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話 強者與弱者

太陽就快要出來了.夜晚是魔女的領域,大家無不企盼黎明的降臨,至少白天的視野比夜晚好多了.黑暗很可怕,光是倚靠聲音,風向和氣味來判斷局勢也很吃力.可是敵人不同,野獸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派得上用場,而且嗅覺靈敏,數量又多.能夠逃到這里來,真的很不簡單.這里是哪里?不知道,只知道是在森林里面.

真的是落荒而逃.沒錯,拋下陣亡的同伴落荒而逃,以同伴為誘餌落荒而逃,好不容易才擺脫路加歐的追殺.它的體型真的十分巨大,又率領了許多部下,是個相當難纏的敵人.如果是一對一,說不定有一點機會可以打贏它.可是局勢已定,這下是不可能和它單挑的.而且這副身體一下子就變得遲鈍無比,更快,更快,更快的時間似乎十分有限.一旦有所松懈,就會立刻恢複原狀,重複多次之後又會特別疲倦,幾乎動彈不得.不行,根本不是對手.

「塞爾吉.」

列列的主人坐在大樹的根部.之前的呼吸十分急促,現在卻安靜了下來.不,嚴格說來不是安靜,而是微弱.她滿身大汗,頭發平貼在臉上,緊閉的雙眼微微張開.

「嗯……」

塞爾吉的回答十分虛弱,幾乎聽不見.列列蹲了下來,檢查她的傷勢.左臉和右肩只是輕微的擦傷,右側腰際和左大腿的傷勢就嚴重了許多.當初穿著盔甲根本無法行走,列列只好幫她脫下厚重的盔甲,不過幫助似乎十分有限.列列在右側腰際的傷口蓋上軟布,再以繩子緊緊捆綁起來,大腿的傷口也卷上繃帶,但包紮過的地方都已經染成紅黑色了.輕輕一摸,還帶了點濕氣,該不會到現在還在流血吧?

腰部的傷口,是逃亡途中被一個全身披覆著長毛的狼面怪物手中的長槍所傷,大腿則是路加歐的傑作.路加歐撲倒塞爾吉,在她的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照理說應該換上乾淨的繃帶,列列手邊卻是空無一物.

聽說只要在傷口跟心髒之間以繩索緊緊地綁住,就可以替傷患止血,因此列列在塞爾吉的左腿與身體的連接處緊緊地綁上一條繩子.然而塞爾吉卻嫌這條繩子過于礙事,讓她無法行走,列列只好乖乖拆下.現在看起來,似乎還是應該綁上繩子才對.至于腰部的傷口,恐怕就無計可施了.

塞爾吉閉上雙眼.

列列輕拍塞爾吉的右頰.

「塞爾吉,塞爾吉!」

「……嗯.」

「你的傷勢不算嚴重,振作一點.」

塞爾吉雙眼微睜,輕輕笑了一聲.

「是嗎?」

「當然.」

「列列,多謝.」

「別這麼說,我是你的從士嘛!」

「那就應該稱呼我為塞爾吉大人.」

「抱歉.」

「算了,沒關系.」

塞爾吉吸了幾口氣,接著又緩緩地吐出.

「放心,我死不了.」

「那當然.」

「我要活下去……沒錯……你也是……友友……不對.」

怪了,塞爾吉到底在看哪里?列列以自己的臉孔擋住塞爾吉的視線,赫然發現塞爾吉目光渙散,瞳孔並未聚焦.

「塞爾吉?」

「不……我只是……父親大人……亞浮勒德他……不是這樣,真的不是……住手,別這樣……拜托……」

「——塞爾吉?」

「我已經……」

「你還好吧?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塞爾吉——」

身體的內部,內髒的某處突然一冷.列列伸手捂住塞爾吉的嘴巴.塞爾吉睜大了雙眼,似乎恢複了意識.她看著列列,眼神充滿了疑惑.列列搖搖頭,示意塞爾吉不要說話.塞爾吉微微點頭,表示明白.

列列並不是聽見聲音,而是感受到一股氣勢.沒錯,氣勢.這是最恰當的表現方法.

松手之後,列列站了起來.

他環視四周,並未發現可疑的身影.或許是太陽尚未出現,四周依然一片陰暗的關系吧.

列列的耳朵接收到某種訊息,這次是聲音沒錯.野獸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惡狼.在那邊嗎?

真是不可思議.前一秒鍾什麼也看不見,然而聽到聲音之後,卻什麼都看見了.

有東西靠近了.不是東西,是惡狼.不只如此,還有比惡狼更大,跟人類外型相似的黑影,大概是豬人或是岩石人吧.

塞爾吉握著劍柄.列列蹲了下來,附在她的耳邊低聲說:

「抱歉,你只會成為我的累贅.」

塞爾吉點點頭,松開了劍柄.如果平時的她也跟現在一樣聽話,不知道該有多好?

列列站了起來,右手持劍,左手拔出短刀.

握著雨云的劍柄,裘努·卡爾邦慘死的一幕頓時浮現腦海.卡爾邦還是沒說出列列的父親到底是誰,列列恐怕再也沒有機會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算了,這樣也好.能不能活著離開這片森林都還是個未知數,身世的問題就先擱在一邊吧.

不——

不能是個未知數.

絕對不能死在這里.為了見友友一面,說什麼都要活著回去.

列列壓低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氣.敵人應該是在清理戰場,鏟除雨云的幸存者.不過對方應該還沒發現我們才對.趁著對方還沒察覺的時候,列列趕緊離開塞爾吉.如果對方改變行進方向,那當然就相安無事;如果對方一路前進,眼看著就要找到我們了,也只好先下手為強.

列列躡手躡腳地在樹木的陰影之間移動.敵人有所察覺了嗎?好像沒有.從這棵樹移動到那棵樹,從那棵樹再移動到下一棵樹.敵人逐漸接近.無妨,原本就不期待敵人改變方向.四名豬人,四只惡狼,數量不少.勝算呢?不知道,試試看再說吧,反正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干脆丟下塞爾吉,一個人逃走吧?

列列搖搖頭,他辦不到.因為塞爾吉是主人嗎?不,當然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丟下塞爾吉獨自開溜,列列總覺得不太好.或許好與不好是神決定的,不過列列就是覺得不太妥當.既然不太妥當,就別這麼做吧.

不要胡思亂想,趕快集中精神吧!腦袋昏昏沉沉的,一定是太疲倦的關系.沒那回事,我可以的,集中精神.

狼嚎,距離1納德(約1OOm).被發現了嗎?鼻子果然靈光.豬人大吼了幾聲,惡狼往前沖了過來.距離3凱恩(約60m).還差一點.2凱恩,1凱恩.好,動手!

列列從樹蔭沖了出來.

不妙.惡狼的動作比想像中更加迅速,我的速度太慢了.

不過長劍還是插進一只惡狼的頸部,右腳踢中另一只狼的腹部,龐大的身軀飛了出去.

