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4.不諧和音

極度干燥的晚風夾帶著沙塵和血腥味拂來,漫布在耶帕維拉西門外聯合公國的營地中,大批軍隊帶著成群的傷患還有從前線要塞撤出的物資接踵而至.一支支折斷的旗杆尖端,各個公王國的軍旗在晚風撥弄中顯得無比淒慘.只有醫務兵在這一批又一批的軍隊之中繁忙地到處奔走著.

(不行,天要黑了,我得趕快讓撤退回來的部隊有營地可以休息!)

寶拉站在西門邊的了望台上俯視著整片營地,接著滿頭汗水地趴到地上,用黑炭于鋪在地上的一塊塊板子上寫著要給各個軍隊的每一項指示.

她原本的職務是醫務兵,現在看到了大批的傷患,心里便不由得有一股沖動要飛奔出去.

但現在她可是整個公國聯軍的代理指揮官,不可能親自為每一個傷患包紮處置.

「拜托!請把這些指示交給聯軍的各個部隊!」

寶拉從了望台頂端將指示牌扔到台下去,下面接過指示牌的傳令兵隨即各自分頭跑了出去.接著,寶拉抓起了身旁厚厚的作戰計劃書趕緊攀下梯子.

當她趕往陣地中最大的軍議帳棚,身著鎧甲,披著披肩的各公王國公爵和騎士團長都已經聚集在帳棚里了.盡管寶拉肩上也披著指揮官的披肩,但面對一個又一個年紀比她長上三,四倍的男人,終究還是忍不住畏縮了起來.

「對不起!我來遲了!」

一雙雙明顯表現出不悅的視線隨即朝著寶拉射了過來——是年老的公爵們.

「好了,快坐進來吧!」

坐在上位的劄卡利亞公王用下巴比了比身邊的椅子.這個生性溫厚,性格上怎麼看也不像弗蘭契絲嘉父親的老公爵讓寶拉瞬間脫離了窘迫的情境.加上米娜娃也站在劄卡利亞公王的身後,這也讓寶拉覺得安心不少.

她坐到椅子上,將作戰計劃書放到膝上.這時候,榭露齊尼亞公王開口了:「我們得趕緊跟聖王國議和!現在已經不是繼續跟聖王國為敵的時刻了!」

幾個人聽了,臉色凝重地跟著點頭.榭露齊尼亞就在梅德齊亞北邊,不論是跟安哥拉還是女王直轄領地都靠得很近,要是安哥拉軍進一步揮軍南下,繼拉坡拉幾亞之後下一個遭殃的就是榭露齊尼亞,因此榭露齊尼亞公王當然會緊張了.加上這名公爵已經年過六十,繼續隨著軍隊駐兵前線,體力也已經到了極限.

「劄卡利亞公王,余聽聞您擅自把王配侯派來的議和使者趕了回去,您為什麼如此自作主張!」榭露齊尼亞公王口沫橫飛地質問.

「那不是議和,而是招降!對方要求聯軍交出他們要的人,而且沒有商量的余地.」

劄卡利亞公王稀奇地吐露嚴厲的語氣.

「他們要的人?……是指聖女殿下嗎?」

「不,他們要的人不是弗蘭契絲嘉.」

劄卡利亞的視線瞟向身後的米娜娃,但什麼話也沒說.榭露齊尼亞公王這下子也不再說話了.陪同出席的幾名騎士紛紛投以訝異的眼光彼此張望著.而這個話題的當事人,米娜娃則滿臉苦澀的表情咬緊自己的下唇.

王配侯路裘斯要的人米娜娃其實是聖王國托宣女王的姐姐,這件事劄卡利亞公王已經讓聯軍的其他幾名公王知道了.這瞞不住他們.而且,這個要求聯軍說什麼也不能接受,因為米娜娃是公國聯軍這邊跟聖王國交涉時唯一的王牌.

「要是現在跟聖王國議和,對我們可是絕對不利呀!」

其中一名騎士團長發表了他的看法,而周圍的其他騎士們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現在我們的前線要塞已經被對方攻陷了八個,整個戰線幾乎已經退到耶帕維拉外圍了;補給問題變得更加困難,而梅德齊亞公王仍在對方手中,在這個狀況下跟對方議和,我們聯軍根本形同敗北呀!」

「是呀!我們至少要撐到弗蘭契絲嘉卿回來呀!」

寶拉低頭望著作戰計劃書被翻爛了的封底,緊咬著下唇強忍著內心滿溢的焦慮.

