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6.墮落的神祇

在一處仿佛連靈魂都會被吸進去的深邃地洞中,一陣規律的腳步聲逐漸朝著洞里前進,像是打在石板上的滴滴水珠正緩緩鑿穿石板般.

那是一群手持油燈的白衣人.一共有八名神婢與兩名男子,正踩在往洞里延伸的石階上頭.

王宮里的神婢從小就受過嚴格的訓練,因此就算走在昏暗且狹窄的階梯上也絲毫不見紊亂.其中只有一個人被這行人規律的腳步聲排除在外,那便是尾隨在後的王配侯格雷烈斯.

這是位于王城中央,自謁見廳地下延伸而出,一條既長且深不見底的洞穴.洞穴的樓梯是從洞內的岩壁上頭刻出來的螺蜁狀階梯,階梯上沒有扶手,眾人的右手邊就是一處仿佛會直通地獄的地洞.此時,就連格雷烈斯也已經對這條路究竟還要向下探得多深這個問題感到麻痹了.

「格雷烈斯殿下,您是第二次走在這條階梯上了吧?您還會覺得害怕嗎?」

走在最前頭的內宮總司,負責掌管內宮所有神職人員的榭蘿妮希卡回過頭來開口問道.這人臉上掛著一條純白色的紗布,據說已經超過百歲,但仍保有少女般的外表,是個讓人覺待不寒而栗的女人.她的肌膚在油燈的映照下,有如冬天月兒般地光滑.

「不管幾次我都不會習慣的.」

格雷烈斯以沉重的話調開口回答.

「待會兒就要直接與神靈會面了,不覺得害怕才奇怪呢.倒是你們,竟然能像軍樂隊一樣帶著整齊的步伐前進,一點都不讓人覺得你們真是什麼神職人員.」

在這里,每一句話語都會喚來重重回音,回蕩在洞窟內.

「我們擁有所有神靈都無法影響的杜克神的庇佑呀.哪還有什麼好怕的?」

榭蘿妮希卡回答.走在後頭的少年望了格雷烈斯一眼輕笑了起來,一頭如蜜似蠟的美麗金發映出燈火的熠熠光輝.

「梅爾也不怕.」一名少年跟著補上了一句.「叔叔會怕的話要不要回去算了?」

格雷烈斯瞪了這名少年一眼,便沒有再開口說話了.

他覺得梅克留斯實在有夠不會看氣氛說話的,而且明明和格雷烈是血源非常淡薄的遠親,卻仍不懂禮貌地直呼格雷烈斯「叔叔」,開口閉口沒一句話讓人覺得他有家教.然而他才十二歲,就已經通過了紫色薔薇章的資格考試.劍審院的考試其實也有包含禮儀規范,因此這孩子照理說應該懂得各項禮儀才對.他不僅劍術沒有讓人有插嘴的余地,甚至還擁有刻印.

(要是今天還讓他揭起了真名,那麼以後……}

格雷烈斯光是想像而已就覺得不寒而栗.

(那麼以後,他到底會變得多令人害怕呀!)

眾人愈往洞里探去,周圍的空氣就愈潮濕,沉重,甚至連身上的觸感都明顯變冷了.

此時,洞里吹來了一陣風.仿佛夾雜著野獸的嘶鳴,由黑暗而深邃的地底下湧出來的一樣.神婢們的腳步聲聽來十分輕快,梅克留斯走路時也幾乎沒有發出腳步聲.這讓格雷烈斯覺得仿佛只有自己的腳步聲是和地表上的現實世界相連接的.他感覺自己的膝蓋處已經有種疲憊感向身體各處漫延開來,但是他卻不打算要停下腳步.

仿佛幽深的地洞中,有一股力量正在牽引著他一樣.

格雷烈斯在腦中徒勞地細數著自己的腳步聲,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他才終于從腳下感受到一股不一樣的摩擦力.是腳踩在沙子上的觸感.這時候空氣的濕度已經飆升到了極限,甚至連繼續活動膝蓋都覺得沉重,氣溫也低得讓人難以忍受.

