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1 聖女引領的送葬軍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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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黑衣的行列自聖地抵達.旗手執掌的不是軍旗,而是一根系著數條飄揚黑布的長杆.騎士穿著黑色披肩,僧兵手持的長槍刀尖結著黑色緞帶.連軍馬身上也蓋著黑布.

是喪禮.

出迎的聖卡立昂居民和各國軍隊在歡呼聲中將花瓣灑向石磚大道,隊伍中傳出了對這幅景象感到疑惑的竊竊私語.

既然新任大主教已選出,前大主教的喪禮也該結束了才對.為何眼前的軍旅仍是做著服喪的打扮呢?此外,理應接受凱歌迎接的聖女身上竟然披著不祥的紅布,而且還被鎖煉綁在馬車上的木樁上.

她這模樣——是囚犯?

這是早已被教會禁止的野蠻風俗,知道的人寥寥可數.在帕露凱諸神信仰以文字形式記錄成聖囑大典傳世之前,聖王國各地都是以這種獻祭儀式——讓少女披著紅布,再用鎖煉捆綁在木樁上送入森林獻給野獸——來祈求勝仗的.因為人們向來相信狼是戰神的仆役.

然而,這個儀式早被世人淡忘.沒人察覺聖女弗蘭契絲嘉這樣的裝扮其實是獻給軍神的祭品.不過他們至少看得出來,眼前這群軍旅散發出來的氛圍絕非為了慶祝戰爭勝利.因此馬車穿過南側城門進入城鎮後,歡呼聲隨即沉寂了下來.

服喪的軍旅緩緩經過每戶民宅的門前,進入紮營在城堡門前廣場的軍隊營地.

弗蘭契絲嘉環顧眾人的面容後下了馬車.在那些疑惑的人群中,一個嬌小的身影朝著她飛奔過來.

"弗蘭殿下!"

身著藍色醫務兵制服的女孩抖動著一頭栗色頭發奔跑著,鑽進了弗蘭契絲嘉的懷中.

"……我回來了,寶拉."

聖女面帶微笑地接受了擁抱.這一刻,聚集在廣場的聖卡立昂居民才終于覺得安心.孩子們捧著鮮花奔向馬車.揚起的手風琴聲中,眾人齊聲唱著獻給戰神蓓蘿娜的聖歌.

"到底是誰用這麼粗糙的手法處理傷口呀!真是夠了!吉爾,你這一個月非得好好安靜修養不可!"

城堡里的一間寢室中傳來寶拉的怒罵聲.

她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幫滿身瘡痍的吉伯特處理傷口.吉伯特的左肩已經見骨,兩腳和側腹部則是嚴重燒傷.那副淒慘的模樣就像是曾經在酸海中長泳一般.更糟糕的,這些傷口根本沒有讓醫生好好處理過,只是用酒精消毒,然後纏上繃帶而已.

"會不會太誇張了!要是再晚個三天處理,你的手臂就只能砍掉了!"

寶位置身在盛著熱水的水缸,堆積如山的紗布,還有滿滿裝著草藥的布袋之間,雙手被沾著血的繃帶弄得髒兮兮的,但她的臉龐看來仍洋溢著滿滿的幸福.她只有在弗蘭契絲嘉離開銀卵騎士團的那個月需要穿著軍裝,暫代部隊指揮官的職務.雖然只有短短一個月,卻已經讓她這對于這身醫務兵的打扮感到非常懷念了.

(一切都變了,還好寶拉的笑容沒變.)

米娜娃打從心底這麼想著.她靠在窗邊望著寶拉忙碌的背影,心里覺得很安心.這樣的感受讓她覺得對寶拉很不好意思.

"寶拉,綁繃帶的時候至少讓我的膝蓋可以活動.聖卡立昂搜索聖王國軍殘黨的工作還沒有完成,我不能把保護弗蘭殿下的工作交給公國聯軍來做."

聽見吉伯特在床上嘟噥,寶拉氣得直跳腳.

"胡說什麼呀!你再這樣我就要把你綁在床上啰!"