公國聯軍現在是連戰連敗,幾乎丟掉了所有的前線據點.

「哼,我們之前把七萬聯軍交給了弗蘭契絲嘉卿留下來的作戰計劃書,結果還不是落得現在這副窘境!」

滿臉橫肉的齊露瑪尼亞公王以氣憤的語氣發出不平之鳴.這人在弗蘭契絲嘉還在耶帕維拉的時候可是把這位聖女殿下高高捧在頭頂上,極盡諂媚之能事,但現在卻翻臉像翻書一樣露出了譏諷的語氣.此時他瞪著寶拉的目光也帶著相當程度的輕蔑.

「這三天以來,我們談論的結果都是說要等戰況好轉再向對方提出議和的要求,但現在呢?情況不是每況愈下嗎!我們采用的戰術竟是一個不在戰場上的人擬訂的,這有什麼用嘛!」

「弗蘭殿下她——」

寶拉忍不住用力地拍著放在桌上的厚重作戰計劃書,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接著,在場眾人的視線同時刺向寶拉,讓她隨即受到震懾,低下頭,但仍試著擠出聲音說:

「弗蘭殿下把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形寫成了作戰計劃書,把作戰計劃書留給我們……就算她人不在這里,但她根本沒有離開我們!」

「那你就把這些作戰計劃書交給在場的騎士團長呀!你太年輕了,雖然只是形式上的代理指揮官,但你並沒有能力領導整個公國聯軍!」榭露齊尼亞公王隨即頂了回去.

「是呀!有什麼緊急狀況各國的騎士團還是得獨力作戰的!」齊露瑪尼亞公王接著說.

「不,不行!現在公國聯軍的指揮系統不能分裂呀……」

「你還不是允許拉坡拉幾亞公國的軍隊撤退了嗎!」

「那,那是……」

「總之,現在不是你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強出頭的時候——快把作戰計劃書交出來,去幫聯軍的士兵洗腳吧!」

此話一出,寶拉身後隨即傳來一陣腳掌在地面拖行的摩擦聲——是米娜娃在氣憤之下抓起自己的巨劍站了出來.寶拉趕緊回頭制止,而這時候靠近帳棚入口處的方向卻先一步傳來了聲音:

「公王殿下,請容在下斗膽,」紅色胡須覆滿下顎的榭露齊尼亞軍團長說:「那份作戰計劃書還是留在寶拉卿手上才好,以免聯軍的動向有任何走漏的危險.」

「嗚……」榭露齊尼亞公王被頂了一句而啞口無言.

「是呀,寶拉卿的工作其實就是依據戰場上的狀況發布作戰計劃書中預先寫好的對應方式.而弗蘭契絲嘉殿下既然指定由寶拉卿擔任這個職務,就交給她做吧!」

劄帕尼亞騎士也發表了贊同的意見.這讓下顎油脂肥厚的齊露瑪尼亞公王露出一臉困窘的表情,臉上尷尬地滲出了汗水.

這時候,劄卡利亞公王補上了一句:「說起來,那份計劃書里面用的文字跟符號大半也只有你跟弗蘭契絲嘉看得懂吧!」

「是,是!」

寶拉聽了拼命點頭.劄卡利亞公王于是回頭望向其他在座的公王,「那我們下一次的作戰計劃還是交給弗蘭契絲嘉的軍事謀略吧.畢竟在梅德齊亞公王被擄的情況下跟聖王國議和,我們根本拿不出有利的談判條件呀,這點諸卿應該都明白不是?」

幾名公王此時只能勉為其難地帶著苦澀的表情點頭.

「那我們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明天的攻擊行動上吧!由我方的劄卡利亞騎士團為攻擊重心,其他各國軍隊盡力掩護,大家盡量把傷害控制在最小范圍吧!」

劄卡利亞公王邊說邊把目光移到帳棚入口外的景象,雙眼直視著聳立在平原彼方的聖卡立昂城.