陣陣腳步聲在沙地中消失.

在這個鋪滿沙子的洞穴底層,一處牆面綻開了一個大洞,洞內又是另一個洞穴延伸出去.洞里的空氣凍到讓人覺得皮膚傳來陣陣刺痛.

神婢們來到洞口,舉著油燈照射到了一片水面.水面映射著光芒.

「……湖?」

梅克留斯連說話都在顫抖.

他們踩在向前方傾斜的沙地上,沿著沙地鑽進了洞穴的入口,視線忽然變得開闊.格雷烈斯忍不住揪緊了他那身白衣的衣領,他已經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覺得冷還是覺得害怕了.這時候,神婢們將油燈的燈罩罩上,溫暖的光芒瞬間消失,冰冷的感覺白此變得令人更加難以忍受.

水面上漂浮著幾球朦朧的光芒,因此油燈的光線一旦被遮住,洞窟內的輪廓反而可以看得比原先來得清楚.

這是一個大得令人難以想像的地底湖.



周圍的岩壁因酸蝕而顯得光滑的表面映出了碧色光澤.湖水澄澈,即便是深處,水底下的銀色岩石表層仍清晰可見.湖面延伸到洞內深處,直到完全隱沒在一片漆黑之中.

「這里是……」

梅克留斯看到這幅景象,忍不住站在湖邊的沙地上,呆愣著說不出話來.他額頭上的烙印泛著青光.格雷烈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發現身上的烙印也同樣出現了共鳴現象.

「這里是創世之地,亦是終焉之地.」

站在一旁的榭蘿妮希卡的說話聲震蕩著湖面輕輕搖曳.

格雷烈斯凝視著湖面的光球.在這昏暗又非現實的光景中,他不太容易辨別出和特定物體之間的相對距離,但他知道,這些光球絕對有一個人那麼大.

「……內宮總司大人.」

一名神婢鐵青著臉回頭望著榭蘿妮希卡.

「只剩下一百零九個光球了.」

榭蘿妮希卡點點頭,將目光移到格雷烈斯身上.

「知道消失的是哪兩位神祇嗎?」

格雷烈斯向前跨出一步開口問道.

「當然.」榭蘿妮希卡垂下眼簾回答.「是雅克斯神和霍勃斯神.」

換句話說,就是柯尼勒斯和迪羅涅斯兩人身上的刻印.

「你們在說什麼?」

梅克留斯毫不避諱地插嘴詢問.一名神婢打算糾正他,卻被榭蘿妮希卡拉住上臂制止了.

「梅克留斯殿下,您知道柯尼勒斯殿下和迪羅涅斯殿下被殺的事吧.」

聽到榭蘿妮希卡的詢問,梅克留斯點了點頭.

「他們死了,所以神祇的象征也一並消失,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不.」榭蘿妮希卡回答的同時,抓起了梅克留斯的手.「梅克留斯殿下,您這副印記在十五年前其嘗一是艾比梅斯大公家的族長所擁有的.」

梅克留斯一聽,一對眉毛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刻印出現代表神靈的血脈健壯.因此,就算刻印持有者辭世,只要大公家的血脈仍繼續流傳著,刻印就會在某個人的身上出現.」

格雷烈斯蹙起眉頭,注視泛著微光的湖面.

過去聚集在此處的一百一十一顆光球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變動,但現在卻有兩顆光球消失了.而象征著雅克斯和霍勃斯的刻印,無論大公家的血脈再持續多少代,大概都不會再出現了.

封印的鋼釘被拔掉了——格雷烈斯就是為了確認這點,才要求神官團讓他一起參加梅克留斯的揭印儀式的.

「……他們是被野獸給吃掉的.」

格雷烈斯忍不住嘟噥了一聲.周圍的神婢聞言臉上血色盡失.

「我們還是終止這次的儀式吧.」一名神婢進言道.「一百一十一根封印有兩根遭到破壞,這代表禁忌正在活化之中.這樣的結果也可能進一步威脅到梅克留斯殿下呀!」

「不要,我要揭我的真名.不過是潛到水中聽取我的真名而已,能有什麼危險?」

梅克留斯說完便率先走向湖邊.