被踢中腹部的惡狼立刻爬了起來,剩下的兩只惡狼往後退了幾步,拼命狂吠.

豬人就要趕到了.

先解決惡狼再說.

哪一只?

惡狼飛撲而來,三只一起.被列列踢中腹部的惡狼慢了半步.可惡,完全看不到,太快了!不,是我太慢了.列列下意識地往地上一滾,起身的同時揮動長劍,掠過惡狼的鼻尖.在後面嗎?握著短刀的左手往後一撈,另一只惡狼從旁邊趁機偷襲.糟糕,躲不掉.列列並未抗拒,順勢倒在地上.惡狼張開血盆大口,試圖咬斷列列的喉嚨,卻被列列的短刀刺入口中.劇痛之余,惡狼一口咬住列列的左手.列列非但不抽手,反而鼓起全身的力氣將短刀往內一送.咕噗.惡狼的下顎失去了力氣.列列一腳踢開惡狼,原本打算一躍而起,卻又改變了主意往旁邊一跳.兩只惡狼險險地掠過列列的身旁.豬人的聲音傳來,不知道跟惡狼說了些什麼,列列連忙趁著這個空檔從地上跳了起來.

四個身穿盔甲,手持大斧和巨錘的豬人站在列列的面前.

兩只惡狼站在遠處蠢蠢欲動,隨時都有可能再度進擊.

千萬不能松懈,否則身體又會不聽使喚.

列列沖向豬人.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我要更快,更快,更快!

沖進持斧豬人的懷中之後,列列的長劍砍在豬人的腿上.豬人身形微晃,彎下了上半身.

列列使勁一跳,雙腳朝著豬人的胸膛猛力一踢,當場踢翻了豬人.列列利用反作用力跳向後方,才剛落地,左腳立刻往前踏出一步,右手的長劍朝著准備揮動大錘的另一個豬人砍了過去.豬人身子一縮,列列的劍刃滑過豬人的盔甲,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腳邊突然出現一條黑影.左腳.惡狼朝他小腿襲來,他來不及閃避,頓時一陣劇痛,左腳失去了知覺.

「唔……」

列列拿起左手的短刀,刺向惡狼的腦袋.好硬.惡狼絲毫沒有松口的意思.列列一次又一次地攻擊同一個地方,左腳終于恢複了知覺.才剛甩掉狼尸,大錘和巨斧立刻破空而至.牙關一咬,閉著眼睛拼了.列列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躲過對方的攻擊,只知道自己平安無事,目前還活著.

是的,目前還活著.

四名豬人和一只惡狼將列列團團圍住.

不知道誰會先采取行動,或者是同時發動攻勢.小腿的傷口並不深,沒什麼疼痛感,應該不礙事才對;可是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恐怕撐不了多久.得要速戰速決,趁著還能動彈的時候解決對方.敵人說不定還有援軍,一定要盡快結束這場搏斗,帶著塞爾吉逃之夭夭.可是,為什麼還不行動?你們的人數不是占了優勢嗎?

列列往前踏出一步.

上吧,跟他們拼了.

列列將目標鎖定在正前方的持斧豬人.豬人雙手握著斧頭,左手和右手的間隔特別大.看來對方只想揮動巨斧逼退列列,並沒有積極搶攻的打算.看見了,看得很清楚.豬人的巨斧移動緩慢.列列的動作雖然也很遲鈍,但還是比豬人迅速多了.

輕而易舉地閃過巨斧之後,列列瞄准了豬人的大腿與身體連結的部位.為了便于行動,這個部分的盔甲留了一條空隙.列列瞄准了空隙一劍刺入,接著又以左手的短刀砍斷豬人的手臂.這時另一個豬人從背後沖了上來,列列轉身閃避對方的大錘,不,應該是從錘子的下方鑽過去,接著又舉起短刀朝著對方的頸部猛力一刺.相當結實的手感.該不會因此而松懈了吧?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東西一片模糊,身體仿佛灌鉛似地笨重不堪.

許許多多的東西瞬間湧入,列列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拼命地掙紮.心髒幾乎快要破裂,血液逆流.稍稍恢複意識之後,赫然發現右手空空如也,整個人背靠在樹干上.豬人,豬人,狼,豬人步步進逼.列列揮舞著左手的短刀,口中不斷喃喃自語.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我不想死.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一名豬人伸長了左手,在自己的背後摸來摸去.正准備轉身的時候,整個人突然不支倒地.

豬人的背後有東西.不是東西,是人.

黑色的卷發,褐色的肌膚,藍色的眼睛.穿著打扮像個獵人,年紀很輕,是個女孩子,表情看起來就像是一只驕傲的貓.女子單膝跪地,右手前伸,令人聯想起投擲物體之後的姿勢.不知道她到底投擲了什麼東西.

一把柴刀刺在豬人的背上.

八成是那個女子的傑作.

「就這麼點本事?」

女子站了起來,睥睨著列列.

「這就是所謂的鷹眼?」

剩下的兩名豬人和一只惡狼打量著女子.列列收起短刀,從地上撿起豬人遺留下來的斧頭.只見列列舉起斧頭,運起全身的力量砍向持錘豬人的肩膀.最後一名豬人察覺不對,立刻轉過身來,這時列列早已丟棄巨斧,撲向最後一名豬人.勒住豬人的頸子將他撲倒在地之後,列列拔出短刀,沒頭沒腦地朝著豬人的臉部一陣猛刺.不久之後,豬人停止了掙紮,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眼前的景物不斷搖晃著,列列幾乎喘不過氣.

好不容易才調勻呼吸,列列環視四周,這才發現惡狼已經被女子解決了.

女子看了列列一眼,從豬人的背部拔出柴刀,朝著塞爾吉的方向跑去.

「等,等一下……!」

列列連滾帶爬地追了上去.她到底是什麼人?有什麼企圖?女子的速度非常快,虛弱的列列根本追不上.

「塞爾吉……!」

不等列列提醒,塞爾吉早已發現了女子的蹤跡.她掙紮著起身,女子卻輕輕按著她的肩膀,然後在她的身邊蹲了下來.女子背對著列列,毫無防備.現在該怎麼辦才好?這時女子輕觸塞爾吉的大腿.

「這是哪門子的包紮?」

「你是……」

塞爾吉眉頭一皺,原來女子碰到了腰部的傷口.

女子回頭瞄了列列一眼,又將視線拉回到塞爾吉的身上.

