我想你既然也是個戰士,應該聽過他的名字——他就是曾經受雇于我軍麾下,令人聞風喪膽的傭兵,『噬星之獸』.」

朱力歐確實聽過這名字.這名傭兵在德克雷希特主教領地之役,拉坡拉幾亞之役,還有普林齊諾坡里攻略戰等戰役中立下傲人功勳,從許許多多被認為無人生還的戰場上,一個人帶著戰功活著回來了.

「……為什麼?」朱力歐察覺自己的聲音變得困惑,情緒開始失控,「為什麼這種人會當上王紳……他不是一介傭兵嗎?」

「這你不用知道.」

「而且您還要我殺了他……這是為什麼?因為他出身卑賤嗎?就因為大公家的利益,您就要我離開希爾維雅陛下的身邊——」

「不對,要你殺了他是因為,這人遲早會殺死女王陛下.」

朱力歐一臉驚愕,整個人僵住了.

朱力歐回到一宮,稍微整理了一些隨身物品,背後的門忽然發出聲響.他回過頭去,看到一雙蓋在紅發下的眼睛,正透過門縫窺視著他.

「希爾維雅陛下,您不可以在這種時間一個人——」

朱力歐慌張地趕到門邊.雖說他自己好幾次帶著女王到庭院游玩,沒立場說這種話,但現在是深夜,地點又是他房間,若是兩人在這種情況相會被人窺見,可就真的百口莫辯了.

「我聽神婢說,你不當我的守護騎士了?」希爾維雅只有腳尖踩進房里,別過頭喃喃地說.

朱力歐低頭望著自己腳尖.

「為什麼?你不是說——說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保護我的嗎?」

聽到希爾維雅的質問,朱力歐緊咬著嘴唇,幾乎要滲出血來了.

「……微臣……」他才出聲,就覺得喉嚨好比吞了塊烙鐵般難受,「微臣是格雷烈斯派來希爾維雅陛下身邊的間諜.就跟希爾維雅陛下猜的一樣,微臣已經沒有資格在留在陛下身邊了.」

「你說什麼——」

「格雷烈斯殿下能夠窺見人的內心.」朱力歐說話時聽到希爾維雅咽氣的聲音,而非得告訴她這件事,更讓朱力歐覺得難受.「他說,刻印之力對于受到杜克神庇佑的希爾維雅陛下不管用,所以他才派微臣去擔任您的守護騎士……微臣,微臣應該早點察覺這件事的……」他的聲音明顯顫抖,就連自己也感受得到.「所以……微臣今後絕不能再待在希爾維雅陛下身邊了.」

「這——」

「微臣要回到戰場上.微臣要在沾滿鮮血的武器和鎧甲之間,從遠方守護希爾維雅陛下.」

「你——你想干什麼!」

朱力歐低著頭,看到希爾維雅的腳尖已經踩在自己面前,「劄卡利亞的騎士團中,有希爾維雅陛下的姐姐在吧?」他從眼角余光看見希爾維雅雙手微震,紅發輕輕顫動.

「微臣要殺死米娜娃殿下身邊那個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男人.」

「為什麼!」


希爾維雅驚叫著抓住了朱力歐的手臂,指尖掐進肉里.朱力歐忍不住抬起頭,看著那雙濕潤的漆黑瞳眸.

「果胎托宣中出現的就是那個人吧?」朱力歐在希爾維雅顫抖的嘴唇中找到了答案,「微臣從路裘斯殿下那里聽到了,關于托宣女王的命運……在產子之後……會被殺死的命運……」

希爾維雅的指尖發熱,仿佛直接觸到了朱力歐的骨髓.

「所以微臣……微臣要去殺掉那個注定殺死希爾維雅陛下的人.」

「不可以!」

希爾維雅悲痛的哀叫撕扯著朱力歐的耳膜.