(寶拉……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自從戰爭開打以來,一切都在改變.不論是敵軍還是我軍,好多人都死了.身上留下無法消弭傷痕的傷兵不計其數,銀卵騎士團也沒能幸免,就只有寶拉沒變.

(不對,她不可能沒變.)

(她只是變堅強了.她學會不向時勢低頭,也不被時勢摧毀.)

這樣的寶拉是如此耀眼.相形之下,自己只能不斷在命運中踉蹌地掙紮著.

我在這邊會打擾你治療傷患吧——米娜娃丟下這句話之後離開了寢室,接著穿過走廊來到露台,初冬的陽光從斜角灑下來非常刺眼.她站在露台上,從聖卡立昂城堡鳥瞰著外圍的街道,大街小巷有如迷宮般複雜地縱橫交錯,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為了阻止敵軍入侵而設計的特殊結構.

聖卡立昂是一座連同居民居住的街道一起包覆在內的要塞型都市.由于地處交通要道,自古以來總免不了戰火侵襲,不斷重複著被占領和解放的曆史,這里的居民似乎也習慣了.之前在聖王國軍管轄時,每間民宅都掛著杜克神的車輪徽章,有些人甚至還改信杜克神教.現在被公國聯軍解放,在救出了梅德齊亞公爵之後,所有的居民又開始唱起了帕露凱教的聖歌,徹夜狂歡.看來這些人似乎比闖蕩沙場的戰士還要來得堅強.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是弗蘭契絲嘉.她來到米娜娃身邊,將腰部倚在露台欄杆上,側頭望著身後仿佛幾何學藝術般美麗的聖卡立昂街道.開口說道:

"蜜娜,你看起來怎麼一點都不像是打了勝仗的人呀?這可是你們打下來的都市呢!"

"你不也是嗎?’

米娜娃以低沉的聲音回應.

弗蘭契絲嘉的頸子上依舊綁著斗蓬,身上披著紅布外面再纏上鎖煉.這般不祥的打扮讓人每看一眼,心髒都忍不住要抽動一下.

"這身打扮是在開什麼玩笑呀?部隊里的人都感到很不安呢!"

"因為我也是吃了敗仗回來呀!"

米娜娃將目光移到弗蘭契絲嘉身上,凝視著她的側臉.雖然才一個月不見,但那張美麗臉龐煥發的金黃色光芒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水銀般帶有危險氣質的冷光.

她們還沒有好好說過話.像是分別的這一個月究竟流了多少人的血,有多少人的話來不及說完,又經曆了多少次生離死別的情景.

"那是為喪者送行的軍旅沒錯,不過並不是為了吊祭大主教座下."

"……那麼是誰死了?"

米娜娃以焦慮的口吻質問.雖然她沒有說,但第一眼看到那支普林齊諾坡里的軍旅全都穿著黑衣時,她和寶拉一度還以為是弗蘭契絲嘉出了什麼意外,連忙沖下城堡跑了出去.

"還記得馬爾麥提歐准祭司座下嗎?"

"你指的是普林齊諾坡里的那位?"

"嗯,我原本打算推舉他出任大主教的."

米娜娃緊蹙著眉頭,那位觀察力極為敏銳的馬爾麥提歐准祭司似乎早已看透弗蘭契絲嘉內心深處所有的黑暗面.

(是因為馬爾麥提歐知道太多,所以才打算要籠絡他嗎?)

"不過我想都沒想到,我的計劃竟然會因為馬爾麥提歐准祭司座下的死亡而瓦解."

換句話說,這場喪禮其實是為了吊祭馬爾麥提歐所舉辦的.

"……他是怎麼死的?是權力斗爭嗎?還是被誰給殺死了?"

弗蘭契絲嘉搖了搖頭.

"准祭司座下沒有跟任何人爭……嗯,關于這件事,也許可以說是我在跟他的戰爭中,輸給他了."

"輸給他?什麼意思?"

"因為最後是我被選為大主教的代理人."