「再繼續吃敗仗,甚至還很可能必須割讓梅德齊亞.我們得極力避免這個情況發生才行……」

這天傍晚,克里斯坐在營舍房里從窗內遠眺著窗外的景色.他靠在牆上,雙腳伸直了癱在地上.此時全身的疲憊感已稍稍麻痹,汗臭味正不斷從身上飄出,結成硬塊的手掌表皮沾滿了黑色的汙垢.剛剛他才結束和銀卵騎士團先鋒部隊一同進行的訓練工作,正在等著洗澡.軍隊同僚說,克里斯的長相跟體型太像女孩子,跟他一起洗澡感覺很別扭.因為這莫名其妙的原因,克里斯被拒絕跟大家一起使用澡堂,得等大家洗完之後才一個人洗.

多了這一段空間時間,腦中不自覺地浮現目前跟米娜娃之間的對話.

——結果我還是惹她生氣了.

——她到底在氣什麼?我不是已經把自己為什麼決定要這麼做的理由告訴她了嗎?

即便是克里斯這時候也忍不住對米娜娃不講理的反應感到不滿.

——我明明是為了她才決定這麼做的,畢竟我們根本不可能繼續這麼生活在一起了,所以我才要去一趟聖都呀……

克里斯心想,米娜娃絕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換句話說,那是情感上的問題啰?其實,克里斯一想到接下來要跟米娜娃分開,也覺得很難受.那麼,米娜娃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反應,也是基于這個想法嗎?

——那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他不禁懷疑,自己決心殺死路裘斯,然後只身前往聖都,是正確的決定嗎……

他要去一趟聖都王宮的地底,晉見冥王歐克斯.在那里——雖然他不知道到了那里之後應該怎麼做——他將親手取回自己身體的主宰權.他要就此斬斷過去始終被野獸操弄著,啃噬他人命運,吮噬他人生命而活的人生.

這時候,克里斯才發現了一件事.

——米娜娃這陣子完全沒有再預見自己的死兆了?

這應該是因為米娜娃夢到了果胎托宣——夢見了未來將成為女王夫婿的男子形象.這是擁有杜克神血緣的女性最絕對的死亡.她將會在聖都王宮地底下的銀陰宮被克里斯殺死.

這麼一來,在這個托宣預言實現之前,米娜娃身上所有在戰場上可能出現的死兆都將消失于無形.


然而,若是克里斯真能戰勝寄宿在他體內的那頭野獸……

——那麼,我不就沒有了繼續待在米娜娃身邊的理由了嗎?

——反過來說,米娜娃就非得從我身邊離開不可,因為她必須避開由我帶給她的死兆.

克里斯環抱著自己的雙臂靠在牆角的陰影處.

——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去一趟聖都嗎?

——我還要殺死路裘斯,奪走他的刻印之力,然後一個人去聖都嗎?

這其實是他第一次基于自己的意志而渴求神靈的刻印之力.雖然這股力量過去始終翻攪著他的人生,折磨著他,然而,現在的克里斯卻非常明確地需要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之力.

一——你想要那股力量嗎?

一聲詢問讓克里斯猛然驚覺而抬頭.

有人站在窗前,遮住了窗外照進來的光線.這是個女人.同時克里斯也察覺到自己的前額,雙手手背上正開始泛出炙熱的高溫.

其實眼前的女性在昏暗的光線下並無法辨別她的長相,但克里斯知道這名女性的容貌和他非常神似.只是她的額頭上沒有野獸的刻印,這是當然的,因為……

——因為這家伙就是冥王歐克斯.

這張臉是他母親的臉,打從克里斯出生開始就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中,想忘也忘不掉.沒有名字的母親.

——你想要那股力量嗎?

母親重複問了一次.聲音直接出現在克里斯的腦中,捂住耳朵也無濟于事,閉上眼睛同樣也沒用;母親的身影仍會出現在黑暗中,因此,克里斯回了話:

「對,但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我需要那股力量.」

——你不用再出現了……克里斯雙眼直瞪著自己的母親,瞪著她染血的粗布衣裳,瞪著她焦黑的頭發,瞪著她始終維持著那天晚上的模樣——克里斯七歲時的那個夜晚,山賊襲擊了他長大的村莊,放火燒掉了所有的住家.他在那天晚上殺掉了所有人——那些山賊,還有他的母親.

——你已經得到了.

聽了母親的話,克里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這家伙在說什麼?

克里斯瞪著她,但母親的模樣卻沒有任何改變,包含她空洞的眼神.

「你回想一下呀!想想和我一起度過的那七年時間.」

母親的聲音朦朧地在腦海中回蕩著,接著逐漸變得清晰.