「你——你這樣做又能改變什麼呢!他死了之後,接下來又會有一個人出現在我的命運中,什麼也沒變呀!」

之前,路裘斯也語帶嘲弄地說出了和希爾維雅相同的話——就算你殺了他,杜克神也還是會選出繼任的王紳吧.這麼一來,女王還是得和這個人成婚,然後產下繼承杜克神之力的女兒,被殺的命運仍舊沒有改變.不過我想,即使如此,你還是會願意聽從我的命令吧?

路裘斯說得沒錯,因為這是朱力歐唯一能做的事了.

「下一個人也好,下下一個人也罷,只要微臣還有一口氣在,所有會傷害希爾維雅陛下的人,臣都會用手中的劍毀滅他.」

「不可以,他是,他是——克里斯是姐姐身邊非常重要的人呀!」

「希爾維雅……陛下……您認識這個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人嗎!」

「拜托你,朱力歐!就算你殺了克里斯,事情一樣不會有轉圜的余地,你不要為了這個理由回到戰場去!」

(對呀,希爾維雅陛下在聖卡立昂時曾經一度被銀卵騎士團擄走……是在那時遇見這個人的嗎?)

(所以希爾維雅陛下和他的命運已經接軌了……)

朱力歐帶著沉痛的心情,將抓住他兩肩的希爾維雅扶起來,「微臣,非得殺死這個家伙不可.」

「為什麼!」

「希爾維雅陛下,請問果胎的托宣之夢究竟持續了多久呢?在希爾維雅陛下……被殺了之後……您有看到他的臉嗎?他在夢里有伸手碰陛下您嗎?或者他有對陛下您說過什麼話嗎?」

希爾維雅鐵青著臉從朱力歐身上退開,退到了合上的門板上,「你……你怎麼……問了跟格雷烈斯一樣的……問題?這是為什麼?這代表了什麼意思嗎?」

「這個人身上的刻印,非常危險……那是可以維系住和死者之間關系的刻印.」

這是可以將死亡玩弄于股掌之間,侵犯晝夜交界之人的刻印.其實朱力歐若是沒有親眼看到他的刻印也無法確認,但如果格雷烈斯大公的推測正確……這人身上的刻印,代表的正是一位不能道出名諱的受詛咒之神.

「要是沒殺死他,不只希爾維雅陛下,就連米娜娃陛下的性命恐怕也會受到威脅,所以微臣一定得親手殺死他.」

說起來,他手中這把劍原本就是為了殺人而鑄造的.

(我已經不能再繼續待在希爾維雅陛下身邊了,這樣的話……除此之外,我已經沒有其它方法可以保護希爾維雅陛下了.)

他轉過身,將身上的鎧甲勒緊,把劍掛在腰上,然後扛起整理好的行李往門邊走去.但希爾維雅卻擋在門前不肯讓開.她靠在冰冷的門板上,雙手抱著自己肩膀,低著頭,一頭紅發垂在面前,以皇冠為中心分成了左右兩側,留下了兩道淺淺的陰影在臉頰上.

「……不要……去.」

她沙啞的聲音落到了冰冷的石磚地上.朱力歐緊握著劍柄,力道重得幾乎要把劍柄折彎.他想跨出腳步,但兩腳卻有如凍僵般疼痛.

「願希爾維雅陛下今後事事如意安康.」

朱力歐出聲道別,聲音冷淡得連自己都覺得害怕.在他推開門扉的那一刻,他感覺到希爾維雅抓住了他的衣角.朱力歐閉上眼睛,沒有回頭,甩開身後的一切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鐵窗外傳來警笛聲,將朱力歐從回憶拉回現實.不知不覺中,劄卡利亞商船已經卸完貨,准備收起架在船和碼頭間的木板.他們動作實在快得詭異,恐怕連商船回程該載的貨都沒搬幾樣上船吧.朱力歐再次確認房門已關緊,接著掏出望遠鏡回到窗前.他將望遠鏡貼在眼窩上,深深覺得這種等待非常痛苦.因為一旦靜下來,腦中就會不斷浮現希爾維雅的聲音和身影.