這是戰爭時的特別處置.因襲過去曾經有過的決議,刻意讓大主教之位空下來,再推舉出以戰神之名被選中的戰士來領導教廷.這種特別處置米娜娃當然不會知道.任誰也想不到馬爾麥提歐會引導教廷推選出像弗蘭契絲嘉這麼一個與教廷無關的人——而且還是一位年輕女性,來領導遍布于整個聖王國的帕露凱教會.

(可是——這怎麼會解釋成弗蘭輸給馬爾麥提歐准祭司座下了呢?)

"准祭司座下將我賣給帕露凱諸神."

米娜娃聽不懂弗蘭契絲嘉話里的意思.這時,弗蘭契絲嘉突然將手覆在米娜娃的手上.米娜娃看到她的手背後忍不住屏息.

"……刻印?"

怎麼可能——她反射性地抬頭凝視著弗蘭契絲嘉.

即便有蜂蜜色瀏海遮掩,米娜娃仍然看見了她額頭底下那幅圖騰.

"這是蓓蘿娜的刻印喔!"弗蘭契絲嘉以自嘲的語氣說著."大家都稱克里斯身上那幅圖騰為'烙印’.現在我終于明白,這種圖騰真的非常適合用'烙印’來稱呼."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有這幅刻印……"

米娜娃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著.

"是馬爾麥提歐為我烙上的——不,也許該說是他強加到我身上的吧!"

弗蘭契絲嘉伸手遮住即將西沉的冬陽.那幅戰神的刻印此時看來仿佛像在燃燒似的.

"准祭司座下找到方法,可以用人為方式為人烙上代表天堂諸神之力的刻印."

"有辦法辦到嗎?"


怎麼可能——米娜娃沒能問出口.

因為她比誰都清楚,這是有可能辦得到的.畢竟她也目睹了自己身上忽然浮現出這一對命運女神——杜克神的刻印.

弗蘭契絲嘉只是凝視著米娜娃的臉龐,什麼都沒說.米娜娃不敢再追問下去.一陣強風吹起了她的紅發.城堡前方的街道上還有許多士兵站在那兒.他們多半都舉著銀母雞的旗幟——那雖然是銀卵騎士團的軍徽,但現在也作為公國聯軍的統一軍徽.

銀母雞圖樣所象征的軍事力量,現在已經強大到足以和聖王國的紫色飛龍圖樣匹敵了.

這是他們連戰皆捷,一路獲勝的成果.

(一點都沒有打勝仗的感覺.)

米娜娃將這樣的想法埋在心里.

雖然贏了,但失去的實在太多了.銀卵騎士團在這場聖卡立昂攻略戰中死了數百人.而且尼可羅也不見了.最重要的是,克里斯也離開了.

在此之前,他也曾經好幾次打算離開米娜娃.兩人總要經過一番爭吵,在想法上僵持著, 最後米娜娃才得以將他留在身邊.但這次不同.她跟克里斯有好好談論過,兩人許下了對于未來的共同希望,是為了彼此而離別的.

因為這個緣故,米娜娃怎麼也想不到和克里斯分開竟是如此地痛苦.心里仿佛開了一個大洞似的.風吹得她好冷.現在的她只要稍微停止思考,腦海中就會不自覺地浮現克里斯的身影.

"……既然你不想說,那我去問寶拉好了."

"咦?"

"克里斯的事呀.如果談論這件事會讓你難過,我就不勉強了."

"白癡,你少來這套."

米娜娃邊說邊移開目光,她將雙手靠在露台欄杆上,一臉茫然地望著遠方的地平線.

"你這麼體諒我,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她從眼角余光看到弗蘭契絲嘉那頭金色頭發晃了一下.

"也對,畢竟之前我都將蜜娜當作美麗的玩具嘛……當時的我還真是幼稚.因為那時我還無法想像,被一股無法察覺的強大力量當成玩具究竟是什麼感受."

這句話讓米娜娃冷不防地打了一個寒顫.她不由自主地看著弗蘭契絲嘉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手背上印著天堂諸神強加在她身上的刻印——不,應該說是烙印.

(難道我們只是諸神之間彼此爭執時使用的道具嗎?)