「請,請等一等,梅克留斯殿下.」幾名神婢見狀紛紛上前阻止.

「別攔我!」

「拜托您至少綁上安全繩索.」

「我不要什麼安全繩索!也不需要你們操心!」

梅克留斯甩開了神婢們的手,一步步踩進湖里.榭蘿妮希卡站在後頭,一臉陶醉地注視著這名白衣少年的背影.格雷烈斯則是舉起一只手捂著臉——看來那孩子根本不知道湖底究竟封印了什麼東西.

也許他知道,卻還是闖進去了——闖進噬星之獸的居所.

(在我揭印儀式的那一刻,還沒有任何封印被拔起來呢.)

格雷烈斯試著回想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即便如此,我再也不想經曆那樣恐怖的經驗了.)

(梅克留斯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鬼,他受得了嗎?)

梅克留斯嬌小的身影包裹在白衣之中,腰部,胸部以及肩膀陸續沉進了湖水里.接著,那頭金色發絲也在湖面上攤開,整個人被吞進了透明的黑暗之中.

神婢們並排站在水邊開始唱歌——莫尼斯的鎮魂祈願,是為了不讓死者落入地獄,要將他們引導到天堂的安魂曲.


湖面有幾顆光球開始閃爍,有幾顆則是潛入了湖水深處.

接著,仿佛蘇醒的時刻到了一般.

黑暗中,只見複雜的波紋從各處向外擴散,糾結在一起.

然後斗大的氣泡浮出水面,在湖面迸開.格雷烈斯聚精會神地在湖中尋找梅克留斯的身影,卻怎麼也找不到.

大地出現鳴動.湖水,青銀色的石壁,天花板,還有沙地全都傳出了震蕩——不對,不只是這些地方,而是整個世界都在搖撼.神婢們一個接一個發出小小的哀鳴聲之後倒下.格雷烈斯感覺水底仿佛有某種龐然大物要竄出來似的,不禁嚇得腿軟,但仍強忍著不讓自己真的跪下去.他試著告訴自己,一切都只是錯覺.因為若是整個世界都在搖撼,那麼他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不應有如此強烈的震蕩才對.就在這時候,余光中忽然竄出一道光芒.他覺得額頭正在燒灼著,于是低下頭去,這才發現手背上的刻印也同樣煥發著泛藍的白光.

緊接著,一陣強烈的咆哮聲穿透格雷烈斯的腦袋,他忍不住捂住耳朵.那是數以百計的咆哮聲,墮神的咆哮.隨之而來的是對人類而言難以忍受的低溫和高熱.這時候,還能持續唱著聖歌的就只剩下榭蘿妮希卡一個人.在湖面一陣波濤洶湧之後,光球有如被撕扯般地飛散成數以萬計的碎片.

——吾等自天堂墜落.

剛才的咆哮聲化成了言語,直貫格雷烈斯的腦海.

——吾等汙穢不堪.

——吾等遭受綁縛……

——吾等靜候時機來臨!

——時機來臨!

諸神的哭聲撕扯著格雷烈斯的軀體和心靈,他終于忍受不住屈膝跪倒在地.

(諸神在歎息……?為什麼?)

(它們渴望獲得解放嗎?這怎麼可能?)

忽然間,他腦海中的疑惑被驅散了,他的視線同時呈現一片灰色.就在他察覺到自己趴倒在沙地上的那一瞬間,意識也一點一點地被拉入黑暗中,然後融化,崩解.

格雷烈斯一睜開眼睛便趕緊吐掉滲入口中的沙子,然後抬起頭,溫暖的火紅色光景隨即映入眼簾.他想用手臂撐起自己的身子,不料全身卻忽然竄起一股惡寒,讓他忍不住哀叫了一聲.

身著白衣的神婢們有如灑落的花瓣凌亂地橫躺在地上,只有榭蘿妮希卡一個人還踉蹌地站著.正舉著油燈環顧四周的狀況.

