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乃綺羅帆的夏色救急箱 櫻乃綺羅帆的暑假

高中一年級的第一學期.

就在對新環境感到迷惘不知所措,同時茫然摸索找尋自己的定位之際,時間匆匆流逝而到了四月.不知不覺間開始的期中考在不知不覺間結束,好不容易習慣了校園生活卻開

始感到無聊乏味的五月.但不管無不無聊,乏不乏味,期末考終將到來,對於那姍姍來遲但又確實邁避的腳步聲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度過了六月.只是一味埋頭猛沖的七月——

若說,學生們是拿什麼當寄托來度過如此漫長的四個月,那就是暑假.

只要再睡個幾晚……

當第一學期過了一半時,學校的日曆就改為以距離暑假倒數還有幾天計算.就連感覺永無止盡的考試沖刺,也只要再撐過一段時間就能忍耐下去.

不論是早就決定好將時間完全投注在社團練習也好,或者全然沒有到外地旅行的預定也罷,暑假就是具有難以形容的魅力.雖然經過兩個禮拜之後,就換作開始倒數第二學期

開學的日子而心情郁悶就是了……

總而言之,在某個七月已走入尾聲的禮拜六,櫻乃綺羅帆的暑假開始了.

1對了,去海邊吧!

「哼~哼哼~哼,哼——」

一陣輕快的鼻歌蕩漾在空氣滯留的新宿地下街中,有如興高采烈的心情附著在音符上舞動般的旋律.那是一種只要傾耳聆聽,便會情不自禁停下拿著手帕擦拭額頭汗水的手,

並為之露出笑容的鼻歌.

「鞠菜,你是不是樂翻天了?」

櫻乃綺羅帆向走在前面的鼻歌來源——鞠菜.大江.彼特利菲如此問道.

鞠菜回過身來.

一頭金色的長發與一對清澄的藍色眼珠.好似外國洋娃娃穿上了日本學校的夏季制服,她的容貌用這樣的描述來形容再貼切也不過了.

鞠菜一邊看著後方走路一邊手插著腰.向綺羅帆露出有些賭氣的表情.

「哪有,人家才沒有樂翻天呢!」

「可是看起來不是這樣耶.」

「不,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鞠菜把頭轉回前方後又開始哼起鼻歌.

(算了,放暑假嘛!大家部會樂得暈頭轉向的.)

綺羅帆一邊微笑一邊如此心想.就算是自己,別說是哼歌了,心情甚至還好到想要萬唱校歌呢……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的.

今天是「六花學院」第一學期的結業典禮,從中午在學校獲得交錙的那一瞬間起,暑假使算正式開始了.

就如同大多數學生的心態一樣,綺驪帆也是屈指計算苦候著這一天.當聽到班導丸山老師說出「那麼,希望大家都有個快樂充實的暑假」這句話的瞬間,她的體內便被一股強

大的解放感給籠罩了,並且有一種想要在背後長出翅膀飛到遠方去的心情油然而生.即使是現在,光是想到「暑假開幕!」四個字而已,就有股炙熱的激動感從腹部深處竄湧而上.

(明明是這麼High的一天卻……唉——)

綺羅帆將湧上來的激動連同歎息一起從口吐出.

本來,現在的她應該在解放感的引導下,和班長,鞠菜三人湊成一團,在涉谷或原宿壓馬路.但是,實際上她目前行走的場所卻是和平時回家的路沒兩樣的新宿地下街,前往

的地點既不是百貨公司,也不是大型購物中心,而是飄蕩著消毒用酒精味的新宿三丁目.白川醫院.

因為每個禮拜六是綺羅帆的打工日.

結業典禮和打工日同一天這件事她老早就知道了.盡管如此,剛剛步出校門的時候,綺羅帆還是花費了一番工夫壓抑那股想蹺掉打工去某處玩的沖動.因為鞠菜說在黃昏之前

都會陪她作伴,所以就算沒工作做也不至于無聊到死,可是要在那個滿溢著封閉感的櫃台度過一年之中最具解放感的一天,難免覺得有些可悲.

(至少就今天這麼一天放我休息難道也不行……嗎?)

綺羅帆偷偷觀察走在一旁,握有百分之百人事權的男子臉龐.

宛如雪花石膏般白皙的肌膚,輪廓深邃,不同于日本人長相的五官,豔麗的黑發配上緋紅色的瞳孔.不論男女,都會情不白禁地為之發出歎息般的美貌——這就是朝永憐央麻.

朝永以一貫的撲克表情注視著前方走路,那個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才剛放暑假的學生.那張臉就跟期末考第二天因為睡眠不足而躁動不安的綺羅帆一模一樣.

(怎麼樣都說不出口呢……)

對朝永而言,學校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之所以會上學恐怕是基於類似興趣之類的理由,事實上,他的成績一點都不讓人覺得他有上學的必要.前天公告出來的期末考成績,就

跟期中考一樣是全科滿分的榜首.

因此朝永對是學校例行公事的暑假並不抱持特別的感情,也由于平時就過著自由自在的學校生活,所以並沒有感覺到啥解放感吧?搞不好他腦子里只有想到「醫院一早就能開

始營業正合我意」這種念頭也說不定.

就算跟這種想法與常人脫節的朝永拜托「暑假的第一天可不可以放假」好了,縱使有機會被他反問「憑什麼放假?」也沒辦法博得他的理解,難道不是嗎?

(唉,看來只能認命了,誰教他是朝永呢……)

綺羅帆又歎了一口氣後,原先走在前面的鞠菜突然掉頭倒退到自己興朝永之間,將洋溢著近乎讓人覺得耀眼的幸福臉龐朝向綺羅帆.

「綺羅帆的暑假有什麼計畫嗎?」

「嗯——計畫啊.」

綺羅帆偷偷瞄了朝永一眼.雖然現在還沒有收到具體的指示,不過照以前聽到的說明看來,似乎暑假的大部分時間都得窩在白川醫院度過了.

「現在我還沒有什麼特別的安排耶!鞠菜你咧?」

「我也是.我大概會著手處理堆積如山的家業吧!」

「是嗎?鞠菜真的是從年頭忙到年尾呢.」

鞠菜是世界頂尖企業集團的總裁,所以暑假跟家業是分不開關系的吧.

「話雖如此,我還是安排整整一個禮拜左右的假期.要去FrenchRivera.」

「FrenchRivera……那是哪里啊?」

「法國南部,就是蔚藍海岸.」

「蔚藍海岸……所以是海邊啰?好好喔,大海耶!夏天就是要去海邊的啊!」

綺羅帆對世界地理一問三不知,所以就算聽人家說法國南部也不知道那是臨大西洋還是地中海,反正一定是海邊沒有錯.

「我也希望趁今年夏天去某個遠方的海邊來一趟旅行說,只不過……」

如果要櫻乃家舉家一起去的話,配合上爸爸的工作和全副精力投注棒球社的弟弟琢己的情況,也只有于蘭盆節那一周了.可是那一陣子似乎是白川醫院一年之中最繁忙的時期

,所以能不能請到假還很難講.

鞠菜像是想到啥好主意似地敲了一下手.

「不然這樣好了,朝永和綺羅帆你們要不要一起到我家的別墅?」

「法國南部?」

「那里太遠了,所以我說的是一座搭噴射機需六小時左右才能到的南方小島啦!那里還有個風景漂亮的私人海灘喔!」

「私人海灘!意思是可以獨占一整片海岸啰?」

「那當然了.那可是一座被椰子林包圍,水深很淺的美麗白色沙灘喔!」

「白色沙灘……椰子……」

綺羅帆的腦海里浮現出曾經在電視上看過的南島景色.

「可,可是我沒有護照耶!現在才申請還來得及嗎?」

「那里不是什麼國家.也不需要什麼旅哂懈謀洹a輳肪喜慫f的話全然沒聽進耳里一樣,完全看不到他有所謂的反應.

被兩個人一直盯著猛瞧,朝永這才像有所感覺似地回過頭來皺起了眉頭.

「嗯?干嘛?」

「干嘛……你的大頭啦!剛剛的話你聽到了嗎?鞠菜說要招待我們到南方的島嶼耶!」

「喔,我是有聽見啊!」

「怎樣?你不想去嗎?」

「不想.」

感覺就像可以清楚聽見「啪啦——」一聲關起門戶的聲音般,如此清楚明了的拒絕.

「為什麼啦!難得鞠菜邀請我們去玩耶!有大海喔!有私人海灘喔!」

「我應該跟你說過吧?夏季是精神活動開始活潑化的時期,自然靈異疾病的患者也會增加,那種時候我可玩不下去.」

「那朝永不放暑假啰?」

「廢話.」

綺羅帆和鞠菜不約而同地垂下了頭.她們早就不期待朝永會干脆地答應了.可是,搞不好他也有吃錯藥的時候……她們本來還抱有這般渺小的希望.

「綺羅帆……那你要一個人來嗎?」

「還是算了,等下次的機會吧.」

明白鞠菜心情的綺羅帆婉拒了邀約.更何況朝永不放假休息的話,自己能不能撥出時間來也是未知數.

鞠菜像是被潑了桶冷水似的嘟著嘴巴開始有氣無力地走著.即使口頭上說暑假沒有安排計劃,其實還是暗中期待著能和朝永一起哂型胬值拇蛩悖蟾乓虼舜笫艽驌嫋稅傘?

看著彷佛盛開的花朵突然墾坍了一樣的鞠菜,就連綺羅帆也感到遺憾.雖說綺羅帆自己也沒有排定具體的計畫,可是若說在模糊不清的暑假預想圖上完全沒有隔壁這個孤僻男

的身影,根本是騙人的.就算是找班長和鞠菜一起去玩好了.她覺得如果能找個男生參一腳也比較有趣.只不過,看來這樣的未來預想圖還是忘得一干二淨比較好.

「……」

「……」

「……」

有一段時間,三個人都默默無語地在悶熱的地下道前進.

(哎唷,都是你害的啦!難得的暑假一下子就搞得這麼掃興!)

就在綺羅帆把充滿責怪的視線惡狠狠地射向朝永的時候……

朝永突然停下腳步.

他把手放在下巴上喃喃地咕噥.

「是嗎……海邊啊.」

然後——

他轉身面對緊跟著停下來的綺羅帆倆人,向上撩起漆黑的頭發.

「好,那我們去海邊吧.」

說得就像只是要去一趟附近的便利商店一樣.

綺羅帆和鞠菜面面相覷.光芒在鞠菜那原本宛如臭掉的死魚眼睛中重新綻放開來.

「你是說要去鞠菜的南方小島嗎?」

「哪有那個美國時間跑到那麼遠的地方.」

「不然要去哪?九十九里海邊?」

「I半島有我的別墅.」

所謂的I,是因大海和溫泉而聞名的養生勝地.

「離海很近嗎?」

「大海就近在眼前.大致而言,私有地里頭也有天然的海灘.」

「也就是私人海灘啰!」

綺羅帆發出歡呼和鞠菜擊掌.朝永以紅色眼睛凶狠地瞪了High翻天的兩人一眼.

「我先聲明,我這趟不是去玩的.如果你們要一起來的話,或許會有很多事要麻煩你們幫忙,這樣也要來嗎?」

「嗯嗯,我想去!」

「我也想去.」

鞠菜舉著手跳來跳去.

「好吧.那就……下禮拜五開始,三天兩夜.你們覺得怎樣?」

「贊成!我沒意見!」

「我知道了.那就來安排一下行程吧.」

朝永點點頭之後,綺羅帆和鞠菜雙手拉在一起在原地轉起圈來.

就這樣——綺羅帆的暑假真正地揭開了序幕.2泳衣與紅酒

搭著地方線的列車一路搖搖晃晃地前進一陣子之後,突然,蔚藍的大海于車窗的對面出現了.

「哦——」

綺羅帆把臉貼在窗戶上.在中間夾著一條國道的正對面,有一道綿延至遙遠彼方的海岸線.

抬起視線一看,是萬里無云的天空.根據天氣預報,旅行這幾天似乎都會是晴朗的好天氣.對大家公認是雨女的綺羅帆而言,這是一件再高興不過的事了.

從結業典禮那一天算起第六天的禮拜六上午——他們按照預定行程出發了,現在綺羅帆等人正往朝永的別墅移動.

一伙人轉搭新干線和地方線前往距離別墅最近的S小鎮.雖然當初預定搭乘岸田駕駛的禮車前往,可是在出發前一天鞠菜表示這樣子沒有高中生旅行的味道,所以緊急變更了計

畫.

「哦——高興個什麼勁呀……綺羅帆的反應實在有夠不像高中生的.」

綺羅帆身旁的少女露出微笑.她穿著一件白底繡有白色英文字母,洋溢著清新感的T恤;下半身則穿著單甯材質五分褲,上面還圍了附有褶邊的裙子.她就是以眼鏡與發夾為注

冊商標的班長,又稱田中智子.綺羅帆和朝永,鞠菜商量取得許可之後,邀請她加入這次旅行.

「不過夏天果然就是該來海邊嘛.※Thebeach!Yes,狄卡皮歐!」(譯注:李奧納多.狄卡皮歐主演的電影〈海灘〉.)

凝視著因陽光反射而閃閃發亮的海邊,綺羅帆像是沖昏頭似地嚷著意義不明的言詞.

「的確……綺羅帆說得沒錯,夏天的大海真的好棒.」

班長懷舊般地泊咀襖綽穡俊?

坐在綺羅帆對側位子上的鞠菜面露不解的表情.她穿著一身黃綠色的無袖連身洋裝.

「我帶了一堆書來.」

「都難得來海邊一趟了卻不下水游泳,不會很可惜嗎?」

「物理社社員曬得烏漆抹黑的能看喔?」

「智子那莫名其妙的美學又搬出來了.照這道理,我該怎麼辦才好?還有朝永也一樣.」

鞠菜貌似不滿地抿起嘴唇後,指著一旁雙臂交叉睡死的朝永.

鞠菜現在是物理社社員.在期末考試之前不久,突然向班長提出了入社申請.雖然她一直都在尋找文藝社團,可是為何最後會選上物理社呢?詳細的理由就連綺羅帆也沒被告

知.可能是出于向跟蹤約會這件事贖罪的心情,或者更單純一點,大概只是因為朝永也是物理社的一員,盡管他只是個幽靈社員就是了.

「說到泳衣……為了這趟旅行,我還特意准備了新泳衣呢!」

鞠菜有些在意身旁的朝永,同時向前挺出了身子.

「咦咦,好好喔.是什麼款式啊?」

「等你們看過後就知道啰~」

鞠菜嘿嘿嘿地笑了出來.感覺似乎頗有自信的樣子.

班長偷偷地向綺羅帆拋了個意有所指的眼色.綺羅帆則是十分遺憾地輕輕搖了搖頭.

其實,昨天綺羅帆在參加完社團活動回家時和班長碰了面,兩人一起逛了趟新宿百貨公司的泳衣專櫃.但天不從人願,暑假前利用雜志做事先調查,並且在百貨公司拚命試穿

到忌憚起店員的視線,費了這麼多苦心結果卻什麼也沒買.

班長從來不知道綺羅帆這麼優柔寡斷,因而嚇傻了眼.母親志津保也訝異得直歎這不像小綺羅的作風.總而言之,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現在行李架上綺羅帆的旅行袋里所

裝的,是從國中以來不知穿過多少次的老土深藍色連身泳裝.

(早知道就不要煩惱那麼多,隨便挑一件買就好了……]

綺羅帆悔不當初地深感懊悔.由于實在太過後悔兩年前所買的那件泳裝,導致自己變得過度慎重了.早知道就別管適不適合自己,或者是看起來可不可愛那些問題,把買新泳

裝視為第一優先就好了.

雖然有點把一起前來旅行的朝永放在心上也是其中一個敗因,可是如果因此陷入迷惘而買不下手的話,也未免太過本末倒置了.

(不過,朝永大概也不會因為我穿了新泳裝就感到開心.再說,我也沒有取悅他的必要就是了……)

綺羅帆彷佛強迫自己接受似地如此想著,眼睛望向朝永.

朝永睡得很熟.打從東京出發以來,他就一直維持這個調調.聽說昨晚突然有個緊急病患,直到深夜都在進行處置.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睡臉說.)

從緊閉的雙眼露出的,是就男生而言十分纖長的睫毛,松緩地並攏在一起的粉色小嘴.醒著的時候雖然總是擺著一張臭臉,睡臉倒是挺溫和的.綺羅帆心想,要是他平時也都

這種表情不知該有多好.

旅行前,綺羅帆做了一個決定.

那就是要在旅行中,向朝永詢問有關他的父親白川憐一的事.

綺羅帆曾經從鞠菜的管家岸田口中聽聞這個名字,知道他目前行蹤不明.不過,除此之外的事則全然沒有頭緒.以前,這個人的消息曾出現在朝永和吳鍾的對話里,她原本期

待會得到一個說明,不過最後知道的只有當時所透露的只字片語.

本來綺羅帆打算等朝永自己主動提起,可是,她不想再繼續處於似懂非懂的狀態里了.綺羅帆想向朝永挑明自己所知道的事,並傳達出希望他可以跟自己坦白父親狀況的心情.如果被拒絕那就算了,但她就是想從搞不懂他父親的話題是否為禁忌的狀況中跳脫出來.因為現在她對朝永的心情正在變化當中,才會有這樣的念頭.

綺羅帆重新把視線從朝永移到窗外的景色.

不知何時,與軌道平行延伸的海岸線消失不見了.沙灘成了松樹叢生的岩壁,湧向灘邊的小波浪則變成浪頭拍打在岩面上碎濺成白色的浪花,風景有了截然不同的變化.

——這時……

綺羅帆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奇怪.我好像在哪里看過這個風景……)

一股隱隱約約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來過這里嗎?)

就綺羅帆的記憶來說答案是否定的.倘若曾經來過的話,聽說旅行計劃的爸媽應該會有所表示才對.

(真不可思議耶……)

綺羅帆歪起腦袋之後,「怎麼了嗎?」鞠菜用訝異的聲音問道.

「沒有啦,沒事.」

綺羅帆搖搖頭,再次望向窗外的景色.

就跟剛剛一樣,是岩壁與松樹的風景——

這次卻什麼感覺也沒有.

從地方線的終點站轉搭公車,一行四人最後在二十分鍾車程的臨海高台停車站下車.

沿著被防風林包圍的私人道路,朝著從國道往大海突出的海角方向前進.走到林子盡頭之後,被一片草地覆蓋的海角前端與三角形屋頂的小型洋館便出現了.

「好別致的房子喔!」

鞠菜發出歡呼往洋館跑去.

綺羅帆也顯得有些驚訝.因為聽說是朝永的祖父在大正時代買下的,所以還以為是相當老舊的房子.看來應該有在定期整修吧,盡管曝露于海風之中,外觀卻讓人感覺不到歲

月的痕跡.

屋子里頭的氣氛也相當優美.利用時尚的家具取得整體感,感覺就類似偶爾會出現在電視上的國外舊式飯店.似乎在旅行前委托管理公司進行打掃過了,地板上連一粒灰塵也

沒有.一樓是寬敞的客廳及客房一間,還有包夾著長廊的廚房與浴室,以及盥洗室所構成.

三名女性的房間在二樓客房.在和櫻乃家客廳差不多大小的房間里,陳列著三張附有全新寢具的床鋪.

正當三人倒在床上恢複旅行的疲勞時,朝永從被打開的門後探出頭來.

「想去海邊的家伙,在十五分鍾內給我換好泳裝到玄關前集合.」

朝永說完這句就「磅」的一聲把門帶上.

綺羅帆和鞠菜幾乎同時從床上抬起上半身,互望著對方.

「這是一定要去的吧?」

「那當然!」

「那我們趕快換衣服!」

兩人縱身跳下了床鋪.

「話說回來……」

一面在腰上圍著浴巾脫下裙子與內褲,綺羅帆一面跟躺在床上開始看起書來的班長說道.

「雖然現在才談這個或許太遲了,不過這趟旅行真的很誇張耶!一個男生和三個女生.簡直就是那個嘛,哈——哈——」

「你在說後宮是吧……現在的狀況的確很漫畫.」

「朝永會不會其實在想像泳裝然後悶在心里不講呢?」

「他那樣子還滿難想像的.」

「就算真的被他期待好了,我的也只是國中時的落伍泳裝而已啦!」

就在綺羅帆目不轉睛地盯著高舉在眼前的深藍色泳裝時——

鏘————鏘.

