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5.聖戰的旗手

樞密會議的預定日期在弗蘭契絲嘉的提議下提早了三天.與會的眾樞機神職人員在盡心拉攏其他與會者,與人民一同禮拜以博得人民支持的同時,對于這個提議也只能表示同意了.因為耶帕維拉派來的使者,在前一刻已經抵達了普林齊諾坡里.

「安哥拉帝國對我國發動了突襲!拉坡拉幾亞公國的軍隊已經撤離了聯軍戰線——」

人在大教堂南聖堂聽到報告的弗蘭契絲嘉忍不住露出慘白的面容,在場的神職人員聽到安哥拉帝國一詞也同時喧嘩了起來.

「提前舉行樞密會議吧!」

弗蘭契絲嘉一聲凜然的發言打斷了現場的騷動,接著對著聖堂中一名神職書記說:「明天……應該不可能——後天吧,請您把必要的一些教會行程重新安排過.」

神職書記在驚恐的表情中點頭.接著,弗蘭契絲嘉也請其他人幫忙召集所有樞機人員,幾乎是在不容提出任何異議的情況下,強硬地要大家提早完成所有樞密會議的准備工作.

晚上,弗蘭契絲嘉回到自己的房間,胡亂地扯下身上修女用的,裝飾繁複的聖袍扔到地上,接著整個人趴到床上.看來她疲累的程度也到極限了.雖然她知道,現在後悔也無濟于事,但腦子里總會不自覺地想著,要是她現在還留在耶帕維拉的話……

(我現在只能相信大家了——相信寶拉,相信蜜娜,相信克里斯,父親大人,還有銀卵騎士團的大家……)

就算她現在動身啟程回耶帕維拉,最快也要三天才能抵達.到時候早就大勢抵定了.而且不這麼做不行,因為若不能盡早結束聖王國的內戰,傾注所有聖王國的軍力抵禦北方的外侮,聖王國政體還有東方七個公王國都會同時被殲滅.

雖然弗蘭契絲嘉心里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安哥拉會在這時候進攻?但沒有足夠的消息,她就算想破頭也找不到答案.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留在普林齊諾坡里,在這邊創造出最好的成績然後趕回耶帕維拉.

然而,此時的她躺在床上,思緒卻仍不由自主地要往曲折的溪壑中鑽去.因為她只要一聽到安哥拉就會忍不住想起尼可羅的事.

(尼可羅失蹤已經足足有一個月了.)

(不用說,他肯定是安哥拉派來的間諜,不然他也不會需要這麼一份幾可亂真的族譜.)

(是他把安哥拉帝國需要的情報帶回去的,然後安哥拉帝國也是基于那些消息而決定出兵攻打聖王國的?)

弗蘭契絲嘉在床上翻了身.雖然她理性上知道不可能,但情感上卻仍不斷執拗地反駁著.而在精疲力竭,閉著眼睛休息的情況下,更不可能壓抑這股情緒.

(是我把尼可羅留下來的.)

(我應該公開他的身分,說他是異教徒,說他的族譜是偽造的.)

這麼一來,尼可羅就會被聖王國放逐,也有可能被處決.但是,另外有一個想法告訴弗蘭契絲嘉,即使這麼做也無法阻止安哥拉帝國的侵略.

「——弗蘭殿下.」

門外傳來了一聲呼喚,是吉伯特.

「進來吧!」

門被推開,一身黑色裝束的高大男子以俐落的身段走進寢室.他進入之後順手帶上了房門,同時說:「後天總算有馬可以用了.這個季節由伊雷·戴爾·葛雷寇循水路到劄卡立耶斯戈,再前往耶帕維拉會比較快.」

弗蘭契絲嘉在腦中盤算著,那就後天晚上出發了.

「八天後會到是嗎?」

「是,雖然我一個人可以趕在四天內以快馬奔回耶帕維拉,但是……」

「喔?那我可以坐在吉伯特的懷里跟你一起騎馬回去呀!」

「兩個人騎一匹馬結果會更慢的.」

弗蘭嗤嗤笑著,肩膀忍不住發出顫抖.這個親衛隊長不懂得開玩笑的性格,在這時候倒是令她覺得安慰.