她搖搖頭甩開這樣的想法.果真如此的話,米娜娃該做的事也不會有所改變.

"……弗蘭,你為什麼會想要擁有自己的國家?"

她無意間吐出了這個疑問.接著,便察覺一旁的弗蘭契絲嘉注視著自己的側臉.若是弗蘭契絲嘉反問了什麼問題,自己恐怕答不出來吧.于是她垂下目光,望著城堡內的庭院.

這是她從沒想過要問的問題.因為她和弗蘭契絲嘉有著共同的目標:打倒三大公家,因此她才會加入銀卵騎士團.

"真是不可思議,我剛好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呢!"

弗蘭契絲嘉的呢喃聲從耳邊傳來.

"不過還沒有結論."

米娜娃聽到後瞄了弗蘭契絲嘉一眼,然後歪著脖子.

"我所做的一切決定,若是要問理由都會指向同一個方向——我要創造一個由我領導的國家.但也到此為止.我現在還沒有更進一步的動機或想法.這就是我所有的希冀."

"對你而言,幸福就是創造一個由你領導的國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是嗎?"

"對.幸福……這個詞用得真好."

弗蘭契絲嘉露出了虛弱的笑容.

"對于生物而言,所謂幸福,也許就像天上諸神或者某種強大的存在加諸在我們身上的烙印一樣吧."

"你若是抱持這樣的想法會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的."

"是呀,我最近真的覺得好像要窒息了一樣.我沒有你那麼堅強."弗蘭契絲嘉以戲謔的語氣說著.

"我才不堅強呢!"

"不過,你不是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了嗎?"

"嗯……"

米娜娃曖昧地應了一聲.弗蘭怎麼會知道呢?

"不肯告訴我,你跟克里斯之間究竟交換了什麼甜蜜的約定嗎?"

弗蘭契絲嘉貼在米娜娃耳邊小聲問著.米娜娃忽然覺得臉龐一陣火燙.她猛然搖頭,甩動頭發將湊到耳畔的弗蘭契絲嘉驅開.

"……才不要."

"唉呀,這個約定甜蜜到讓你連怎麼敷衍我都忘了呀?"

"笨蛋,懶得理你了."

米娜娃說不出口.那天她和克里斯在暮色籠罩的城牆上,切切實實地許下了婚約.克里斯告訴米娜娃,為了永遠跟她在一起,自己必須去一趟聖都,找出壓抑住身上這頭滅世之獸的方法,然後回到米娜娃的身邊.

這些話米娜娃沒有對任何人說.

她有告訴寶拉,克里斯要離開銀卵騎士團的事.因為一旦她和克里斯在一起,使得末世女神杜克神和創世之獸接觸,終結的冬日就會降臨.克里斯無法再繼續留在銀卵騎士團,才會一個人前往聖都.至于結婚一事,就當作是她和克里斯之間的秘密吧.

"噯~算了."

弗蘭契絲嘉笑了.她的笑容已經不再冰冷,臉龐也終于恢複花朵般的顏色.

"那麼,克里斯此行有設定什麼目的嗎?"

"吉伯特不是說過他在潛入王宮的時候,在謁見大廳的地底下看到一大片地底湖嗎?"

"嗯,我記得他還說湖底有什麼東西存在."

如果神話傳說是真的,那里就藏有冥王歐克斯的肉身.擁有神靈刻印的大公家男子必須潛入湖底,聽取寄宿在身上的神祇真名,並習得驅使其力量的方法.如果大公家的人可以這麼做,那麼克里斯可能也辦得到.在此之前,只要活化了冥王歐克斯的力量,他的身體就會受冥王支配而失控發狂.這也許就是因為他不知道冥王歐克斯的真名,才缺少駕馭這般力量的缰繩.

"真是危險的賭注."

弗蘭契絲嘉如此說道,米娜娃聞言點了點頭.

她所說的危險並非指只身潛入敵陣.因為克里斯已經殺死三名擁有刻印之人,並奪走其力量,早就是可以只身對抗整個聖王國軍隊的怪物了.然而,潛入容易,要和歐克斯的肉身接觸這件事卻非常危險.