「你不是我的母親.」克里斯不屑地說.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以這副模樣出現?」

「因為你想要松動我的意志.」

她笑著搖搖頭,「你想想呀!想想和我一起度過的那七年時間,想想為什麼——」「你住口!你不是我的母親!」

「你想想,為什麼那七年間,你從沒有被村里的人們發現?」

——咦?

克里斯聽了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母親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你想想,為什麼你的容貌會跟我一樣呢?」

「你,你……你說……什麼?」

「你想想,為什麼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什麼為什麼?這……這……」

「你想想,為什麼現在我會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你的面前呢?」

克里斯拼命地搖頭,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否認什麼.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過去七年我都沒有被村里的人們發現……

——我不知道……這家伙到底想說什麼?

「你終于……你終于開始渴求那股力量了.所以,你現在應該可以想起來了.」

「……我不要!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快想起來吧,你打從一開始就擁有這股力量呀!」

「我不要!你快滾!」

就在這時候,門外走廊的樓梯下方傳來人們上樓的腳步聲,還有一個女孩開口說話的聲立日.

「……蜜娜,你這次一定要跟克里斯和好喔!他現在就在上面!」

——寶拉?還有……

「我早就說過了!我沒有跟克里斯吵架!所以也沒有什麼和不和好的問題啦!」

——米娜娃!

——不好了!她要過來嗎?現在,我身上的烙印……

克里斯屈起了手指伸手摳著自己的手背,手背上的高熱開始轉換成了痛楚.

——消失呀!快消失!不然那時候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快消失呀!

就在這一瞬間,母親臉上的笑容忽然出現不自然的扭曲.

「……快想起來呀……」

她的聲音仿佛從水底下傳來般震蕩漂浮著.接著,樓梯上的腳步聲驅散了她的聲音.

「現在可是在打仗呀!都是因為克里斯一直表現得曖昧不清;所以,蜜娜你要跟他好好說清楚啦!」

「我知道啦!喂,你,你不要跟過來啦!我自己一個人去!」

腳步聲在此時分開,一個停在克里斯的房門外.他困難地咽下了一口唾液,抬起頭來環顧著昏暗的房間四周.這時已經不見母親的身影,當他再度把頭轉向房門,接著便看到門外油燈的火光穿過推開的門縫照了進來,而火光那頭則映出了油燈主人的一頭紅發.

「……我,我進去啰.」

米娜娃帶著畏畏縮縮的聲音問.克里斯聽到聲音,深深吸了一口氣.

寶拉進了隔壁屋子,忍不住繞著一張桌子打轉,猶豫著要不要把耳朵貼到牆上偷聽.

(這件事雖然是他們兩個人的私事……可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不管是對銀卵騎士團,還是對公國聯軍來說都非常重要.)

但偷聽真的好嗎?

(還有,如果我聽到他們打情罵俏地拌起嘴來怎麼辦?)

寶拉停下腳步,雙手環抱在胸前正思索著該怎麼辦的時候彥隔壁那頭忽然傳來——啪地一聲重重的拍擊聲,接著是米娜娃的怒吼:

「——你,你這個笨蛋!」

寶拉嚇得差點跳起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蜜娜……揍人了?)

她趕緊跑到牆邊,但仍猶豫著要不要把耳朵貼到牆上偷聽.而接下來隔壁房間也就此陷入一片寂靜,這更加深了她內心的不安.

(蜜娜不是說她跟克里斯沒有吵架嗎?但剛才的聲音怎麼聽都像是在吵架呀!)

(這兩人什麼話都悶在心里才會把事情搞成這樣啦!)

焦急的寶拉終于忍不住把耳朵貼到牆上.

(……咦?)

然而,透過牆壁,她卻什麼也聽不見,就連任何細聲交談的聲音也沒有.

(她應該讓我跟去啦!)

寶拉猛然從牆邊跑開,沖出了房間,踩著慌亂的腳步啪噠啪噠粗魯地推開了克里斯的房門.

「我說你們兩個冷靜下來啦!坦率一點好好說——」

話沒說完,寶拉便驚訝得愣住了.蠟燭昏暗的火光下,克里斯一個人縮在牆角,卻藏不住那張臉又紅又腫的模樣.除了他,房里沒有其他人了.

(蜜娜跑出去了?唉呀呀呀!搞什麼東西啦!)

「克里斯!你到底在畏畏縮縮什麼啦!不過就是沒神經地又說錯了什麼話嘛!被蜜娜揍了一拳,干嘛不追上去啦!她往下面去了嗎?」

「咦?啊,嗚……那個……」

克里斯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怎麼回話,而寶拉則猛力地甩門奔出了房間,往樓梯跑去.