「話說,弗蘭殿下……」

吉伯特這時忽然壓低了音量,不只在語氣上出現了變化,口中使用的更是部隊口音的劄卡利亞方言.這是為了不想讓外人聽懂時說話的表現.

「從我們抵達普林齊諾坡里開始,好像就一直有人監視著我們.」

弗蘭契絲嘉從床上坐起了身子,「一直都有是嗎?」

「是,不過就是有那種感覺而已.請原諒屬下只能用這種無益于現況的方式跟您報告.」

以吉伯特來說,這倒是非常稀奇的事.他是個做事嚴謹,不管面對任何情況都非常實際的戰士,基本上絕不會做出這種含糊的報告.因為不夠確實的情報會混淆指揮官的判斷力.這也是從卡拉身上學到的事——拉弓的方式只要偏差一度,射出的箭落點就會差上好幾步的距離.

「我只知道,我們一直處在某個人的視線之下.」

弗蘭契絲嘉抵達大教堂之後,始終感受到一股微微的壓迫感.她原以為這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樞密會議還有心系耶帕維拉戰況所帶給她的壓力.

(既然吉爾都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是了.)

「是敵人嗎?」

吉伯特帶著嚴肅的表情搖搖頭,「不很清楚.」

弗蘭契絲嘉心想,他也只能這麼回答了吧.畢竟他可是聖王國憲兵,也是秘密警察部隊的黑薔薇騎士團成員,在做出這種自己認為不及格的報告之前,肯定已經在大教堂內做足了所有能做的調查工作了.

(那現在只能先放著不管了——)

就在這時候,她和吉伯特同時將視線移到房門上.因為他們同時感覺到門外的走廊上出現了一群人的氣息.

接著傳出一陣敲門聲,讓弗蘭契絲嘉繃緊了神經.

「……弗蘭契絲嘉殿下,非常抱歉,這麼晚了前來打擾.」

是柯蒙多的樞機主教.為什麼會在這麼晚的時候過來敲門呢?

弗蘭契絲嘉下了床,走向房門,但吉伯特卻擋在她面前對她搖了搖頭,然後先一步扭開了門把.

門前走廊上幾名樞機主教面前站著一群手持蠟燭的僧侶.這些人全都是與劄卡立耶斯戈主教不合的派閥,而他們也全都答應要投票給馬爾麥提歐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

弗蘭契絲嘉問話的同時,眼睛也在這群人中搜索著,但她並沒有看見馬爾麥提歐的身影.

「我們有話想私下跟您商量.」柯蒙多主教說.

接著,弗蘭契絲嘉跟吉伯特還有近十名神職人員一起來到就近一處收納宗教器具的大倉庫內.幾盞燭光茫茫地照耀著倉庫內的神像,雕飾華麗的樂器,描繪著神話場景的掛毯等貴重品.此時一群身著聖袍加上外罩大衣的神職者看來就好像這里收藏的石像一樣.

最後進來的弗蘭契絲嘉和吉伯特一起站在靠近入口處的地方.

「諸位找我有什麼事?」

「是關于樞密會議的事.」

「這件事,諸位不是已經決定好了嗎?還是馬爾麥提歐准祭司座下說了什麼嗎?」

「是,馬爾麥提歐准祭司說,他只不過是一名准祭司而已,恐怕無法統領整個教廷.」

弗蘭契絲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諸位都知道,樞密會議的結果是帕露凱諸神所掌控的,被選出來的人沒有拒絕的權力.」

據信,在樞密會議之中,不論被選舉人懷抱多麼丑陋的私欲拉攏其他與會者,結果都不可能影響這個在中央大聖堂中舉行的會議結果.因為這是帕露凱諸神的意思.不過,話說回來,過去也從沒有拒絕大主教位子的人被選為樞機主教的例子,因此當然也沒有當選者辭退這個職務的問題.馬爾麥提歐不願當上大主教,這還是普林齊諾坡里教廷三百年來首次出現的情況.

「而且,我們也都覺得推舉一位准祭司為繼任的大主教人選,這個……」

「是呀,而且我們現在的人數還不夠呢!」

「由于弗蘭契絲嘉殿下沒有否認,所以劄卡立耶斯戈主教現在依舊到處聲稱自己當選對聖女殿下有利,而且因此爭取到大部分的支持.」

弗蘭契絲嘉聞言不禁皺了皺眉頭.