油燈的火光還沒有熄滅.換句話說,格雷烈斯並沒有昏厥多久.此時,他的腦袋也終于冷靜下來了.

「嗚……」

他想從地上站起來,徹骨的疼痛讓他懷疑自己的膝蓋是不是已經斷了.不過他還是勉強自己站起來了,身上附著的沙子在他的動作中滑落.

他留意到一個嬌小的人影漂浮在湖面上.那人的金發像海藻似的漂浮在水面上.格雷烈斯見狀想要沖進湖里,但榭蘿妮希卡卻一把將他拉住,不讓他去.

「殿下,你不能去.沒有把自己獻給諸神的人這麼做太危險了.」

榭蘿妮希卡跑進湖里,將那名全身濕透的少年從湖里拉起來.格雷烈斯看著梅克留斯那張蒼白的臉龐,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死了.那張緊閉的嘴唇腫脹,染成了紫黑色不說,連眼角也滲出了帶血的眼淚滑落臉龐.

「梅克留斯殿下,梅克留斯殿下.」

榭蘿妮希卡抱著這名少年,以一副受寒的顫抖語調呼喚著他的名字.臉上那神婢用的面紗也已經濕透了.

(果然還是不行嗎?)

(他畢竟只有十二歲呀.再說,那頭野獸已經漸漸取回自己的力量,在這種情形下潛進湖里簡直是自殺的行為!)

格雷烈斯不忍心再看下去,索性低頭將視線從他的身上移開.這時少年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布滿了血絲,令人感到十分害怕.

少年張開嘴巴,口中發出的竟然是止不住的笑聲.格雷烈斯忍不住全身竄起了一陣惡寒.

「聽見了——我聽見了!我聽見了!」

梅克留斯被榭蘿妮希卡抱在懷里,身體痙攣地大叫著.接著他甩開了榭蘿妮希卡的手,雙膝顫抖地站在沙地上.他全身衣物都被湖水浸濕貼在身上,看了就讓人覺得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但他還是站穩了,他以自己的雙腳穩穩地站著.

「叔叔,是這種力量嗎!」

梅克留斯注視著格雷烈斯,額上的印記再度泛出青光.隨著他一步步朝格雷烈斯靠近,印記散發出來的青光也愈來愈耀眼了.

那是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印記.

是一百一十一位墮神之長,也是力量最強的男性神祇.格雷烈斯不禁覺得毛骨悚然.

「我拿到了!我什麼都拿到了!」

梅克留斯仿佛要確認似地不斷握拳又張開手掌.

「願杜克神保佑您,梅克留斯殿下.」

榭蘿妮希卡從身後靠近,嘴角帶著一抹妖豔的微笑.

「……您在水底有感覺到了什麼嗎?」

「有,我看到了.」

梅克留斯露出一個日中無人的笑容.

「是野獸.我看到和這片大地同樣巨大的野獸.」

格雷烈斯聽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在他潛入這座湖里聽取夢想之神的真名時,水中還感受不到這樣的東西存在.當時的湖底可說是一片甯靜.

(果真如此,兩根封印鋼釘被毀——真的也讓它蘇醒了.)

「總之——只要殺死擁有那副印記的人就好了吧?他在東方的諸侯國嗎?」

梅克留斯以亢奮的語氣開口說道.

「叔叔,梅爾現在就要出征.現在的我即使空手也可以殺死一頭龍.」

「……你先休息吧.」

格雷烈斯只能勉強擠出這句話來.

「你才十二歲.而且我也得先跟艾比梅斯家的人商量這件事.」

「不要,沒什麼好商量的.現在整個軍隊中沒有人比我梅爾還要強了.」

「說是這麼說,可是——」

格雷烈斯只說到這里便停了.只見梅克留斯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同時還釋放出一股強烈的殺氣.他的身子瞬間像是飄起來一樣,接著便出現在格雷烈斯的懷里.