(要攻打聖卡立昂,根本少不了他們!他們到底在干什麼嘛?)

聖卡立昂城跟其他那些缺乏規劃,不斷向外擴建的古城不一樣,整個城鎮的設計是連同城堡,教堂,還有包圍了整個城鎮外圍的城牆一體成形搭建起來的.是一座擁有簡練外型的巨大建築.

然而,這座聖卡立昂城現在卻有兩道非常丑陋的巨大傷痕.其一是被攻破的東門,現在正在進行修補工作;其二則是城堡南方和大聖堂之間的空中回廊上,有一處崩塌陷落的痕跡.這兩道傷痕都是被銀卵騎士團破壞的.

(聽說那個空中走廊是被米娜娃陛下一劍劈開的.)

路裘斯站在梅德齊亞公爵的辦公室內,從窗內抬頭望向窗外那條空中回廊殘存的兩端,殘破的空中回廊仿佛伸進夜空中的兩只利爪.這副景象令他意識到米娜娃的巨劍連堅固的石磚建築都可以劈斷的恐怖力道,因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前額的繃帶上印出了底下一道深深的傷疤.

這是幾天前他率隊攻打銀卵騎士團紮營的陣地時受的傷,到現在還沒痊愈.

(那時候我應該跟米娜娃陛下揮出的劍尖拉開至少三個指頭的距離才對.)

(這是劍風造成的力道.)

路裘斯光是憶起當時那一記劈砍,心里就不由得湧出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喜悅.

(陛下搞不好真會成為聖王國的女王呀!)

他忍著不笑,但肩膀卻不自覺地發出顫抖.

(真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雖然格雷烈斯卿說不要對米娜娃陛下出手,但我真想好好跟陛下拼個你死我活——想切斷陛下的手,聽陛下嚎哭慘叫……對,最好是在那頭野獸之子的面前.)

(陛下可是劃傷了我的刻印呀!)

這股憤怒像是滾燙的蜂蜜一樣從他的心底不斷湧出.若是不將米娜娃美麗而纖細的身體碎尸萬段,若是不將米娜娃那頭紅發用更為濃豔的鮮血沾濕,這股憤怒便怎麼也無法平複.

「……殿下?」

站在路裘斯身後的傳令擔心地喚了自己的主子一聲.畢竟他正在報告戰況,但路裘斯卻一臉若有所思地將目光移到窗外,表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路裘斯轉過頭來面對這名傳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壓抑胸中的憎恨.他問:「結果呢?希爾維雅陛下的行蹤還沒掌握到嗎?」

「是,安哥拉方面傳來了消息,說敵方已經俘虜了我軍的內宮總司大人,北衛將軍殿下,還有副將軍殿下,但關于陛下……」

「喔?……」路裘斯環抱自己的雙臂.

雖然安哥拉方面也有可能隱藏關于希爾維雅的消息,但路裘斯想不出有什麼原因迫使他們這麼做.

(是榭蘿妮希卡幫希爾維雅陛下逃走了嗎?)

(再不然就是陛下自己逃走的?)

希爾維雅現在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懦弱的女王陛下了.她已經鍛煉出了堅定的意志,同時也逐漸開始懂得施展她所擁有的杜克神之力.

(要是希爾維雅陛下死了可就麻煩了.陛下可是我們很重要的一張王牌呢!)

不管怎麼說,現在絕不是聖王國國軍可以悠閑地駐紮在梅德齊亞這邊與公國聯軍對峙的時刻.路裘斯當然希望能夠盡早達成議和,而這點在拉坡拉幾亞公王國軍撤離之後,公國聯軍必定也懷著同樣的想法.

(再說,耶帕維拉這個偏僻的小鎮根本也容納不下多達七萬的公國聯軍,要是我們跟他們繼續耗下去,他們遲早要自亂陣腳.不過……)

「我軍還是得在劄卡利亞那只女狐狸回來之前解決這場仗才行.」

站在一旁的參謀發表了意見,路裘斯點頭同意.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暫時脫離了公國聯軍陣營,這可是聖王國軍不可多得的好機會.對聖王國而言,他們最好趁著那個女人不在,盡可能簽下一紙對聖王國有利的休戰協定.