(該不會是擔心馬爾麥提歐失利的話,自己也將受到牽連吧?)

(為什麼現在才又說出這種話?我都已經花了這麼多功夫說服他們了……)

樞密會議是帕露凱諸神的意志表現.因此雖說是「選舉」,但其實並不像世俗的選舉用紙或木片寫上個人的意見而投票決定的.在樞密會議中,所有有權出席的與會者會被銬上枷鎖,鎖在椅子上,然後在焚香和禱告中齊聲「呼唱」自己屬意的候選人之名.據信,當所有人詠唱出來的名字統一的同時,這就是帕露凱諸神的意思,繼任的大主教也因此產生;若是唱名沒能統一,那就一直重複到所有的人喊出的名字一致——即當下的空氣變得清澈,帕露凱諸神的意思得以清楚地降臨在世間為止.簡而言之,就是當會議中有幾個勢力互相沖突的時候,必須讓所有人一直唱名唱到會議中其他派系的聲音全都消失,只聽得見一個人的名字為止.換言之,一旦與會者失聲,或者意志受挫而放棄,這名與會者也就同時喪失了投票權.


根據過去的紀錄,這個駭人的選舉形式曾有人在會議中死亡.至于決定這個會議結果的一共有三個要素:

其一,一次的會議可長可短,也有可能耗費冗長的時日.

其二,會議結果不一定會由多數派得勝,而是由當下的氛圍決定.

其二,勝方和敗方的派系各有哪些人,在會議中將一覽無遺.

(這些人要是在會議中持續高唱馬爾麥提歐的名字,結果卻沒能使之當選,那麼他們在新任大主教上任後恐怕會遭到冷落.)

(這種盤據在人們心里極卑微的恐慌明明是我們的武器.)

當樞密會議中出現兩方勢均力敵的聲音時,若有一派人倒向其中一方並使之得勝,這些人將有可能受到新任大主教重用.而這些人內心的欲望若是動搖他們的決定,就有可能改變整個選舉中的氣勢走向.至于這股氣勢究竟會傾向哪邊,有一種可能——擁有超凡的聲望,卻沒有被選舉權的人將會決定這個結果.

弗蘭契絲嘉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伸手握住了胸前的琉璃劍環顧在場的眾神職者,「請大家相信我,我身上領有前大主教親手為我賜下的祝福,帕露凱諸神的意思是向著我的.」

對此,在場的樞機主教搖了搖頭,其中一人說:「正因為我們對于弗蘭契絲嘉殿下神聖的地位沒有任何懷疑,所以我們不贊同推舉馬爾麥提歐准祭司為大主教繼任人選的提議.」

「……這怎麼說?」

「是,我等認為,帕露凱諸神的意思,應該是向著弗蘭契絲嘉殿下之名而來的.」

「您說笑了,我可是女兒身呀!」

「不,這不是問題.」幾位樞機主教身後一名看來最年長的祭司以嘶啞的聲音說:「馬爾麥提歐准祭司是整個教廷學識最淵博的教友,他提出了可以參考的案例,而我們也在過去的文獻中確認了.」

這名祭司干癟的面容,清楚地呈現出肌膚底下顱骨的輪廓.此時,他一邊說,一邊緩緩地走進燭光中.

「……確認了什麼案例?」

弗蘭契絲嘉的聲音中似乎也傳出了骨骼摩擦時那般令人不快的聲音.

「過去曾有兩個先例,都是在戰時出現的;其一,是帕露凱宗教圈平定了南方蠻族,于此地修築大教堂的時候;其二,是聖王族出現,杜克神信仰的勢力增長,那一派勢力威脅到隸屬帕露凱教廷的主教領的時候.」

「所以是什麼樣的案例?」

「——在領軍奮戰的大主教于戰爭中陣亡的時候,教廷在樞密會議中破格以軍神蓓蘿娜之名選出聖戰旗手,在獲得最終勝利之前代理空出的大主教職位.」

吉伯特聽了眉頭輕輕挑了一下.弗蘭契絲嘉則感覺到一口氣哽在喉嚨里面,不知道自己忍不忍得住不將它咽下去.