鞠菜以彷佛可以聽見這種音效的氣勢,早早換好了泳裝咻地一聲站在綺羅帆的面前.

綺羅帆傻眼得合不攏嘴,床上的班長也差點滑掉臉上的眼鏡,直盯著她看.

「你覺得怎樣,綺羅帆?」

鞠菜以華麗的動作撩起金發.

純白的比基尼泳裝,而且還是用側帶系住的款式,包覆住肌膚的部分少之又少.

「還問我覺得怎樣勒……你,你要穿那樣到朝永的面前喔?」

綺羅帆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著鞠菜的泳衣.昨天試穿泳衣的時候,她曾抱著開玩笑的心情穿了一件這種款式的和班長笑來笑去,結果鞠菜居然是玩真的.

「不游泳的時候我想在上頭罩上一件襯裙.如何?會很奇怪嗎?」

鞠菜的臉上閃過一絲小小的不安.綺羅帆慌忙搖頭.

「不,一點也不奇怪啦!超級可愛的!」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鞠菜這才恢複愉快的表情.

「你等一下喔,我馬上換好.」

綺羅帆一邊在意圍上襯裙的鞠菜,一邊開始由下往上換穿泳裝.

(果然當初應該買下去的——新的泳裝——)

綺羅帆重新翻出坐電車時曾經說服自己接受的事實後,又開始後悔了起來.甚至萌生買那件抱著開玩笑心態試穿的比基尼也好的念頭.

——這時,班長從床上溜了過來,在綺羅帆的耳邊咬耳朵.

「靠泳衣是分不出勝負的,加油.」

丟下這句話後,又回到床上去.

「你是叫我加什麼油啦!」

綺羅帆噘起嘴,稍稍瞪了回頭讀書的班長一眼.

換好泳裝,身上包著海灘巾的綺羅帆隨著鞠菜一起到外頭後,朝永早已經等在那里了.

朝永穿著T恤和全黑的四角型泳褲.帥哥不管穿什麼都很有型,就連那副平凡無奇的打扮看起來都有模有樣.

看著放在朝永腳邊的東西,綺羅帆歪起腦袋.有三個用竹子編制而成的大型竹簍,那是跟海水浴一點都不搭調的道具.如果是要※潮干狩的話倒還可以理解.(譯注:潮干狩

,退潮時在淺灘撿拾魚貝的活動.)

鞠菜跑下玄關前的樓梯,往朝永沖去.

這回她是真的一邊喊出「鏘————鏘」的聲音,一邊拿下包在身上的毛巾.

鞠菜彷佛在表示「你覺得如何?」似的,擺了個POSE.

朝永則是無動于衷地瞥了鞠菜一眼之後,丟下了這樣一句話:

「嗯,應該沒問題吧.」

鞠菜回過身向綺羅帆露出訝異的表情.綺羅帆也聽不懂什麼意思,一頭霧水地舉起了雙手.

「那我們走吧.」

朝永提起謎的竹簍之後,邁開步伐向前走.綺羅帆雖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但還是跟在他的後頭離開.

沿著來時所走的林中步道稍微往回走,在途中的交叉點轉彎.走了一段時間後便抵達臨海的海角邊緣.從邊緣戰戰兢兢地往下看,遠遠可以看見浪濤拍打上岸的景致,就在岩

壁遙遠的下方.

從打造在岩壁上的樓梯往下爬.

可以聽見拍打上沙灘的波浪聲.漸漸的聲音愈來愈清晰,不久即看見了模樣像是灘邊的地方.海角缺口的部分形成了類似海灣的模樣,底部似乎就是海濱.

「嚇我一跳,海灘不就好端端地在那兒嗎?」

綺羅帆松了一口氣,不過也只有那一轉眼的時間.隨著灘邊的風貌逐漸清楚顯現,形勢也變得詭異起來.在沙灘上頭可以看見類似岩石的東西,而且不只一,兩個,是到處都

是.

綺羅帆和鞠菜的臉浮現出像是在說「該不會就是那里吧?」的表情.可是,目前正在往下爬的樓梯不管怎麼看都是朝那個場所延伸.

然後——

一行三人最後抵達的場所正是那里.

「這里……就是私人海灘?」

是海灘……沒錯吧?

沙灘朝著大海緩緩地傾斜並擴展延伸.問題在于,有不必要的東西從沙子底下四處拋頭露面打招呼,也就是岩石和大石塊之類的.

有四分之一的比例是岩石.要把這里稱作沙灘還挺勉強的.硬要說的話,應該是沙子與岩石的混合灘……怎麼稱呼不是重點,總之這個場所別說是打赤腳了,就連穿拖鞋走路

都寸步難行.

不僅如此——

「綺,綺羅帆……」

鞠菜彷佛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似的,一邊打著寒顫一邊指著大海.

是大海沒錯.但是,那並不是一般的海,而是綠色的海.

應該是尚未經過人為破壞,美不勝收的私人海邊竟染成一片綠色.不只是沿岸交界,灣內的海也全是綠色的.彷佛生病般的大海.

「什麼?這是怎樣?」

綺羅帆瞪大了眼睛.

是海藻.

綠色的真面目其實是海藻.海面上漂浮著大量的海草與海藻.不對,那不是漂浮如此輕盈的感覺,而是用擠在一起,或者髒亂不堪來形容比較恰當的一整片海藻床.

當綺羅帆和鞠菜目瞪口呆地張人嘴巴眺望著那副慘狀時.朝永走了過來.他在兩人的頭上戴上草帽,把先前的竹簍放在腳邊.

綺羅帆目不轉睛地盯著放在拖鞋前的竹簍,抬起頭來.

「這是?」

「竹簍.」

朝永回了個再簡單不過的答案,綺羅帆更改了一下問題的主旨.

「欸,朝永,這里應該不是你之前提起的那個海吧?還要再從這里移動到別的地方去對不對?」

「不會移動了,這里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可是,那種長滿海藻的大海根本沒辦法游泳啊?」

「游泳?誰跟你說要游泳了?我連一句游泳也沒提過.我只說過待會兒要去海邊,想來的家伙就跟著我來而已.」

綺羅帆和鞠菜的臉上閃過一道沖擊.

「等等等,給我等一下!都換上泳裝來到海邊了,除了游泳以外還能干嘛啊!」

「所以我要你們用這竹簍蒐集海藻.」

朝永把竹簍拿到面前.

「海藻?」

「沒錯,就是海藻.」

朝永以正經八百的表情望向綠色的海.

「有一種名為白藻的海藻.是一種在無脊椎動物中十分少見的,擁有兩具幽星體,也就是在精神世界擁有兩個形體的稀有生物.由那白藻精制而成的原料可以做成具有超高黏

性的漿糊,是靈異手術不可或缺的縫合材料.」

「呃……」

「不過白藻的生態至今並不明朗.特別是生息區域,只知道在太平洋的某處,其余的一無所知.總之,就是夢幻到這般程度的生物.」

「是喔……」

「可是,一到夏天便有少數的白藻會隨著黑潮接近日本沿岸,有時候會漂浮到這附近的海域.這個海灘受到地形與潮流的影響,容易聚集海藻與海洋生物.我的祖父之所以會

買下這座海角蓋別墅,也是因為曾經在這海灣發現過大量白藻的緣故.」

「……」

綺羅帆啞口無言.鞠菜則是聲音顫抖.抬頭仰望朝永.

「…………該不會……朝永突然提議來海邊的原因是……?」

「自從我從老爸手中繼承別墅以來,就一次也沒有來過這里.很久以前我就想嘗試自己精制白藻了.」

朝永若無其事似地說道.

綺羅帆張開的嘴巴一直合不攏.

的確,朝永雖然有說要去海邊,可是從未提過半句有關「游泳」或「沙灘」之類的字眼.只是綺羅帆兩人一頭熱地妄想「去海邊」=「去游泳」,然後興奮起哄而已.可是,這

麼一來不就等於詐欺嗎?

「……那麼,你拿三個竹簍來,是要我們一起幫忙的意思啰?」

「不,我倒沒這麼講.只不過,既然難得穿上泳裝來到海邊了.想說反正你們站在一旁發呆應該會很無聊,所以順便把你們的竹簍也一起帶過來而已.當然了,你們不想采海

藻要游泳就盡管去游吧,滑溜溜的搞不好感覺很舒服.我自己是敬謝不敏就是了.」

表明態度之後,朝永獨自一人快步往海濱走去.脫下T恤拋到一邊,結實的背部反射太陽光,走進如同綠色蔬菜汁的大海.

啞口無言好一段時間的綺羅帆回過神後,轉頭面向鞠菜.

「怎麼辦?要回頭去附近的海水浴場嗎?你應該不敢泡在那種惡心的海里蒐集啥鬼海藻吧?」

綺羅帆就連去跟朝永表達抗議的力氣也沒有.朝永這男人本來就是那種家伙——灰心的念頭在腦海中蔓延開來,甚至覺得是抱著期待的自己太蠢了.

鞠菜沒有回答.她低著頭,剪得整齊劃一的瀏海遮住了眼睛,嘰哩咕嚕地喃喃低語:

「私人海灘……白沙灘……血脈賁張的比基尼……」

「咦?血脈賁張?」

鞠菜突然抬起頭.

「你說我不敢泡在那種海里?因為我是大小姐的關系嗎?你想說反正我是溫室里的花朵,所以一定不敢進去那種滑溜溜的地方吧,是不是?」

「不是啦,我沒有那麼說啊!」

「你很行嘛.不過是蒐集海藻而已,我也辦得到.」

鞠菜脫掉襯裙把竹簍夾抱在腋下,意氣用事地朝大海走去.

「那……我也來幫忙好了,畢竟我是助手嘛!」

綺羅帆自言自語後,追隨鞠菜而去.

綠色之海里頭是超乎想像的世界.

不只是海面,從下到上滿滿都是海藻.彷佛好幾種類的海藻與海單樓難地糾結在一起,構築成獨特的生態系一般.

在這里頭前進的綺羅帆,就好比侵犯生態系的侵入者.海藻毫不留情地對侵入者施予攻擊.實際上並不會真正攻擊就是了,不過在海水里浸泡到腰部行走時,海藻的滑溜觸感

從腳部與大腿傳了上來,一種渾身發毛的感覺在體內流竄.

或許是因為曝露得比較多也比綺羅帆還要難受吧,鞠菜一邊顫抖一邊走著.

在朝永的指示下,大家分配好了負責區域,尋找白色的海藻.

在水里浸泡到胸部左右的高度,然後把海藻裝進竹簍里,等裝滿之後再移動回岸上,就是一直重複這個作業.

據朝永所言,那個海藻似乎外表和名字如出一轍,真的就是純白色的海藻.聽說只要一看到便認得出來,但大部分都和綠色海藻參雜在一起,所以先拿回岸邊倒出來確認的做

法會比較有效率.

「朝永——在這堆海藻里面人概有多少白色海藻啊?」

綺羅帆拉開嗓子大聲詢問後,在岸邊堆起高人的海藻山,篩選著海藻的朝永回過頭來.

「這個嘛,很久以前祖父來的時候,好像花三天時間找到了兩百公克左右吧!」

「兩百公克大概是多少?」

「一茶碗那麼多吧!」

「找了三天才一茶碗?」

綺羅帆發出哀號.看來這會是場既漫長又難熬的作業.

(我看還是隨便弄一弄,找鞠菜一起收工算了.)

綺羅帆打著如此的主意往鞠菜的方向望去,只見她正一股腦兒地拚命蒐集海藻.可能已經習慣那滑溜溜的感覺了.她頻繁地在岸邊與人海之間來回.不知道是不是想表現自己

美好的一面給朝永看,模樣看起來似乎十分投入.

看到鞠菜的拚勁﹒綺羅帆覺得或許自己也該加油一下.只要把這當作看護師工作的一環還可以接受.如果表現出一定的工作態度,也有可能被換算為打工時間.這樣的話就是

在大海打工了.感覺還挺爽的嘛!雖然有點像是在自我欺騙就是了.

(我也拿出干勁吧!)

綺羅帆聚精會神地開始采集海藻.

一會兒,就在綺羅帆默默地進行海藻的采集作業時,一道激烈的水花隨著「呀啊」一聲微弱的尖叫噴濺起來.鞠菜好像被某個東西絆到,失足跌倒的樣子.

「你沒事吧,鞠菜?」

綺羅帆問道.鞠菜先把頭從水中探出,卻一直遲遲不肯起身.綺羅帆擔心地向鞠菜靠近.

「怎麼了嗎?」

鞠菜用招手代替回答.綺羅帆把臉貼近之後,鞠菜以火紅的臉龐竊竊私語.

「綺羅帆……該怎麼辦才好啊?」

「你怎麼了?不會受傷了吧?」

「我沒有受傷.不是那個啦……」

鞠菜的臉愈來愈火燙.看起來並不像是痛苦不堪,而是害臊不好意思的樣子.綺羅帆這才驚覺.

「難,難,難,難道是……泳衣不見了?」

「不要大聲嚷嚷啦.會被朝永聽見耶!」

鞠菜一臉焦急地留意在陸上的朝永.綺羅帆摀住了嘴巴.

「是,是哪邊不見?上面的?下面的?」

因為有大量漂浮的海藻遮蔽,所以從水面上看不出來.

「……下面的.」

「……沒有掉在附近嗎?應該還沒有被沖到很遠的地方去吧?」

「我找不到呀.綺羅帆,你能幫忙我找一下嗎?我只要一動就感覺很惡心不舒服,沒辦法好好找.」

鞠菜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

「嗯,我知道了.」

綺羅帆試著在附近潛水.不過視野在海藻的影響下十分惡劣,似乎沒辦法輕而易舉地找至.

「有找到嗎?」

綺羅帆搖頭回應鞠菜不安的聲音.

這時,人在灘邊的朝永大喊了一聲.

「櫻乃,大江!」

鞠菜的身體為之一震.

「干嘛——?」

雖然他不可能看見,不過綺羅帆依舊像是要遮住鞠菜似地站起來應聲.

朝永高舉起勾在流本上,模樣類似深黑色海藻的東西.

「好像有※KUROGAYA參雜在海藻里.這玩意兒看起來很像海藻,其實是動物.要是被刺到的話有可能發燒,所以你們小心一點.」(譯注:KUROGAYA,貌似黑色莎單,學名

GahniaasperaSPRENG.)

「了解——!」

綺羅帆一邊大聲回答,一邊把視線挪回海上時嚇了一跳.剛剛朝永才舞過的KUROGAYA正漂浮在從海中伸出頭的鞠菜的背部附近.

「鞠菜……」

「怎麼了?你找到了嗎?」

綺羅帆鐵青著臉瘋狂搖頭.因為劍拔弩張的氣氛,鞠菜的臉上也閃現一股緊張.

「你冷靜下來仔細聽我說.不要慌張,只要冷靜處理的話應該就能度過難關……我個人認為.」

「嗯嗯,我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鞠菜的背部喔……」

正當咽下口水的綺羅帆話說到一半的時候……

「————————————!」

鞠菜發出不成聲的慘叫從海面站起身來.

SA———————FE!

現在還在安全范圍內,鞠菜的下半身還浸在海水里.

可是鞠菜大叫一聲「有電——!」然後朝著岸邊拔腿跑去.

「鞠菜等一下,OUT,OUT了啦———————————————————————!」

鞠菜把綺羅帆的制止當耳邊風爬上岸邊,然後就像控制裝置故障的火箭一樣爆走.

——碰.

一頭撞上正忙著應付海藻山的朝永.

鞠菜在布滿小石子的海灘摔倒.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視線望向自己的下半身.驚覺現在的狀況.

「————————————————————————————————!」

她發出比剛剛還要大上數倍的慘叫迅速起身,飛也似地穿過了朝永身旁.在一轉眼間跑離海邊,以驚人的速度爬上了岩壁的樓梯.

「啊啊啊……」

綺羅帆把手貼在額頭上,發出同情的聲音.

朝永彷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拿著竹簍回到海上,用拇指指著後面.

「大江沒事露出屁股在搞什麼鬼啊?」

「誰知道啊?」綺羅帆裝傻.

——就在這個時候……

朝永的眼神突然變得很銳利.

他以如同攻擊獵物的敏銳動作把手伸進海里後.從一串海藻中拉出某個白色的東西.

「難道那就是你渴求的白色海藻?」

白色的物體在朝永的手中閃閃發亮.

「不……這是啥鬼玩意兒?」

挑起半邊的眉毛,頂著一臉狐疑表情的朝永手上捏住的,是一件僅用帶子將兩片三角形的布系住的物體.

也就是鞠菜的泳褲.

「果然大家一起吃飯最美味了.」

旅行第一天晚上——

鞠菜吃完在海角上邊看海景邊烤的肉回到別墅後,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說道.

看到她那副模樣,綺羅帆松了一口氣.

(太好了……心情好像總算變好了說.)

原本還擔心她會一直心情不爽一整晚.

在那樁事件,應該說是意外事故之後,鞠菜的泳褲旋即由綺羅帆送還給鞠菜了.可是鞠菜說什麼都不肯再穿回去,最後,她和班長一起看書度過了午後時光.

即使晚飯時間到了,剛開始的時候鞠菜還是一副臭臉,每和朝永四目相對便面紅耳赤.不過就在大家嘻嘻哈哈打打舴⑸臉幼印埂?

另一方面,說到綺羅帆,她在使出

渾身解數安慰完鞠菜之後,又回到海邊繼續陪朝永搜索白色的海藻.結果,找到太陽下山為止依舊沒有發現任何蹤影.

「在睡覺前要不要玩個什麼擼豪憑譜瀾縹宕缶譜弧#?

「啊啊,這個名字我也聽過.」

聽三個女生湊在一起談論酒的話題,朝永拿起了酒瓶.

「你們當真要喝這個?」

「很貴嗎?」

「可以買三部小房車吧.」

「「「車?」」」

三人異口同聲地驚呼和聲在一起.

「這個有那麼貴嗎?」

「說到ChateauLafite—Rothschild1811,就是在拍賣會上創下天價紀錄的上乘陳年紅酒.雖然我很訝異你家會有這種東西,但是你在這種熱死人的天氣下把它塞到旅行袋帶

來這里更教我驚訝.」

朝永以此人沒救了般的眼神看向鞠菜.

鞠菜不停眨動水藍色的眼睛,臉上掛著一抹彷佛在搪塞問題的微笑.

「哎唷,有什麼關系呢?別把價錢的問袒錙在心上,大家喝吧!反正都難得拿到這里來了,而且萬一帶回家時不小心打破了只是徒增麻煩.」

「可以嗎?要是之後事情曝光,可是會被岸田先住打屁股的喔?」

一瞬間,鞠菜的臉抽搐了起來,然後馬上回說「岸田才不會做那種事」,將滿是冷汗的臉別到一旁.

「我先跟你們講好,我是不會喝的.」

綺羅帆舉起手.未成年飲酒目前受到法律禁止,作風保守的綺羅帆是那種盡可能努力遵守社會規范的類型.

「咦——綺羅帆不喝就不好玩了啦!」

說得好像過去曾經一起喝過酒一樣.

「不行就是不行——這樣會背叛信任我而放我出來旅行的爸爸媽媽.」

「綺羅帆偶爾會在奇怪的地方耍固執耶!好吧,那朝永和智子呢?」

「既然願意拿出來給人家喝.那我就不客氣了.我頗有興趣知道嚐起來風味如何.」

「我也要喝一點.」

「咦咦——?班長你也要喝?」

綺羅帆的聲音夾帶著驚愕與責備的味道.綺羅帆曾經在朝永家發現酒瓶,所以不難猜出他可能有在喝酒,不過班長也會喝,這點倒是出乎意料.

班長露出充滿歉意的表情.

「我跟朝永一樣,實在很好奇存放兩百年的紅酒會是什麼樣的風味.」

「照你這個說法,難道你嚐過一般紅酒的味道?」

「因為我媽她……興趣就是品嚐紅酒……所以我也喝過一些些啦.」

班長用拇指與食指比出一個表示數量很少的動作.

綺羅帆一臉錯愕.年紀輕輕的時候喝酒精飲料頭腦會變笨的說法是騙人的嗎?