"也許冥王的力量會因此而增強,完全壓倒克里斯的意識也不一定.這樣的危險性我們也有考慮到."

"即便如此,你還是讓他去了?"

"因為他說他己經不想再逃避了."

"而你也是,對吧?"

聽到弗蘭契絲嘉這麼說,米娜娃忽然覺得很安心.弗蘭契絲嘉還是該表現出這般敏銳得足以看穿人心的洞察力才好.畢竟米娜娃也不想讓她為自己擔心,說什麼'不想說的話就不要說了’之類的.

"嗯,我也不想再逃避了."

雖然總是手持巨劍在戰場間穿梭,殺敵無數,但她其實一直都在逃避.她想逃離聖都的壓迫,想逃離自己的王位,也想逃離妹妹希爾維雅.

換句話說,她想逃離自己生為托宣女王的命運.

"弗蘭,有些話我一直放在心里沒問,我現在要問喔?"

弗蘭契絲嘉忽然屈著身子,單腳跪在米娜娃的面前.

"陛下請說."

同樣的情形從孩提時代就不知道出現過多少次.唯有在兩人獨處時,她們才會恢複為君臣關系.這只是像扮家家酒一樣的游戲罷了.然而,弗蘭契絲嘉卻挑這時候跪下來也未免太諷刺了.

"你該不會在戰爭結束後將大公家,神官團和聖王族切割驅逐,然後自己坐上王位吧?"


弗蘭契絲嘉聽了即刻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後才小聲回答:

"……是呀."

"你不是打算讓我坐回王位嗎?"

弗蘭契絲嘉沉默了一會兒,那雙藍色的眼眸對著露台外游移著.

"其實我還沒有決定."

細微的嘟噥聲似乎夾雜著些許怯懦.

"你還沒有決定?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在還沒有決定的情況下就發兵?在找我加入銀卵騎士團的時候,你不是說已經決定好要——"

米娜娃話還沒說完,弗蘭契絲嘉便搖頭否認了.

"我沒有決定."

"為什麼?"

"有很多理由.戰場上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知道.我雖然讓你上前線,卻無法保證你一定可以平安無事.再說,我也不確定百姓是不是能接受山你坐上王位的這個結果.而且還有希爾維雅陛下這位女王候選人.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

弗蘭契絲嘉說到這里噤口不語,那雙無助的眼眸在米娜娃的唇邊游移著.

"……到底是怎樣?有什麼不能說明的原因嗎?"

"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呀!"

一股冷熱交雜的氛圍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米娜娃頓時啞口無言,甚至覺得腳下好像忽然懸空一樣.弗蘭契絲嘉若是在這時候稍微移開目光,她肯定會馬上笑出聲來吧.但是,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眸始終緊盯著米娜娃不放.

"……你……你不是認真的吧……"

米娜娃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來.弗蘭契絲嘉只是面帶微笑地撥了撥耳邊的頭發.

"嗯,我真的是變膽怯了呢!"

米娜娃低下頭.沒想到弗蘭契絲嘉會表現得如此惹人憐愛,一切都不對勁了.

"其實我之前也不知道原因.不曉得為什麼,當時我一直思考著要如何冊封諸侯,如何重整軍隊,稅制,還有教廷,卻完全沒有去思考王位的事."

像弗蘭契絲嘉這麼堅強的人,竟然也有不敢面對自己的一面.米娜娃忍不住這麼想著.

(她畢竟也是人,是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呀!)

"但是現在我知道了,因為我不想失去身邊唯一的朋友."

"嗯,嗯."

米娜娃將手放在露台圍牆的欄杆上,十指交扣地扭動著.

"忽然聽到你這麼說,讓人覺得心里怪怪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是嗎?不過,我能說出心里的話倒是覺得身心舒暢呢!因為我一直都很喜歡蜜娜呀!"

"總,總之!"

弗蘭契絲嘉正想靠到米娜娃身上,不過米娜娃伸手將她擋開.

"我不會因為你這麼做就鄙棄你的."

"嗯,我現在也知道你不會這麼做.不過,結果卻讓我更加迷惘了."