以軍神蓓蘿娜之名選出聖戰的指揮者……

接著,一名樞機主教用細細的聲音,像是一把短劍奪命似地刺進了弗蘭契絲嘉的心髒般開口說道:「其中,就有一名女性.」

「……諸位的意思是,要推舉我為代理大主教?」

「是的,馬爾麥提歐准祭司也說,這應該是帕露凱諸神的意思,而我們也深表贊同.」

此時,馬爾麥提歐正在西側尖塔的鍾樓里,一個人獨自祈禱著.弗蘭契絲嘉趕忙跑上了尖塔內的螺蜁階梯,進入大鍾之下一座小型的圓形廳堂內.廳堂內微弱的蠟燭火光照在簡素的祭壇上,一道宛如灰色山脈般的人影緩緩回過頭來.

「馬爾麥提歐准祭司座下,您這麼做是——」

弗蘭契絲嘉話才說到一半就吞了回去,因為她看到馬爾麥提歐的眼窩上纏了一條白布.

「我是不是打擾到您了.」她問.

「不,這條白布是因為蠟燭的火光讓我看不見星星,所以才綁上的.」

這名准祭司拆下了臉上的白布,然後轉頭望向身後那一面牆的上方.這棟鍾樓靠近屋頂處,建得像是一座涼亭,由幾根柱子支撐著屋頂,透過列柱間的空隙可以看見外面的夜空.

「現在就在正西方呀!那顆綻放著火焰般紅色光芒的星辰,就是蓓蘿娜.」

「這我知道.」

軍神蓓蘿娜其實是接受世間最多祈願的神.然而,這些祈願聲並非來自一切遵循教義和法則的禮拜堂內,而是飄著沙塵,充滿血腥和鐵繡味的戰場.那是來自于士兵們的祈禱.而西天頂上那顆腥紅色的星辰即是高掛在勝者頭上的星星,亦即引領敗者迎向災難的星星.

(沒想到現在這名准祭司竟然會對著軍神蓓蘿娜祈禱.)

(該說這人的意志堅定嗎?)

「柯蒙多主教還有其他諸位樞機主教特地去了我的寢室一趟.」

「那他們應該把我的話帶到了吧.」

「您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馬爾麥提歐再次轉身背向弗蘭契絲嘉,「我只是忠實地傳達了帕露凱諸神的意思而已.」

「您是說,帕露凱諸神要我領導教廷嗎?」

准祭司座下沒有立即回話.在這片靜默中仿佛能聽見燭火吞噬蠟燭的聲音.

忽然間,弗蘭契絲嘉懂了.

(這人的意圖是要讓大主教的位子就這麼空下來.)

「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弗蘭契絲嘉再問了一次,聲音像是在山谷間回蕩的回音一般.

「您應該知道,若是大主教之位就這麼空下來,人心會遠離宗教而投向戰場.這麼一來,教會的權威就會式微.因為不論您和其他神職者多麼用心祈禱,我對帕露凱諸神沒有一點信仰,這是無法改變的.」

馬爾麥提歐理應深知這件事.

「那麼這也是帕露凱諸神的意思吧!」這名准祭司靜靜地回答:「如果人心離開了教廷,但沒有放棄信仰,那也沒什麼不好.普林齊諾坡里只要成為一座觀星之塔,聚集遙想遠處光芒的人,為天上的星星獻上自己的祈禱,這也就夠了.」

他把話說完,再次抬頭望向鍾樓頂端柱子間的紅色星辰.

「您,您這是——」

——您打算讓教會解體嗎……弗蘭契絲嘉這句話湧上咽喉,卻被她硬是吞了下去.

「聖女殿下,請問您若是打贏了這場仗,成為一國之君,掌握了世俗的權勢之後,您打算將首都設在何處呢?」

「……咦?」

「是劄卡立耶斯戈?普林齊諾坡里?還是聖卡立昂?」

弗蘭契絲嘉還沒想過這件事.

「是啊——」馬爾麥提歐開口,像是代替弗蘭契絲嘉做出結論一般,「不會是除了聖都之外的地方呀!」

沒錯,不會是除了聖都之外的任何地方.事實上,弗蘭契絲嘉從來沒想過要推翻聖王國的政體,她只是想推翻寄生在聖王族身上的三大公家,還有神官團而已.