(希爾維雅陛下覺得很難過呢!)

(我是不是真的不該來呢……)

絕沒有這回事,朱力歐在心中告訴自己,要是他繼續留在後宮,也只是任憑大公們利用而已.他曾以為只要有堅強的意志,信仰以及對薔薇規章的信念就能克服一切,但現在他卻痛恨自己的愚昧與天真.在諸神賜與的力量之前,一個人的意志就如同沙堡般不堪一擊.

(我只有這麼做了.)

朱力歐這麼告訴自己,然後努力擺脫腦中希爾維雅淚眼婆娑的臉龐.

傍晚,他在這里等著普林齊諾坡里駐軍派來的使者.聽說軍方在這座伊雷-戴爾-葛雷寇港都早已布下許多眼線,將登陸的銀卵騎士團動向一一傳回了普林齊諾坡里.

「所以,騎士殿下大可放心,專心處理大公交代的任務.在下不知道騎士殿下究竟肩負什麼任務,不過還是預祝殿下武運昌隆.」

使者說完便離開了.

看來軍方在騎士團仍駐守劄卡立耶斯戈的時候,就已經在查探這名劄卡利亞女狐狸的動向了——迪羅涅斯作為一名軍人的才干確實可怕.然而就算是迪羅涅斯,恐怕也不知道朱力歐被賦予的任務吧,否則絕不可能放任他態意行事.

夕陽西沉,商船再次架起搬卸貨物的木板.朱力歐在趁著暮色下船的幢幢人影中,發現一名紅發少女的身影.她穿著連帽披肩遮住頭頂,一頭紅發卻仍像燃燒的火焰般顯眼.

(是她了,大概想看錯也難——她就是希爾維雅陛下的姐姐.)

結果,劄卡利亞騎士團不會進軍聖卡立昂,而是經由海路直達普林齊諾坡里的消息,終究還是由南征將軍迪羅涅斯率先掌握到了.而他之所以請命擔任南征將軍,恐怕就是想親手把自己兒子帶回王城——回去坐上女王夫婿的位子.

結果這也會造成迪羅涅斯那家伙成為希爾維雅的父親,坐上太王的寶座,光想就讓人覺得作嘔.這麼一來,王宮恐將陷入永無甯日的亂象了.

(——所以我非得殺了他不可.)

(我得在迪羅涅斯趕來之前,先一步殺了他——克里斯托弗洛.)

朱力歐握緊手中的望遠鏡,試圖壓抑急躁的心緒,同時仔細觀察紅發少女的四周.

這隊人馬由一名雍容華貴的金發女孩帶頭.這人八成就是大名鼎鼎的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了.她左邊跟著一名淺褐色頭發的年輕女孩.女孩穿著藍衣,戴著藍帽,大概是醫務兵吧;右邊則伴著一位鐵灰色頭發,眼神銳利,身材頎長的男子.他在斗蓬之下還穿著一件鎧甲——是他嗎?不……朱力歐再把望遠鏡移回米娜娃身上,看到一個人影跟在她身後半步.是位臉龐看來稚氣未脫的男子.

(是他了.)

(這人穿戴的胸甲是北方安哥拉王國的高級舶來品;左肩的肩甲鑲著寶石,那是德克雷希特主教的伯爵徽章……這身沾滿了鮮血的戰利品——錯不了了,這人就是『噬星之獸』!)

(他就是注定殺死希爾維雅陛下的家伙!)

朱力歐透過兩枚鏡片窺視這名男子額頭上那枚遭到詛咒,彷佛蚯蚓盤結而成的紅色烙印.然而,那張臉卻怎麼看也不像帶著成群亡靈啃噬活人幸運的野獸.

(只要上了戰場,他肯定會露出真面目.)

(這個『噬星之獸』寫下了許多戰場傳奇.雖然以訛傳訛的過程中會被誇大,但憑他的刻印之力,並非不可能.)