「只剩綺羅帆啰,你真的不喝?」

「不用了啦,我在旁邊看就好了.」

綺羅帆很氣餒似地噘著嘴.

「那就我們享用吧.」

將綺羅帆丟在一旁,酒趴開始了.

桌子上頭擺好酒杯.朝永以駕輕就熟的動作拔掉軟木塞.原以為經過兩百年軟木塞應該會變得破破爛爛的,但似乎有在定期做一種名叫ReCoii的瓶塞更新動作.注入于杯子里

的酒色與其說是紫色,不如說比較偏向茶色.

「那麼,讓我們為這趟旅行祝賀,干杯——!」

鞠菜高高舉起了酒杯,只有綺羅帆是以麥茶干杯.

將酒含入口中的鞠菜臉色一沉.

「這感覺……好不可思議的味道喔,朝永和智子你們覺得呢?」

「……真好喝.」

「嗯,好好喝.」

「你們真的覺得好喝?不是被價格沖昏頭?」

「不,我不是因為貴才覺得好喝.這酒就像上等的咖啡一樣,香味出眾.」

「沒錯,好比玫瑰在口中盛開呢!」

「……唔.」

不知是否無法接受只有自己嚐不出哪里好喝,鞠菜又接連將酒含進口中兩,三回,歪著腦袋.

側眼看著七嘴八舌地暢談酒話題的三人,綺羅帆擺出一張不滿的表情,一口接著一口啜飲著麥茶.

(明明大家都還未成年呢!再說鞠菜的身體還只是國中生左右耶!)

如果只是喝一點點的話自己也……綺羅帆默想.不過她又立刻甩甩頭.

(就算只有一點點,不能喝的就是不能喝.)

其實除了道德感以外,綺羅帆另有滴酒不沾的理由.因為她過去曾因酒吃過苦頭.

在確定高中上榜的國三春假,綺羅帆奉陪老爸幸助晚上小酌一番,喝了一點點啤酒.


頓時天花板和地板逆轉了,綺羅帆四肢無力地倒地陣亡,只喝了小指指頭的分量便整個人醉茫茫.

換句話說,綺羅帆並不太會喝酒,應該說對酒完全沒輒比較恰當.自從那次經驗以來,綺羅帆便下定決心再也不喝酒了.

聚在一起飲酒作樂的那三人依舊在紅酒的話題上打轉.畢竟實際品嚐到超乎常理價格的酒,大家對此興致勃勃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沒喝酒的綺羅帆很難加入大家的對話.因

為喝醉的緣故,鞠菜和班長都沒有顧及到成了對話難民的綺羅帆.至于朝永,他本來就是那種不管人家死活的個性.

綺羅帆悄悄地從沙發上起身.

發現綺羅帆離席的班長抬起了頭.綺羅帆默默地指了指面向走廊的房門,在走廊的盡頭有廁所.

班長像是明白意思似地點頭示意後,綺羅帆緩緩地,緩緩地離開了.

「唉——唉,酒趴是不是要這樣沒完沒了下去啊?」

花了整整二十分鍾上廁所的綺羅帆,在洗臉台也同樣花時間洗手.

(萬一我回去時他們氣氛炒得更High的話那該怎麼辦……)

如果情況真的變成那樣,她心想那就干脆回房自己一個人先睡算了.

「怎麼跟我想的不一樣呢?」

綺羅帆望著映照在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

明明這是一趟已經期待了一個禮拜之久的旅行,可是卻和自己當初想像的過程不一樣.當然,和大家一起邊聊天邊搭電車移動,還有舉辦烤肉活動,這些都很有旅行的感覺,

也非常地快樂.盡管如此,卻又好像有哪里不夠滿足,有一種一直做不成想做的事的感覺.

她指的並非是在海里游泳,或者大家一同打撲克牌等等這種具體的事情,而是一件更為含糊曖昧,想要在這趟旅行挖掘出來,確認的事.

那是和朝永有關的問題.就綺羅帆內心對朝永有何想法檢討出一個結論.這不僅事關朝永本人,同時也關於綺羅帆對朝永的心情.因為這個檢討遲遲沒有進展,所以才會覺得

和期待有所落差,綺羅帆是如此認為的.

就連向朝永打聽他父親這件最簡單的事都沒辦法做到.明明白天兩人獨處的時間是大好機會,卻說不出口.雖然有好幾次都快問出來了,可是一看到朝永的臉,就把梗在喉頭

的話又吞了回去.她害怕會被不留情面地拒絕.

要是旅行就這樣在始終不敢采取行動的情況下結束的話……綺羅帆感到十分不安.

(不,旅行還有明後兩天啊.)

在這期間,一定會有某些進展的——

彷佛是在說服鏡中的自己似的,綺羅帆慢慢地點頭.

當她從洗手間回到走廊後,發現鞠菜正背著牆壁站著.

「抱歉,讓你等很久了嗎?」

綺羅帆雙手合十道歉.鞠菜靠在牆壁上動也不動.她的臉和脖子一片通紅,視線飄忽不定地在空中游移.

綺羅帆對這種臉十分眼熟,和晚上小酌喝得醉醺醺的老爸的臉簡直一模一樣.

「喂,你還好吧?鞠菜?」

「偶很好的啦——嗝.」

鞠菜回了個咬字含糊並且情緒顯得格外激動的回應.她喝醉了,而且還是所謂爛醉如泥的狀態.

鞠菜用迷蒙的眼睛仰望綺羅帆的臉.

「欸,綺裸帆……」

「干,干嘛?」

綺羅帆抱著不祥的預感回話.

「我……我是那麼沒有魅力的女生嗎?」

「啥?」

「因為,不管人家再怎麼賣力,那個人就是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嘛!」

「你,你說誰啊?」

雖然除了朝永以外不作第二人選,但綺羅帆還是姑且問問看.鞠菜搖曳著一片金色的瀏海,狠狠地瞪了綺羅帆一眼.

「當染就是綺裸帆啊!」

「我,我?」

聽到意料之外的答案,綺羅帆猛然向後弓起身子.

「……偶長久以來,一直傾心于綺羅帆.」

「長久以來一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你在公園請偶吃鯛魚燒的時候.」

「鯛,鯛魚燒?」

不管再怎麼敷衍,這理由會不會太過廉價了.

「鞠菜,你醉得很嚴重吧?你有搞懂自己在說什麼嗎?」

「偶一舔也沒醉.大江家的人怎麼可能會科酒科醉呢!」

「每個醉鬼都嘛這麼講!」

正當綺羅帆搞不懂她是怎麼搞的而驚慌失措時,突然,鞠菜緊密地將身體貼了過來.將往後倒退的綺羅帆一路逼到牆際.

「綺裸帆……偶西歡你.好愛你喔.」

「慢著啦.鞠菜,你喜歡朝永吧?不是說過他跟你爸爸很相像嗎?」

「是沒錯,可是偶也很西歡綺裸帆!」

話一說完,鞠菜緊緊抱住綺羅帆.她踮起腳,像是章魚一樣將紅色的嘴唇往前嘟了出來.藍色的眼睛完全失去控制了.

「綺裸帆,偶西歡你.」

「等一下,鞠菜!」

綺羅帆掙紮著想要掙脫鞠菜的手臂.可是,她的身材嬌小歸嬌小,擁抱的力量卻很大,用只是稍稍抵抗程度的力量並無法掙脫.話雖如此,綺羅帆自己也不想做出太過粗魯的

舉動.

就在她猶豫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鞠菜的嘴唇已經迫在眼前.

「……請接受偶的吸盤!」

「冷靜一點啊,鞠菜.哇—哇—哇—STOP,STO————P!」

綺羅帆發出慘叫.

碰——

突然傳出一道巨大的聲響,客廳的門打了開來.

「到此為止!」

班長飛身沖上前,抓住鞠菜上衣的領子.鞠菜的嘴唇停止前進.距離綺羅帆的嘴只差一公分之遠.

班長拉開鞠菜的領子後,鞠菜很干脆地放開了綺羅帆.

「好險得救了,班長.多謝你幫忙喔.」

綺羅帆喘著大氣調整呼吸.

「在客廳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樣子不是很對勁,原來鞠菜酒癖這麼糟啊.」

班長一邊像是傻眼般地說道,一邊放開鞠菜的衣領.然而鞠菜這回轉頭面向了班長,以好似在打量獵物的眼神直盯著她.

「怎,怎麼?」

「智子,其實我也從很久以前就西歡上你了.」

「很久以前是多久以前?」

「那種小素一點都不重要啦!總之,智子請給偶你的唇!」

「恕我拒絕.」

「咦咦————————你好狡猾,明明都跟朝永接吻了說!」

鞠菜像是耍別扭似地說.班長的臉則是頓時變得跟鞠菜一樣紅.

「那,那個並不算是接吻.不,那是接吻沒有錯,可是基本上,在我的觀念里所謂的接吻是獲得雙方的同意後才能成立的儀式.那一次是朝永擅自強行吻走的,所以不算接吻.」

「那我也擅自強行吻走好了.」

「等一下,喂,站住!」

鞠菜像是整個人撲上來似地試圖抱住班長.班長顫抖著身體進行抵抗.這時,鞠菜在雙手環抱住班長的狀態下,滑溜溜地癱倒在地板上.

「喂,喂?鞠菜,你沒問題吧?」

班長心急地蹲下身子.

嘶——嘶——嘶——嘶——

鞠菜在班長的腳邊閉著雙眼,發出陣陣平穩的呼吸聲.

「真是個小麻煩.」

班長聳聳肩膀.她牽著鞠菜的手從地上扶起身之後,一把將她背了起來.

「那我帶鞠菜回寢室休息了.」

「咦?你已經要睡啰?酒趴哩?」

「酒趴已經結束了.如果入睡前想沖個涼的話我大概會下樓去沖個澡吧,不過要是鞠菜沒醒來,我打算干脆陪她一起睡了.」

「是嗎?那……」

就在綺羅帆打算表明「我也休息好了」的時候,班長補充了一件事:

「朝永現在還在獨飲喔!」

「啊……是喔.」

「酒還剩下一些.像鞠菜這樣喝得太過火並不是一件好事,不過選對時間和場所少量飲用還是有好處的,好比說想要鼓起勇氣的時候.」

班長向綺羅帆眨起一只眼睛.

「你,你的意思是?」

班長並沒有回答臉上飛起淡淡紅暈的綺羅帆的問題,就這麼背著鞠菜掉頭朝客廳的方向走回去.

(那是什麼意思嘛————!)

被丟在走廊上的綺羅帆一臉不滿地牢牢閉緊了嘴唇.

話中的含意,她本人是再清楚也不過了.

如班長所言,客廳里朝永正獨白一人把酒品嚐.綺羅帆一帶上走廊的門他便轉頭回望.

「發生了什麼事?剛剛聽見你的慘叫,田中沖出去之後,卻背著大江回來.」

「沒有啦,沒什麼事.」

綺羅帆揮著手回到原先的位置,在沙發上坐下.

(朝永是不是醉了?)

綺羅帆打量朝永的臉,看起來並沒有喝醉的跡象.白皙的肌膚既沒變紅,眼睛也炯炯有神.

「你們喝了不少耶!」

看著瓶子里殘留的紅酒分量綺羅帆說道.現在距離瓶底只剩一根拇指左右的高度.

「倒也沒有.上乘陳年紅酒的分量本來就不多了,因為水分會透過木塞流失.」

「原來如此.畢竟也放了兩百年之久嘛!那酒精濃度會變高嗎?」

「酒精也會跟著流失,所以濃度不會變高.」

「是喔!」

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閑聊的同時,綺羅帆在心里想著其他的事.

(要問的話,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吧……)

也就是朝永的父親.白川憐一的問題.難得班長表示出自以為的貼心,為自己制造了兩人獨處的機會,絕不能錯失這個良機.

但是,只要眼睛一看朝永,綺羅帆說什麼就是擠不出「我有事情想要問你……」這句話.綺羅帆很不安,害怕自己是否會被朝永冷冷地回一句「跟你無關」.

(如果現在不問,就算拖到天荒地老也一樣不敢問.)

想歸想,只要擠不出話來一切都是空談.

『好比說想要鼓起勇氣的時候……』

班長的話語在綺羅帆的腦海里盤旋.將視線移到客廳的桌上後,發現褐色的液體還剩下一杯,那是鞠菜喝過的杯子.

(其實我真的很不想仰賴這種東西……)

即使百般不願意,綺羅帆仍向那杯酒伸出了手.

她用雙手把杯子拿到胸前之後,偷偷瞄了朝永一眼.朝永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的樣子.

綺羅帆將杯子湊到嘴邊將褐色的液體往口里送.她很沒禮貌地,像是要用舌尖嚐嚐味道似地只會入一點點酒.

濃郁的香氣在口中擴散.

(啊,還滿好喝的……)

正當綺羅帆如此心想而啜飲第二口的瞬間,腦袋已是一片迷茫.

(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綺羅帆把持住最後的理性,把杯子放回桌上.身體一松弛下來,立刻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覺得即使現在要展翅高飛也不成問題.Icanfly!

「朝永!」

綺羅帆突然從沙發生起立.朝永嚇了一跳似的抬起頭.

「干嘛?怎麼了?」

「我有事情希望朝永能告訴我,方便的話……要不要到外頭聊聊?」

等到回過神來,綺羅帆已經將這段台詞說出口了.為啥要挑外頭講——等到話已出口,綺羅帆才想到這個問題.

朝永露出了有些猶疑的表情後,將杯子里僅剩的紅酒一飲而盡.

他放松嘴角陶然自得地笑了出來.

「說得也是……那我們就去吹吹晚風兼作醒酒好了.順便聽聽櫻乃想問的事情是什麼吧.」

一到外面,從海上吹來的強風立刻包圍了綺羅帆.雖然感覺溫熱潮濕,不過仍是一陣帶著海潮香氣,令人心悅的風.

綺羅帆壓著被風吹亂的瀏海緊追快步向前走去的朝永.

別墅四周的草原閃耀著白色的光輝,那是住在城市里察覺不到的月光.

「你要去哪兒?」

「廢話少說,跟著我來就對了.」

朝永頭也不回地以強硬的命令口吻回話.若是平時綺羅帆這會兒大概早就氣炸了,不過不知是否酒精作祟的關系,現在的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因為這實在很像朝永的作風,綺

羅帆反而因此露出了微笑.

朝永橫越草坪,走在海角上,朝著與白天反方向的角落前去.一穿過稀疏的松樹防風林,便出現了爬滿紋路的岩壁.這一帶的岩壁和對側一樣有往下通行的樓梯.

「小心自己的腳邊.」

朝永向綺羅帆伸出手來.綺羅帆原先就有點泛紅的臉這下變得更紅,一把牽住了他的手.

朝永的手冷冰冰的.感覺既纖細又滑嫩,讓人很難相信這會是男生的手.

綺羅帆沉浸在一絲絲浪漫的氣氛中,任由朝永牽著走下月光灑落的階梯.

果不其然階梯的終點還是海邊.不過,並不像白天去過的海邊四處布滿岩石,而是一座鋪上了細致白沙的沙灘.

綺羅帆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脫掉了腳底的拖鞋,跑到岸邊把腳踝伸進拍打著小浪的海水里.

「好冰!好舒服喔!」

綺羅帆就這麼暫時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地冷卻發燙的身子.

抬頭仰望,一望無際的天空在頭上擴展開來,是讓人由衷感到驚豔的美麗夜空.

綺羅帆回到沙灘上,在伸長腳丫子坐著的朝永旁邊坐下.

她搥了一記朝永的頭.

「討厭鬼!既然有這麼棒的地方,為何不一開始就跟我們講!」

「又沒人問我.」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會這麼狡辯.」

綺羅帆輕快地笑了出來.

朝永緩緩轉頭面朝綺羅帆.

「那麼——你想問我的事情呢?」

「這個嘛……」

綺羅帆支支吾吾.明明在客廳的時候還覺得自己什麼事情都問得出口,結果身體一冷卻下來,酒的效果也跟著薄弱了.

(沒問題的,我一定說得出口.)

綺羅帆心中如此默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後,以強而有力的視線回望朝永.

「我希望朝永告訴我的,是你的父親……白川憐一與你的關系.」

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來了——

卡在內心深處的梗終於拿下來了.

「對不起,憐一先生的名字是我在鞠菜手術之後,聽岸田先生說的.」

「……是嗎?」

朝永簡短地回答後,把臉別開背向綺羅帆.視線回到岸邊,就這樣陷入沉默.

對話為之中斷.

除了浪濤聲以外,沒有其他聲響的沉默世界.銀色的月亮剪影在海面上搖曳蕩漾著.

——那不關櫻乃的事.

感覺似乎馬上就要聽見這樣的答案了.在來旅行之前,綺羅帆曾想過若是被這樣拒絕那也無妨.任誰都會有一兩件不想被人觸及的事情,只要能確認這一點也好.可是一等到

實際詢問的階段,卻變得害怕被拒絕.最近這陣子綺羅帆一直隱約有種感覺,被拒于門外似乎就代表自己和朝永之間的信賴關系被否定了.

綺羅帆緊張得心髒狂跳不己,等待朝永的下一句話.

「——也對,或許該是告訴你的時候了.」

「咦?」

「櫻乃還會在我家醫院繼續工作一陣子.既然如此,那麼對于白川醫院前院長的事,以及我的事都有個底會比較好吧.」

綺羅帆睜大了眼睛,直盯著朝永的側臉.

沒想到他居然會答應得這麼干脆……

很意外,可是也很高興.

「白川憐一——我老爸被譽為世界第一的靈療醫師.」

綺羅帆點點頭.

這件事她聽岸田說過.當年鞠菜的父親委托被譽為『擁有神之手的男人』白川,進行主時刻機構的移植手術.

「白川原本就是天醫家族.可是我的曾祖父卻醉心于西洋靈異醫學,他關掉位于小石川的一般診所,轉換跑道到靈異醫療去了.」

「就是名字印在朝永借我的那本書上的那個人?」

「沒錯.白川京輔積極地將西洋靈異醫學專書翻譯成日文,算是日本靈異醫學界的拓荒者.京輔死後,那些知識全由祖父繼承了.祖父積極地讓東洋傳統的靈異醫療和西洋進

步的靈異醫療融合在一起,借此創立了獨立派系,而實踐那個派系,令其發揚光大的人就是白川憐一.憐一為了實踐理論,不停設計研發必要的醫療技術與道具.我在為鞠菜手術

時感到驚訝的幽星體縫合技術,也是憐一所研發的.」

白川.蘭巴爾縫合法……聽到這個後,綺羅帆開始對朝永的父親發生了興趣.

「白川先生擁有那麼高超的技術,並且在世界上獲得了認同,為什麼會忽然消失呢?」

朝永忽地皺了一下眉頭.綺羅帆感覺到,很可能從這里開始就是朝永對白川憐一懷抱複雜感情的原因.

頓了一下後,朝永重新開口:

「——到此為止都是白川憐一的過去.要談白川落跑的理由,就得提到我另一名親人的事情.白川翠葉,原名朝永翠葉,也就是我的母親.」

「!」

綺羅帆驚覺.以前曾聽班長說過,所以她早就知道朝永的雙親都已經不在的事.可是,卻從來沒想過他母親的問題.

「翠葉在生下我之後沒多久,就罹患了原因不明的疾病.是一種因為幽星體異常,肉體漸漸癱瘓喪失行動能力的疾病……因為會出現幽星體逐漸石化的症狀,所以這個靈異性

疾病被命名為※Basilisk症.只要一染上這個疾病,患者只能在幽單體完命石化,肉體停止活動導致死亡之前坐以待斃.」(譯注:Basilisk:傳說中的爬蟲類動物,全身具有

劇毒,能以視線將人石化,中文名為翼蜥.)

「原因不明……那個病就連朝永的爸爸也治不好?」

「是啊,那是被持續研究了一千年以上的棘手疾病.」

「怎麼會……」

綺羅帆變得落寞寡歡.雖然在見識朝永動手術時會有一種似乎不管什麼樣的靈異疾病都能治好的感覺,可是,現在她了解了,就跟實際的疾病一樣,靈異疾病也有無法治療的

情況.