「您這麼說又代表什麼意思呢?」

「屆時,如果大主教之位仍然空著,您會讓什麼人坐上這個寶座呢?不,這個意外落到您手中的神權,您會毫不介意地拿來利用,繼續完成您的霸業.您沒有理由將您手中的神權歸還給遙遠的南境國土,而且您手中的神權還是假的——」

這名准祭司進一步解釋道:

「……這麼一來,在您贏得勝利之後,君權神授的概念就會從此消失了.」

「准祭司座下,您是要我——將教廷和國家政體切割開來,是嗎?」

「普林齊諾坡里應該回歸到觀星塔的作用了.」馬爾麥提歐以柔和的聲音說:「如果那時候您還要讓我這不才的馬爾麥提歐接任普林齊諾坡里主教的工作,那我會恭敬地領命的.」

「這種事您自己親自來做不就好了!」弗蘭契絲嘉忍不住大叫,同時朝著眼前披著聖袍的孱弱神職者逼近.「您就任大主教之後親自把教廷跟國家權力劃分清楚!這樣不就好了!為什麼連這種事都要推到我頭上呢!而且,您這麼做不是要我跟聖王國全境的數萬名神職者為敵嗎?」


「最初的一道絲線不就是由您斬斷的嗎?」

老祭司的背影傳來沉穩的答話聲,讓弗蘭契絲嘉頓時啞口無言.

——沒錯,殺死大主教的人就是弗蘭契絲嘉.

「這是帕露凱諸神的選擇,因此您得背負這個責任直到最後,就算趴在地上也只能繼續前進.」

弗蘭契絲嘉怯懦地搖搖頭.她那對纖弱的肩膀上再也無法多承受一根稻草的重量了,這點馬爾麥提歐應該也知道才對,但他卻——

他卻要弗蘭契絲嘉再背負帕露凱諸神的意圖.

弗蘭契絲嘉轉身,鍾樓上方忽然灌下一道冷風,吹著弗蘭契絲嘉金發底下的頸部肌膚.這陣晚風也吹亂了火光,讓映照在廳內牆上的影子劇烈地搖晃著.

(算了,不管馬爾麥提歐打算怎麼做,樞密會議中的決議才是一切.)

(明天我會試著爭取其他樞機主教的支持,只要我在會議中持續高唱馬爾麥提歐的名字,風勢必定會轉向.)

就在她這麼說服自己,正要步出鍾樓的同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聖女殿下.」

弗蘭契絲嘉回頭.

馬爾麥提歐站在祭壇前方,同時把身子轉了過來.

「……什麼事?」

弗蘭契絲嘉用嘶啞的聲音應著.

「請容我再問您一件事,聖女殿下,您長年和托宣女王陛下一起出入戰場對吧?」

「……您是說蜜娜嗎?是,那當然.怎麼了?」

「請問女王陛下……她受傷的時候,您有接觸過陛下身上的鮮血嗎?」

「……咦?」

(蜜娜的血?)

驚訝之余,弗蘭契絲嘉同時也想起了之前的一場戰役——在她策劃殺死大主教之後,和米娜娃一同騎馬追尋下手殺死大主教的克里斯,但計劃卻被聖王國識破,派出數千士兵包圍他們.盡管弗蘭契絲嘉要米娜娃一個人先走,但是她卻扛起了弗蘭契絲嘉,單手抓著慣用的巨劍強行突圍.兩人身受無數的刀箭傷,淌出的鮮血也交融在一起.

「有過……怎麼了嗎?」

馬爾麥提歐臉上忽然顯露出哀淒的表情.而弗蘭契絲嘉知道,這絕不是因為燭光搖曳,晃動著這名准祭司臉上的陰影使然.

「這代表了什麼嗎?」

「不,沒什麼.這代表了您果真是被神靈選中的人.」

「您說蜜娜的鮮血怎麼了?」

(他提到的不是杜克神的血脈,而是蜜娜的血?)

在弗蘭契絲嘉追問之下,馬爾麥提歐卻只是垂下視線地搖搖頭.接著再提起原來那條白布,用白布蒙住自己的眼睛.