「什麼——」

梅克留斯瞬間拔出格雷烈斯掛在胸前的匕首.格雷烈斯還來不及出聲,梅克留斯已經從他面前退開,同時舉起匕首猛力一揮,刀刃劃過格雷烈斯臉頰旁飛了出去——

在他身後深處——螺蜁階梯上擦出了一道細微的聲響.

「……你在干什麼!」

格雷烈斯惡狠狠地瞪著梅克留斯.

「射偏了呀?」

梅克留斯咂舌一聲,舔了舔嘴唇.

「叔叔,你沒發現嗎?剛剛樓梯上有一只小老鼠跑進來了.」

「……老鼠?」

格雷烈斯聞言回過頭.但螺蜁階梯的縱向坑洞在洞穴外頭,不論是湖面上的光球,或是他們提著的油燈都照不到,根本什麼也看不見.

「我不知道那家伙來這里想打探些什麼,不過我差一點就可以殺掉他了.」

格雷烈斯整個人冷不防地抽搐了一下.他不認為梅克留斯是在說謊,但這個小鬼是怎麼察覺到有人的呢?再說,此處乃是禁地,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而潛進來的?

「我們要追上去!」

榭蘿妮希卡湊上前說道.

「來不及了.他已經逃到上面去了.」梅克留斯嘀咕了一聲.

「我並沒有聽到腳步聲呀.」


「不發出腳步聲可不是什麼難事,至少梅爾也做得到,劍審院中更是大有人在.」

(到底是哪里來的奸細?是軍隊派來的嗎?還是諸侯國那邊……不會是安哥拉吧.)

不寒而栗的感受伴隨著恐懼和不安同時湧上了格雷烈斯的胸口.

「我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去把神婢們叫起來吧.」

格雷烈斯轉頭望向湖邊,對著榭蘿妮希卡開口說道.對方也點頭表示同意.

「哼,不管是誰,又想打探些什麼——」

梅克留斯不屑地吐了一句.瞬間,眼前這名少年稚嫩的臉龐在格雷烈斯眼中竟和迪羅涅斯的模樣重疊,只見他的雙眼燃燒著凶猛的火光.

「……你的命,我要定了!」

*

*

*

太陽此時已經西沉隱沒在城牆的彼方.陽光透過箭窗映照在藤架,花圃中茂密的夏草上,為這些植物染上了火紅的色澤.

庭園的入口處有一條向外延伸的弧形石造長廊,有個紅發女孩一臉畏縮地以黑色的瞳眸窺探著庭園.

她一發現沒有人便壓低身子快步穿過庭院,跑向其中一處攀滿藤蔓的涼亭.她在一塊大理石上坐下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這里是王城中央區的中庭花園,平常並沒有衛兵駐守,因此希爾維雅可以暫時藏身在這里.她溜出寢室的時候沒有被人發現,不過一旦有人察覺,大批的神婢和神官就會出來找她了吧.她將兩只手肘靠在膝蓋上十指交扣,宛如祈禱般地等待著.

雖然天就快要黑了,但因為庭園里還殘留著暑氣,因此希爾維雅身上也微微滲出了汗水.當然,其實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太過于緊張而冒出了冷汗.

這時候,草叢中忽然傳出一陣細微聲響,希爾維雅忍不住站起來.一個小小的,淺咖啡色的小東西忽然從她眼角余光的細石縫中跑出來,再沿著她的腳脛爬到身上.希爾維雅這才安心地吐了一口氣,同時從懷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布袋.

小松鼠看到希爾維雅捧著滿滿的花種子,高興地一顆接一顆啃咬著,往嘴里塞.而她則趁機以空出來的那只手解下綁在小松鼠尾巴上的紙卷.看到系在紙卷上那束透明的銀白色發絲,希爾維雅的胸口忽然湧出一股熱流.

小松鼠吃完了種子,便沿著希爾維雅的手臂爬到她的肩上,再以鼻頭磨蹭著她的耳垂.希爾維雅輕撫著小松鼠,對它說了聲「謝謝」後,攤開了手中的紙卷.