(面對痛苦和牲禮之神庇佑的家伙……我要怎麼做才殺得了他呢?)

一會兒之後,這批人馬已經全躲進了倉庫的陰影中,再也看不見了.朱力歐這才放下望遠鏡.

(首先我得掌握銀卵騎士團接下來的計劃才行.)

(我已經知道他們會住在哪里了.所以,我得緊盯著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的動向,因為這個克里斯托弗洛一定會待在指揮官身邊才對.)

他手心出汗,想起自己現在就算想禱告,也沒有可以聆聽他禱告的神祇了.因此,他打開了行李袋,從中取出長劍.現在他所能倚靠的,就只有這把劍了.



「你們仔細想想,我想知道有什麼東西是地圖上看不見的.像牆壁厚度,石磚堆砌的方式,天花板多高……等等.」弗蘭契絲嘉說.

她和克里斯,加上幾名老兵正一起聚集在旅館最寬敞的房間中.

桌上攤著普林齊諾坡里大教堂的平面圖,圖上四個角落都各擺了一盞油燈作為照明.

「但我去朝聖的時候可是我老媽還在世的時候呀……」

這名年過五十的老兵忍不住搔頭發著牢騷.

「我之前去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這邊是不是有擴建呀?這跟我印象中的格局好像不太一樣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克里斯也開始對自己的記憶感到不安.

聚集在此的兵士們,都曾去過普林齊諾坡里.在信仰變得徒具形式之前,參訪大主教的聖座可是信徒們一輩子最值得高興的事,因此稍微有點年紀的人,一定都曾造訪過普林齊諾坡里的大教堂.但在銀卵騎士團中,卻很少有上了年紀的士兵.


「我記得這面牆之前應該是一塊大石頭吧?」

「這邊這根柱子有三層樓高呢,上面的雕刻也漂亮得不得了呀.」

大家一點一滴挖掘腦中模糊的記憶,一邊用木炭在平面圖上塗寫注記著,但寫出的內容卻有多處互相矛盾.

「看來我們能倚靠的,就只有克里斯一個人的記憶了.」弗蘭契絲嘉雙手交抱在胸前看了看克里斯,歎了口氣.

「我知道啦,我盡力回想就是了……」

距離那次大規模遠征已經過了一年多.聖王國派出兩萬大軍攻打普林齊諾坡里,但部隊規模不足以包圍敵軍,因而演變成一場消耗戰,最後只好采用形同自殺的潛入作戰——當時『噬星之獸』也被編入了這支兩百人的部隊中.

克里斯仍清楚記得,他從染著同袍鮮血的城牆里推開城門的畫面,那段記憶彷佛烙印在腦中.因為他當時手背上的烙印就是散發出這般熾烈的溫度.

「——克里斯?」

一聲呼喚將他拉回現實.他猛然抬頭,一位蜂蜜色頭發的女孩正哀傷地直視著他.

「啊,對,對不起,我不小心發起呆來了.」

「我沒要你把整件事全部想起來呀.」弗蘭契絲嘉冰涼得令人意外的手忽然蓋在克里斯手上——那只隨著記憶湧現而使得烙印即將放出高熱的右手上.

「咦?啊,那個……」

克里斯羞赧地別開目光,從弗蘭契絲嘉掌心抽回右手,抓起一塊木炭.

「不,不是妳想的那樣啦,妳不要介意.」

——我……我已經不想再經曆那種情況了.

——現在的我,身邊已經不再是不認識的聖王國軍人了……他對著自己說,然後重新畫了一張大教堂的平面圖.

「話說,團長,妳是認真想靠我們自己打下大教堂呀?」

「難道不是要唬弄一下那幾個軍監,然後把大部隊從北方騙來進行總攻擊嗎?」

士兵們不安的視線全都聚集到弗蘭契絲嘉身上.她笑著搖搖頭,「我可沒有逞強喔;就像我在軍事會議中說的,只要我們銀卵騎士團出動,大教堂就能打下來.不這樣的話我怎麼在公國聯軍面前獨占大主教的褒獎呢?」她自信滿滿地宣言,周圍的人都笑了.