「我叫莎莉,莎莉·艾古倫,星鎖之犬.」

「犬……?影犬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無可奉告.」

「……我想也是.」

塞爾吉緊咬下唇.自稱莎莉的女子解開繩子,從腰部的傷口取下染滿血跡的軟布,之後又打開腰包,不知道拿了什麼東西出來.仔細一看,原來是類似軟膏的外敷藥,以及一塊長長的白布,還有水壺.莎莉的手腳十分俐落,即使塞爾吉痛得扭動身子,甚至是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莎莉也是充耳不聞.只見她以小刀割開傷口的衣物,以清水和酒精清理傷口,塗上軟膏,再包上一層乾淨的白布,最後又從腰包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

「腿上的傷比較嚴重,先吃點止痛藥吧.」

「……止痛藥……?」

「魔女從東方的國家帶來的藥物,還挺有效的.」

「魔女……」

塞爾吉眉頭一皺,抬頭凝視著列列,猶豫的眼神帶著一絲惶恐.看來塞爾吉真的是心力交瘁,否則又怎麼會要列列這個從士替她做決定?列列點點頭.只要能夠減緩疼痛,就算是魔女的藥物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于是塞爾吉勉強舉起右手.

「給我.」

「馬上就舒服了.」

莎莉將小包裹遞給塞爾吉.塞爾吉急著打開包裹,手指卻使不上力.一旁的莎莉聳聳肩膀,似乎沒有幫忙的意思.列列實在看不下去了,干脆一把推開莎莉,從塞爾吉的手中搶走小包裹.包一褁里面是白色的粉末.這時莎莉將水壺遞了過來.列列抱起塞爾吉的身體,示意她打開嘴巴,先倒入白色粉末,再喂她喝了幾口水.塞爾吉眉頭一皺,列列撐著塞爾吉的手臂不禁略為施力.

「沒事吧?」

「……嗯.」

塞爾吉嘴角微動,似乎是想露出微笑.

「藥滿苦的.」

「應該沒什麼味道才對.」

莎莉哼了一聲.列列心頭火起,惡狠狠地瞪了莎莉一眼.莎莉眉尖一挑,也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怎樣?」

「……沒什麼.」

列列別過臉去,輕輕地歎了口氣.撿回一條小命固然值得慶幸,不過遇上了莎莉·艾古倫,似乎又是另一場災難的開始.

*

城門附近剩下濃濃的黑煙,看不到火光,城市的西側也逐漸平靜了下來,現在只剩下東側的市場,席德利大教堂和白色行館一帶依然冒著熊熊烈火.魔女軍團包圍了整座城市,海頓市的淪陷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友友一直待在中丘町的山頂,並沒有離開.這是正確的決定.位于山腰的人家雖然毀于魔女軍團之手,或是被大火燒成灰燼,不過山頂一帶卻沒有建築物,只有光禿禿的岩塊,大火自然不會蔓延到這里來.就結果而言,友友作出了聰明的決定.

動彈不得.

我已經受夠了,真的.眼看著我就要死了,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可是我還有許多心願尚未實現,還有許多事情尚未完成.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沒辦法,我就要死了,一切就要結束了.不要,我不想思考這些.

我好怕,好怕,好怕.

怕得要命.

現在的我只能躲在暗處,任由自己的身體拼命發抖.

唉,我真沒用.

下意識地擦拭眼角,才發現我哭了.

也罷,哭出來比較舒服,盡量哭吧!

偏偏不聽話的雙眼在這個時候停止了流淚.

不要逃避現實,快點動腦筋.接下來該怎麼辦?該躲到哪里才好?回到旅店吧,行李還留在那里呢!不行.石清水亭位于中丘町的東面郊外,距離市場不遠.市場的火光尚未熄滅,石清水亭應該也無法幸免.而且魔女的同伴四處放火,屠殺驚慌失措的人類,現在回到旅店實在是太危險了.

還是想辦法離開海頓市吧!

城門附近的火勢已經被撲滅了,現在正是逃命的好機會.可是,當真如此?

天曉得,說不定魔女安排手下把守城門.友友並不知道魔女軍團的目的是什麼,不過從他們攻入城門之後到處燒殺擄掠的行徑看來,應該是打算徹底摧毀整個海頓市.魔女和她的手下破壞了所有的建築物,屠殺了所有的人類,不太可能對幸運生還的幸存者網開一面,放任他們通過城門.

還是躲在這里比較安全,等到魔女軍團離開之後再做打算.沒錯,說不定可以撿回一命.就算海頓市的所有人都死了,自己也要想辦法活下來.不行嗎?有什麼不對?克羅德爾的人差點殺死了我,他們嘲笑我,詛咒我,巴不得立刻奪走我的生命,現在憑什麼要我同情他們的遭遇?我知道,這里不是克羅德爾,難道海頓市的居民就不是人類嗎?大家都一樣,沒什麼不同.我不想死,我要活下來,其他人的死活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沒錯,全都死掉算了.

嗚,胸口好痛.為什麼會有這種痛不欲生的撕裂感?

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一個人的思想和行為到底是對是錯,不應該由神來判斷,而是自己決定.沒錯,神是不能信任的,祂從不幫助任何人,也不會主動改變什麼.即使神真的存在,也跟不存在沒什麼兩樣.

列列被塞爾吉帶上戰場,不在這里.沒有人可以拯救我.

看來只好自己想辦法了.可是,我能做些什麼?跑不快,跳不高,劍術一竅不通,也不會使用魔法.我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渺小人類,毫無拯救自己的能力.

悲從中來,淚水又在眼眶打轉.除了哭泣之外,我什麼也不會.我只能藉由哭泣來逃避問題.

友友緊咬下唇,抬頭看著天空,不讓淚水從眼眶流出.別哭了,哭也無濟于事.睜大雙眼,豎起耳朵,動動腦筋吧.沒錯,耳朵——

好像聽見了什麼.那是人的聲音,是小孩子的哭聲.

友友想也不想地自藏身處飛奔而出.聲音是從西邊傳來的.西面的山麓十分陡峭,爬下去需要一點勇氣.友友小心翼翼地踩穩腳步,慢慢爬下峭壁,來到蜿蜒曲折的山中小徑.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低矮平房的斷垣殘壁,視野不是很好,不過哭泣聲倒是愈來愈清楚.沿著聲音的方向轉進路口,友友踩到一個軟綿綿的物體,差點跌了一跤.仔細一看,友友慘叫一聲,原來她踩到一具尸體.友友轉過頭去,加快了腳步,全身上下微微顫抖.哭泣聲愈來愈近,就快要到了.

找到了.


坐在道路正中央的小女生,留著一頭淺色的卷發,看起來大概六,七歲左右.小女生發現友友之後,頓時停止了哭泣,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友友快步走向小女生,試圖出言安慰,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小女生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友友摸摸她的臉頰,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不要害怕.沒錯,不要害怕.

你叫什麼名字?貝拉,小女生哭著回答.

「貝拉,我叫做友友.你的爸爸跟媽媽呢?」

貝拉搖搖頭.看來應該是跟家人逃亡的時候不慎失散,只好回到自己位于中丘町的家,結果不小心迷了路,恐怕還受到一些驚嚇.

「貝拉,我很想帶你去找爸爸和媽媽,可是這並不容易.現在我准備離開海頓市,你要不要跟我走?」

貝拉並未回答,似乎有些猶豫.要一個六歲的小女生做出這麼重大的決定,確實是難為她了.