紙卷的正面是希爾維雅自己的手書,背面則是並排著另一個人的端整字跡.

「……朱力歐.」

希爾維雅忍不住熱淚盈眶,紙上的字也變得朦朧.她趕緊用袖子擦干眼淚,好看清楚上頭寫的字.

獄中的生活環境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雖然是夏天,但住這里反而涼爽舒適多了.第一次開庭已經審理完畢,要等第二次開庭才會做出判決.雖然現在站在我這邊的只有大將軍艾比雷歐一個人,但是我絕對會全力為自己辯護的.

希爾維雅在這封簡潔的信件中,感覺到了朱力歐內心強烈的希冀.他仿佛在告訴自己——我一定會回來的!

然而,希爾維雅聽到評議會透露的消息顯示,朱力歐無罪開釋的機會微乎其微.

(朱力歐自己都承認那個將軍是他殺的.)

(而且王配侯路裘斯也加入了彈劾的陣營……)

她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龐.

(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能做?)

(我明明是個女王,卻什麼權力也沒有.)

朱力歐被囚之後,希爾維雅好幾次拜托前來謁見的格雷烈斯和路裘斯,但他們卻對此事充耳不問.榭蘿妮希卡對于薔薇章評議會的事情漠不關心,而且她對朱力歐原本就沒有正面觀感可言,因此找她幫忙根本就行不通.

(如果賭上性命回到聖都的他死了,那我也沒有動力活下去了.)

(朱力歐,朱力歐……)

一陣疼痛欲裂的感受讓希爾維雅忍不住捂著胸口,彎下腰將身體靠向膝蓋,眼淚也順勢滑落到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她感覺到小松鼠驚慌失措地站在她的肩頭,害怕地從肩膀直奔而下,鑽進林蔭深處躲起來了.

她起身想要搜尋小松鼠時,突然有人開口說活了.

「唉呀呀~~原來妹妹也長得這麼可愛呀?」

說話的是個女人.希爾維雅愣了一下,轉頭望著涼亭另一頭的入口處.

只見一名女子背對花園的綠蔭佇立著.她身材高眺,一頭黑發編成了幾條長辮子,一身異國風的寬領裝束,眼神有如水晶碎片般地銳利.希爾維雅看不出她的年齡,就好比人類看不出獅子的歲數一樣.她看起來是如此高貴而美麗.

女子走進涼亭.臉上那抹傲慢的笑容,讓人覺得仿佛盛夏的高溫都被她給驅散了,希爾維雅只覺身體一陣寒冷地向後退了幾步.

「……你,你是什麼人?從,從哪里進來的?」

這里是王宮中央區,外頭有六重建物團團包圍.若是從外頭進來,絕不可能不被發現.這名女子究竟是怎麼進來的呢?

「我是宮廷劍術顧問,進來王宮沒有人會說話的.」

女子聳了聳肩這麼回答.宮廷劍術顧問?希爾維雅聞言倒抽了一口氣.這人的事她有聽說過,朱力歐也曾經跟她提起過.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

「你就是……卡拉老師?」

「你知道我的名字呀?真是榮幸.」

卡拉臉上露出了笑容,不過在下一秒已經來到了希爾維雅的面前.

「啊?」希爾維雅的手腕被她一把抓住,接著很快地繞到了背上.「你,你干什麼?」

「什麼干什麼?這個世上所有美麗的事物都是為了接受我的愛而誕生的;這個世上所有強悍的存在都是為了敗在我手下而存活的.」

希爾維雅被卡拉架著,疼痛讓她忍不住落淚.

「姐姐是生氣的時候最美,而妹妹則是哭泣的時候最好看了.我說,你們姐妹倆還真是讓人著迷呀.早知道當初就把你們兩個一起打包帶走.」

「姐姐?你認識我姐姐?」

希爾維雅在卡拉的擒拿中掙紮著.這人是聖王國軍的宮廷劍術顧問,為什麼會知道米娜娃的事?還說什麼早知道就把她們姐妹倆一起打包帶走——

在兩人目光交會的那一瞬間,希爾維雅頓時領悟了.