「既然團長這麼說就沒錯了.」

「不過我們該怎麼做呢?之前聖王國有兩萬兵力,還打了一個月啊,我們人數只有十分之一,卻得在三天內打下大教堂呢……」

「這你們不用擔心.」弗蘭契絲嘉挺起胸膛,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們跟聖王國軍不同;他們因為不想讓大主教逃走,勉強維持著包圍網,結果才會變成消耗戰.但我們的部隊只需要殺進去繞一圈,把敵人全部殲滅而已.」

「原來如此.」「那可就輕松了.」「這跟我們平常干的事兒一樣嘛.」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笑開了.

「那我們要從哪里殺進去呢?」

在老兵們悠哉的談笑中,克里斯插嘴問道.

大教堂東方的正門冠了帕露凱信仰中的主神,伊諾-摩勒塔的名字,在祭典時會開啟通往城鎮的大道,讓數以萬計的信徒可以自由進出大教堂.克里斯在前次戰爭中打開了這道門,將聖王國兩萬大軍引入城內,打下了大教堂.當初的兩萬大軍,如今只留下一萬人駐守在大教堂.敵人非常清楚該如何進攻大教堂——換句話說,也知道該防守哪些地方.

「他們理應會防范對手以同樣手法進攻,而把兵力全集中在正門.所以……我不覺得同樣的方法這次也行得通.」

「不過那不是唯一可以進出大教堂的門吧.」一名百人隊長指著平面圖說.

這座大教堂畢竟不是軍事設施,除了正門外還有許多出入口.

「愛諾米雅,尤絲泰提雅,阿絲特雷雅……喔,原來每道門都是以帕露凱諸神的名字來命名呀.」

「我聽說這些門都是為了獻祭給帕露凱諸神而建造的.」

「所以這座大教堂才有這麼多道門呀?這樣不是從哪里都可以進攻嗎?」

「不過除了正門,其它門都很窄,要讓百人部隊依序進去會花很多時間.」克里斯慌張地說:「我之前參與作戰時也是從側門進攻.結果部隊被截斷,只有一半進城,最後被包圍殲滅了.」

結果,大部隊攻城的唯一路徑,就只有從正門破門而入了.

「不過這麼多門,敵人不可能在每個門前都布下防禦網吧.我們就從敵人布兵較少的地方派一個分隊殺進去呀?」一名身上滿是舊傷的先鋒隊長用手指敲了敲平面圖說.

「可是從外面看不出哪里布兵少呀.」

「嗯,對呀.」

「如果像這樣咧?從天空中往下看呀,看到他們哪里布防較弱,就這樣——嘿,嘿……移動地圖上的棋子,調動分隊,這樣所有人都可以攻進城去啦,!」

其中一名最年長的騎士在平面圖上把木炭排起來,一只一只滾進門內.圍在桌邊的團員不約而同發出笑聲.接著,大家同時把視線移到弗蘭契絲嘉身上.這名美豔的騎士團長始終面帶微笑聽著大家討論,她這時環顧在場同伴一眼,然後說:「是呀,如果我是女神的話,這樣的作戰計劃也許就能成功喔.」

「團長對我們來說就是女神呀!」

「不過我們的女神要的不是祈禱,而是我們勝利的歡呼呀.」

室內忽然響起一陣歡愉的笑聲.這時克里斯卻發現背後傳來某種異樣氣息,趕緊回頭望向窗外.他在漆黑的夜色中似乎看到一道銀光閃過.

——是誰……有人在那里嗎?在屋簷底下?

——不對,沒聽到聲音呀……

他趕到窗邊,將窗子推開,漆黑的街道上什麼人也沒有——克里斯,怎麼了嗎……背後傳來問話聲.他回了沒事,然後把窗關上.