「現在我不能告訴您.這種事聖女殿下您也常做的,在贏得勝利之前,絕口不提該保守的秘密.」

弗蘭契絲嘉緊咬著下唇,轉身往階梯方向走去.

出了廳堂,走下幾層階梯之後,她看見一道幾乎要和黑夜同化般的高大男子身影.吉伯特一直站在這里待命.他提起油燈,朝著弗蘭契絲嘉靠近一步.

兩人一起走出尖塔,來到沉浸于夜色中的中庭.幾幢聳立的禮拜堂中傳出了燭火的光芒,還有微微的祈禱聲.為了提早進行樞密會議,必須事先完成的儀式都得不眠不休地及早結束掉.

當他們來到中央大聖堂與正門間一片寬闊的廣場上時,弗蘭契絲嘉忽然停下腳步.吉伯特也一樣,同時伸手抓住腰上的劍柄.

周圍什麼也看不見,黑夜里只有晚風拂過草坪和石磚地上的景象.但就連弗蘭契絲嘉也察覺到了好幾雙目光和幾個人的氣息正包圍著他們.

(……是誰?)

兩人屏息地快步走進大聖堂,爬上冗長的階梯,穿過五樓的空中回廊來到西側聖堂.回到寢室之後,弗蘭契絲嘉這才松了一口氣.

「……你知道對方一共有幾個人嗎?」

她總算能放心說話了,卻也只能簡短地這麼問.而言伯特只是搖搖頭,「我不知道對方究竟躲在哪里,只知道應該是在正門方向.」

「可是,他們動也沒動呀!」

正門——換句話說,那些人不是神職者,而是與教廷無關的人?比方說普林齊諾坡里的居民?

弗蘭契絲嘉躺到床上……只剩兩天了.我得盡快結束樞密會議的行程,早點趕回耶帕維

拉.不論中間遇到什麼樣的阻礙——盡管她如此說服自己,但唇齒間卻忍不住吐出了懦弱的心緒.

「吉爾.」

「是.」

「你今晚留下來陪我吧!」弗蘭契絲嘉拍了拍自己的床鋪說.

「是,」吉伯特站在門邊應道:「請您安心休息,我會整夜站在這里保護您的安全.」

……還好他是個生性不懂得開玩笑的男人.弗蘭契絲嘉在心里這麼嗤笑著,同時將頭埋進了枕中.

暮色微微映染在草坪上,幾只鳥兒躍下來叼起落在地上的果實.這是一座搭建在寬闊露台上的空中花園.邊緣的欄杆外可以看見被夕陽染紅的塔雷米雅湖,一整片映染著水色的湖畔森林,還有城堡外的聖都居民房舍.

朱力歐望向左方,一棟外牆爬滿青苔美麗而高聳的樓閣映入眼簾,是翡翠宮.這座宮殿位于聖都王宮的角落,平時幾乎無人造訪.寂靜的空氣繚繞著王宮一隅,是太王——即托宣女王父親的居城.

(……這是我第三次來這里呀!)

朱力歐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

(我跟太王陛下只見過三次,而這三次都大大地扭轉了我的命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

第一次,朱力歐還懵懵懂懂地什麼也不知道.他被召來擔任太王的直屬守護騎士,並且為了刺探托宣的內容再次以女王陛下的守護騎士身分被送到希爾維雅身邊.

第二次,他是在自己的意志驅使下前往的.向太王陛下辭退守護騎士的工作,同時針對先女王陛下之死質問太王.回想起來,朱力歐仍覺得自己當時的決定真是愚蠢至極.

第三次即是現在.

(這會是最後一次嗎?)

(接下來若是去了王國北境,能不能活著回來還是個問題.)

(而且,就算活著回來,也不一定能從太王陛下手中搶回我的身體.)

他搖搖頭,繼續邁開腳步,接著走到可以看見白木門的地方忽然停了下來.在這里他看見一個壯碩的身影擋在面前.這人厚實的胸膛映著落日,身上的斗篷迎著傍晚的徐風飄蕩著.那凶惡的臉龐,一頭蓬發和下巴上的胡須,直教人聯想起威猛的獅子,在甯靜中醞釀著殺氣.