沒錯,宮廷劍術顧問將由一名女劍士來擔任,這個消息大約是在十年前傳出來的.之後,這名宮廷劍術顧問便旋即從王宮中消失了.

「……是,是你把姐姐帶出王宮的?」

「沒錯,你恨我嗎?」

「不會……可是,可是……」

希爾維雅的胸口湧上各種思緒與疑惑,有如漩渦般地糾結著.為什麼這個人只將米娜娃帶走?她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又為何將她一個人留下?如果這個人當時也將她一起帶走的話,結果又會是如何呢?

(現在想這種事情一點意義也沒有.)

希爾維雅緊咬下唇,抬頭注視著卡拉.這麼告訴自己——

(結果現在我人還是在宮廷里面.)

(若是沒有留下,我也不會遇見朱力歐了.)

卡拉看著她,瞬間露出一抹溫柔的笑靨.她讓希爾維雅坐回那張大理石平台,伸出手輕撫著希爾維雅的一頭紅發.

「……你為什麼會來到這里呢?」

希爾維雅等情緒稍微平複之後,才開口詢問.卡拉蹲下身子,好讓自己的視線與希爾維雅同高.

「因為這可是能看到女王陛下哭泣模樣的難得機會呀.」

希爾維雅聽到她這麼說,連耳根子都紅了.

「為,為什麼!」

「我呀,偷看到牢房里的朱力歐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後來有一只小松鼠跑了進去.然後就……」

「朱力歐?你見到朱力歐了嗎!」

希爾維雅激動地抓住卡拉的手臂.對呀,宮廷劍術顧問應該也具有薔薇章評議會的身

分才對.


「拜托你,朱力歐是你的門生對吧?拜托你一定要在審判上幫幫他!拜托!」

「我當然會這麼做了.」

卡拉以堅決的口吻回答.希爾維雅一聽開心不已,抓著她的手也更加用力了.

「不要讓他死很簡單.不過,女王陛下……」

希爾維雅的笑容消失了,她忍不住咽了口氣.因為卡拉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

「他也許沒辦法回到原來的職務.換句話說,朱力歐沒辦法再回到陛下的身邊,作為您的守護騎士了.」

這句話聽在希爾維雅耳中,就好比被迫吞下一顆長滿刺的果實般地疼痛.

然而……

「……即便如此……只要,只要朱力歐可以活下去……」

吐出來的每一個字,對她的喉嚨來說都是折磨.

「欺騙自己是件很難受的事對吧?」

卡拉這句話讓希爾維雅心中的某個點崩潰了,她忍不住捂住嘴巴,淚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轉.

她已經無法再和朱力歐見面了.

(我不要……)

(我想見他!我想再見他一面……)

「朱力歐之所以願意接受審理,就是為了要回到女王陛下的身邊.因此不管被安上什麼樣的罪名,他應該都會想盡辦法擺脫掉的.他如果真的想要回到女王陛下的身邊,也只能這麼做了.我說陛下……」

卡拉將兩只手放到希爾維雅的肩膀上.這雙手對希爾維雅來說,有如朱力歐內心的覺悟一般沉重,她的眼淚差點又要奪眶而出.

「我也想讓朱力歐回到陛下的身邊.」

紅花和白花襯在一起,一定格外美麗吧.卡拉這麼想著露出了笑容.

「為此,不論我要你做什麼事情,你都願意嗎?」

希爾維雅毫不猶豫.

她將手貼到了按著自己肩膀的那雙手上.

此時,卡拉臉上的表情是如此殘忍而純粹——希爾維雅忍不住想著,自己肯定想忘也忘不掉吧.

卡拉穿過樹林,從一條弧形回廊走進寬廣的中庭里,樹梢篩落的陰影印在她的臉上.此時的她內心雀躍不已.

(要是我早點回來就好了!)

(沒想到在我跑去安哥拉游玩的期間,聖王國里竟然發生了這麼有趣的事.)