「不過,憐一並沒有輕言放棄.他走遍全世界尋找Basilisk症的治療方法.是因為深愛翠葉呢?還是想要確立治療方法來提高自己的聲譽?那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在我懂事

的時候﹒憐一幾乎不曾待在家里過.」

朝永像在回憶往事般舶旆e煤每謖f話.就在這個時候,憐一突然回到位在小石川的宅邸.憐一看也不看多年未見的我一眼﹒直接把翠葉搬到宅邸的地下手術室去.」

那他發現治療方法了嗎——綺羅帆在途中把來到嘴邊的這番話給吞了回去.如果有發現的話,沒有理由朝永的雙親現在全都不在.

「憐一躲在手術室里整整三天沒有出來.沒人知道在手術室里進行了什麼樣的治療,因為,當時甚至連他的朋友吳鍾也不准進入那里.第四天早上,從手術室出來的憐一……

在當時年紀尚幼的我眼里看起來根本不是人.身材瘦弱,臉上爬滿黑斑,眼睛就像冒火似地通紅.現在的我知道為什麼了,因為他長時間受到過多黑魔法儀式的惡劣影響.之後,

憐一告訴我,他要和我斷絕父子關系,要我把吳鍾當作自己的父母看待,並且把新宿的醫院讓給我,說完這些他就拍拍屁股離家了.總之,就是和我切斷親子關系.」

「切斷關系……」

小學三年級遭遇這種命運未免太過苛刻.

「我不理會吳鍾的制止前往手術室.我在那里見到的是,殘留在手術台上的鹽塊.」

「……鹽?……!」

朝永神情嚴肅地向臉色發青的綺羅帆說.

「憐一手術失敗了,鹽塊是翠葉最後變成的模樣.」

朝永雖然語氣平淡,可是身體卻微微地顫抖著.

「憐一離開了日本,再也不曾出現.吳鍾將我視如己出地扶養長大.不過,等我小學畢業後,吳鍾也追尋憐一渡海到大陸去了.理由是因為那陣子在靈異醫療界,流傳著關于

白川憐一的一點傳聞.聽說白川憐一成立了靈異醫療結社.」

「結社?」

「一個叫做阿爾畢吉斯,盜用醫學之神的名字的集團.為了醫療,不論做什麼樣的犧牲都在所不惜.為了救命,甚至不惜犧牲其他人的性命.這是和自古以來就存在的惡魔崇

拜相去不遠的靈異醫學的禁忌.傳說憐一正逐一解開殘留在歐洲各地的禁忌之術封印.為了確認這個消息,吳鍾動身前往尋找憐一.」

惡魔崇拜……禁忌……對不了解靈異的綺羅帆來說,根本無從想像那是什麼樣的東西.不過,她開始思考起白川憐一之所以踏上那條不歸路的理由.

「……這會不會跟朝永你母親手術失敗的事有關呢?」

「誰知道.不,我猜應該是吧.可是,對我而言,不管事實如何都與我無關.憐一現在打算創造什麼鬼玩意兒,想打破什麼鬼禁忌,都跟與他斷絕關系的我無關.只是,在那

一天,從見到翠葉最後慘狀的時候開始,我就立下了目標,我要將靈異醫術鑽研到出神入化,找到治療翠葉疾病的方法.和企圖借取惡魔力量的憐一不同,我堅持靈異醫療的范疇.」

朝永的側臉緊緊繃了起來.

(原來如此……)

綺羅帆有種可以明白為何朝永對醫療一板一眼,以及對人態度冷淡的理由了.

沉默寡言,冷酷無情,難以親近……在學校被人如此評價的朝永,其實並非『只有這一面』.其實綺羅帆一直都知道,在那無法捉摸的冷酷外表下,隱藏著靦腆的溫柔.而且

,綺羅帆現在知道,遮蔽著朝永的冰冷鐵甲面,是因應他在年幼時期所立下的強烈決心所產生的.

「我話說完了.還有問題嗎?」

「不,沒有……」

看著朝永的側臉,綺羅帆感到胸口有一股暖暖化開的感覺.聽到了一段那麼辛酸的往事,對朝永抱持的卻不是憐憫,而是類似憐惜般的感情.或許,這是因為現在朝永看起來

並非無所不能的超人,而是一個平凡的男生的關系吧.

過了好一會兒,四周只有小波浪拍打的沙沙聲.

綺羅帆忽然伸直了腳.

「我……能為朝永的目標盡一分心力嗎?」

綺羅帆搔著鼻頭說道.

朝永沒有回答.

盡管如此,綺羅帆仍舊感到十分高興.

只要沒被拒于門外就很欣慰了……

綺羅帆覺得力量忽然從體內漸漸流失.

「朝永,肩膀可以借我一下嗎?」

「……嗯.」

這次朝永回聲了.

綺羅帆挨近朝永,輕輕地把頭靠在朝永的肩膀上,閉起了眼睛.

世界重回沉默的懷抱.

伴隨著打上岸邊的浪濤旋律,海邊的夜晚悄悄地變深了.

3夏日祭典

「到底,究竟,朝永的腦袋是裝了什麼啊!」

鞠菜嗆出了一早以來的第五遍台詞.

現在是旅行第二天的上午——

綺羅帆,鞠菜,班長三個女孩坐在連結別墅與最近的S小鎮,兩小時一班的公車上.

「今天竟然也要去采海藻,真是教人說不出話來!」

鞠菜交抱雙臂在座位上擺出氣呼呼的架勢.

雖然鞠菜昨晚醉到精神錯亂的程度,不過天一亮就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似地神采飛揚.似乎也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纏著綺羅帆和班長索吻的事.當然兩人也不會刻意告訴她這

件事.

「算了,算了,朝永這個人就是那樣.」

「一點也沒錯,萬萬不可以對那個男人懷抱任何期待.」

「為什麼你們兩人會看得這麼開啊!」

鞠菜無法認同地向分別從兩側好言相勸的綺羅帆與班長大聲嚷嚷.

「因為他是朝永嘛!」

「英雄所見略同.」

「唔……」

大約兩個小時前,從二樓的房間一起下樓來到客廳的三人,發現了朝永放在桌上的留言.上頭簡潔地寫著他前去昨天的海邊采集海藻,在太陽下山以前不會回來.

原本今天打定主意一定要和朝永,綺羅帆游泳的鞠菜感到極為憤慨.「我去叫他回來!」她氣焰凶狠地走了出去,但沒兩下子就見她滿臉通紅地沖了回來.似乎被朝永挖苦說

「如果你今天也想幫忙的話,就要記得把泳褲的側帶綁好」.

綺羅帆邀請鞠菜到昨晚朝永所指點的沙灘去(雖然被不斷逼問,朝永是在什麼情況下指點的,但最後還是勉強蒙混過去),不過,因為鞠菜嫌棄只有兩人去太無聊,因此沒有

成行.

取而代之的是,鞠菜提案三個人一起到附近的S小鎮逛逛.在昨天前來別墅的途中,從公車上望見神社參道上正在進行祭典的准備.由于鞠菜從未見過所謂的地方祭典.因此表

示很想去參觀看看.

加上綺羅帆也很喜歡祭典,班長又很有興致,鞠菜的提案便在全員贊成下表決通過,這就是現在一行人往鎮上移動的原因.

「我有事情想拜托綺羅帆和智子.」

鞠菜以認真的表情注視兩人.

「雖然我今天想在祭典上好好玩一玩,不過明天是旅行的最後一天,我堅持和大家一起到海邊去.能拜托你們協助我說服那個白目的大木頭嗎?」

綺羅帆和班長面面相覷.

「說服喔……」

「要說服那個男人啊.」

兩個人不約而同抱起雙臂.

「他說明天想早點回家說……」

「所以要想辦法讓他打消這個主意.」

「嗯————好啦,我試試看,可是我覺得不要抱太大的期待比較好.」

「英雄所見略同.」

「為什麼你們兩個都那麼快就放棄了啊?」

載著三人的公車從朝永別墅所在的臨海高台道路,沿著海岸邊奔馳,移動到兩線道的國道上.在與大海相反位置的窗戶外頭,民宅逐漸增加,似乎快抵達S小鎮了.

「記得看到海濱後馬上就到了吧?」

當綺羅帆一邊看著路線圖一邊這麼說的時候,笛聲和頗具威勢的吆喝聲從打開的窗戶飄進了車內.

「啊!」

鞠菜小聲地叫了出來.

一座小型的神轎正沿途行進.是由小孩子所抬的神轎.身穿※法被的孩子們配合著吆喝聲扛著神轎,拿著樂器的大人們及觀光客包圍著他們.(譯注:一種和服上衣.)

剛好公車碰上紅綠燈停在神轎旁邊.

「哦——那是神轎嗎?」

「我在小學時也抬過神轎喔.」

「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呢.」

鞠菜感覺稀奇地凝望著.綺羅帆也探出身子,注視著神轎.

——!?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聲音從綺羅帆的腦海中消失了.

她像是要整個人貼上去似地把手,臉靠在車窗上.同一時間公車發動了.隨著公車的移動,綺羅帆的視線從側面往後方飄去.

(不,怎麼可能?不會吧!)

望著愈來愈小的神轎,綺羅帆在內心呐喊.

「綺羅帆,怎麼了?」

原本麻痹的聽覺多虧班長的聲音而蘇醒過來,引擎的喀隆喀隆聲傳進了耳里.綺羅帆一面把頭轉回正前方,一面搖搖頭.

「沒事啦,只是突然腦袋一片空白.」

「你還好吧?臉色感覺很難看耶.」

「我沒事,我沒事.別提這個了,下一站就是我們要下車的地點了耶.鞠菜,你要按下車鈴吧?」

綺羅帆茫然地看著慌忙朝下車鈴伸長手指的鞠菜.

(不……不可能的.)

綺羅帆用不會被其他人聽見的音量輕聲呢喃.腦海里,剛剛從公車上看到的畫面正反覆重播.那不是海市蜃樓或白日夢這種曖昧的景象,而是更為鮮明,具現實感的場景.

(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錯了.)

綺羅帆又一次自言自語.這回彷佛是在說服自己一般.

在神轎四周的人群里,參雜著一名綺羅帆認識的人物.那就是——

應該早已不在人世的福井憲次.

從小學前方的公車站沿著國道步行一小段路後,便可以看見彷佛臨海而立的石制鳥居.參道從鳥居一路往搭建在山腰的神社延伸而去.從附近的告示牌可以得知神社是冠上山

名的「小烏帽子山神社」.

「哇啊——」

站在鳥居下面,鞠菜爆出一陣小小的歡呼.

路邊攤成排地沿著筆直伸長的石板參道排列.在攤位之間拉著電線,等間隔地垂掛著桃色燈籠.因為現在是白天所以沒有點燈,不過等天色一暗應該就會很有祭典氣氛地一齊

點亮吧.

※祭囃子的聲音從擴音器傳了出來.爆竹在遠方鳴放.呈現在眼前的,是如同畫作般的日本祭典.(譯注:炒熱祭典氣氛的祭典音樂.)

「這祭典規模還挺龐大的說.」

「真的,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麼盛大的小鎮祭典.」

「哦——哦——」

祭典初體驗的鞠菜發出感動的聲音朝路邊攤跑去.人不管長到幾歲,受到文化沖擊時的反應都是一個樣.如果自己站在同樣的市場,應該也是一樣早就發出鬼叫沖了出去吧,

綺羅帆心想.

因為時間尚早,人潮還很稀疏,不過攤販已全部到齊.四處都開始營業了.

「欸,你們瞧,晚上好像還有煙火大會耶!」

鞠菜指著沿途張貼的宣傳單.晚上十一點開始,似乎要舉辦一場為祭攤初日畫下完美句點的小型煙火會.

「晚上我們不能再來嗎?四個人一起.」

「嗯————這就要看朝永了吧.不過,晚上的話.他就沒有反對的理由了,約他應該會來才對.」

「扯到朝永的問題,這還是我第一次聽綺羅帆發表樂觀的意見.」

鞠菜綻開紅色的嘴角.

一行三人一邊逐一瀏覽攤位,一邊爬上參道.

「綺羅帆,那是什麼食物呀?」

鞠菜在其中一個攤位前站定.插著簽子,大約紅色棒球大小的東西陳列在店頭.

「冰糖蘋果.就是在蘋果上塗了食用紅色糖漿做成的零食啦.」

「啊,原來如此,也就是PommeD'Amour啰?」

「『PommeD'Amour』?」

「就是『愛的蘋果』的意思.」

買了三個後,大家舔著冰糖蘋果在參道上漫步.綺羅帆好幾年沒吃冰糖蘋果了,味道酸酸甜甜的十分美味.

「午餐干脆就在路邊攤解決吧?」

「大贊成!」

將章魚燒,什錦煎餅,炒面這三項必買的煎炒食物各買一份,三個人坐在板凳上分著吃.飯後的甜點則是香蕉巧克力.由于三人早餐都只吃了一片面包,所以馬上就將午餐一

掃而空.

因為大家吃得很累的關系,便暫時在板凳上休息.

時間接近中午以後,參道上的人潮開始慢慢增加了.

「啊!」

鞠菜突然小聲地叫了出來.有一群大約國中生年齡的少女團體身穿浴衣走在她視線的前方.

「好好喔.」

鞠菜看得出神似地喃喃說道.

「浴衣?」

「嗯嗯,早知如此順便帶來旅行就好了,當初沒有想那麼多.」

「不過,你那件牛仔褲也很可愛耶.」

綺羅帆燦欣玻抑皇竅胝f浴衣應該就不會被大海沖走了吧?」

「智子——我要殺了你!」

這時候,試圖勒住班長脖子的鞠菜那白嫩的臉已變得像愛的蘋果一樣.

等到肚子獲得喘息之後,大家又開始逛起攤位.因為動線的關系,便跳過撈金魚這一類與動物相關的攤位,取而代之的是讓鞠菜玩得渾然忘我的射擊哂幸庖辶恕!?

結果

,在挑戰了二十次之後,鞠菜從戴著眼罩感覺有些恐怖的老板手中收下如山般的牛奶糖,終于死了心.

「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去參拜吧?」

「說得也是呢.」

三人來到位于參道盡頭的階梯下,抬頭仰望角度陡峭的石梯前方,可以看見第二個鳥居就在遙遠的上空.

「看來這大概有兩百二十階吧.」

班長看著一旁的告示牌說道.綺羅帆和鞠菜小聲地發出慘叫.

置身在源源不絕地從兩側的樹林以立體音效播放的蟬鳴大合唱中,綺羅帆等人…階接著一階,慢慢地爬上階梯.

(感覺還滿累人的耶!)

綺羅帆用手帕擦掉額上冒出的汗水.在她旁邊,兩名文藝社團的伙伴已氣喘如牛.

默默地爬了十分鍾左右的樓梯,總算到達了※境內.(譯注:神社,寺廟的內院.)

綺羅帆在鳥居下方轉頭回望身後.

剛剛漫步的石板參道一路延伸到正下方的鳥居.可以望見鳥居對面,穿過國道後的正前方,那里有一片反射陽光閃爍著白色光芒的大海.

這時——

(啊,又來了……)

一種不可思議的情愫襲向綺羅帆.

是昨天在電車上感受到的那股懷舊氣息,那個感覺突然又複蘇了.

(果然……我以前來過這個小鎮……是嗎?)

雖然想不出來是在何時,因為什麼原因來的,可是自己曾有在這個地點欣賞風景的經驗.綺羅帆無法不這麼想.

(可是……有哪里不太對勁.)

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的同時,又有一種若有所失的奇妙感在綺羅帆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感覺好像以前從這地點所眺望的風景是更加美麗動人的.

(來了這趟旅行,我就一直怪怪的……)

一會兒看見不可能存在的人,一會兒似曾相識的感覺反覆浮現……

該不會又患上什麼靈異性疾病吧?回到別墅後找朝永談談好了.綺羅帆一邊如此想一邊轉頭面向境內.

綺羅帆和鞠菜,班長一起排在神社前的小型參拜隊伍里,無意問望了林戶一限.

「!」

有一名男生正從林子里注視著綺羅帆.

兩人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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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時間沒有停止流動.

在感到驚愕前理性先行發揮作用.

她拼命思考,思考一個可以說明這個狀況的理由.

為何福井會出現在這里?

「綺羅帆?」

盡管前頭的隊伍已經移動了,綺羅帆卻佇立原地,班長用充滿疑惑的聲音呼喚她.

綺羅帆跑走了.

她脫離隊伍,在結束參拜打算回去的人潮間鑽動,朝林中的男孩奔馳而去.

男孩掉頭往林子里面跑,綺羅帆也追在他後頭,踏進了林子.

兩人在滿是櫟樹與栗子樹的闊葉林里奔跑.

因為右腳的涼鞋脫落的關系,綺羅帆干脆也把左腳的鞋子踢掉.赤腳踩踏著由潮濕落葉鋪成的地面前進,不一會兒腳底便開始發冷.

跑在前方的男孩身影在樹干間時而消失時而出現,和因為不熟悉山路而吃盡苦頭的綺羅帆相比,男孩似乎十分習慣在林中奔跑.

男孩的背影漸行漸遠.

「阿憲!」

綺羅帆邊跑邊叫名字.

可是,男孩頭也不回,就這樣消失在林子的另一頭.

綺羅帆緩緩放慢跑步的速度,彎下膝蓋把手撐在泥土地上.

「怎麼會……這不可能啊.」

綺羅帆面朝土地喃喃低語的同時,做出了肯定.自己追逐的男孩是福井憲次沒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沒道理那麼拚死拚活地逃走.而且,從林子里直盯著綺羅帆的那張臉

,明顯就是認得自己的表情.

「這怎麼可能?」

真有可能發生這種事嗎?福井早就死了,他是在綺羅帆的眼前從公寓跳樓而死,守夜和葬禮也都舉行過了.

(難道是幽靈?)

這一陣子,她見識了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人事物.有魔法,有幽星體,有吸血鬼……既然如此,會不會也有幽靈存在呢?綺羅帆有這種感覺.

(不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場所?)

為什麼福井的幽靈會出現在距離東京非常遙遠的此地呢?如果說他一直都附身在綺羅帆身上的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道類似電流的東西在腦內流竄.那種感覺……就像某個回路的開關被打開因而燈亮了起來,使得過去似能窺見卻又無法看清的世界瞬間被照亮了一樣.

綺羅帆從褲子後方的口袋掏出手機,急促地移動拇指,從電話簿翻出自家的電話號碼,撥號.

響完數回呼叫鈴聲後,「這里是櫻乃家」綺羅帆的母親.志津保接起了電話.

「是我……」

『小綺羅?玩得還愉快嗎?』

「媽媽,你老實回答我,以前……我來過這個S小鎮嗎?」

綺羅帆聽得出來志津保在電話另一頭倒抽了一口氣.

「我來過對吧?既然如此就快把真相告訴我.」

自己曾來過S小鎮.綺羅帆已經確定了這件事,她現在想知道的是更深入的內容.

『嗯……有過.』

隔了一段時間,志津保開口回答.含糊不清的用字遣詞﹉點都不像精神奕奕的母親.

『聽綺羅帆說起這次的旅行時,我就注意到了.可是,我看你一副很期待的模樣,覺得潑你冷水也太掃興了,所以才沒有多講.』

「我不是和爸媽一起來的對吧?」

『……沒錯,不是和我們去的.』

「不然是跟誰?」

『為什麼你突然問起這個問題?發生了什麼事嗎?』

「或許有發生,也或許根本沒發生……為了確認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非得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綺羅帆稍微放大了音量.

短暫的沉默後,志津保像是覺悟似地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那我坦白跟你說吧.和綺羅帆你一起去的人……是福井啊.』

綺羅帆的身體為之打顫.「果然沒錯」和「真的如此嗎」兩種心情在胸口攪和在一起.

「……為什麼我會和他?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那是小綺羅上幼稚園時的事了,福井的家人帶你一起去的.』

(啊……)

綺羅帆開始回憶.

搭車經過,從電車上望見的那條長長的臨海國道.第一次坐別人家的車,帶著緊張的心情從後車窗觀賞景色的事.以及在那個時候,自己的旁邊坐著福井憲次的事——綺羅帆

全都想起來了.

『福井的老家就在小綺羅現在所待的S小鎮里.那個時候福井奶奶還住在那邊,他們一家要回老家省親才順便邀你一起去的……喂,小綺羅,你有聽見嗎?』

愣住了,綺羅帆把手機貼在耳邊.從揚聲器傳出的志津保的聲音始終沒有停過.