「我們走吧,貝拉.」

友友牽起貝拉的手.貝拉並未抗拒,乖乖跟在友友的身後.

萬一真的遇上突發狀況,貝拉也派不上什麼用場.畢竟她只是個小孩子,反而會成為累贅,友友一個人獨自行動還是方便多了.可是說也奇怪,有了貝拉的陪伴之後,友友的心中頓時篤定了許多.先前明明害怕得全身發抖,如今卻一點也不怕,心情也頓時輕松了不少,甚至還有照顧貝拉的余裕.不會有事的,不會被魔女發現的.就算真的被發現了也沒什麼好怕的,一定可以逃出去.

友友帶著貝拉來到幾乎被夷為平地的西區.這一帶的建築物似乎格外地脆弱,斷垣殘壁之間隨處可見燒焦的尸體.友友盡可能對那些焦尸視而不見,也告誠貝拉低頭看著腳邊,不要東張西望.偌大的西區一片死寂,除了友友和貝拉之外,移動的物體也只剩下濃煙和火苗.

行走了一段時間之後,兩人的去路被海頓市的城牆阻擋.附近應該有出入口吧?友友四下張望,沒有.雖然有些遺憾,卻還不至于失望,畢竟友友本來就不抱期待.沿著城牆一路往南,就會抵達城門.通過城門之後——到時候再說吧.

貝拉是個愛哭鬼.友友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貝拉,從未感到厭煩.這里有我在,你盡管放心吧.一定可以找到爸爸,媽媽和哥哥的.安慰貝拉的同時,友友也在內心說服自己.一定要相信自己的樂觀,非信不可.

即使大火肆虐之後依然保有完整外觀的建築物愈來愈多,也並未引起友友的疑心.友友太過樂觀,反而喪失了應有的警戒.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黑黝黝的生物從小巷之中現身.不是人類,長相看起來像是鼻子短短的狼,全身覆蓋著濃密的毛發.身高比成年的人類矮了許多,上半身前傾,短腿長臂,還有一個光溜溜的屁股.友友見過那種生物,印象中好像是黑毛的古西族.

古西舉起手中的三叉長槍往地面一跺,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大概是友友毫無懼色,令古西感到十分驚訝吧.

貝拉背轉過身子,發出小小的哀鳴.

友友心中一冷,如墜冰窖.古西族是魔女的同伴,人類的敵人.

古西大吼一聲,朝著友友和貝拉沖了上來.友友連忙拉著貝拉的手沒命地逃,結果貝拉腳下一絆,差點當場摔倒,友友也頓時失去了平衡.古西趁著這個機會縮短距離,眼看著就要追上兩人了.丟下貝拉,獨自逃走吧?不行,我辦不到.

友友擋在貝拉的面前.

「快逃!」

「……咦?」

「快點離開這里!動作快!」

友友無暇確認貝拉是否真的逃走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古西迅速逼近.這下子死定了,友友心想,奇怪的是心里面一點也不害怕.古西的三叉長槍破空而至.開玩笑,怎麼可以坐以待斃?

友友蹲了下來.不怕死是騙人的.她全身寒毛倒豎,身體為之凍結,不過還是成功閃過三又長槍.友友大叫一聲,朝著古西撲了上去.她試圖撞倒古希,可是古西的力氣實在太大了,友友反而被古西推開,一屁股坐倒在地.

古西再度揮動三叉長槍,槍尖對准了友友.

結束了嗎……?

這麼快.

我實在是太沒用了.

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想離家出走對抗命運,結果就是孤零零地死在這里.

列列,對不起.

友友閉上雙眼,准備迎接自己的命運.

就在這個時候.

咕哇!

古西的口中突然冒出一個物體.

是劍刃.

三叉長槍掉落地面,古西的身體就像一灘軟泥,撲簌簌地縮成一團.

一名男子站在古西的身後.

他的手中拿著染血的長劍,一頭及肩的金發,祖母綠的瞳孔少了一抹明豔的神采.臉頰瘦長,五官卻十分端正.身高大約在6索爾(l·8m)左右,或許是因為身形消瘦的關系,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一身旅人打扮,腰間掛著劍鞘,還插著一把柴刀,看起來不像是當地人.

「真是千鈞一發.」

男子回劍入鞘,向友友伸出右手.

友友下意識地握住對方的手.被對方拉起來之後,這才慌慌張張地松手.

「謝……謝謝.」

「嗯.」

男子打量著友友的身後.

「小孩子也沒事.」

「貝拉!」

友友回頭一看,貝拉正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傻孩子,怎麼不逃跑呢?友友將貝拉抱在懷中.

「我不是要你快點逃命嗎?」

「可是……」

貝拉哭了.友友了解她的感受.少了友友之後,就只剩下貝拉一個人了.

抱著貝拉的友友打量著眼前的男子.他到底是什麼人?才剛剛親手殺死了一個生物,男子的表情卻異常冷靜,好像不痛不癢似的.既然出手搭救友友,代表他應該不是壞人,不過友友還是覺得有些可疑.

「我是旅行樂者.」

友友懷疑的眼神似乎讓男子有所警覺,他的臉上終于出現了表情.燦爛,卻有點不合時宜的微笑.

「當初只是路過這個城市而已,想不到居然遇上這種事.對了,我叫做阿洛瓦·傑爾.」

「我是友友——」

布蕾二字差點脫口而出.友友輕撫貝拉的背心,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友友·伊吉爾,這個孩子叫做貝拉.」

「很高興認識你,友友.其實我比較希望在更羕麗的地方遇見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而不是這里.」

雖然只是普通的客套話,卻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怪異.他的話調平板,沒有抑揚頓挫,似乎不帶任何感情.眼前的這名男子相當可疑,友友不禁往後退了幾步.

「千萬別嫌我多管閑事.」

阿洛瓦微微一笑,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膀.

「勸你還是打消通過城門的念頭吧,敵人正把守在那里呢!我知道其他的出入口在哪里,請跟我來吧!」

*

夕陽西下,朝日升起,又過了一天一夜.

塞爾吉的氣色好多了,不過她的傷勢並未痊愈.這也難怪,她的傷勢十分嚴重,可不是兩三天就能複原的.臉上的氣色之所以還算不錯,都要歸功于魔女從東方國度所帶回來的秘藥.

藥效發作期間,塞爾吉從不抱怨傷口疼痛,也不覺得疲倦,臉色雖然還是一樣地蒼白,但至少能拖著受傷的左腿慢慢地行走.每當列列詢問塞爾吉要不要休息片刻,塞爾吉總是搖搖頭,到最後不耐煩了,甚至還會破口大罵.可是當藥效逐漸減弱的時候,塞爾吉就會安靜下來,腳步遲緩,最後終于坐倒在地動彈不得.這時就必須再服用一次秘藥,藥效發作之前都不能移動半步.