朱力歐被關在幽暗牢房里的堅毅表情,與希爾維雅在光影斑駁的繽紛花葉間那張陰郁的臉龐.卡拉只要想起這兩個畫面,就忍不住露出一臉陶醉的表情.

她走在庭院一角背對城牆的茂密樹林前方,忽然停下腳步,稍微享受一下日暮時分的蟲鳴鳥叫.

「……你傷得這麼重,要爬牆逃走肯定很辛苦吧?換一條路如何?」

對方沒有回話.卡拉則是面帶微笑地倚在樹干上,將雙手交抱在胸前.

「我們師徒這麼久沒見面,連聲招呼都不打不會太悲哀了嗎?」

樹林間仍是一陣漫長的沉默.隨著夕陽低垂,林中枝干延伸的陰影也遮蔽了卡拉腳邊的草地.

緊張的空氣終于緩和下來.

一個黑影搖晃樹叢,窸窣一聲來到了卡拉面前.這人身著一襲靛青色的緊身衣,只有右肩和胸口戴著簡單的鎧甲.他以一手按住不斷滲出鮮血的左肩.血水甚至染上了左胸前的薔薇章.

他頂著一頭鐵灰色的頭發,目不轉睛地直視著卡拉.

「這表情不錯.吉爾,你……看來不怎麼好嘛.」

卡拉離開樹干,朝著吉伯特走去.吉伯特既沒有閃躲,表情也沒絲毫變化地讓師父抱住了自己.

「你的傷是怎麼回事?是箭傷嗎?不對……」

卡拉撥開吉伯特的手,察看他的傷口,喃喃嘟噥著:

「是匕首之類的對吧?有人能刺得這麼猛呀?」

「……我是被扔中的.」

吉伯特這才語帶呻吟地回答.

「什麼?你沒躲開呀?該不會是身手變遲鈍了吧?」

卡拉笑著伸出手指滑過吉伯特的下巴.

「你穿著這身裝束潛進王宮里來干嘛?弗蘭怎麼了?你把她丟到一邊了嗎?」

吉伯特聞言皺了一下眉頭.

「還有,你看到我在這里,怎麼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我跟那個白薔薇騎士交過手,一看就知道他的劍術是跟誰學的了.」

「喔?你跟朱力歐交過手啦?」

卡拉一臉滿意地點點頭.

「然後呢?你該不會是為了見我才來的吧?」

吉伯特別開視線,沒有回答.

「看來你是受了劍審院的指示對吧?這麼小心翼翼地不讓情報泄漏呀?我是想說你很了不起啦,不過你以為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誰呀?」

「卡拉老師……」

吉伯特一臉苦澀地開口.

「您為什麼會在這里?」

「喔?我問你問題,你也丟個問題來回我呀?不過,你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您是為了與弗蘭殿下為敵才出現在這里的嗎?」

卡拉冷哼了一聲,笑著說道:

「那當然啰.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教你們怎麼打仗?」

吉伯特一聽,全身上下不自覺地冒出了殺氣,緊張,還有絕望的情緒.

卡拉似乎對他這樣的反應感到很滿意.

(因為,這個世上可沒有比起當我的敵人還要恐怖的事了.)

(而我就是為了要看到吉爾這樣的表情,才會教他劍術的.)

一陣難以言喻的喜悅在她體內蔓延開來.

「放心吧,吉爾,我沒打算在這里對你怎麼樣.因為你得回到弗蘭身邊,事情才會變得有趣.不過當然了,你得先老實回答我的問題才行.」

卡拉張開雙手的動作讓吉伯特的身子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吉伯特在腦中計算著,要怎麼躲才能躲得開.但是,就連他最後找不到答案的絕望反應都在卡拉的算計中,而且她還刻意等到這一刻才開口說道:

「好了,我再問你一次,你來王宮到底是為了什麼?」

吉伯特雙唇緊閉,短暫露出了哀痛的神情,但接著還是卸下了緊繃的神經.

而他在答話時的聲音則是變得平板而空洞.

「——我是為了尋找殺死《噬星之獸》的方法而來的.」(來源:輕小說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