"為什麼?沒有其他選擇了不是嗎?我們不可以再讓希爾維雅繼續痛苦下去——"

"有喔,現在有另一個人可以坐上王座了."

弗蘭契絲嘉舉起手撥開自己的瀏海,指著自己的額頭.米娜娃忍不住屏息.只見弗蘭契絲嘉的手背和額頭浮現出淡淡的紅色印記.

(對呀,弗蘭現在也擁有神力了.)

弗蘭契絲嘉曾經說這個國家需要托宣女王——她指的並不是托宣女王的預言能力,而是藉由托宣這種超人的力量鞏固國家權力的威信.

只要擁有超人的力量,就能使人民心生敬畏的話,現在的弗蘭契絲嘉也擁有坐上王座的資格.

"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當作是達成目標的工具.現在基于同樣的原因,我也應該將自己當成工具利用,不是嗎?而且,既然蜜娜已經在戰場外找到了屬于你的幸福,那只有由我來承擔這個——"

米娜娃猛然抓住弗蘭契絲嘉的手,力道強到仿佛要將她的掌心連同刻印一起捏碎般.

"開什麼玩笑啊!"

她瞪著弗蘭契絲嘉,藍色的眼眸中滿是困惑.

"你以為我真的可以把你一個人留在戰場上,然後安逸地過我的生活嗎?這麼一來,跟我丟下希爾維雅一個人逃走有什麼兩樣!"

"不一樣.希爾維雅陛下並不渴望女王之位,而我則是基于自己的期望坐上王座."

"都一樣!"

米娜娃有如揮舞著巨劍般,激動地斬斷了弗蘭契絲嘉還沒說完的話.

"你想想當時的情景.希爾維雅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回到聖王國的呀!"

聖卡立昂城曾是已故的王配侯柯尼勒斯和女王希爾維雅舉行聖婚的地點.後來因為米娜娃

等人刺殺柯尼勒斯,帶著希爾維雅逃走而阻止了這場婚禮.當他們逃到一處灑滿月光的荒野之際,希爾維雅說要是她跟著米娜娃等人走了,這場戰爭將會變得更複雜.要阻止這場戰爭,避免情況愈演愈烈,唯有她折回聖王國一途.

(為了和平,希爾維雅滿懷痛苦地坐回自己的王位.)

(弗蘭現在說的話,就跟當時的希爾維雅一模一樣.)

米娜娃握著弗蘭契絲嘉的手,感覺到她的體溫和顫抖.那雙藍色眼眸淚眼婆娑,也許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

"你到底要我說幾次才懂?又想自己一個人背負起所有責任了嗎?你的戰爭就是我的戰爭!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呀!就是這麼回事!所以……"

她將弗蘭契絲嘉的手握得更緊了.

"讓我做你的王冠吧.你不用抬頭仰望天空,只需專注于眼前,打你的仗就好."

弗蘭契絲嘉原本顯得僵硬的臉龐,聽著聽著逐漸露出了笑容.

"……是呀.我老是不小心就忘記這點.謝謝你,我的女王陛下."

米娜娃迎向弗蘭契絲嘉的目光,四目相接之際又忽然覺得羞愧,于是她放開弗蘭契絲嘉的手,將視線移向露台圍牆欄杆外的方向.

其實她完全沒有自信.弗蘭契絲嘉比她更適合坐上王座.因為她六歲就離開王宮,幾乎沒有學習過宮廷的禮儀和知識,全副精神都放在練劍上頭.

而且,若是她坐回王座——

(和克里斯結婚生子,然後被克里斯殺的預言……)

(如此一來,我就得面對這個預言,同時又要想辦法避免那樣的結果.)

這將會是一場無比艱辛的戰斗.

不安的感覺始終盤據在心頭.但是,此時的她所感受到的並非那種不知所措的茫然,而是由于內心悸動所產生的不安.這樣的悸動幾乎讓她分不清到底是不安還是期待,甚至覺得愉悅.

她已經不是一個人在奮戰了.

而且,戰場的彼方確實露出了曙光,所以她不再覺得辛苦.