「秘藥並不是沒有副作用.」

東方的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塞爾吉兀自沉睡.列列打了好幾次瞌睡,莎莉似乎徹夜未眠.或許是太無聊了吧,列列才剛起身,莎莉就迫不及待地開口:

「一旦使用過度,很容易就會上癮,沒有秘藥就活不下去.」

「……這算哪門子的秘藥?」

「我不是說過嗎?這是魔女的秘藥.」

莎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列列卻不明白哪里好笑.

「而且一次服用過多的秘藥,還會送掉一條小命.隨著服用次數的增加,藥效也會逐漸減弱,到最後不得不慢慢地增加藥量才能達到止痛的效果.簡而言之,繼續服用這種秘藥,遲早也是死路一條.」

「跟毒藥沒什麼兩樣.」

「藥物跟毒藥本來就是同一種東西.」

莎莉瞪了列列一眼,伸出舌尖舔舔下唇.

「你是塞爾吉·法連德爾的從士吧?勸你最好把眼睛睜亮一點,哪天我控制不了自己,說不定會殺了你的主人.」

「為什麼?塞爾吉不是星鎖的騎士嗎?」

「她是在休假期間參與其他小隊的作戰行動,結果反而受了重傷的蠢蛋騎士.」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女扮男裝是她的自由,我管不著,不過我這個人天生對弱者沒什麼好感.倒是你……」

莎莉試圖撫摸列列的臉頰,卻被列列一把撥開.莎莉也不生氣,輕輕笑了一聲.

「挺有個性的嘛.很好,我喜歡強悍的男人.」

好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之後到底又行走了多少時間?

從太陽的位置來判斷,差不多是正午時刻了.

塞爾吉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大多數的時候都是低頭不語.她滿頭大汗,該不會是藥效過了吧?列列跟在塞爾吉身後,莎莉獨自走在前面,于是列列加快腳步,與莎莉並肩而行.

「莎莉,再給塞爾吉一包藥吧!」

「間隔太短了,過些時候再說.」

莎莉並未停下腳步,直接回頭看著塞爾吉.

「塞爾吉閣下,請你忍著點.」

「……我沒事.」

「聖騎士果然了不起.」

莎莉哼了一聲,露出嘲諷的微笑.列列很想替塞爾吉出口氣,卻還是忍住了,畢竟他並沒有替塞爾吉出頭的義務.嚴格說來,今天之所以落得這步田地,塞爾吉也要負起最大的責任.不管塞爾吉的傷勢再怎麼嚴重,也跟列列毫無關系.然而看見塞爾吉痛苦的表情,列列還是有點于心不忍.

為了不讓自己落後太多,塞爾吉可說是卯足了全力.只見她咬緊牙關,榨出剩余不多的力氣,才能勉強跟在列列和莎莉的身後.

列列停下腳步,等待塞爾吉從後跟上.不等塞爾吉同意,就一把抓起她的手臂擱在自己的肩膀,攙扶著她緩緩前進.塞爾吉百般不願地搖搖頭,卻再也沒有抗拒的力氣.列列毫不在乎塞爾吉的抗議,逕自扶著她的身體往前走去.

莎莉朝著兩人瞥了一眼.列列刻意轉頭回避她的視線.莎莉見狀,突然加快了腳步.

塞爾吉的呼吸短暫而急促,真的不要緊嗎?

「列列.」

「什麼?」

「你……」

「嗯.」

「全身都是汗臭味.」

「我也不願意啊!」

「也對.」

塞爾吉笑了笑.

「我大概也沒好到哪去.」

「會嗎?」

列列微微一笑.

「你身上倒是沒什麼汗臭味.」

「……啊……」

「你剛剛說什麼?」

「……沒事.」

塞爾吉抬起頭來,面向前方.

「當我沒說.」

走在前面的莎莉已經領先兩人好一段距離,想不到她突然又發足狂奔了起來,該不會想丟下列列和塞爾吉吧?塞爾吉也注意到了,卻一句話也沒說,大概是並不在乎吧.也罷,莎莉是個危險人物,少了她也好.沒有那種秘藥固然傷腦筋,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說吧.大不了背著塞爾吉一路走回海頓市也行.只要活著回到海頓市,一定會有辦法的.喬納森呢?這次他大概死定了吧.友友呢?好想見她一面.我累了,真的累了,再也不想上戰場了.殺人與被殺,為什麼就只有這兩種選項?

這時不見蹤影的莎莉突然又出現了.

嚴格說來,應該是折返才對.

「自己人!」

莎莉指著前方大叫.

「前面有自己人!雨云的幸存者,還有喬納森·克洛姆史帝德……!」

「什麼?」

列列看著塞爾吉.

塞爾吉的視線卻未落在列列身上.

只見她掙脫列列的攙扶,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塞,塞爾吉……!」

她哪來的力氣?塞爾吉雖然拖著受傷的左腿,移動的速度卻是快得嚇人,列列和莎莉不禁面面相覷,莎莉更是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列列立刻追了上去.雖然兩三下就追上了塞爾吉,列列卻沒有阻止她的意思.原來如此.喬納森還活著,塞爾吉才會出現這種反應.

兩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塞爾吉也是基于朋友的道義,才會參加這場戰爭.她處處為喬納森著想,心中總是掛念著喬納森.

塞爾吉雖然打扮成男人,骨子里卻是個女人.至于喬納森,當然是個男人.

可是喬納森有個未婚妻.

嚴格說來已經不是未婚妻了.阿拉貝拉是個魔女,塞爾吉大可取代她的位置.

可是塞爾吉是個騎士,只有男人才能當上騎士.

列列右手拔出長劍.莎莉表示自己人在前面,不過除了自己人之外,似乎還有其他的不速之客.聲音.沒錯,戰斗的聲音.除了自己人之外,還有敵人.在哪里?前方偏右的方向.樹干與樹干的縫隙之中,隱約可以辨識出奮力作戰的人類,以及不是人類的生物.喬納森也在那里嗎?不知道,距離太遠了.于是列列一口氣超越塞爾吉,將她拋在腦後.身後突然傳來陌生的氣勢,回頭一看,原來是莎莉跟了上來,右手拿著一把柴刀.莎莉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列列不明白到底哪里好笑,只覺得她真是一個怪人.

列列凝視前方,辨識出三名,不,四名岩石人,以及四,五只身材瘦小的惡狼.人類共有三個,從裝備看來,分別是兩名騎士和一名從士.其中一名騎士沒戴頭盔,披散著一頭灰色的頭發.錯不了,那個騎士就是喬納森.

列列扯開喉嚨大叫.