等到綺羅帆回到境內時,鞠菜和班長正面露擔心的神色等候著她.

兩人試圖向弄得雙腳滿是泥巴的綺羅帆詢問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看綺羅帆閉緊雙唇一語不發,便不再追問.她們深知綺羅帆的個性,如果是可以提出來商量的事,她就會主動

開口.

結果,三人沒有參拜便走回參道,搭上了時間來得正巧的公車.

雖然在公車上綺羅帆對兩人滿懷著歉意,可是卻沒有足夠的心力開口道歉.現在的她一心只想趕快回別墅找朝永商量,自己的周遭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朝永一定會為自己做

出可以接受的說明.借由如此相信,綺羅帆才有辦法在快要發生錯亂的精神狀態中勉強保持冷靜.

從最近的公車站牌一路跑回別墅之後,綺羅帆四處尋找朝永.因為采集海藻的竹簍放在玄關外面,所以他應該早已經回來了才對.

客廳桌上的留言內容變成了「我在地下實驗室」.

「地下實驗室?」

綺羅帆歪著腦袋,想起廚房里有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本來還以為下面是不是有倉庫,看來並非如此.

打開電燈的開關,一從廚房走下樓梯,一股刺鼻的味道便撲鼻而來.如同濃縮了幾十倍的沉澱物般的強烈臭味.

綺羅帆敲了敲樓梯盡頭的門,接著打開.

那個空間正如地下實驗室的稱呼,是一間會令人聯想起學校化學教室的房間.在擺放了試管和燒瓶的縱向長桌旁,身穿白衣的朝永正在使用實驗用本生燈.他一邊用試管鉗夾

住試管在藍色的火焰上搖晃,一邊瞥了綺羅帆一眼.

綺羅帆闔上了房門.


「啊,你找到啦.」

疑似朝永先前提過的白藻正放在桌上的托盤里.

那真的是白色的海藻.並不是色素消退的樣子,而是白得有如雪花一般.

朝永熄掉本生燈的火,把試管前端放入不鏽鋼水槽中,拿著它在水中晃動的同時,一面緩緩開口:

「發生了什麼事?」

「你怎麼知道有某事發生了?」

「因為你的臉上寫得一清二楚.」

「真的嗎?」

綺羅帆用手摸摸自己的臉.本來想裝若無其事的樣子,難道臉色真的那麼明顯嗎?

朝永露出苦笑.

「你不可能沒發生任何事情卻把田中她們拋在一邊自己跑來這兒吧.」

「什麼嘛……原來是這樣猜到的.」

「然後呢?」

朝永丟下這句話便重新把視線挪回試管上.綺羅帆明白他的「然後呢?」就是代表要洗耳恭聽的意思.

「我想請問你,有人死而複活這種情況嗎?」

「沒有.」

朝永毫不考慮就回答的簡略答案令綺羅帆微微露出慍色.

「你稍微認真點回答好嗎?真的沒有?不是有那種只要使用黑魔法或者某些咒術,死掉的人就會複活的情況嗎?」

「已經跟你說沒有了.死者不會複活,絕不可能.」

「絕對嗎?」

「沒錯,絕對不可能.」

「不然幽靈呢?這世上沒有幽靈嗎?」

「沒有.」

「為什麼沒有?幽星體不就是類似幽靈的東西嗎?」

「幽靈和幽星體根本是兩碼子事,就算在一般人的認知里兩者是一樣的好了,死人的幽星體是不會出現的.我說過好幾百次了,幽星體是人類潛意識投射的姿態,所以當肉體

殞逝的瞬間,幽星體也會隨之消滅.的確,如果幽星體的存在太過強烈,有可能發生該思念在肉體滅亡後繼續在精神世界飄泊,一種名叫『殘念』的情況.可是,從物理世界是無

法看見那個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可能看見死者?」

「不可能.」

綺羅帆抿住嘴唇.既然朝永說得那麼肯定,應該就真的不會有人死而複生,變成幽靈的事了.可是,事情若真是如此,那綺羅帆在那時候所看見的福井又該作何解釋?

「除非……應當早已死掉的人卻還活著,可能性只有一個.簡單地說,就是那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死.」

「不可能的,阿憲真的死了,我親眼目睹.清清楚楚地!」

在夢里夢見了無數次,從護欄縱身跳樓的福井一頭撞上柏油路的畫面.染成一片鮮紅色的世界——那是確實發生過的現實.

抬起頭來的朝永紅色的瞳孔發出銳利的光芒.

「你看到了福井憲次?」

綺羅帆默默地點頭.

「確定不是看錯,或者只是長得很像的人?」

「不是的.我一追上前他就逃走,而且他的表情很明顯也認得我啊.再說,福井的老家就在這附近.」

「如果老家在這兒的話,就算有長得很像的親戚也沒啥好大驚小怪的.」

「不,絕對不是,那個人千真萬確就是阿憲沒錯!」

綺羅帆用泫然欲泣的音調表述.

「若說那個人真的是福井憲次,那麼就表示福井憲次打一開始就沒有死.」

朝永一面把從水槽拿出來,底部積存著透明膠狀物的試管晾在螢光燈下,一面淡淡地說道.綺羅帆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所以,我剛剛強調過了,我親眼——」

「跳樓的那個人真的是福井嗎?」

「……咦?」

「根狙桃以前聽說的內容,當時你們沒聊幾句話,他就跳樓了,沒錯吧?」

確實,綺羅帆沒有聽到福井親口發出的聲音.當自己來到公寓的屋頂時,福井早已坐在護欄上了.然後就在自己想要沖上前的瞬間,福井站在護欄上縱身跳樓.

「可是,跳樓的人是別人的可能性……何況阿憲的家人也確認過了呀.」

「跳樓結束生命活動的個體或許真的是福井的肉體.但是,不能保證那就是福井.人的存在,是在同時擁有肉體與幽星體的前提之下才得以成立.就算肉體是福井,也不見得

名為福井的人就真的死亡了.」

「?」

「櫻乃.之前總換血手術的時候,你看過吳鍾制造患者肉體的代用身體吧?用那種方式複制肉體是輕而易舉的事.」

「啊!」

綺羅帆想起插入了頭發的紙人形化為珠樹身體的事,相似到讓人難以辨認真偽.

「雖說是代用身體,只要使用咒術就有辦法使他做出單純的動作.櫻乃你看到的會不會就是那個呢?」

綺羅帆突然想到……

那個時候——當綺羅帆跟坐在護欄上的福井說話後,他做了什麼呢?

他彷佛等候有人來跟自己攀談等候了許久似的,從護欄上起身,露出微笑﹒然後躍向空中.機械化的動作.假設那是預先設計好的動作……

「可,可是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天曉得,理由我就不知道了.只不過,如果那是被捏造的自殺的話,那把櫻乃叫去現場的理由就可以理解了,大概是為了讓你扮演自殺的證人吧.」

「怎麼會……」

假使這是真的,那就是嚴重的背叛了.比在眼前死去還要過分……

綺羅帆低垂著頭,然後咕噥道:

「我……一定要弄清楚.」

先前看到的福井真的是那個福井憲次嗎?假使那個自殺是捏造出來的,那就一定得向福井本人詢問他之所以會這麼做的理由才行.

因為朝永的手術,綺羅帆對福井自殺的心理創傷才得以撫平.但是,為什麼福井非死不可?對福井而言自己又算是什麼?時至今日,自己也從沒停止想過這些問題.在綺羅帆

的心中,那樁事件尚未畫下句點.

「朝永,我要再去那個小鎮一趟.如果班長和鞠菜問起,你就這樣告訴她們吧.」

留下這句話後,綺羅帆轉身准備離開地下室.

「櫻乃!」

身後傳來叫聲.綺羅帆一回頭,看見一張誠懇的臉正注視著自己.

「需要幫忙嗎?」

綺羅帆倍感吃驚似地睜大了眼睛.不過,她立刻綻放笑顏,搖了搖頭說:

「現在還不用,我可以自己努力.」

「是嗎?要去鎮上的話就叫計程車吧.在樓梯旁的電話架下面,有本萬電話簿.」

「我知道了,謝謝.」

綺羅帆微微舉手示意後,沖出了房間.

一爬上樓梯就發現班長和鞠菜.

綺羅帆滿是歉意地雙手合十.

「抱歉,今晚的煙火大會,我要PASS.」

「不能告訴我們理由嗎?」

「對不起.現在不能說.不過,我想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告訴你們的.」

「你……真的不要緊嗎?」

「我很好.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可是被叫做第二中學的汽油彈耶!」

和兩人擁抱過後,綺羅帆往客廳跑去.

從電話架抽出蒙上一層灰塵,約十年前的電話簿.就在她打算聯絡映在眼簾里的廣告欄上的計程車公司而拿起手機時,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

綺羅帆緊張地抖了一下,是陌生的帳號寄來的E-mail.

綺羅帆顫抖著身子打開信件,隨即閉上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重新將視線投到螢幕上.

寄件人是福井憲次.

4與幽靈的再會

黃昏的大海.

出港前往夜釣的漁船畫出了平行的水痕.綺羅帆神情恍惚地眺望著水痕于閃爍著橘色光輝的海面上逐漸消失.

小烏帽子山了望公園——

是一座興建在舉辦祭典的神社所位處的小烏帽子山山頂的小公園,綺羅帆來到這里的室外了望台.正下方可以俯瞰那兩座鳥居和連接它們的參道,了望台就座落在神社後方的

山頂上.迎接黃昏的到來,點亮的露天燈籠燈火通明地閃耀著,參加祭典的哂兄付ㄊ奔洌猜薹醯盟且砩霞嫻囊饉肌?

她後來順利地搭乘計程車來到了公園,山後的

斜坡有一條車子可以通行的道路.下車時,向嘴里說著「這時間趕來看花火會不會太早了點」的司機詢問回程的方法之後,司機便告訴綺羅帆有一條可以從公園直通神社的捷徑.

(這里真的好嗎……)

綺羅帆東張西望忐忑不安.

這座了望台是打上水泥並用扶手圍起來,像是從山頂突出至山坡,上頭僅僅設置了幾具投幣式望遠鏡,還有一座用圓木搭蓋而成的小型亭子而已.根據司機的說法,到了放煙

火的時間就會有哂兄付ㄒ約閡桓鋈死矗f不定不管找幾個人陪同也沒有問題.不過也正因為沒有指定自己單獨赴約,所以才沒覺得哪里可疑.

正當綺羅帆一邊看著手機時鍾,一邊決定再過十分鍾如果對方還不現身就要走人的時候——

喀沙.

背後響起了腳步聲,綺羅帆反射性地回頭一望.

一個男孩子正站在那里.

如少女般輪廓纖細的臉龐,脫色的亂發,嘴邊淺淺的笑.毫無疑問——

「阿憲……」

才說完這兩個字,綺羅帆便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啊……啊……」

她發出如同剛開始牙牙學語的嬰兒般的聲音.在看到男孩臉龐的那一瞬間,腦海里萌生的強烈情感,把原先想好見面後打算要說的話全部遮蓋掉了.

因為暫時組織不出條理清晰的話,所以綺羅帆打算確認想要先行確認的事.她的視線望向男孩的腳邊.

「我不是幽靈啦!」

男孩苦笑說道.就男生來說顯得偏高的聲音,毋庸置疑是福井憲次的聲音.他的一句話成了導火線,讓綺羅帆嘴巴的封印獲得了解放.

「阿憲,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活著?」

「為什麼喔……這個嘛,到底是為什麼呢?」

「別跟我打哈哈,認真回答我!」

綺羅帆忍著即將潰堤的淚水大叫.

福井搖搖頭.

「我不是在敷衍你,而是真的不曉得為什麼……即使解釋在那一天,那一個地點我沒有死的理由是一件輕松簡單的事,但是要說明為何現在我還活著……就很困難了.」

「這是什麼意思?」

福井把臉轉向亭子的方向代替回答.「說來話長.」丟下這句話後便邁步走去.綺羅帆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面對面地坐在亭子里環繞著圓桌的樹墩椅子上,此時從天花板垂掛而下的電燈泡點亮了.

福井把手肘靠在窗框上,彷佛在打探似地用細長的眼睛盯著綺羅帆.

「……我有點意外,明明被當作早已死亡的人而還活著,你卻不怎麼驚訝.」

「我訝異得很哩!只是因為驚訝過度,感情控制儀爆表,使得腦袋無法思考而已.」

「是嗎?原來如此.」

福井蒼白的唇彎成一把弓似地微微笑了出來.不過,他旋即收斂笑容,以嚴肅的表情盯著綺羅帆不放.

「那麼我來解釋那個時候的事好了.」

綺羅帆也同樣目不轉睛地看著福井的臉.

終于要切入正題了——她在心中如此呢喃.

「就從前提說起吧.現在,在你面前侃侃而談的人是福井憲次,是不折不扣的本尊.今年四月十二日,在中野區住宅街公寓發生的大學生自殺案件.也就是福井憲次的死是騙

人的,那一天,福井憲次並沒有死.」

「…………」

綺羅帆早已做好了准備,可是聽到福井的話仍然感到些許震驚,特別是『騙人』的部分.

「果然是……騙人的?」

「對,我欺騙了大家.」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和伯父,伯母還有所有人扯謊?而且是那麼過分的謊言!」

「就跟我沒有死的理由一樣,偽裝自殺的理由其實也很單純.但是,光說理由我想應該沒辦法讓你接受吧……所以能讓我從頭說明嗎?」

「嗯,我聽你說,拜托你一五一十地說明清楚.」

綺羅帆露出一臉欲哭的表情說.

福井別開視線,神經質似地開始敲起圓木制的圓桌,發出「叩叩」的聲音.

停了一會兒後,他再次張開蒼白的唇.

「我——有一個一直瞞著沒告訴你的秘密.」

「……秘密?」

「對,一個只有我和我的父母,以及其他少數人知道的秘密——我啊,一出生就生了病,而且不是普通的病.說不定講出來你也不會相信,該怎麼說呢,就是非常異常的……」

福井難以啟齒似地支支吾吾.

「不會,沒有什麼不能相信的.」

綺羅帆一邊搖頭一邊用堅定的語氣說道.並不普通,令人無法置信——這一陣子碰上的全是這種疾病.

福井不可思議的表情點點頭.

「——你聽過靈魂出竅這個詞嗎?」

「聽過啦,就是靈魂離開肉體的意思嘛!」

「沒錯……我就是容易發生靈魂出竅的體質.只不過脫離肉體的不是靈魂,而是一種被稱為幽星體的東西.」

「幽星體!」

綺羅帆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從福井口中冒出這個字眼令她萬分驚訝.可是,若從朝永所預料的偽裝自殺的方法來思考的話,福井踏入靈異世界的可能性極高.

「它有一個叫做靈魂出竅症候群的名字,基本上算是一種疾病.症狀輕微時偶爾會在睡眠時靈魂出竅.總之,雖然幽星體會分離的人不少,不過我屬于重症患者,嚴重到就算

只是不經意想個事情,幽星體也會自己離開肉體.」

幽星體的分離.綺羅帆自己也在動手術時,有過借由幽星投影儀式來分離肉體與幽里體的經驗,福井的意思是這種現象會自動發生嗎?

「你還記得嗎?好久好久以前.我們有過一段兩人一起玩的時候吧?」

「我當然記得了.」

「雖說一起玩,其實只是我在一旁觀看你嬉戲的模樣而已.」

「嗯……」

「事實上那個時候,我的意識並不在那里.我成了幽星體,在另一個世界漫步.」

「你是說精神世界?」

「你知道得好詳細喔!我和你相處的期間,跑到一個和現實世界截然不同,名叫精神世界的地方去了,每當你跟我攀談時我就會回來.」

綺羅帆目瞪口呆,當時福井的模樣依稀在腦中浮現.

那個時候,福井總是望著天空看,只要看上一眼,好幾個小時都會像石頭般動也不動.等到玩到筋疲力盡的綺羅帆跟他說話之後,他才會像魔法解除了一樣轉動脖子露出微笑

……

那段期間,福井因為幽星體離開肉體,所以意識並不在現場.

「我在爸媽面前也是那個樣子.如果只有這樣那倒也相安無事,不過,我有時會自言自語地說出在另一個世界看到的東西,所以讓爸媽很擔心,還帶我去很多間醫院看診呢.

像是精神科或者腦神經外科之類的,但是始終查不出原因,最後終於找上了因祈禱治療而享有盛名的寺廟,然後才知道,原來我得了一種名叫靈魂出竅症候群的疾病.」

「那麼發病的原因呢?」

「你的意思是?」

「嗯,是天生的呢?或者是後來因為某種理由而發病的呢?」

福井面露訝異的神色.

「你完全不懷疑我剛剛說的話啊?我還以為你聽到我說什麼靈魂出竅的時候,鐵定會把我當白癡.」

「……這是職業病.」

「咦?」

「沒有啦,沒事.告訴我那個疾病的事吧!」

福井用手指卷著亂發陷入沉思.

「要判斷靈魂出竅症候群是先天性的還是後天性的……很困難.不過,若只論根本原因的話,應該算是後天性的吧.簡單地說,靈魂出竅症候群就是和物理世界很少聯系的人

,或是沒有意願和世界產生聯系的人會得到的疾病.」

「和物理世界之間的聯系?」

「對.也就是自己對于物理世界有多少依存,自己又被依存了多少的意思.人的幽星體和肉體之間﹒存在著一種名為※『雅麗安德妮之線』,用來維系人與物理世界之間聯系

強度的線.靈魂出竅症候群患者的那條線非常細,所以幽星體很容易就會從肉體分離.」(譯注:雅麗安德妮之線:克里特公主雅麗安德妮,為了幫助雅典少年狄修斯從迷宮脫困

,送給他一團毛線與一把匕首,詳見希臘神話.)

「和物理世界的聯系……『雅麗安德妮之線』……」

綺羅帆無法具體想像.不過,曾經看過自己幽星體的她卻莫名地有種可以理解的感覺,應該是有某種東西聯系住自己的肉體,和維妙維肖的另一具身體吧.

「那個幫你診斷的人後來沒幫你治療嗎?」

「根據住持的診斷,只要等我長大就會治好了.在我成長,和許多人認識的過程中,和物理世界的羈絆會隨之慢慢加深,這麼一來就能自然地痊愈.靈魂出竅症候群只要飛出

肉體的幽星體可以重回肉體的話,就不是什麼危險的疾病,而且也用不著付出高額的布施來動手術,住持是這麼說的……但是,那個人這麼講雖然是基於良心,診斷卻是錯誤的.

我一路升學到國中,高中,病始終沒治好.理由在于我根本不想和世界有所關聯.」

福井露出一抹冷笑.

「沒錯,隨著年紀增長,就不會在人前靈魂出竅了.可是,那是因為我比以前會控制出竅而已,我那樂觀的父母似乎以為事情如住持所言已經完全治愈了.實際上,私底下我

靈魂出竅的次數反而增加了,就這樣,我沉溺在精神世界里了.」

「沉溺……那里真的是那麼美好的地方嗎?」

「精神世界是一個渾沌的場所.複雜多樣的世界交互重疊在一起,構成了單一的世界,時常會搖晃,我喜歡那個搖曳的感覺,所以覺得很舒適,現實世界對我而言……曖昧的

味道實在太少了.就算跟你說明,我想也很難理解吧?」

福井說得沒錯,綺羅帆根本無法理解.充滿曖昧的世界哪里好呢?再怎麼樣,還是不拖泥帶水的那一方比較好不是嗎?

「就在這種感覺之下,我和世界聯系的『雅麗安德妮之線』別說強化了,反而愈來愈薄弱,薄弱到我只要稍微一恍神,幽星體就會從肉體分離.我沒有讓專家看診過,不過我

覺得症狀逐漸病入膏肓.照那樣下去恐怕真的有生命危險——但是,就在我高中上年級的時候,出現了轉機.」

「轉機?」

「我和櫻乃綺羅帆重逢了.」

福井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

綺羅帆倏地抬起了頭.

沒錯,兩年前——綺羅帆和福井重逢了.在附近公園一個很久以前常常和他一趨嬉戲的場所.