——是我多心了吧.

將詳細平面圖描繪完畢時已經過了夜半.每位百人隊隊長都拿到了一份手抄本.

「大家聽好,門的位置還有名字,以及教堂祭祀的每位神明都要牢記在心喔.」弗蘭契絲嘉說完,幾名百人隊長面面相覷,然後歪著頭——為什麼我們得熟記見習僧侶要記的內容呢……面對他們的疑惑,弗蘭契絲嘉將指尖抵在唇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因為我不是女神,是人,所以作戰計劃必須保密.」

老兵們魚貫地離開房間,就在克里斯一腳踏上走廊時,手臂忽然被人拉住,然後拖到了陰影處.

「咦?怎麼——弗蘭契絲嘉?」

被拉住之後,一只食指抵在他的唇上.金黃色的頭發下,宛如藍寶石的雙眼緊靠在他面前,「不要出聲.」弗蘭契絲嘉在克里斯胸前低聲說.

「咦?啊——可是,那個……」克里斯扭動著身體,「弗蘭契絲嘉,我的手,那個……」

弗蘭契絲嘉豐滿的胸部正壓在克里斯手臂上.不知為何她的腿也纏在克里斯身上.克里斯感覺腦中一片炙熱——這模樣怎麼看,都像是情侶在昏暗走廊上摟摟抱抱一樣……

「安靜,我們要表現得像是在親熱,我們被監視了.」

弗蘭契絲嘉小聲警告,克里斯的腦袋瞬間冷靜下來——被監視了?弗蘭契絲嘉也察覺到剛才的異樣氣息了嗎……

「所以我才沒把作戰計劃告訴大家.總之,現在我不能輕舉妄動,這件事就由你來告訴其他親衛隊員.」

克里斯點點頭——但,是何時開始的呢?是從部隊登陸之後就開始了嗎?這樣的話,我們的行動不就被普林齊諾坡里的聖王國軍察覺了嗎——那……

——該不會在劄卡立耶斯戈時就已經被監視了吧……克里斯不禁寒顫.果真如此,那麼大部隊發兵佯攻聖卡立昂,實為進兵普林齊諾坡里的作戰計劃,是否也被拆穿了呢……

「弗蘭,會議結束了嗎?」

米娜娃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克里斯差點嚇得跳起來

「寢室可以用了嗎?寶拉已經忍不住在樓梯上睡著——」她和弗蘭契絲嘉懷中的克里斯目光交會,一頭紅發氣得豎起來,眉頭緊皺.

「你,你——你們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啦!」

「咦?啊,沒有——那個,這是……」

「唉呀?蜜娜,妳來得真不是時候,人家好不容易跟克里斯打得火熱呢.」

「弗蘭契絲嘉,妳這種壞心眼的行為是不是——」米娜娃大步向前,一把從弗蘭契絲嘉懷中拉走克里斯,「現在是作戰中,妳到底在想什麼啦!」

「妳不要紅著臉大叫嘛,現在可是深夜耶.」弗蘭契絲嘉不以為意地說:「噯,蜜娜,妳不用擔心啦,人家只是做做樣子嘛.不然旁邊就有一張床,要是我真想做什麼,才不會在走廊上呢.我現在就把克里斯還妳,事情原委妳就問克里斯吧.」她還是刻意吐出一番引人遐想的言詞,說完便將克里斯一把推向米娜娃,然後伸手握住房間門把.

「什麼還給我啦,他又不是我的——」

「不就是妳的嗎?妳自己說的妳都忘啦?」

米娜娃一時啞口無言,弗蘭契絲嘉接著關上門.現場只剩克里斯和米娜娃,令人難耐的沉默彌漫在兩人之間.


他們現在仍會下意識回避對方.在船上雖然敞開心說了話,但也只是把尷尬帶往另一種方向,一旦目光相對,兩人總不約而同地把視線移開.