「喬納森……!」

岩石人立刻有所反應.四名岩石人當中的兩名轉頭看著列列.喬納森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撞倒了一名岩石人之後,手起劍落,頓時將岩石人的腦袋砍成兩半.其他的敵人當然不會袖手旁觀,狼群立刻從四面八方撲了上來,頓時將喬納森壓倒在地.狼群圍繞在喬納森的身邊,騎士和從士來不及救援.就算來得及,恐怕也是分身乏術.四名岩石人當中還剩下三名,騎士對抗兩名,從士對抗一名,雖然勉強戰成了平手,可惜好景不常,其中一名岩石人的巨劍以石破天驚之勢直劈而下.騎士試圖以長劍抵擋,虎口一震,長劍脫手而出.另一名岩石人斜斜揮出巨錘,失去武器的騎士只好伸出右腕硬生生接下,手肘以下的部位頓時折向了奇怪的方向.騎士不支倒地,雖然努力想要爬起來,右腕卻動彈不得,再也無法握劍了.兩名岩石人並沒有痛下殺手的打算,反而回過頭來凝視著列列.列列咬緊牙關.來吧,看我怎麼教訓你們.

列列在宛如泥沼的空氣中游泳,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游得更快.不行,太慢了.

可是你們卻更慢,更慢,更慢.

巨劍和大錘看起來就像是靜止不動.

沒有閃躲的必要.

列列的長劍刺入手持巨劍的岩石人口中.

松開劍柄之後,反手拔出短刀.

另一名岩石人正准備揮出大錘,仿佛邀請列列的光臨.

列列接受邀請,立刻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幾乎快要貼上了岩石人微凸的肚子.

大部分的岩石人身上都不穿盔甲,直接裸露上半身.岩石人的皮膚堅硬,就像真正的岩石一樣,根本沒有穿著盔甲的必要.

可是每一吋肌膚都跟岩石一樣堅硬,勢必會影響岩石人的行動力.

所以除了堅硬的表皮之外,也有柔軟的部分.

而且還不在少數.

列列看得很清楚.

例如手肘,手腕,肩膀,頸子.尤其是手肘內側,腋下,頸子與下顎的交界處.

列列身子一探,短刀刺中岩石人的下顎.

雖然稍稍有點阻力.

卻還是輕而易舉地穿透表面堅硬的皮膚.

岩石人跟人類一樣會呼吸,喉嚨之中也有讓空氣通過的管狀物體.就是這里.

短刀切斷了管狀物體,直達頸骨.

列列使勁拔出短刀.

黑紅色的液體自傷口湧出,噴向半空中.

同一時刻,列列從依然揮舞著大錘的岩石人身邊鑽了過去.

莎莉似乎打算支援從士.

喬納森依舊被狼群壓在地上.

一共有五只斑狼.

列列起腳踢中其中一只斑狼的頸部,然後又順勢踢翻另一只斑狼.接著縱身一躍,雙腳落在第三只斑狼的頭頂.

左手的短刀挑斷第四只斑狼的氣管,起腳踢中第五只斑狼的下腹.列列抓緊喬納森的手臂,將他一把拉了起來.

幸存的三只斑狼正在一旁蠢蠢欲動.

正打算料理那三只斑狼的時候,列列的身體突然變得沉重無比.

「列列,感激不盡……!」

喬納森拾起長劍劈向斑狼.全身上下沾滿了血汙和塵埃,看起來似乎受了重傷,不過從聲音聽來,又好像沒什麼大礙,只能說他真是一個打不死的硬漢.

列列解決掉一只斑狼,另外兩只斑狼死在喬納森的手上,剩下的岩石人也被從士和莎莉聯手制伏.

塞爾吉終于趕到了.她似乎耗盡了體力和精力,身體完全不聽使喚,要不是倚靠在樹干上,恐怕連站也站不住.

「喬納森……」

「塞爾吉!」

喬納森歎了口氣.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不過看你這副狼狽樣,似乎也稱不上平安無事.」

「放心,死不了的.倒是你的傷勢不要緊吧?」

「我的運氣還算不錯.」

滿臉血汙的喬納森微微片笑.

「老實說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好幾次都以為不行了,死定了呢!身上的傷勢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不過我不但可以站得好好的,還能揮劍殺敵,冥冥之中仿佛有種力量在保護我似的.」

「……原來如此.」

塞爾吉仰望天際,背脊沿著樹干滑落,坐在大樹的根部.

「不管怎樣……你活著就好……太好了……一

「塞爾吉!」

喬納森沖向塞爾吉的身邊,試圖將她抱起來.

「沒事.」

塞爾吉推開喬納森的手臂.

「我只是有點疲倦.」

「可是……」

喬納森凝視著列列,露出倉皇不安的眼神.拜托,不要看我好嗎?列列別過臉去.這時莎莉在從士的協助下,檢查另一名騎士的傷勢.騎士身上的頭盔和盔甲都被脫了下來.列列見過那個騎士.法比安·馬特,卡爾邦的遠親,禦前護衛右翼隊的年輕騎士.

「傷勢很嚴重.」

莎莉聳聳肩膀,嘴角浮現一抹淺笑.

「不是我一個人可以處理的.不過說實話,這種傷勢應該立刻處理才行,只有切除右臂才有得救的希望.」

「右臂……」

法比安看看自己的右臂,面如死灰.

「我……我不要……」

「我能體諒.不過肘骨完全碎裂,肌肉,神經和血管也遭到嚴重的破壞,救不回來了.」

「救不回來……?」

「是的,救不回來.」

莎莉震動喉嚨,發出咕嘟的聲音.

「現在或許沒什麼感覺,不過傷口會慢慢地惡化.如果立刻切斷手臂,縫合主要的血管,應該還能活著回到海頓市.放心,我這里有止痛藥.」

「……救不回來了嗎……?」

「繼續拖延下去,可就死路一條了.」

「我……我不想死……」

「那就只好切斷手臂啰?」

莎莉的語氣十分輕佻,仿佛是在愚弄法比安.然而對于法比安而言,切斷手臂可不是開玩笑的,只見他急得滿頭大汗,身體更是微微顫抖.事關重大,猶豫不決也是很正常的.

「那個女人……」

喬納森臉色一沉,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到底是誰?」

「……是犬.」

塞爾吉當然也看不下去,然而傷口的疼痛卻遠勝于內心的不悅.

「好像是影犬的人.」

「影犬怎麼會在這里?」

「不知道.她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好多說什麼.」

「難道是來監視我們的?」

「我們只是星鎖的基層隊員,監視我們有什麼好處?」

「說的也是.」

喬納森搖搖頭.

「不管怎樣,先回到海頓市再說吧.」

「抱歉,打擾一下.」

莎莉回過頭來,臉上堆滿了笑容.

「請你們幫個忙好嗎?這位騎士要切除右臂,請大家幫我抓著他,別讓他掙紮.」

「不急.」

列列下顎一努,指著塞爾吉.

「她需要吃藥.」

「等一下再說吧,這位騎士的情況比較危急呢!」

「給我.」

列列惡狠狠地瞪著莎莉.

莎莉眯起雙眼,下巴微抬,用鼻子哼了一聲.