至今棧鎦記憶依舊鮮明.福井總是坐在公園草坪廣場的斜坡上,只要綺羅帆一靠近,他便會笑咪咪地綻放微笑,因為那個微笑,讓綺羅帆對福井懷抱仰慕之情.

「重逢以來,你就一直頻繁地想和我接觸.」

「嗯.」

實際上,綺羅帆當時積極地接近福井,如今回憶起來還會感到臉紅心跳.因為知道他常常待在公園里,所以放學回家途中一定會刻意繞過去.不然就是明明沒事也打電話,甚

至埋伏在高中學校的前面.

「坦白說,當時我並不喜歡你設法接近我的舉動.我剛才也說過,那時候的我處于非常走火入魔的狀態,我盡可能地想要斷絕和世界的聯系,所以,我那時很希望你讓我獨處.」

「怎麼這樣……」

綺羅帆鐵青著臉按住胸口.

果真如此,那麼之後那兩年時間不就……

福井有些慌亂似地揮揮手.

「沒有啦,只有一開始時會這麼想,就在和你見面的期間我變了.」

「真的嗎?」

「所以我才說是轉機嘛!你的登場強化了我和世界的關系.原本我那無藥可救的狀況逐漸恢複了.慢慢地,我開始期望我和世界之間的聯系可以透過你來誕生.我滿懷期待,

期待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能與世界建立穩固的羈絆,這是真的.」

綺羅帆回憶起和福井出去進行過好幾次類似約會的活動,原本沉默寡言的福井每次見面的時候都變得會主動找話題,讓她有種兩人逐漸打破隔閡的感覺.

因為那起事件,綺羅帆曾想過是否那一切只是一場夢或者幻覺.但,事實並非如自己所想,福井真的接納了綺羅帆,綺羅帆有一點點獲得救贖的感覺.

可是,這麼說來——

「那麼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那樣?我和阿憲相處時也覺得很快樂,雖然我不懂阿憲說的羈絆是什麼東西,可是我只要待在阿憲身旁就覺得很幸福啊!」

「我也一樣,我曾經好幾次覺得如果這段時間能一直持續下去那該有多好.」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沒努力試著讓它延續下去呢?為什麼要搞出一場騙人的自殺呢?我和阿憲的聯系已經更為堅強了呀!」

「因為……」

福井欲言又止.

「為什麼?把話說清楚!」

「和你相遇是個轉機,讓我有心想要強化幾乎被我放棄的羈絆.可是,和你在一起的兩年時間,也讓我發現我沒辦法得到當初所期待的東西.」

「!」

彷佛受到了強烈的沖擊般綺羅帆的瞳孔睜大了.

「別誤會,我不是嫌你不好,或者對兩人的關系有任何不滿,只是感覺少了什麼.我所期待的與世界的羈絆是更為鮮明強烈的,如果沒有這個我就無法擺脫精神世界的誘惑,

我已經一腳踏進無法回頭的世界了.」

不對……我的感覺沒錯,綺羅帆心想.他的意思是說因為自己不符合他的期待,所以他才走回頭路,綺羅帆緊緊咬住了嘴唇.

「……你為了完全斷絕與世界的聯系……所以就做了那種事?」

「如果只是想斷絕與世界的聯系,其實我大可一死了之.我所以選擇偽裝自殺,是因為我與另一個人的相遇.」

「與另一個人的相遇?」

「就在我大學上榜的春假,我遇見了一個男人,那個人是專門治療像我這種超乎常理的疾病的醫師.那醫師知道我得了嚴重的靈魂出竅症候群後,便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他所

組織的靈異醫療結社,好活用這個能力.他說,可以自由分離幽星體是一種可貴的力量.」

(靈異醫療的結社……!)

「那個人的名字該不會是……白川憐一吧?」

福井露出「你怎麼知道?」的表情.

「現在我正在那個人的兒子所經營的醫院工作.」

「原來如此……天底下存在著不可思議的命運.」

命運.只是這個原因嗎?綺羅帆是那種不怎麼相信占卜和運勢的人.可是,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強力又不可抗拒的宿命這種東西也說不定,綺羅帆心想.

「……苦惱了許久之後,我決定接受白川的提議加入結社,因為我想能否借由集團的行為在社會方面強化那個羈絆.仔細一想或許真的有點諷刺,因為這樣的舉動,根本是試

圖利用薄弱的羈絆力量來強化羈絆.」

「…………」

「我被要求舍棄福井憲次這個人當作入社的條件,我照他們的要求行動了.他們假造了一個和我維妙維肖的肉體,然後讓他代替我死亡.既然你現在從事靈異醫療,那麼大致

的狀況你應該可以想像吧?」

朝永的判斷是正確的,那一天綺羅帆看到的摔落在柏油路上的尸體,那片血海是仿造出來的冒牌貨.

「以上就是關于我自殺的一切經過.現在我之所以會待在這個鎮上,是因為他們說在風頭過去以前不要待在東京.祖母過世以後,這里的房子也一直都是空著的.」

福井安靜了下來﹒將觀察的視線投向綺羅帆.

綺羅帆垂著頭動也不動.

「……一個問題,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

短暫的沉默之後,綺羅帆打破了寂靜.

「選我當自殺證人的是你?」

「是我.」

「為什麼?」

「因為對我而言,我和世界唯一的接點就是你.為了斷絕與世界的聯系,我有向你告別的必要.」

「我就知道是這樣.」

綺羅帆垂下眼簾,喃喃地咕噥:

「…………有夠自私.」

「?」

「阿憲,你好自私,太自私了!」

綺羅帆用力抬起了頭,眼淚從她那睜得大大的雙眼飛灑而出.

「或許,為了斷絕與世界的聯系,有必要切斷你我之間的羈絆.可是,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綺羅帆把手放在胸口上.

「你有稍微想像過因為你在我面前死去,我會有什麼感受嗎?只是死亡就已經夠讓人難受了,還在我面前自殺……你知道那有多麼痛苦嗎?那是一種彷佛整個身體被撕碎,讓

人快要喪命般的痛苦!阿憲你想像過那種痛苦嗎?」

「……」

「在那之後,幾乎每個晚上我都夢到阿憲死亡的夢.好幾次好幾次,阿憲在我的夢中死了五十次.可是,死了又活,然後再次出現在我夢中,接著死去.那個痛苦……你能體

會嗎?」

「……」

「我知道和我在一起的兩年時間讓你期待落空了……可是,你也不用因為這樣就采取那種手段啊!既然你那麼想和世界斷絕關系,就躲到別的地方,悄悄地切斷不就好了!為

什麼要把我牽連下去呢……」

綺羅帆用雙手遮住臉.

然後哭泣——為什麼自己的模樣會如此丑惡呢?綺羅帆心想.福井的苦衷和心情她可以理解,自己也明白再怎麼指責結果也不會有所改變.盡管如此,渴望責罵的混濁感情卻

一波接著一波湧上心頭.

此外,綺羅帆也對那個理由心里有數.

那就是失戀的打擊——

福井告訴自己那兩年時間算是白費的.綺羅帆被甩了,是決定性的失戀,因此內心平靜不下來.被先前喜歡的人甩掉而怒火攻心,所以假借一個自己被整得很慘的理由來指著

福井的鼻子痛罵.

綺羅帆覺得自己是個惹人厭的家伙,可是沖動停不下來.

「……對不起.」

福井低頭道歉,綺羅帆的心情並沒有因此平複.

「還有!既然你和世界斷絕了關系,為什麼又要出現在我面前?阿憲,你在境內等待我的到來沒錯吧?」

「那是……當我看見你在公車上的瞬間,實在忍不住想要再看看你的臉.雖然我應該離開那個地方……卻做不到.」

「就是啊,如果你只在我面前出現那一次,我會當作自己看走了眼而忘了它.可是,你干嘛又出現?還是說你又對我抱著什麼期待?」

「我不知道.不對,或許我是有所期待,大概是因為……我還沒有切斷和你的聯系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綺羅帆一邊哭喊一邊用力搖頭.

「那是自私的想法!阿憲可能覺得和我還有聯系,但是我覺得沒有……在我的世界里,阿憲是早已消失的存在了.我一點也不希望你出現.我會來到這里,絕對不是因為和阿

憲還有聯系,我只是想要厘清真相.」

我根本不想說這種話……綺羅帆在心里默想.

來到了望台之前,綺羅帆在計程車中想著,如果能和福井見面就把一切付諸流水,只說祝福重逢的話語就好.結果事與願違.綺羅帆的嘴就像刻意選擇似地,一句又一句不斷

吐出傷害福井的話.盡管她很清楚這樣下去結果會是什麼.

然後——

「不過,聽到阿憲的自白,我終於全都了解了.想要知道真相的心情是我和阿憲最後的聯系,但也已經斷了.聯系著我和阿憲的羈絆已經完全消失了……下次,就算你再找我

出來我也不會赴約了.所以——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拜托你.」

阿阿,還是說出口了——

拒絕.

福井再一次向綺羅帆尋求與世界的羈絆.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理性上明明這麼想,感情上卻將福井拒于門外.

這時候——

噗噗噗——

某種彷佛什麼東西斷線的聲音突然響起,不是受到心情影響所產生的幻聽,是清楚明確的聲音.

福井站起了身子.

他用有話想說的眼神望著綺羅帆,張開嘴巴.

綺羅帆希望福井有所表示.

希望他能做些還沒完全死心的表示.這麼一來,或許可以壓抑自己忿忿不平的情緒——

可是福井欲言又止.他低著頭,瀏海遮住了眼睛,隔了一會兒再度開口: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既然斷絕了與世界的羈絆,就不該在你面前出現.」

綺羅帆抬起了頭.

(不對,我想聽的不是這種話啊!)

「這次是真的再見了.」

福井舉起手,露出一抹氣若游絲的微笑,那是有如自我嘲諷的自責笑容.

(我想看的不是那種表情呀!)

看著離開涼亭的福井,綺羅帆有一股想站起身的沖動.

結果卻站不起來.

她半彎著身子伸長了手,從手指的縫隙中看著漸行漸遠的福井背影.

福井雙手插在口袋,以微駝的姿勢離公園而去.他就這樣頭也不同地,從綺羅帆的視野中消失了.

綺羅帆又坐回木墩椅子.

把伸長的手放回膝蓋上,嘴里泄出嗚咽的聲音.

不知哭了多久,涼亭在不知不覺間被昏暗的夜色所籠罩.

大概是因為蟬鳴聲變小的緣故,先前隱隱約約聽到的遠方祭囃子開始清楚地傳進耳里.

綺羅帆瞥了手機螢幕的時鍾一眼.

差不多該回去了,不然大家會擔心吧——她心想.

離開涼亭.

遠眺大海.點點漁火在由橙色轉成墨色的世界里爭相輝映.

綺羅帆轉身面朝公園.

有人佇立在外頭的路燈下.身穿足袋(分趾布襪),草鞋與法衣,宛期修行者的裝扮.

「年輕的小姑娘一個人待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可是很危險的喔!」

低沉洪亮的嗓音響遍無人的公園.

「吳鍾師父……」

「看來拙僧又慢了一步哪.」

吳鍾搔著禿頭微微一笑.

沙,沙,沙,沙——

四周只有草鞋踩踏在砂礫上的聲響.

從了望台公園延續到神社境內蜿蜒傾斜的林道上——

綺羅帆和吳鍾並肩而行,走在僅依靠固定在樹上的電燈泡提供照明,光線昏暗如同隧道般的場所.

「拙僧在這里現身的事,嗯……似乎沒讓你感到太大的驚訝哪.」

吳鍾有些意外地說.

「是呀……因為我覺得理由不難懂.」

「如果方便的話,能請你告訴拙僧那個理由嗎?」

「也沒什麼啦……我只是動了一下腦筋而已.因為吳鍾師父在尋找白川憐一先生,所以我認為師父可能會從阿憲和結社的關聯性進行調查吧.而且,之前……」

「?」

「……之前,當吳鍾師父來醫院拜訪時,聽到我的名字不是嚇了一跳嗎?是因為在調查憐一先生或阿憲的過程中,曾經聽過我的名字吧?」

吳鍾睜大了眼睛,然後「哇哈哈」豪爽地開懷大笑.

「哎呀,不愧是綺羅帆閣下,被你識破了嗎?看來拙僧的修行還未到家呢!你說得沒錯,拙僧是追著福井閣下來到這塊土地的.」

「您打算監視阿憲然後與憐一先生碰面……嗎?」

「正是.這幾年來,拙僧在歐洲大陸尋找的並不是行蹤難以捉摸的憐一本人,而是他組織創立的結社.因為收到日本支部吸收新會員的情報,所以才跑回日本.若說這新會員

還是日本人的話,拙僧猜測憐一和他接觸的機率應該很高吧.」

那個時候,吳鍾跟朝永提起的線索指的正是福井憲次的事.

「那您是怎麼打聽到我的名字的呢?」

「我從某個協力者手中拿到記載福井閣下的照片與假冒自殺的計畫資料,綺羅帆閣下的名字就是從中得知的.」

「您告訴了朝永這件事嗎?」

「拙僧沒跟他說喔.你們一行人來到鎮上實屬偶然,拙僧從沒想到福井閣下會主動和你接觸.」

綺羅帆松了一口氣.因為她開始擔心,會不會就連前來這個鎮上的別墅也是事先設計好的計畫.

「拙僧很抱歉沒告訴你福井閣下還活著的事.如果綺羅帆閣下知道了,想必會動身尋找福井閣下吧?拙僧不想被福井閣下和結社盯上,這是拙僧的不對,請你諒解.」

吳鍾愧疚地豎起手掌.綺羅帆搖搖頭.

「請您別放在心上,就算您當初告訴了我,若是沒見到本人我也沒辦法相信的.」

即使現在,綺羅帆也覺得和福井會面的那一段短暫時光有如夢一般.和原以為早已死掉的人見面,對話就是如此超現實的經驗.

「雖然有點冒昧,福井閣下還活著這件事能否……」

「我明白.我不會跟任何人,包括阿憲的父母透漏他還活著的事.反正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吧.」

「感恩.」

吳鍾又一次豎起手掌之後,便沒再說什麼了.

兩人就這麼保持沉默地走了一陣子.四周只有踩著砂礫的聲響,時間又重新流動了.

忽然綺羅帆咕噥地冒出一句話.

「吳鍾師父……」

「什麼事?」

「吳鍾師父您……為什麼要尋找憐一先生呢?」

「……你的意思是?」

「離開朝永與吳鍾師父,是憐一先生的抉擇,為什麼您要把他找出來呢?說不定他本人根本不想見面不是嗎?是因為憐一先生創立了那個莫名其妙的結社嗎?」

吳鍾雙手環抱.在綺羅帆的眼里看來,那模樣與其說是在思考問題的答案,更像是在思考問題的動機.

「的確,憐一創立阿爾畢吉斯是促使拙僧動身尋找那個男人的契機,可是那不能算是拙僧的理由.」

「不然理由是什麼?」

「簡單明了.因為拙僧想見憐一啊!不見面賞他一拳拙僧無法消氣,所以才會找他.這樣你可明白否?」

吳鍾用拇指指著自己然後露出了牙齒.

「可,可是,這樣的話憐一先生的感受……」

「他怎麼想關拙僧屁事.如果那個男人不想見到拙僧,大可從拙僧的面前腳底抹油逃走.」

「怎麼這麼蠻橫?」

「這算蠻橫嗎?那個男人一句話也沒說就人間蒸發,和拙僧硬是要見那個男人的行徑有哪里不一樣了?敢溜就一定有人會追,此乃因果報應.」

吳鍾面對綺羅帆摸了摸下巴.

綺羅帆輕輕抿住嘴唇看著地面.

「福井閣下的現身讓你感到很難過吧?」

「不是的……我的情況是他擅自消失,然後又擅自出現……和您的狀況不大一樣.」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他就這樣永遠不要出現嗎?」

「我是這麼跟他說的沒錯.」

「唔.」

對話在此又中斷.

黑漆漆的林中隧道前方是一片明亮.從朦朧的光暈中,傳來祭囃子和人潮的聲音.神社似乎就快到了.

吳鍾停下腳步.

「來到這里應該就可以放心了吧?」

「嗯……多謝您陪我走這一段路.」

「其實很想親自送你回憐央麻的別墅.不過拙僧是個避世離俗的出家人,不太想現身在公眾場合.還請兒諒.」

「不會不會,送我到這里就夠了.」

綺羅帆趕忙點頭一鞠躬.吳鍾搔著鼻頭露出很糗的表情.

「那個……關於阿爾畢吉斯,福井閣下有跟你透漏什麼嗎?好比說今後有何預定之類的.」

「詳細的事情我完全沒聽說,而且我也沒問他……不過,他好像說過會暫時留在這個鎮上.」

「那麼有關憐一的事呢?」

「他說數個月前見過一次.」

「是嗎……這表示那個男人至少今年曾來過日本一次吧.」

吳鍾甚是遺憾地沉吟.

「抱歉,沒能幫上您的忙.」

「在小姑娘內心動搖的時候問無聊的問題,拙僧才要為這件事跟你遭歉哪.」

「不會啦,我沒事的.」

綺羅帆無力地搖搖頭.

吳鍾露出一個猶豫是否該說的表情之後,開口說道:

「話說剛剛的話題……拙僧可是很羨慕綺羅帆閣下的喔!」

「咦?」

「就拙僧的立場,憐一只是下落不明而已,和綺羅帆閣下的狀況確實不能相提並論……不過,渴望見到關系親密,卻從自己眼前消失的那個人的心情我倆是一致的,不是嗎?」

「這……」

「拙僧為了見到憐一,找了好幾年卻一條線索也沒有.不曉得是他在逃避,或者根本沒把拙僧放在眼里,總之他從沒寫過半封信給拙僧這個二十年多年的老友,這件事讓拙僧

覺得有些落寞呢!對憐一而言,拙僧到底算什麼呢?唉,追根究柢或許只有拙僧單方面把他當親友,對方可一點都不這麼認為呢!」

吳鍾一面「哇哈哈」大笑,一面搔著光禿的頭.

「所以拙僧很羨慕你可以見到想見的人啊,而且還是對方主動來見你的呢.這可是一件相當幸福的事喔.」

「……」

「或許你心中千頭萬緒,不過現在只要對重逢這件事感到高興就好了,不是嗎?」

「那怎麼可能!」

綺羅帆放聲大叫.吳鍾嚇著了似地往後一縮.

綺羅帆的眼睛落下豆大的淚珠哭泣著.原本以為在涼亭大哭一番之後淚腺早已枯竭,想不到淚水又溢出了眼眶.

「見面之前我也是這麼打算的.應該早就死掉的阿憲還活著,我本來也想專注地想這件事,叫自己高興點.」

「綺羅帆閣下……」

「過去我一直想見阿憲,不僅夢見好幾次,在朝永幫我動手術時阿憲也出現過.那個心情,可能和吳鍾師夫對憐一先生懷抱的心情是一樣的.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辦不

到!」

綺羅帆受到湧上胸口的熱潮驅使,嘶聲叫嚷著.

「沒錯,打死我都沒辦法!被人那樣設計,教我怎麼會感到高興!」

綺羅帆雙手捂住臉龐哽咽了起來.

「我想大家都在擔心,所以我得回去了.謝謝您送我一程.」

綺羅帆又一次低頭行禮後,在被吳鍾叫住之前拔腿就跑.

她奔跑在傾斜的砂石路上.

感受淚水滾落臉頰往後飛去的感覺.

穿越隧道沖進光明之中,眼前是白天造訪的神社境內.

綺羅帆面朝下,沖下被參拜的觀光客擠得水泄不通的階梯.她不想被人瞧見這張被眼淚和鼻涕搞得一團花的臉.

即使走到了參道,綺羅帆仍不停下腳步.她逆向人潮奔跑在點著紅色燈籠的攤販旁.

眼淚流個不停.究竟是在體內的哪個部位積蓄了這麼多的淚水呢?綺羅帆心想.再這樣哭下去的話,就會丟臉丟到不敢坐公車和計程車了.

她考慮干脆就這樣一路跑回別墅算了.雖說距離很長,不過或許跑著跑著這股源源不絕一再湧出的淚水便會停下來也說不定.

參道的盡頭到了.

就在綺羅帆想要穿過鳥居的時候——

碰.

綺羅帆撞上了停下腳步的人.