"那麼,我們就將焦點放在眼前的戰場上吧!"

弗蘭契絲嘉的調侃令米娜娃有些羞怯.兩人這段對話幾乎是赤裸裸地表現出情感.仔細想想,現在根本不是做這種幼稚的口舌之爭的時候.安哥拉已經展開攻擊了.聖王國必須面對的不再是單純的內戰問題.

"代理指揮官卿,可以報告一下我不在的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弗蘭契絲嘉突然拔高了音量.

"嗚哇~!"

米娜娃聽到身後傳來異樣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回過頭,只見銜接著露台與走廊間的石造弧形回廊陰影處躲著一個藍色的嬌小身軀.

"人,人家不是來偷聽的喔!只是,只是蜜娜跟弗蘭忽然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因為要找你們,所以……"

躲在石柱後方的寶拉探頭出來猛揮著手解釋,米娜娃只覺耳根忽然有一股熱氣湧了上來.

"你,你全都聽見了?"

她以為這里只有她和弗蘭契絲嘉兩個人,所以才敢說出那些自己都覺得害臊的話.一想到那些話全都被人聽見了,她的臉龐便忍不住燒了起來.

"沒,沒有!人,人家只是覺得羨慕,弗蘭殿下竟然說最喜歡蜜娜了——"

"你竟然從這麼早就開始偷聽了!"

"嗚哇——對不起!"

聽到米娜娃的怒斥,寶拉抱著頭蹲在地上.弗蘭契絲嘉笑著走過去將她拉了起來.

"好了,年輕女孩們的對話就到此結束.我們得去參加充滿汗臭味的軍事會議了.聖都不是派敕使來了嗎?"

軍事會議選在正在進行修複工作的大聖堂祭司室召開.小圓桌上鋪著金紅兩色相間的桌巾,幾名沙場老將圍坐在桌前.各公王國的軍團長穿著繡有自家軍徽的軍服,外加一件銀卵騎士團的披肩.

"聖女殿下就任代理大主教職務,而我們又奪回了聖卡立昂,原本應該是要好好慶祝的一件大事,可是……"

柯蒙多的軍團長面有難色地說著.劄帕尼亞軍團長接著他的話題說了下去.

"現在安哥拉大舉進犯,得盡早跟聖王國達成停戰協議,以所有兵力迎擊安哥拉,一刻也不容遲疑了."

扣除與安哥拉隔海相接的拉坡拉幾亞軍不說,連榭露齊尼亞和齊露瑪尼亞軍也只留下少數兵力,將大部隊調回自己國內.現在的公國聯軍總數不到三萬,以防衛聖卡立昂來說或許綽綽有余,但絕對不足以構成攻打聖都的戰力.

而且沒有余裕分心于這場內戰的情況,聖王國方面也是一樣.

"聖王國方面已經對我方提出停戰協議的要求."

寶拉坐在弗蘭契絲嘉身旁的位置,將今早接到印有車輪徽章的書狀攤在眾人的面前.

"……要將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讓給我軍?那些家伙還真是大方呀."

弗蘭契絲嘉看完書狀之後,瞪大了眼睛這麼說道.

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位于聖都東邊的高原上,由聖王國的守城將軍坐鎮,是一處難攻不落的要塞.這是聖都外圍的最後一道防線,若是交付到敵人手上,形同聖王國將自己的首級端到敵軍面前.

"相對的,停戰協定的合約得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簽署?這擺明了是陷阱嘛!"

梅德齊亞的騎士團長氣呼呼地冷哼了一聲.

"沒錯,我也覺得是陷阱.上面還特別注明聖女殿下務必要出席停戰協定的合約簽署工作——他們的腦子里在想什麼根本就一清二楚."

"我們不需要接受對方這個條件."

"但是,對方也可能正面臨到非常大的危機,非得做出這般犧牲不可……"

寶拉戰戰兢兢地插嘴說道.

"代理指揮官卿,你太好說話了."

"對方說要把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交出來,能相信嗎?"

"可以呀,如果對方在這座要塞里面擺滿陷阱的話."