「將軍殿下,您為什麼會在這里?」朱力歐問.

「當然是在等你.」

大將軍艾比雷歐以沉穩的聲音回應.

這人胸前別著和朱力歐一樣的白薔薇徽章,這是必須通過劍審院一等審查才能攀上的騎士階級頂層,據說一般人就算賠上七條命也不見得有機會通過這樣的審查.

「我和將軍殿下之間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您站在這里等我,是要用劍阻止我嗎?」


「對.不過……」艾比雷歐將手放在腰間的劍柄上,身上的殺氣忽然消失,同時別開了視線,「現在就算是用劍,我也阻止不了你了.」

朱力歐毫不松懈地注視著艾比雷歐,但仍歪著頭表示不解.

「我只是要為格雷烈斯殿下爭取時間.殿下現在正在跟太王陛下會面,他不想被你打擾.」

(格雷烈斯殿下正與太王陛下會面?)

(這麼說,他幫忙游說將梅爾殿下從牢里放出來,為的就是這個目的?因為他自知阻止不了我,所以讓我先到梅爾殿下那邊繞了一趟?)

(不過,就算格雷烈斯殿下先一步見到提貝烈斯陛下,那又如何?他想說服陛下拒絕我的提議嗎?那可沒有什麼意義呀!)

「我收回剛剛的說法,將軍殿下,我們談談吧!」朱力歐說.此時他有不只一個理由得讓艾比雷歐透露更多訊息.

「您不是打算將三大公家的勢力完全從軍方驅逐出去嗎?而您也一直反對聖王國打算迎回米娜娃陛下的想法,既然如此,您為什麼要依格雷烈斯殿下的意思行事呢?」

「因為關于太王陛下今後的動向該怎麼安排,我和格雷烈斯殿下的立場是相同的.」

(原來如此,對于提貝烈斯陛下取得更強大的力量感到恐懼,這點軍方和大公家的利害一致.)

(這座王宮已經處于混沌狀態了,個人的意志,信條,還有憎恨情緒已經糾纏太深了.)

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只能各自牟利了.

「將軍殿下,您接下來也要往王國北境出發吧!」

「對,如果我沒有死在你手上的話.」艾比雷歐自嘲地說:「我收到消息,說安哥拉軍目前正在搜索女王陛下,但還沒找到.」

朱力歐聽了忍不住將藏在身後的拳頭握得更緊了.

(所以希爾維雅陛下還沒有落入安哥拉帝國的手中,現在還來得及.)

「這樣的話,如果我跟梅克留斯殿下想加入這次北伐的軍隊,您會接受吧?不管我待會兒要做什麼.」

艾比雷歐點了點頭,「我只能答應了.你是非常重要的戰力,而太王陛下的問題跟女王陛下的安危是毫不相干的兩件事.」

「那我最後再問您一個問題,卡拉老師到哪里去了?」

艾比雷歐蹙起一雙粗大的眉毛,「你也不知道嗎?」

「卡拉老師不是跟您站在同一陣線嗎?」

朱力歐眯起了眼睛,向前靠近一步.而艾比雷歐則用鼻子呼了一口氣,「你以為那家伙會跟誰站在同一陣營嗎?她不過是任意拉攏自己想拉攏的人馬而已.」

朱力歐忍不住笑了……確實是這麼一回事.

(對呀,為什麼我會有——卡拉也許早已經背叛我了——這樣的想法呢?)

(那人從來沒跟我站在一起呀!她從來不是任何人的伙伴,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與她為敵.所以,對任何人來說,她的行為根本不存在什麼背叛.)

朱力歐頓時覺得心里輕松不少.他走向艾比雷歐,步伐顯得毫不猶豫.大將軍再次伸手握住了劍柄,同時,雙方上身像是被風撥動的煙霧般晃蕩,兩人踢腿蹬地的蹴擊聲重疊在一起,幾撮草屑隨之飛揚.

叩門聲中,王配侯格雷烈斯回頭.