(為此,我們得早點宰掉那頭野獸之子,還要抓住米娜娃陛下.)

(最好也可以俘虜那個代理指揮官,可是……)

「據說,公國聯軍現在的指揮官是個年僅十五歲的小女孩.」一旁的參謀官說:「看來她就是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身邊的副將兼替身了.」

「喔?所以聯軍指揮就由她來代理嗎?無聊.劄卡利亞軍沒有年輕女孩領軍,他們就不會打仗了嗎?」

路裘斯說完,一旁的參謀忍不住發出了笑聲.

「不過,這個擔任聯軍代理指揮官的小女孩手中大概真的握有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預先寫好的作戰計劃書.而且,這個作戰計劃書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看過,應該是為了防止接下來的聯軍行動走漏了消息吧!」

路裘斯邊說邊將目光移到距離他三步之外的一張桌子上,桌上放著一疊厚厚的紙.

其實雙方的情況類似.聖王國這邊也是由宮廷劍術顧問卡拉預先寫好了作戰計劃書.卡拉是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的老師,她以這場戰役中所有可能的狀況為基礎,預測公國聯軍在這些狀況下可能采行的作戰計劃,寫下破解這些戰術的方法.就實際情況來說,卡拉所寫的這份作戰計劃書也確實預先猜知了公國聯軍所有的布陣安排,在公國聯軍的前線要塞攻防戰中連戰皆捷.

「以戰術謀略來說,看來是老師比較強呢.這個女人真是可怕,要是她成了我們的敵人……」

「哼,不過就是寫下這本作戰計劃書的人恰巧是那個女狐狸的老師罷了.」

路裘斯不屑地說.雖然卡拉預先寫好的作戰計劃准確無誤地奏效了,但路裘斯似乎就是對卡拉這個女人沒有好感.他就此將這個話題打住,轉身面對站在一旁待命的傳令兵說:「你負責把我們剛剛的對話全部傳達給格雷烈斯卿,順便告訴他,我會在十天之內達成議和返回聖都.」

「是.」

看著傳令出了房間,路裘斯伸手摸了摸纏著繃帶的額頭,接著松開了集中在肩膀上的力道,轉頭面向這間屋子底端一張豪華的躺椅方向.躺椅上坐著一個身穿長袍的老人,他猛然一驚而抬頭.那一副高高的額頭像是黏土干裂一般擠出了皺紋.

「……路裘斯大公殿下?您,您什麼時候……」

梅德齊亞公王帶著嘶啞的聲音發問.他在長期遭到軟禁的生活中,身心已經瀕臨崩潰,雙眼完全失去生氣.

「我已經進來好一陣子了.」路裘斯辛苦地壓抑著內心的愉悅回答:「這是城里景觀最好的一間房間,所以我就拿來使用了.剛剛我在這里聽取了傳令報告戰況,也開了一場簡單的軍事會議.」

站在牆邊的參謀揚起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

「您……您說什麼?這間房間一直都只有我一個人在呀……」

梅德齊亞公王帶著困惑的眼神在路裘斯和他的參謀兩人之間來回張望著,說話的聲音聽來也變得含糊,路裘斯忍住了笑意,用手指輕輕推了推自己的前額,將傷口上殘余的痛感揉散.

(幾乎是完全恢複了.)

能夠吞蝕辨識力的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就是這股力量促使梅德齊亞公王直到前一刻都完全沒有發現路裘斯,參謀,還有方才那名傳令兵就在他的視線之中.至于他們說話的聲音應該傳入他的耳里了,只是無法觸及他的意識.因此,梅德齊亞公王完全無法辨識出他們的存在……

(只要讓米娜娃陛下和野獸之子分開,那頭野獸之子也就不足為懼了.)

(那些家伙急于和我方締結休戰協定,大概會勉強自己發動攻勢吧.這樣正好.)


「梅德齊亞公爵,你大概已經知道了,聖王國此刻正遭到安哥拉帝國的侵略,現在已經不是君臣意氣用事地內斗的時候了.」

「如果大公殿下真這麼想的話,那就應該立即從梅德齊亞公國退兵才是啊!現在聖王國應該傾力防守我國的北方領土吧?」

「該退兵的是公國聯軍部隊呀.如果老公爵你願意幫忙說服聯軍部隊,我可以放了你的家人喔,怎麼樣?」

「笑死人了,我的子嗣絕不會離開聖卡立昂一步.我梅德齊亞公爵家的人,沒有一個人是膽小鬼.」

路裘斯聽了笑了出來,接著將散放在桌上的紙堆彙整了起來.