"這毫無疑問就是他們想要對聖女殿下不利的奸計!"

"我們可以在對方將要塞交出來的時候,先徹底檢查過一遍再接收呀……"

"就算對方真的願意交出要塞,他們可是非常熟悉其中的結構,要藏伏兵是輕而易舉的事."

"代理指揮官卿,你太年輕了大概不知道,聖都周圍的地底下據說有秘密通道可以通往各處呢!"

"那,那個,我,我已經不是代理指揮官了……因為弗蘭殿下已經回來了嘛!"

"你在說什麼呀?代理指揮官卿就是代理指揮官卿呀!"

"是呀,你在我們公國聯軍的崇高地位可是僅次于聖女殿下呢!"

"咦~~怎麼這樣……一

寶拉和幾名軍團長之間的爭論令人發笑.弗蘭契絲嘉一邊聽,一邊看著手邊的書狀開始思考.

不管怎麼說,聖王國的確遭遇了非常緊急的事態,否則不會以如此強硬的方式提出議和.

(情報實在太少了.)

(安哥拉軍現在的動向如何?是穿過拉坡拉幾亞揮軍南下了嗎?還是往西方的女王直轄領地進軍?抑或是兵分兩路……)

(還有,安哥拉帝國這次進犯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這些疑問到了傍晚便有了解答.之前潛入聖都的間諜有了聯絡,弗蘭契絲嘉便隨即再次召開軍事會議.這次是在聖卡立昂城堡中的一間小型客房舉行,與會者只有她和三名騎士團長.

"安哥拉軍直接朝女王直轄領地進攻了是嗎?"

柯蒙多軍團長皺著一張臉,一手扯著自己的胡須說道.安哥拉軍的進軍路線雖然沒朝東方七個諸侯國而來,但這絕不是個能讓人覺得開心的消息.

"聽說他們才兩天就把鎮守在德克雷希特要塞的聖王國北衛軍攻破了."

聽到弗蘭契絲嘉的話,幾名老騎士的臉色沉了下來.聖王國與安哥拉帝國斷交許久,因此聖王國方面完全無法得知安哥拉帝國的兵力如何,但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對方的攻勢竟是如此凶猛.

"還有一點,德克雷希特那邊——"

弗蘭契絲嘉的話還沒說完,走廊上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木門便被推開了.

"弗蘭!"

一名臉色蒼白的紅發女孩沖了進來——是米娜娃.幾名騎士趕緊起身行最敬禮.米娜娃就是托宣女王的事實,已經在公國聯軍的上位者之間傳開了.

"我聽說德克雷希特被打下來了,希爾維雅她——"

米娜娃跑上前抓住弗蘭契絲嘉的肩膀.

"她人在德克雷希特的消息是真的嗎!"

"是真的."

弗蘭契絲嘉將手覆在米娜娃的手背上,以沉著的聲音回答.

"陛下現在行蹤不明,內宮總司榭蘿妮希卡也是."

米娜娃聽到之後整張臉為之糾結.弗蘭契絲嘉將原本要脫口而出的話強咽了下來.她在這樣的自覺中看著米娜娃,心想她和米娜娃都長大了.若是以前的米娜娃,肯定一手抓起巨劍就沖出去了.這也代表現在她們身上都背負著非常沉重的責任.

"……那麼,聖王國會訂出如此讓步的停戰條件,真的是因為他們已經沒有耍什麼小手段的余裕了嗎?"

梅德齊亞騎士團長眯著眼睛,一臉狐疑地詢問.弗蘭契絲嘉則是搖了搖頭.

"還不清楚.不過無論如何,我們只有一個選擇."

她溫柔地將米娜娃的手從自己肩上拉下,雙手放在質地粗糙的木質圓桌上,環顧著在場的三名騎士.

"接受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舉行的停戰協定邀約吧."

"……即使明知道那很可能是個陷阱也要這麼做嗎?"

"要是失去希爾維雅陛下,這個王國被撕裂的傷口就永遠無法愈合了.我們必須將希爾維雅陛下救出來才行."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