她一直面朝下方跑步,到剛剛為止之所以沒撞上半個人,是因為其他人都閃開為她讓路.

「不好意思……」

綺羅帆跌了個蹌踉的同時,抬起盈滿了眼淚和鼻涕的臉.

「…………」

搞不好.

那是當時綺羅帆最希望看見的臉也說不定.

——冰冷的緋紅色瞳孔.

綺羅帆又一次往對方身上沖去後,把臉埋在對方的胸口里.

「朝永……」

呼喚他的名字.

綺羅帆在他的懷里抽抽噎噎地啜泣.管它看在別人眼里會是什麼模樣,那一點都不重要.

過了一會兒,朝永輕輕地抱住綺羅帆的肩膀之後,緩緩地拉開了身體.

他以一貫的冷漢口吻說道:

「這是我第二次被櫻乃迎頭撞個正著呢!」5秋千

這里是間廢棄的學校.

一間位于附近公車站牌前的小學,綺羅帆和朝永正在學校操場的角落走動.

他們倆並非一開始就刻意想來這里,而是為了逃離祭典的喧粲蟹炊浴A餃朔洗笏慕鶚舸竺徘秩胄T啊?

沿路的護欄旁設置有秋千,綺羅帆縮起腳坐在其中一把秋

千上.

眼前是被寂靜籠罩的夜晚校園.

在遼闊的操場對面,木造的校舍沐浴在月光之下.看來這間學校才剛廢棄不久吧,在教室的窗戶上,還貼著圖畫紙和裝飾品.

綺羅帆覺得夜晚的校園特別可怕.

不只是對于黑暗的恐懼,還有孤獨感所帶來的不安.和白天人山人海的風景有所落差,一種不安的情緒也因此產生,彷佛被拋棄在所有人都消失的世界里一樣.所以即便是在


大白天,光是待在空無一人的學校就已經夠恐怖了.

反過來說,正因為如此,現在綺羅帆並不覺得那麼恐怖,因為她從沒看過這所學校人聲沸騰的模樣.

不過……說不定,自己所以不覺得害怕是有其他理由.綺羅帆心想,或許單純只是待在身旁的那個人阻擋了恐懼吧.

綺羅帆抬頭看著站在一旁的朝永臉龐.他穿著黑色上衣與褲子,承襲一貫風格的黑色愛好者,以挺立不動的姿勢將視線投向校舍的方向.

除了迎頭撞上的那個時候交談了兩,三句之外,兩人幾乎再也沒有任何對話.

「你怎麼……跑來了?」

「櫻乃才離開沒多久,吳鍾便跟我聯絡.我有點擔心,所以跑來看看情況而已.」

朝永依慣例回了個感覺刻薄的答案.

綺羅帆盈盈一笑,回想起不久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對話.就是當她帶珠樹回家的時候,來到綺羅帆家的朝永也說過同樣的話.

那時候綺羅帆也感到很歡喜.

「這是基於保護工作人員的義務嗎?」

「不然呢?」

綺羅帆哭累的身子因為那句平淡無奇的話語獲得了治療.

綺羅帆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中了朝永的毒.被朝永冷漠對待的感覺竟是如此舒服,因為她發現了藏身在冷漠背後的溫柔.

「欸……朝永,你會站著蕩秋千嗎?」

「沒有我辦不到的事.」

「真敢誇口,那我們兩個一起蕩嘛!」

「……一起蕩那個秋千?」

朝永用擔心的眼神仰望綺羅帆所坐的秋千上的鉸鏈.

「安啦安啦,這秋千不久之前都還有人在使用的啦!」

「使用的人都是五十公斤以下的小學生吧.」

即使說話如此毒舌,朝永還是繞到綺羅帆的背後,站上了秋千.

「果然有點擠,你的鞋子擠得我好痛喔.」

「那是因為你的屁股太大了.」

綺羅帆鼓起腮幫子,不停敲打朝永的腳.

「我要開始擺蕩了喔,小心,不要咬到舌頭.」

朝永如此說道後,瞬間施加反作用力.綺羅帆伸長了腳,用力握緊鎖鏈.

嘰————

身體浮空了.

秋千往前蕩去在空中一度停下,然後開始往後倒退.

朝永在秋千倒退停住的瞬間,隨即將彎曲的腳打直.

秋千急遽地加速.

身體飄到比剛剛還要高出許多的位置.

「好厲害.」

綺羅帆驚呼.

朝永繼續施加反作用力.

秋千旋即攀升到相當驚人的高度.

呼——有一種風從胸口呼嘯而過的感覺.在秋千往前攀升而去的時候,星空迫近到令人以為就要一飛沖天似的.往下降落的時候,則有彷佛要直接撞上地面般的恐懼.

到底蕩了多高呢?有時明明感覺已經蕩得很高了,可是如果從旁觀看,意外地高度並不怎麼嚇人.相對地,也有秋千上頭的人完全不覺得害怕,不過看在旁人眼中卻是十分危

險的情況.所謂的秋千,就是這樣的東西.

「果然秋千就是要兩個人一起擺蕩才有味道!」

綺羅帆抬起頭叫喊.

「坐著的人當然覺得有味道,我可是累得跟條狗一樣.」

朝永的臉上涔涔地冒出大片汗珠.

「你不是說沒有辦不到的事嗎?那就這樣直接飛到宇宙去吧!」

不知腦部的血液是否因為離心力而往下倒流的關系,綺羅帆帶著興奮的感覺人聲吼叫.

嘰——————嘰——————

從鉸鏈傳出的嘎吱聲突然變大了.

「真的有種快要壞掉的聲音耶.」

綺羅帆才剛稍微不安地把話說完.

就在秋千蕩到前方最高點的同時,傳出了金屬斷裂的聲音.

下一刹那.

「咦?」

綺羅帆面露狐疑的表情飄浮在半空中.

真的飛起來了——

她才剛浮現這個念頭……

碰啪.

綺羅帆連同這聲音一起背部著地重重摔倒在地上.

「好痛痛痛……」

她抬起上半身東張西望地轉動脖子.朝永就倒在附近.

「喂,朝永,你沒事吧?」

朝永整個臉埋進沙子里.因鎖鏈斷裂獲得了自由的秋千座板就滾落在他的臉旁.

隔了一會兒,朝永的臉掙紮著從沙堆中抬了起來.均衡工整得有如人工藝品般的俊美臉龐沾滿了沙子.

朝永拍掉臉上和頭發上的沙子以後,憤恨不平地轉向綺羅帆.

「都是你亂講話害的!」

由於他那副模樣實在太過不滿,綺羅帆忍不住噗哧一笑.噗哧一笑還不夠,她開始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有什麼事那麼好笑?混帳!」

朝永站起身來,低頭看著渾身是沙的衣服,滿肚子火地咆嘯.綺羅帆的笑聲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誰教你要笑女生屁股大!」

綺羅帆一邊用手指拭去笑到奪眶而出的眼淚一邊說道.

為了洗掉手腳上的沙子,兩人前往附近的洗手台.

所幸並沒有被斷水.綺羅帆簡單地沖洗臉部與雙手,然後將脫下來的襪子用手拍一拍便了事,可是朝永光憑這樣的處理並無法忍受.若是沾在衣服上也就算了,在有沙子黏著

皮膚的狀況下他似乎不想移動.

「不好意思,我可以脫掉褲子嗎?連腰部里面部有沙子跑進去.」

「可以啊,四角褲的話我看弟弟的看慣了.」

而且,綺羅帆覺得反正自己的內褲和尾巴都被看光了,相對地四角褲根本不算什麼.

朝永松開皮帶,迅速地脫下長褲.被藍色的月光照得發亮,漂亮又修長的雙腳展露了出來.如綺羅帆所料,四角褲也是黑色的.

「欸……朝永.」

綺羅帆漫不經心地凝望著發出嘩啦啦水聲洗腳的朝永﹒像是喃喃自語似地開口說.

「嗯?」朝永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

「你都不問我耶!」

「問你什麼?」

「就是……好比阿憲的事呀!」

「喔喔.」

朝永關掉水龍頭.

「櫻乃你想說的話我可以洗耳恭聽.如果不想說,我也不會多問.」

「我……希望你問我喔.」

朝永翻了個白眼望向綺羅帆.

「那就快給我說.」

朝永以命令的口吻丟下這句話後,開始用手帕擦腳.

看到他這個態度,綺羅帆又盈盈地笑了.

(可是,我該說什麼好呢……)

福井的事情以前在手術時已經提過了,現在有什麼新的內容好講呢?今天和福井見面,有什麼新的事實因此明朗化嗎?福井還活著的事已經得到證實,不過也只有這樣而已.

朝永知道這個事實,偽裝自殺的方法也正如朝永事前的預測,他大概也從吳鍾的口中探聽到福井和白川憐一的關系了吧.

「我看,能跟朝永說的事……」

似乎還是沒有——正當綺羅帆打算如此表示的時候,朝永追加聲明了:

「我先提醒你,福井憲次的事情我已經忘掉一大半了,而且那個時候你講的還是讓人有聽沒有懂的貓語,所以如果你要說,就從最初開始講起好了.」

綺羅帆訝異得睜大眼睛骨碌碌地轉.

朝永是在什麼時候變成這種善解人意的好人的呢?

「可是你不介意嗎?聽女孩子大談以前喜歡的男生怎樣怎樣不是很無聊?」

綺羅帆露出欠打的表情後,朝永用鼻子發出悶哼一笑置之.

——綺羅帆開始侃侃而談.

與福井在童年時代的回憶,國中時的重逢.

兩年時間的短暫交往,與那一樁事件.

以及,今天聽福井表白的事.

就在自己敘述的同時,綺羅帆察覺到一件新的事實.

聽到福井的自述後所萌生的,如同烈火燃燒般的強烈情感,造成自己悲痛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呢?

綺羅帆感到悲痛的理由只有一個.

「我沒能為阿憲付出什麼……」

國中時代和福井在那個公園重逢時——福井用如同以往的姿勢坐在公園的那個草丘上.

現在回想起來不難了解,恐怕那個時候福井的意識也沒有待在那個地方.是聽到綺羅帆跟自己講話,才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福井每次一到精神世界甙鍔希圓嘔岜四壓!?

綺羅帆按壓胸口.

剛和福井見面時,綺羅帆腦袋一片混亂無法整理思緒.可是,現在不同,悲痛的根源可以清楚地看見.

那就是對自己無力的絕望.

綺羅帆擦掉淚水.

跟剛剛的眼淚不一樣,這是悔恨的淚水,綺羅帆心想.

一回神,穿好褲子的朝永已經站在綺羅帆的眼前.他微微挺出下巴彷佛在催促話題的後續似的.

「然後呢?」

「我說完啦……這就是全部的經過了.」

「是嗎?櫻乃的心情我明白了,不過關於福井的結論,還有往後的發展看來似乎還沒結束呢!」

「結論?那就是我超討厭阿憲!And我打——死都不想再見到他!」

綺羅帆雙手交叉,比出一個「X」的手勢.

朝永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

「還真難得啊,跟個管家婆一樣喜歡插手別人問題的櫻乃竟然會……第二中學的汽油彈這次沒有出動的機會了嗎?」

「卡彈了啦!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看到阿憲的臉了.」

而且自己也明明白白地這麼告訴福井了.

腦中浮現福井那時深受打擊的臉,綺羅帆感到懊悔.不過,也僅只懊悔.

自己沒有能為福井付出的地方.在那兩年間辦不到的事情,憑什麼認為現在就辦得到?根本沒那個道理.

——但是,也因此顯得可悲.

綺羅帆的臉蒙上一層陰影,在洗手台的水槽邊坐了下來.

「……雖然你好像很討厭他,不過我倒很感謝那個叫福井的男生.」

「咦?」

「多虧了福井,我才能與櫻乃相會.」

冷不防的一擊——

綺羅帆誇張地往後仰,差點從水槽上摔下.明明心情如此低迷,臉頰卻火燙得要命.

「你那是什麼意思呀……」

綺羅帆發出感到很羞澀般的細微聲音.

「我覺得我很慶幸能遇上你.」

「……為什麼?」

「說出來你可能會覺得很意外……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完美無缺的醫生.我自覺自己有不足的地方,可是我並不清楚到底少了什麼.但是在和櫻乃相處的短暫時間里,我有種

漸漸開始認清的感覺.」

「朝永欠缺的東西?」

有那種東西存在嗎?綺羅帆心想.朝永身為靈療醫師,總是完成每一場無可挑剔的手術.

「我的醫療基本上是被動的,只要患者不上門求救,我也不會主動去找患者.同時,一旦病人尋求協助,我就不會拒絕.我只拯救有意願治好病的人,那就是我個人的醫療領

域.醫生並非神明,我認為,醫師只是有生存欲望者的輔助……不過櫻乃不一樣.」

朝永換了一口氣.

「因為與生俱來的雞婆個性,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管人家的閑事.只要眼前有痛苦的人出現,不論對方是誰都會試著伸出援手.這和我的哲學大相逕庭,但是……我思考過,

醫療其實是需要這種態度的.」

「朝永……」

綺羅帆著實嚇到了,她從來沒想過會從朝永口中聽見這一番話.

「大江,還有珠樹的事件.櫻乃都展現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行動力.老實講,我被你的氣魄壓倒了,也抗拒了.不過多虧了櫻乃,事態都有所好轉.只靠我自己一個人的話,說

不定早已招來了不好的結果,我覺得櫻乃填補了我的不足.」

朝永有別于平時冷酷的模樣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羞赧的神色,持續將嚴正的視線射向綺羅帆.

「所以我希望櫻乃能待在我身旁……如果你願意的話,在還清我借你的手術費之後,能否繼續留在白川醫院工作?」

心髒怦怦跳——

綺羅帆開始猜測朝永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難道是求婚?)

如此一般的念頭在綺羅帆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不過,她馬上否定這個可能性.以朝永的個性,這一席話的意思誠如字面所示.昨晚,綺羅帆表達了想要助朝永一臂之力的心情,而這一席話就是遲了一天的回答.

綺羅帆輕輕地從水槽跳下,在朝永的面前站定後,拎著裙擺,模樣嬌羞地說道:

「如果你不嫌棄像我這樣的看護師,我很樂意.」

朝永送給情緒低落的綺羅帆的,是他獨到的鼓勵.這比說喜歡或者告白更令綺羅帆感到高興.

朝永點點頭,掛起淺淺的微笑.

「看來得重打契約書了.」

帶有朝永味道的話語又逗笑了綺羅帆.

「……我們該回去了吧?班長和鞠菜一定很擔心.」

「說得也是.」

綺羅帆和朝永朝著校門沿著前來的道路回去.

她低頭看著地面邊走邊再度思考福井的事.

眼淚不再流了,剛剛盤踞在心中的悲傷已經消失.一道光明射進被無力感的陰影所充塞的胸口.那是在朝永言語的魔法下重新複蘇的勇氣.

「欸,朝永……有關阿憲的事……我真的沒辦法盡任何力了嗎?」

「你不是說這次的汽油彈卡彈了?」

朝永擠出一個溫柔的挖苦笑容.

「以你的個性,能不能盡到力並不是很重要吧?總之,先付諸行動,然後再去盤算.我有說錯嗎?」

「我才不是那種只會盲目地埋頭猛沖的個性呢!」

綺羅帆露出氣呼呼的表情後,又陷入沉思.

關于福井的問題,她有種忘記了某件重要事情的感覺.如今心情穩定下來了才想得起那件事.

「對了……我和阿憲見面期間,有一段感到異常不安的時刻.雖然馬上就被我的情緒淹沒而沒有任何感覺,不過就那麼一瞬間.」

「是嗎……」

「就在我跟阿憲說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好像聽到一個聲音,也有可能是我多心了啦.」

「什麼樣的聲音?」

「噗滋——聽起來像是線之類的東西斷掉的聲音.」

朝永停下腳步,把手放在下巴上.

「怎麼了?」

「……福井是重度的靈魂出竅症候群對吧?」

「嗯,阿憲是這麼說的啦.」

「靈魂出竅症候群,是聯結肉體與幽星體,說得更精准點,是聯結幽星體與這個物理世界的那個名為『雅麗安德妮之線』的羈絆太過脆弱所引發的疾病,你有聽過吧?」

「嗯,嗯.」

「恐怕櫻乃聽到的那個聲音,是『雅麗安德妮之線』斷掉的聲音.」

「!」

綺羅帆面無血色地看著朝永.

「是因為我說了很過分的話……?」

「福井知道會引來麻煩仍舊找你出來,大概是因為他還感覺得到和你的聯系吧.然後因為被你拒絕的緣故,有好幾條『雅麗安德妮之線』斷了.」

「斷掉了……會怎麼樣?」

「靈魂出竅只要分離的幽星體會回到肉體,就不是緊急的重症.但是,萬一『雅麗安德妮之線』完全斷光的話,幽星體就會失去從精神世界回來的方法,將永遠在另一個世

界徘徊.」

「不會吧!」

綺羅帆發出慘叫.

幽星體要是回不來的話肉體會怎樣呢?那就是童年時代一起嬉戲時福井的模樣,一直愣愣地望著天空的無魂軀殼——

綺羅帆將福井展開的接觸形妊酞單方面的羈絆.責怪福井白私,拒絕了福井,從來沒思考過福井會因為拒絕而變成怎樣.不對,是曾經想過,可是當時憤怒的情緒更為強烈.

然而,萬一福井與世界的羈絆因此斷絕的話,這絕對不是綺羅帆所樂見的.

「我……得去找他才行.」

綺羅帆按著領口喃喃說道.

「姑且……先聽聽你的理由吧.櫻乃剛剛有說過吧?在福井死掉的時候,你和他的羈絆就切斷了,那麼現在福井對你而諄不就是無關的人嗎?既然如此,你去了又能怎樣?打

算重新生出一個羈絆來嗎?」

「我沒想那麼多,到了現在我還是覺得我和阿憲的羈絆早在那個時候切斷了.不過,就算他是個跟我無關的人,也不能把處於危險狀態下的人丟著不管吧?」

朝永笑了,並非是那種把人當傻子看的笑容,而是柔情的微笑.他伸出手指戳了一下綺羅帆的額頭.

「你這一點就是剛才提到的我所欠缺的東西,櫻乃的雞婆個性.」

朝永說完話後,從胸口的口袋掏出手機.

「看你一副忍不住想要直接沖去找人的樣子,不過你還記得福井的老家在哪兒嗎?」

「啊!」

「這是在耍笨嗎?不過這也很有櫻乃的風格……福井的住處只要問吳鍾就知道了吧.」

綺羅帆感受著某種在胸口里化開來的溫暖感覺,凝望著撥打電話的朝永.7『雅麗安德妮之線』的補強手術

「我回來了.」

等到綺羅帆回到房間時,吳鍾的人影早已不見,朝永則在魔法陣里頭打坐.他看也不看綺羅帆一眼,只應了一聲『你回來啦』.

往牆壁上的時鍾一看,綺羅帆出發之後時間只經過了大約三十分鍾.盡管感覺上好像在另一邊的世界待上好幾個小時了.

「吳鍾師父呢?」

『啊啊,他去張羅手術費了.應該馬上就會回來.』

「這個時間去張羅?我看是你又做出無理要求了吧!」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無理的要求,反正我明講了今天以內用現金付清.畢竟就那個男人的情況,下次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沒人知道.』

「真受不了你,你到底把自己的師父當成了什麼啊?」

綺羅帆發出了感到不可置信的聲音.

(所以說,現在這個房間里只剩朝永啰.)

綺羅帆交互打量朝永,還有在旁邊看起來睡得正香甜的自己的肉體後,露出懷疑的表情.

「……你沒有對我的身體做奇怪的事吧?」

朝永悶不吭聲地抬起了屁股.

「慢著,朝永,到底有沒有啦?你悶著不說話讓人覺得心里有鬼耶!」

『聲音太飄緲了,快點回到肉體上,有話回來再講.』

朝永完全無視綺羅帆帶著玩笑意味所說的那番話下達了命令.雖然綺羅帆不滿地嘟起了嘴,不過還是躺下身子和自己的肉體疊合在一起.

一聽見朝永念咒,意識立刻變得飄緲,眼前一片昏黑.等到醒過來時,綺羅帆的意識早已回到了肉體.