「……女王陛下守護騎士朱力歐·傑米尼亞尼請求晉見太王陛下……」

求見者稚嫩的聲音帶著氣竭的喘息.格雷烈斯轉頭望向罩著紫色紗帳的床台,接著聽見紗帳內傳出了聲音:

「朕等你等好久了——格雷烈斯,快帶他進來吧!」

紗帳內傳出嘶啞的聲音,但聽來卻非常年輕.

格雷烈斯聞聲卻仍猶豫地環顧四周.這問寢室到處擺放著堆滿了古書的書架三讓原本就不大的空間顯得更為狹小,而藥草甘甜的香氣也濃郁得教人覺得呼吸困難.

「格雷烈斯,朕叫你快一點.」太王焦急地催促著.

「進來吧!」格雷烈斯這才轉身對著門外喚道.

朱力歐進入寢室,格雷烈斯看到他心髒冷不防地抽了一下.他的頭發蓬亂,衣衫殘破,雖然整理過,但臉上的汗水和殘余的殺氣卻毫不掩飾地流露在外.他的身上飄來了血腥味.看來袖子底下應該有傷口——最重要的是,他腰上的劍.這把劍的劍身前端已經折斷而遺落在某處,而且是連劍鞘一起折斷的.

「……艾比雷歐怎麼了?」格雷烈斯已經沒有心思去想該怎麼問才叫婉轉,開口就單刀直入地問道.

「他還活著.」

朱力歐的臉龐因體內急促的血液竄流而顯得紅潤,但答話的聲音卻異常冷峻.

「畢竟他接下來要領軍北伐,這個任務非常重要.」

格雷烈斯不由自主地認為,這人已經愈變愈恐怖了.

(不過,我要的時間已經有了.)

(特地把艾比雷歐找來果然發揮作用,這些時間已經足夠了.)

格雷烈斯轉頭望向房間中央的床鋪.

「……朱力歐,來吧!來吧!」

紗帳里傳出亢奮而顫抖的聲音,帳幕搖撼著.

「微臣有幸拜見太王陛下,不勝感激.」

「這種客套話就省了!快過來!」

「陛下想必已經從格雷烈斯殿下口中聽到微臣的提議了.」

「聽到了!朕聽到了!唉呀呀呀!你快過來呀!快把你那年輕,美麗,又纖細強韌,宛如白金一樣的軀體帶過來呀!」

「微臣這麼做是為了營救希爾維雅陛下.」

「那當然!朕不會讓安哥拉那些肮髒的野獸動到希爾維雅一根汗毛!那群毒蛇,朕會殺他個片甲不留!一個不剩!我會要他們用自己的手掏干自己的內髒!我會用我的力量,莫爾菲斯的刻印之力讓他們享受這個世上最詭異的死法!」

厚重的紗帳底下放出了微微的青光.

「呵,呵呵,朱力歐,我會用你的肉體,在我救出了希爾維雅之後,和你傾慕的女王陛下好好溫存一下!呵呵,呵呵呵——這也是你的希望吧!」

格雷烈斯強忍著哽在咽喉里的惡心感,勉強讓自己不嘔出來.提貝烈斯,這人的欲望實在可怕.然而,一步步走上前來的朱力歐臉上卻沒有絲毫不安,厭惡和恐懼的神色.

「……這樣好嗎?」格雷烈斯忍不住開口問道.

「什麼好嗎?」朱力歐停下腳步,微微歪著頭問道.

「太王陛下將會奪去你的身體,玷汙你的純潔,同時讓你永遠成為他的奴隸,這樣真的好嗎?」

這些話盡管是在太王陛下面前,格雷烈斯卻無法忍住不問.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年輕的守護騎士能毫不畏懼地這麼豁出一切.

「當然是為了希爾維雅陛下了,還有——」

朱力歐答話的同時,臉上出現了一抹令人難以置信的微笑.

「也許這是微臣最後一次用自己的嘴巴開口說話了.所以,我要告訴陛下和殿下,微臣不只看過一副刻印之力,也親身接觸過這樣的力量.現在微臣得到了印證,陛下和幾位大公殿下的神力,其實只對人有用——不管如何強大的刻印,作用只在人脆弱的心靈.所以……」

朱力歐和格雷烈斯擦身而過,伸手抓住了床上的紫色紗帳,並且將之提起.

「……人心總有一天會變得堅強,並且掌握超越刻印之力的力量.」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