「……這份作戰計劃書上面也寫到了老公爵你一定會這麼說呢.」

老公爵聽了蹙起眉頭,他大概聽不懂路裘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吧.路裘斯丟下梅德齊亞公爵,帶著參謀官走出了公爵辦公室,對著門外兩名行禮的衛兵點了頭之後,兩名衛兵便把門鎖上.

路裘斯和他的參謀走出房間後,身後隨即傳來了腳步聲.對方是個看不出來多大年紀的男子,他用藥脫去了頭頂上的毛發,以白色頭巾包裹著頭部,兩手藏在口對口貼在一起的兩袖之中.這是神官的打扮,但他其實是『章魚』——格雷烈斯手下的諜報集團.這些『章魚』潛伏于各地,都有各自的身分,職業.而這名神官打扮的章魚則是自幼便浸染在神學領域之中,在神官團里小有成就.他除了效忠于三大公家之外,其余和一個真正的高位神官沒什麼兩樣.

「你倒是花了不少時間嘛.」路裘斯嘟噥了一聲.

「請殿下見諒.」

「那件事情是真的嗎?」

「是.」『章魚』蓋在臉上的頭巾在應聲的同時微微晃蕩著.「當野獸之子和米娜娃陛下接觸的時候,周圍確實會發生不明原因的結冰情況.當時營舍內的床就在凍結之後粉碎了.」

「野獸的烙印已經解放到這種程度了呀?那死小鬼已經離歐克斯愈來愈近了……」

路裘斯嘟噥了一聲之後,走在他右後方的參謀接著說:「再這樣讓他留在米娜娃陛下身邊實在太危險了,必須盡早殺掉他才行,不然情況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路裘斯聽了露出獰笑,「不過,話說回來,對方也知道這件事.這對我們來說其實再好不過了.」

「再好不過了?……這怎麼說?」

「你不懂嗎?野獸之子的烙印一旦解放,米娜娃陛下就不能靠近他了.」

路裘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掌張開,再緊緊合起來.

「如果那家伙單獨行動,他就不可能從我的索姆奴斯刻印中逃走了——這次,我絕對要親手殺了他!」

「殿下,您為什麼這麼執著于親手殺掉那個野獸之子呢?那個……」參謀支吾著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最後還是開口:「還有您受傷的時候也是.那時候只要我們的部隊沖上去把他團起來就好了,殿下您不需要讓自己涉險呀!」

「哼!」路裘斯笑了.「後面那個『章魚』說過,提貝烈斯陛下曾經提過一件有趣的事……」

「太王陛下嗎?」參謀蹙起了眉頭問.

「我們身上的刻印之力呀,」路裘斯伸手指著自己的額頭說:「其實是從冥王歐克斯的力量分出來的,是一百一十一位墮落之神從冥王身上搶過來的.」

參謀聽了點點頭,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換句話說,我的力量原本也是那頭野獸的一部分.」

「……照這麼說來確實如此,那殿下的意思是?」

「然而,野獸之子所擁有的刻印也只是歐克斯的一部分力量罷了.」

「是.」參謀官應聲時的語氣帶著些許疑惑.

「野獸之子殺了擁有刻印之人,奪走了刻印的力量.如果他能,那我也能.雖然我們身上這些冥王歐克斯的刻印之力碎片有大小的差異,但畢竟都是歐克斯的一部分,這點是一樣的.」

參謀官聽了整個人僵住了,差點嚇得站不穩,但回過神來還是加緊腳步追了上去.同樣跟在路裘斯身後的『章魚』神官則是默默不語地繼續走著,腳步始終沒有亂過.

「那——」參謀官開口,聲音卻像哽住了一般,頓了一下才接著問:「那殿下您也可以奪走那個人所擁有的刻印之力啰?」

「對,而且不只是他身為死者之王的力量,還有陶醉之神·雅克斯,恐慌之神·霍勃斯的力量,我會全部搶過來.」

交談至此,參謀官便再也沒有開口說話.而他之所以變得沉默的原因,路裘斯也非常清楚.因為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會產生一個恐怖的聯想——三大公家的人可能會因此而彼此相互殘殺,以爭奪刻印之力.

(那頭野獸真不愧是吃人命運的野獸,光是他的存在就足以引起一場戰亂.)