他們成了夫婦,有了小孩.對于這個預言,兩人都不知該如何面對……正當克里斯猶豫著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時候,米娜娃先出了聲:「弗蘭要你跟我說的事是怎樣……」

米娜娃惡狠狠地瞪著克里斯,讓他支支吾吾找不出適切的言詞回話.他想,現在可能有間諜潛伏在身邊,暫時別讓對方知道我們察覺他的存在比較好……

「嗯,嗯……是很重要的事;因為她不想讓其它人知道,所以我們到沒人的地方去說吧.」

這句話不知道引來米娜娃什麼聯想,她的臉變得像酒漬蘋果一樣紅,「我,我跟弗蘭可不一樣!這,這種事……」

「妳不來不行啦——快點,跟我來一趟就是了.」克里斯抓住米娜娃胡亂揮舞的手,將她拉著往一樓移動,在樓梯上還差點踩到某個藍色物體,險些沒有摔下樓梯.

「……嗯?嗚,嗯……嗯嗯,嗯……」

是已經忍不住睡著的寶拉.不知道她是睡昏了還是怎樣,竟然抱住了克里斯的腳.

「寶拉,快起來,我有事情要告訴妳,我們到外面去.」

克里斯蹲下去把寶拉挖起來,跟在身後的米娜娃卻湊近他耳邊,「為什麼連寶拉也要一起來?你,你該不會是打算每個人都——」

「是弗蘭契絲嘉要我跟所有親衛隊員說的啦.」

明明是要談論作戰相關內容,不知道米娜娃在慌張什麼……她臉頰徘紅,半張著嘴愣住了,「……咦?親,親衛隊員?」

「有,有人叫我嗎?我,我也是親衛隊員喔~~」寶拉睡眼惺忪地抬起頭.

「……該不會跟這次的作戰行動有關吧?」米娜娃抓住克里斯的手臂,用力地掐了一下.

「我不是早就跟妳說過了嗎?」

「你哪有說呀,這種事情早點說嘛,你豬頭喔!」

「妳干嘛生氣啦——對了,吉爾伯特呢?」

「他去南方三里外的村子調查聖王國軍的動向了.」

看來,克里斯是不可能一次把事情告知所有親衛隊員了.寶拉的睡意似乎已經到了臨界點,因此,克里斯干脆叫她回寢室睡覺去,只把米娜娃帶到旅館外面.

雖說夏天已經快到了,但晚上還是冷颼颼的.克里斯帶著米娜娃躲到建築物的陰影下,告訴她,部隊的動向已經被聖王國發現了.

「這是真的嗎!」米娜娃表情蒙上一層陰霾.

「嗯.我也發現我們似乎被人監視著.」

「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不知道.」

說是說不知道,但他們彼此知道,對方擔心的恐怕是同樣的問題.而弗蘭契絲嘉雖然沒說,恐怕也有同樣的疑問——若是部隊從劄卡立耶斯戈出發的時候,敵方就預期到部隊將會渡海而來,那麼他們接下來會怎麼做,這就很難預料了.

「米娜娃有預見什麼未來的跡象嗎?比方說在普林齊諾坡里會發生的事.」

黑暗中,米娜娃的紅發左右搖晃,「我的力量沒這麼方便;這陣子因為沒有打仗,所以變得有些遲鈍.再說,若不是很淒慘的死狀,不到現場是沒有辦法預知的.」

——若不是很淒慘的死狀……克里斯低下頭去真/心想,自己竟已經好幾次在米娜娃的夢中,讓她預見淒慘的死狀了.

此時,米娜娃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克里斯的想法,伸出拳頭狠狠抵在克里斯的胸膛上,「你不要去想這種事.」聲音中絲毫不帶體貼和溫柔,「你就是為了吃掉其中部分的死兆而存在的.那種莫名奇妙的托宣預言,誰要理他——我,我怎麼會跟你……那個……」

克里斯瞄了米娜娃一眼,卻和滿臉通紅的她視線對上,兩人不約而同低下頭去.原本抵在克里斯胸前的拳頭也加重力道,將他用力推開.