「好吧,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動作快.」

「好啦好啦.」

莎莉從腰間掏出一只小小的藥包,隨手往列列的方向一丟.

藥包掉落地面.臉色慘白的法比安閉上雙眼,口中喃喃自語,大概是在祈求天主的保佑吧.從士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緊張.莎莉蹲在法比安的身邊,伸手在腰包掏來掏去.喬納森不知道跟塞爾吉說了些什麼,塞爾吉緩緩點頭.列列撿起藥包,抬頭看著天空.烏云密布,難怪列列總覺得四周暗了些.不久之後就會下起大雨了吧?陰暗的森林之中,列列的眼角捕捉到移動的物體.應該是戰馬吧,漆黑的戰馬.黑鹿毛嗎?說不定是愛利歐呢.

*

在枝葉的遮蔽之下,森林中的雨勢並不大,即使站在原地不動,也不至于被淋成落湯雞.四周逐漸暗了下來,不過距離傍晚還有段時間.友友讓貝拉坐在膝蓋上,緊緊將她抱在懷中.並不是因為怕冷的關系,而是不這麼做的話,貝拉又會放聲大哭.再說將貝拉緊緊地抱在懷中也能讓友友產生一種安全感.

離開海頓市之後,不知道走了多遠.

應該沒多遠吧,頂多2卡列爾(約4㎞)或是3卡列爾(約6㎞)左右.

阿洛瓦·傑爾帶領友友通過的出入口並不是什麼秘密通道,而是部分居民所熟知的地下道.

友友,貝拉和阿洛瓦·傑爾在地下道遇見七名男女,離開海頓市之後,又跟先後逃出來的三十二名海頓市市民會合,連同先前的七名男女和友友等三人在內,形成了總共四十二人的集團.老人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孩子和孩子的母親,年輕男子就只有阿洛瓦,名叫尼爾的工匠,以及衛兵貝德而已.集團之中有不良于行的老人,懷孕的婦女以及尚在強褓中的嬰兒,貝德也受了傷.在這種情況之下,盡量遠離海頓市絕對是上上策,事實上大家也恨不得走得愈遠愈好,卻受限于成員的特殊情況,只能待在原地動彈不得.

應該有不少人萌生獨自行動的念頭吧,友友當然也是其中之一.然而看到不良于行的老人,抱著孩子一臉茫然的母親,友友實在是不忍拋棄他們獨自離開.

而且——

工匠尼爾和懷孕的妻子達拉,原本打算跟其他人逃往距離海頓市約2摩點(約co㎞)的密克森鎮,結果在途中遭遇魔女軍團的襲擊.大家雖然四散逃亡,卻幾乎都死在魔女軍團的手上.除了尼爾和達拉之外,還有不少人在森林中遇見布德族和當古族.

魔女軍團打算徹底消滅海頓市的居民.

不留任何活口.

任意行動的話,極有可能被魔女的手下發現.一旦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

「情況不太樂觀.」

阿洛瓦一直待在友友和貝拉的身邊.友友雖然不信任他,好歹他也是救命恩人.而且阿洛瓦臨事冷靜,有他陪伴在身邊,著實讓友友放心不少.

「我很想吹笛安慰大家,不過現在似乎不太恰當.」

「你會吹笛?」

「別忘了我是個樂者.」

阿洛瓦從背包抽出直笛.

「而且不是我自誇,技術還不差呢!」

「你也會唱歌嗎?」

「那當然.」

「其他樂器呢?」

「琵琶,豎琴,什麼都難不倒我.」

「真了不起.」

「我是一個樂者,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

「我什麼都不會.」

「你的身形輕盈,挺適合跳舞的.」

「真的嗎?我以前曾經在祭典中跳過幾次舞.」

「你可以成為舞者.」

阿洛瓦嘴角微牽,露出一個微笑.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比較起來,他的表情似乎自然多了.

「而且你的身材也很不錯.」

「討厭.」

友友別過頭去.在這種情況之下討論這種話題固然毫無意義,不過友友的心情卻也因此開朗了不少.列列不擅言詞,友友還是第一次跟男人聊得這麼開心.通常未婚女子跟家人以外的男子開口說話,總是會被村子里的鄰居視為不守婦道,在背後議論紛紛.負面的謠言總是流傳得特別快,一旦傳入祭司的耳中,少不了又是得在神前懺悔,友友就是誕生在這種民風保守的小村子里.離家出走之後,不管走到哪個城鎮,女性居民也或多或少都受到不公平的對待.

男人的權威之所以凌駕在女人之上,一定是因為天主阿爾德·塞恩是個男人的關系.

如果天主是個女人,或許男人會被女人當成家畜來看待吧.

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友友並不特別厭惡男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有好相處的人,以及令人望之生厭的人.不只是人類如此,各種生物也都是一樣.可是塞恩的教義卻明顯地偏袒男人.山羊多多這麼可愛,也沒有犯下任何的過錯,卻因為它是只山羊,不是人類,所以死後就無法前往天國.

所有的生物誕生之後,都將面對死亡,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可能是染疾身亡,可能是死于戰火.有些生物特別長壽,或是天生體格壯碩,有些生物神力過人,當然也有弱小的生物.有美麗的生物,也有丑陋的生物.世界上沒有真正的公平,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不過,人類至少還可以公平對待每一種生物.

友友不只一次將內心的想法告訴父母,可是父母卻無法理解友友的想法,甚至聽不懂友友到底說了些什麼,也沒有試圖了解的意思.友友為此感到無比悲傷,無比寂寞.

他們只是假裝愛我而已,事實上正好相反.沒錯,我早就知道了.他們總是將我視為滿腦子胡思亂想的麻煩人物,一心一意只希望我別再胡言亂語,當個知書達禮的乖寶寶,早點跟別人結婚,生下健康的孩子.

我不要這種生活.

我不想欺騙自己,卻也不想繼續傷害他們.即使無法理解我的想法,他們畢竟還是我的父母.

除了離家出走,似乎沒有其他辦法了.

我想了很久,也下定了決心.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于是我跑得遠遠的.

跑到了這里.

一路上總是跟列列形影不離,如今他卻不在身邊.

我並不孤單,我只是來到了遙遠的國度.

「大姊姊.」

貝拉睜大雙眼,抬頭望著友友.

「怎麼啦?」

「沒什麼.」

友友雙臂一緊,輕輕地親吻貝拉的額頭.

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讓友友吃了一驚.

小時候母親也常常親吻自己.

大概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吧,想見也見不到.

「沒什麼.」


貝拉緊緊地抱著友友.

心髒幾乎快要跳了出來.

聲音.不是雨聲,從森林的深處奔馳而來.工匠尼爾舉起棍棒站了起來,衛兵貝德也撐著受傷的身軀吃力地起身,阿洛瓦拔出了長劍.女人抱著孩子,老人的反應不一,其中也有在半空中劃出星印,祈求天主保佑的人.