路裘斯帶著兩名部下走進了軍議室,在里頭待命的千人部隊隊長全部起立向長官行禮.桌上的燭台點上了火,照亮了桌上一張描繪著聖卡立昂周邊區域的地圖.路裘斯坐在軍議室最里側的一張椅子上,參謀站在他的右側,而跟著進來的章魚神官則仍站在他們的斜後方.

路裘斯將卡拉所寫的作戰計劃書擺到地圖旁,接著看了所有出席的將領說:

「公國聯軍現在已經陷入絕境,明天他們出兵攻擊應該就是這場戰爭的尾聲了——是吧?」

「根據勘查結果應是如此.」身後的神官點了點頭說.

「不過,這座聖卡立昂城不會被他們在短短一天之內就打下來的.」

「但他們應該會使用野獸之子的力量吧?」參謀跟著補上了一句.

「也只有這樣了.地獄之門一開,不知道將會喚來多少死亡……但是,那家伙一旦施展這樣的力量,就連自己也無法幸免;只有受到杜克神庇佑的米娜娃陛下可以不受刻印之力的影響.不過就算是米娜娃陛下,若是待在解放了刻印力量的野獸身邊也同樣危險.這麼一來……」

「原來如此.」

一名騎士笑得像是嗆到了一樣.

「殿下的意思是說,當野獸之子離開軍隊之後,在抵達聖卡立昂解放刻印之力以前,他會一個人單獨行動是嗎?」

「對!」路裘斯同樣也擺出了一副齜牙咧嘴的獰笑,「而且,在米娜娃陛下沒有同行的狀況下,我的刻印之力就不會被破解了.」

他笑得肩膀不斷發出顫抖,而同席的騎士們也同樣傳出了殘虐的笑聲.

柯尼勒斯和迪羅涅斯都是擅長使用刻印之力,又精于用兵打仗的專家,卻敗在野獸之子手上,正是因為有米娜娃在.

(那兩人只要湊在一起就會以令人難以想像的方式影響命運的作用,甚至連諸神靈預期的結果都會被打亂.這點沒人可以否認.)

(不過要是野獸之子單獨行動,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我只要在他解放刻印之力前殺了他就好.)

(柯尼勒斯跟迪羅涅斯都笨得想要利用他,這就是他們栽筋斗的原因.其實他們早該在握得住手上的劍的情況下一劍殺了他的.)

「不過殿下,聯軍方面真會采行這種人的智慧無法理解的力量作為核心計劃嗎?畢竟現在這座聖卡立昂城的東門還沒有完全修補好,要是聯軍挾著他們兵力方面的優勢,對我方發動總攻擊的話……」

在場的另一名參謀語帶不安地表示意見.

「不會有總攻擊的情況發生,這是宮廷劍術顧問的預測.」路裘斯用下顎指著桌上的作戰計劃書說:「我討厭那個家伙,但你們不得不承認,要扳倒銀卵騎士團,這方面沒有人比她更行了.而且,她還准備了讓對方絕不可能發動總攻擊的保障策略.」

「敢問殿下,所謂的保障策略是?」

「在明天對方發動攻擊之前,把這東西丟到聯軍陣營里去吧!」

路裘斯邊說邊將桌上的作戰計劃書遞給了站在他背後待命的『章魚』神官.這個舉動讓在場的騎士們全都冷不防地瞪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後一個個露出了會心的表情.

「……這真是個陰險的策略呀!」

「光靠這個計劃,聯軍那些烏合之眾可能就會在瞬間分崩離析了.」

「對!」路裘斯點了點頭,「這麼一來,聯軍那些家伙就只剩下銀卵騎士團能夠出擊,也只能像以前一樣想辦法祭出一些耍小聰明的奇襲作戰了.」

而且,現在銀卵騎士團令人生畏的指揮官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還不在陣中,而所有策劃好的戰術都已經被聖王國軍陣營給預先識破了.至此,整個軍議室中傳出了陣陣的嗤笑聲.

「他們的七萬大軍不過是擺好看的,會與在座各位對峙的敵人,實際上不過就是一支不滿千人的部隊.我們只要把那支畫有銀母雞的旗幟折斷就好.」

路裘斯說完,眾騎士們帶著十足的信心跟著點頭.

接著列席的參謀紛紛挺出身子,在桌上對著各個部隊的部隊長做出詳細的指示,而背後的神官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不見了.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