綺羅帆爬起身動動手腳,動作的感覺和在幽星體的時候沒兩樣,不同的地方只在于四周圍的聲音聽得很清楚.

「然後呢……你成功地說服福井了嗎?」

一邊把書本塞回口袋,朝永一邊詢問.

在綺羅帆開口回答前,「你問的人就在這兒」的聲音搶先飄了出來.

福井的幽星體從牆壁冒出,然後直接和躺在房間角落的肉體重疊在一起,隨即肉體抽動,光芒重回翻白的眼睛.

福井緩緩地從地上爬起,面向朝永.

「你就是……白川醫師的兒子?」

朝永點頭回應後,福井微微垂下了頭.

「幸會,我叫做福井.」

「我是朝永憐央麻.」

綺羅帆在內心對朝永與福井的邂逅直冒冷汗,那個感覺或許很類似今昔兩任戀人在自己的眼前相見一樣.

「我想你應該有從櫻乃口中聽說大致的內容了,我即將進行的是補強你的肉體與幽星體之間的『雅麗安德妮之線』.」

朝永以嚴厲的目光直盯著福井說道.綺羅帆不禁覺得他人可不用擺出那麼嚇人的表情又何妨.

「嗯,我知道.」

「你會來到這里應該也就表示你有接受手術的意願,不過我還是把話問清楚.你真的有心想要接受手術嗎?」

「我有.」

「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那是因為…………」

福井闔上了眼睛.

「因為我發現了在這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我從未見識過與尚未認識的事物……應該算是這樣吧.我想,要去精神世界旅行就等我將這些事物全部體驗過後再去也無妨.」

朝永露出有些訝異的表情後,偷偷瞥了綺羅帆一眼.臉上清楚寫著「你到底干了啥好事」.

他重新面向福井.

「……在手術開始前,有一件事情必須先請你決定.那就是你想要補強幾條線?雖然你想增加幾條都不成問題,可是,一旦增加太多,想靈魂出竅就不是那麼簡單了.這樣會

讓你感到困擾吧?」

「嗯,這類相關的知識我有一定程度的認知……不如這樣好了,就增加到三條吧!」

「只有三條?」

綺羅帆叫破了嗓子.

「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保守?這麼一來不就只有增加兩條而已?再豪邁一點地多增加幾條嘛!」

「放心.目前只要三條就十分足夠了.要是一口氣就變得跟你一樣粗……不,是一樣強的話,幽星體可能會嚇一跳吧.」

「可是……」

綺羅帆擔心地垂下頭.

「櫻乃,這是要接受手術的患者所下的決定.的確,只有三條線讓人感覺不夠可靠,不過以緊急處置來說沒有問題.反過來說,萬一補成三條後還是馬上變成只有一條的話,

就算補強幾條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說得沒錯.放心吧,我不會再變成那樣的.」

福井像是要讓綺羅帆安心似地露出微笑.

既然執刀醫生和患者都這麼說了,自然沒有綺羅帆反駁的余地.

「我知道了.可是,朝永,那三條線你都要做超級牢固的補強喔!」

被綺羅帆用如同在祈禱般的眼睛殷切地注視之後,朝永像是強忍著想說「那當然」的沖動似地點了點頭.然後拍拍子.

「好,那麼開始手術吧!」

『雅麗安德妮之線』補強手術的對象是肉體與幽星體兩方.因此,福井同時被施行了對幽星體有效的NARUKE以及一般的麻醉,接著手術便開始進行.

首先,對失去意識的福井進行幽星活體投影.等到兩個軀體的分離結束之後,幽星體繼續仰臥在魔法陣里,至于肉體則被放在安置于房間與走廊之間的和室桌上.兩個軀體之

間當然連接著那條如同蜘蛛絲般的『雅麗安德妮之線』.

「空間有點小哪.」

朝永一面在福井的旁邊打坐一面發牢騷.他戴上從吳鍾的行李包里翻出的橡膠手套,也遞給綺羅帆一副.綺羅帆則跪坐在朝永身旁.

「總覺得不站著就沒辦法穩定說.」

「馬上就習慣了吧.更重要的是,幽星體的汙染更讓人擔心.」

朝永一邊環視房間一邊說道.雖然吳鍾事前已經在房間的四個角落貼上符咒進行環境的淨化,不過據說只是簡單的道具而已,效果不及白川醫院手術室那種無塵空間.

「首先要剖開幽星體腹部,處理一個名為連結器,專司產生『雅麗安德妮之線』的器官.給我三號剪刀.」

綺羅帆從擺放在從廚房拿來的托盤上的一排道具中,拿出一把大尺寸的剪刀遞給朝永.朝永用那把剪刀剪開福井的上衣,使腹部裸露.

沒有半分贅肉的勻稱身軀展露了出來.『雅麗安德妮之線』就像從肚臍里頭長出來似地伸得長長的.

「二號手術刀.」

朝永在肚臍的正上方大膽地劃下一刀橫線.

綺羅帆起了雞皮疙瘩.即使知道那不是真正的肉體,在人體上又切又割的還是會覺得恐怖.

彷佛從左側腹部橫跨到右側腹部似地切開之後,這回往上方劃動手術刀.繁接著和一開始反方向橫切了上腹部,在腹部割出了一個「コ」字的手術切口.

用鉤子勾住「コ」字的底部.

綺羅帆開始緊張,這還是她第一次見識這麼人的手術切口.

朝永將肚皮掀了開來.

(哦哦哦哦——————)

綺羅帆在心中為之感歎.

肚子里頭有遼闊的宇宙.

一個鑲滿了閃耀址星的漆黑空間,那是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藏在幽星體內側的巨大字宙.

「櫻乃,你應該是第一次見識這個畫面吧?」

朝永一面將手術刀回遞給綺羅帆一面說道.

「幽星體在頭部有控制幽星體的中樞;在胸腔有表示時光的主時刻機構;在腹腔則有表示空間的宇宙存在.擔當幽星體與肉體,或者說精神世界與物理世界的橋梁的正是這個

部位.」

「在遠方看起來像星星一樣發光的東西是啥?」

「那叫做查克拉,是幽星體活動所不可欠缺的髒腑.『雅麗安德妮之線』的連結器也是其中一顆星星.」

「那你要怎麼處理啊?」

雖說這個空間太過缺乏現實感以至于很難掌握距離感,不過左看右看都不覺得有哪一顆星星是摸得著的.

「用拉的拉過來.」

如此說道後,朝永用筆燈照亮內部.

有條細線筆直地伸展在黑暗中,那是通過肚臍的『雅麗安德妮之線』.

朝永把筆燈掛在耳朵上,把手伸進黑暗里.

宇宙開始晃蕩,就像把石塊扔進水里似地,整個空間擺動了起來.

朝永朝『雅麗安德妮之線』緩緩伸長手臂,用拇指與食指掐住.

往後一拉,被燈光照亮的線動了.

綺羅帆這下明白「拉過來」的意思.朝永似乎打算借由拉扯『雅麗安德妮之線』,把位于前方的連結器給拉過來.

朝永緩慢慎重地地把線拉了出來.

很不可思議地,被拉出來的線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從肚臍往外伸長的線還是一樣繃得緊緊的,沒有松弛下來的征兆.看來似乎是肚臍到朝永所掐住的這一段正在逐漸縮短的樣

子.

過了一會兒,可以朦朧地看見一個類似圓球的物體出現在線的前方.球體變得愈來愈大,沒多久便完全顯現出它的姿態.

那是一顆銀色的球.感覺上比裝著鞠菜的主時刻機構的球體要大上兩圈.球體的表面開了許多感覺如同高爾夫球般的洞口,『雅麗安德妮之線』就從當中一個洞口伸出來.

「這是聯系肉體與幽星體,或者說聯系自己與世界所必要的查克拉.說不定,可以算是幽星體里最為重要的部位了.」

朝永用五號手術刀刺進圓球,在表面上割出一個窗口.

打開窗戶後,從中泄出了金色的光芒.

「!」

綺羅帆倒吸一口氣.

光的發生源是一部安設在圓球中央的金色小型裁縫車.

福井的『雅麗安德妮之線』就從那部裁縫車綿延而出.這似乎就是連結器.

「這叫『緣的裁縫車』.人在活著的時候會轉動這部裁縫車,織出連結物理世界與幽星體的絲線.若打開櫻乃的查克拉瞧瞧,應該可以看到很多絲線從裁縫車編織出來才對.」

「那朝永的呢?」

綺羅帆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朝永只是愛理不理地答了一句「不知道」,然後用鑷子夾住裁縫車的轉輪.

他開始轉動裁縫車.

絲線從轉輪中長了出來,然後從導線器的前端垂落下來.朝永用鑷子夾住線的前端拉扯.

絲線伸長了.那個感覺並非像口香糖拉長一樣,而是維持著同樣的粗細,只有長度被延長.

朝永引導絲線從查克拉表面的洞口拉出來之後,又依樣畫葫蘆地拉出了另外一條.

「持針器.還有給我最細的針與縫合線.」

「是.」

朝永關閉用手術刀割開的查克拉窗戶後,不一會兒工夫就完成了縫合.期間不過短短數秒.

「你要把這兩條『雅麗安德妮之線』拿來做為補強之用嗎?」

「啊啊……麻煩再給我一把鑷子.」

朝永在左右兩手上各握起一把鑷子之後,夾住了從洞口露出的那兩條線的前端.

「開始進行補強.」

朝永將那兩條絲線纏繞在原先就存在的絲線上.不停反覆交錯著左右兩邊鑷子的同蹲,時而搓撚時而捆紮,一面讓絲線交互纏繞在一起.原本纖細的絲線在朝永的加工下,逐

漸變成像是帶有厚度的繩子.看起來至少有三條線那麼粗,甚至更多.

一如以往有如鬼斧神工般的手藝.他一面替換左右兩手的鑷子,面以肉眼跟不上的速度來回交錯著.即使目不轉睛地盯著不放,綺羅帆還是看不懂他是怎麼編的.

完成補強的線隨著查克拉一起慢慢被送回遠方.和拉近的時候相反,這回肚臍到手邊這一段的線正逐漸伸長.

看來似乎會花上一段不短的時間.雖說足以超乎凡人的手藝進行補強,不過查克拉與絲線的移動速度就沒有那麼快了.經過了相常漫長的時間後,最先出發的查克拉終於遙遠

到看不見了.

從外頭完全無法判斷『雅麗安德妮之線』還有多長的長度,大概就跟拉過來的長度一樣吧.

喀喳喀喳——只有兩把鑷子互相觸碰在一起的聲響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默默地動作著雙手的朝永額頭上涔涔地冒出了大片的汗水.

這也難怪,畢竟是在沒有空調的環境下展開的作業.由于對風有所忌諱所以也沒有打開窗戶,房間里頭自然相當悶熱.

「我幫你擦汗吧?」

「麻煩你了.」

綺羅帆探出身子,把手帕抵在朝永的額頭上.

朝永暫時歇手,輕輕呼出一口氣.作業的過程雖然單調枯燥,不過似乎相當耗費體力.

時間繼續流逝.

往牆壁上的時鍾一看,手術開始已經快一個小時了.

突然朝永停下了手部的動作.

「快到底了.」

朝永拉了拉還沒完成補強的那一側的『雅麗安德妮之線』.

從肚臍往外延伸的線發出了抖動的反應.這是線伸長到底的證據.

朝永用鑷子將用來補強的其中一條線引導到肚臍的內側.

鑷子的前端從肚臍冒出.

從腹部伸出一只手來,然後將手指伸進肚臍,從鑷子的前端拔出線.同樣的步驟也如法炮制在另一條線上.

朝永微微舉起從幽星體中抽出的雙手.

「暫且而言……幽星體體內的作業就此完成了.」

一邊拿綺羅帆所遞給的手帕擦掉臉上的汗水,朝永一邊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在那種搞不懂到底是寬闊還是狹隘的空間動手.不管動幾次還是沒辦法習慣.」

「你累了嗎?」

「還好,有一點.」

朝永轉動脖子發出「波嘰波嘰」的關節聲響後,重新面對福井的幽星體.

「補強的後續等結束腹部的縫合後再進行.給我中尺寸的針線.」

把割開成「コ」字形的幽星體肚皮放回原先的位置,開始縫合.無需多說,縫合眨眼之間便完成了.

緊接著,再拿鑷子掐住從肚臍伸出的兩條『雅麗安德妮之線』的前端後,用和剛剛在幽星體體內相同的要領來進行補強.因為空間足夠,速度比剛才要快上許多.途中朝永一

邊彎腰,一邊速度很快地到達趴倒在和室桌上的福井的肉體.

朝永翻開福井上衣的領子.

脊椎的附近隆起成一個小小的圓形,『雅麗安德妮之線』就像從上頭生長出來一樣連接著.

「這個隆起的部分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名叫乙太體的地方,是處理肉體與幽星體的傳遞.」

朝永把兩條線搓成一條,一路搓到乙太體的位置,然後在線的根部纏繞成一圈圈的模樣綁牢.

「再進行一次縫合?這次給我最細的針線.」

朝永在綁住兩條『雅麗安德妮之線』的周邊小心翼翼地卷起縫合線,然後將它縫合到乙太體上.在線的根部形成了一個厚實的梗.

「很好.」

將縫合線打結切除掉多余的部分後,朝永歎了一聲.

「辛苦你了——…………手術結束了嗎?」

綺羅帆回望從幽星體伸出來的『雅麗安德妮之線』.

感覺還是有些薄弱呢!綺羅帆心想.和自己的一相比較,果然遜色許多.不過,在手術之前原本細到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線,現在已經可以清楚看見它的存在.就現時點而言或

許這樣正好.

「不,還沒結束.還剩下最後一道重要的修飾.」

朝永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後,從口袋掏出一瓶小指尺寸的試藥瓶.

玻璃管底部裝著既透明又黏稠的物質——

「那個是!」

那是朝永在別墅地下室利用白色海藻精制而成的那個漿糊.

「只要在縫合處塗上這個漿糊,手術就宣告結束了.」

朝永手拿抹刀打開試藥瓶的蓋子.可是,打開蓋子後他卻什麼也沒做只是愣著,然後突然面朝綺羅帆.

「……你要不要試試看?」

「蛤?」

綺羅帆發出恍神的聲音.她過去雖然有過輔助的經驗,可是從來沒參加過醫療行為.

「沒關系嗎?我可是很笨拙的喔!」

「唉,這又不是什麼難翻天的作業,應該沒關系吧!」

「嗯————好吧,我知道了.讓我試試吧!」

綺羅帆兩手握住朝永所交付的抹刀和試藥瓶.

「要塗多少才好哩?」

「就適量啊.」

「嗯,適量是吧?」

綺羅帆把抹刀插進試藥瓶里,刮出積在瓶底的漿糊.可是漿糊全黏在瓶底,只是輕輕刮的話根本刮不出來.

她將瓶子倒過來,一邊搖動小力一邊刮.這時……

啪喳——

突然,漿糊一口氣全掉出來了.成功地掉到乙太體的上頭之後,綺羅帆將它抹平覆蓋在被縫起來的『雅麗安德妮之線』的四周.

「太好了!Lucky!」

「Lucky個屁!」

朝永從綺羅帆手中一把搶過試藥瓶.

「我不是跟你說過要適量嗎?這可是很貴重的東西耶.啊——」

看著空空如也的試藥瓶,朝永發出悔不當初的聲音.

綺羅帆露出難為情的臉色.

「對不起啦,下次我再陪你一起找嘛……白色的海藻.」

「不用…………算了,如果要說這個出包很有櫻乃的味道的話,一點也沒錯.而且既然塗了這麼多,就算發生什麼小意外也不會從這里斷掉了.」

雖然朝永顯得有些氣餒無力,不過臉上還是浮現了一抹微笑.

「好,手術就此結束了.剩下的只有讓幽星體和肉體融合在一起而已.」

「這次真的要跟你說聲辛苦啰.」

「嗯,彼此彼此.」

綺羅帆和朝永一同起身.再一次垂下眼簾望著福井的兩具軀體與邀接兩者的『雅麗安德妮之線』.

「欸,朝永……」

「干嘛?」

「阿憲已經沒事了嗎?」

「那就要看福井自己了.現在這個狀態只能算是保住幽星體與肉體不會完全斷絕的最低條件.如果往後福井遇上讓他感到絕望的事,在那之前還不能憑自己的力量增加『雅麗

安德妮之線』的話,大概又會回到和手術前一樣的狀態了吧.」

「我想……也是.」

福井之所以想要接受手術的理由,大概是因為在另一個世界看了煙火,感受到世界的美麗的關系吧.可是這個感動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呢?福井在過去和綺羅帆一起參加了祭典

,同樣因為欣賞到煙火而盼望與世界聯系.可是福井的熱情並沒有持續多久.

不會再次演變成同樣的狀況嗎?不會再次對世界感到絕望嗎?而且到時綺羅帆極有可能不在福井的身旁了.

「只不過……我個人倒不認為事情有那麼悲觀.替靈魂出竅症候群的患者動手術的時候,常常有那種就算轉動了『緣的裁縫車』,新的『雅麗安德妮之線』還是一直長不出來

的情況.可是,福井的兩條線都不拖泥帶水地立刻冒了出來;所以,我覺得福井懷有找出與世界間牽絆的意志……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直覺就是了.」

朝永燦鋅咕艿囊饉肌?

煙火再度竄上天空.

「欸,朝永……回到東京後,趁今年暑假一起去看煙火好不好?就這次旅行的一行人去.要穿浴衣喔!」

她仰望朝永的側臉.

「嗯?……嗯——好啦,我再考慮考慮.」

因為那個態度實在太可愛了,綺羅帆情不自禁地用力握緊了朝永的手.

朝永狀似疼痛地挑起一邊的眉毛.

看著這樣的朝永,綺羅帆感覺到有全新的牽絆在自己與世界之間誕生了.

「Kagiya——」

直到最後,煙火始終點綴著夏目的夜空.

「你到底上哪兒鬼混了啦——!」

一回到別墅,鞠菜和班長便飛也似地從玄關沖出.

「抱歉,沒想到比我預料的時間還要晚.」

綺羅帆滿懷歉意地雙手合十後,鞠菜抱起雙臂火氣很大地將頭別到一邊.

「才心想綺羅帆就這麼跑掉了,結果連朝永都……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我不想管你們了.」

「就是說啊,你都不知道鞠菜有多狼狽耶.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阻止她從東京召集特殊部隊的打算呢.」

班長也面露疲憊的神色.

「我才沒有狼狽,只是……覺得就算打一通電話聯絡一下也好啊!」

「對不起,我啥理由也沒說就這樣一溜煙跑掉,然後也沒有聯絡你們.」

綺羅帆低頭賠罪.

鞠菜目露凶光,僅移動眼珠將視線射向綺羅帆.

「……然後呢?問題解決了嗎?」

「嗯.大概吧,目前暫且.」

「目前暫且……嗎?不過,有解決就太好了.」

彷佛攸關自己的事情一樣,鞠菜露出安心的表情.

「嗯,謝謝!不過,我還有一件非得跟鞠菜你道歉不可的事……我去看完煙火了.」

此話才一出口,鞠菜就頂著一臉非常狐疑的表情.她一邊急促地皺著眉頭,一邊交互打量綺羅帆和站在她背後的朝永.

「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說……不會就是你們兩個跑去看煙火而已吧?」

「沒有那種事啦!只是回來的途中看了一下而已.」

「就算是這樣那也夠羨慕死人了!」

「哎唷哎唷,別生氣了啦,我另外帶來一個好康的消息耶!朝永說明天要延後回家的時間,去沙灘游泳到快要來不及回家為止喔!」

鞠菜原本脹得鼓鼓的腮幫子就像氣球被放氣一樣縮小了.她藍色的眼睛閃亮亮地綻放出光芒,抬頭仰望朝永.

「這是真的嗎?」

「我哪有答應過那種……」

朝永話才說到一半就踩了煞車.綺羅帆正一腳踏在他的腳丫子上.

「你看,我們明天一整天游個痛快吧!」

綺羅帆和鞠菜來了個擊掌慶祝.

朝永雖然一直擺出一副欲言又上的模樣,不過最後還是閉上嘴巴露出「拿你們沒輒」的表情.

「那我明天也讓身體做一下日光浴好了……」

班長嘴里如此咕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