「嗯……可是我總覺得有些不安——有種不好的預感……」克里斯邊說邊伸手貼到自己的額頭上,豎起了指尖抓著額頭的烙印.

「怎麼了?不是還沒到新月嗎?」

「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克里斯這時終于把之前在獻刀儀式中看到死者身影的事說出來讓米娜娃知道;而且還不只那天,後來只要在日暮時分,克里斯耳邊就會傳來細聲的呼喚.

「死人的……身影?」

米娜娃愣住了,雙眼瞳孔不自覺地放大.

吾等的主人——克里斯告訴她,那些死人是這麼喊他的.

「之前都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嗎?」

「嗯,所以我才覺得不安.」

米娜娃伸手摸了摸克里斯的額頭還有手背,然後輕輕地搖搖頭,「早知道會變成這樣,我之前就該好好聽聽內宮總司那些無聊的課程,也許現在就可以知道這個烙印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了.」

沒錯,雖然形狀不一樣,但柯尼勒斯的額頭同樣也有烙印.而米娜娃和克里斯也確實親眼看見過,因此聖王族周圍的人肯定非常清楚跟烙印有關的事.

「你會害怕嗎?會怕那些已死之人對你造成危險嗎?」

克里斯搖搖頭.他從不覺得死亡可怕.

「我怕的是,也許真是我呼喚他們的.呼喚他們的自己讓我覺得很可怕.」

米娜娃歪著頭聽不太懂.

「我害怕的是我自己.我總覺得我的意識好像隨時都會被什麼東西給吞噬進去,比如化身為這個烙印的野獸.」

雖然還沒開始打仗,但若是在普林齊諾坡里將引發一場血戰,到時又會變得怎樣呢……

「不是有我在嗎?你就只要吃掉我身上的死兆就好啦!」

「可是只有這樣也許無法滿足這頭野獸……」

「你去想這個又有什麼用呢?你不要想這個……」

「——所以到了那個時候!」克里斯用僵硬的聲音打斷了米娜娃,「就請妳殺了我.」

那雙漆黑眼眸顯出了動搖的心緒.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是米娜娃的道具,所以當我吃掉了哪個伙伴的性命,妳就要殺了我.」

「是……是這麼說沒錯……」

——為什麼?米娜娃到底在猶豫什麼?

——這不是她把我帶進銀卵騎士團之前自己說的話嗎?

米娜娃生生咽了一口氣,靠上前正打算對克里斯說些什麼.忽然,她的背後傳來一陣壓抑著氣息靠上來的,輕盈的腳步聲.

「你們在這里做什麼?」

「——吉爾伯特!」

高大的黑色身影背對著月光朝他們走來,讓米娜娃慌張地從克里斯面前退開.他身著一襲黑色的輕裝,沒有穿戴鎧甲,袖口和褲管分別塞進了手套和靴子里,一頭蓬亂的頭發,顯然是趕著快馬回來的.

「弗蘭殿下人在哪里?」

「她……在二樓寢室里頭.」

克里斯也嗅到了這名親衛隊長帶來的,非比尋常的氣息.而米娜娃應該有同樣的感受.

「快把百人隊長召集起來,你們也馬上做好動身啟程的准備.」

「現在可是深夜耶?發生了什麼事嗎?」

米娜娃上前跨了一步,卻被吉爾伯特一雙硬質的視線擋了回來,「聖王國派往南方國境的遠征軍調頭轉向了.」

克里斯聽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之前平定大教堂的兩萬兵力,其中一半直接轉而派往聖王國南境,以剿平當地動蕩的情勢.但現在掉頭轉向的話……

吉爾伯特點點頭道:「他們恐怕是打算回防普林齊諾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