阿洛瓦輕聲開口:

「是騎兵.」

他說的沒錯,確實有個人騎在馬背上.看來應該不是魔女或是魔女的同伴.

「騎士……!」

衛兵貝德大叫.

「雨云的騎士!」

歡聲雷動之中,友友也抱著貝拉站了起來.不過阿洛瓦的臉上卻閃過一絲疑惑.

「得救了!」

工匠尼爾當著女人的面前,興奮得又叫又跳.

「魔女討伐隊回來了!我們安全了!」

「喂——在這里!」

衛兵貝德揮舞長槍,看不出來是個受傷的人.老人和女人也紛紛從藏身處跑了出來.友友籲了口氣.得救了,真是不敢相信.心中一陣茫然,友友回頭看著阿洛瓦,卻發現阿洛瓦的臉上毫無表情.

「喂……」

工匠尼爾沖了出去,迎接騎士的到來.

「不對.」

這真的是阿洛瓦的聲音嗎?冰冷,漠然,毫無感情.

「馬背上的人不是騎士,而是從士.」

友友緊咬下唇.阿洛瓦口中的從士騎著戰馬一路狂奔,即使工匠尼爾就在眼前,也沒有減速的意思.與工匠尼爾擦肩而過之後,又穿越難民的集團,這時馬背上的從士才勒緊缰繩.只見戰馬嘶吼了一聲,前腳直立,轉了一圈之後才停下腳步.

「快逃!」

從士的聲音嘶啞而干澀.

「雨云全軍覆沒,敵人就快來了!快逃命吧!」

所有的幸存者無不吃了一驚.

友友也不例外.一時之間,她不知該如何解讀從士的話中涵義.全軍覆沒?雨云?不是海頓市?而是雨云?為什麼?戰敗了嗎?列列……?

全軍覆沒.

戰敗.

雨云輸了.

列列也……死了?

從士使勁往馬腹一踢,戰馬再度邁開腳步.他走了.不,逃走了.丟下大家逃走了.

一條黑影突然從旁竄出.

好快的速度,是什麼東西?比人類的體型更加巨大,全身披覆著褐色的短毛,唯獨頭部到背脊生了一搓長毛.雙足直立,長相跟馬有幾分類似,印象中襲擊阿修隆秋薩城的魔女軍團當中也有這一號人物.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叫做蘭德爾的種族.蘭德爾撞翻戰馬,馬背上的從士頓時摔落地面.蘭德爾並不是只有一個人,其他的族人紛紛自森林中現身.翻倒的戰馬立刻站了起來,可是從士還來不及起身,就死在蘭德爾的刀劍之下.

「敵,敵人……!」

衛兵貝德雙膝一軟,當場坐倒在地.

工匠尼爾眼見苗頭不對,連忙跑了回來.

「達拉,快逃……!」

女人和老人紛紛發出淒厲的慘叫,像一群無頭蒼蠅似地到處亂竄.

友友抱著貝拉,凝視著眼前的光景.

腦中一片空白.

毫無思考能力.

工匠尼爾突然摔倒了.不,是被撂倒了.

一個人從樹上跳了下來.不,那不是人.疑似人類的生物從樹上跳了下來,剛好降落在尼爾的身邊.幾乎是在同一個時候,工匠尼爾的身體從胸口的部位一分為二,頹然地跌落在地.

工匠尼爾被活生生砍成兩截.

友友吸了口氣,旋即緩緩吐出.

黑色的長發,小山般的個頭,還有一雙紅色的眼睛.

那不是人類,而是魔王.

魔王的肩上坐著一名少女.

瞳孔和頭發的顏色都十分鮮豔的魔女.

友友認識他們.

不只是認識而已.

甚至還跟他們說過話.

「不妙.」

阿洛瓦喃喃自語.友友凝視著阿洛瓦,只見他收劍入鞘,嘴角微微牽動,露出無奈的淺笑.

「抱歉了,友友.如果我死在這里,就無法完成使命了.」

「呃……?」

「再會.」

阿洛瓦無聲無息地離開.不是步行,也不是奔跑,而是在地面滑行,相當奇特的移動方式.友友眨眨眼睛,卻也無暇發愣.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是蘭德爾的怒吼聲.一群蘭德爾軍團頓時湧上前來.衛兵貝德拼命叫大家逃跑,自己也急著逃命,卻怎麼也站不起來,只能連滾帶爬地往前移動.女人和老人紛紛隨著貝德倉皇逃跑,卻不知道魔女和魔王就等在前面.

「我實在不想這麼做.」

嬌小的魔女從魔王的肩膀跳了下來.

「可是愚蠢的人類全都該死,格殺勿論!這是露西亞大人的命令,不容違抗!要恨就恨我吧,反正我一點都不在乎!基奇它卡,動手吧!」

「遵命.」

魔王握著長劍的劍柄,慢慢地往前移動.女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老人來不及止步,當場跌成了一團.這時魔王突然加速,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就來到了人群之中.

友友總以為優魔吉和基奇它卡跟其他的魔女和魔王不一樣.她聽過許多跟魔女和魔王有關的恐怖傳說,內心深處卻不相信優魔吉和基奇它卡也跟傳說中的主角一樣邪惡.魔王雖然不是人類,應該也不會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吧?即使他們毫不留情地屠殺人類的士兵,面對手無寸鐵的一般人,應該不至于痛下殺手吧?

友友抱著貝拉,不讓貝拉目睹即將上演的慘劇.

基奇它卡腰間一沉.

友友看得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拔劍,揮劍,收劍的動作吧.

老人,女人,以及女人抱在懷里或是牽在手中的小孩紛紛斷成好幾截,伴隨著鮮紅的血霧散落一地.

只有少數人僥幸躲過基奇它卡的斬擊,大部分的人都在一瞬間死于非命.

森林靜得駭人.

只聽得見蘭德爾軍團的腳步聲,以及雨點打在葉片的聲響.

友友抱著貝拉,慢慢地站了起來.她一直坐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

「貝拉.」

友友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啟齒.一定要想辦法讓貝拉逃走,不能讓她死在這里.可是,該怎麼做?蘭德爾軍團正在四處掃蕩,遲早會發現友友和貝拉的存在.基奇它卡再度揮劍,好幾個人來不及慘叫就化成無數的尸塊.衛兵貝德從地上爬了起來,拿起長槍沖向基奇它卡,可是才移動了幾步,身體就被砍成了兩段.貝拉,貝拉,到底該怎麼辦?跟我一起死在這里,還是獨自逃走?友友並未開口,也不想開口.貝拉無從選擇,相信友友也是一樣的,我們沒有選擇的權利.

因為我沒有足夠的力量,因為我無能為力.

只能默默接受命運的安排.

友友咬緊牙關.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貝拉,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列列,對不起,請賜予我力量吧.就算你已經死了,也請接受我的道歉.我馬上就去找你了.雖然不知道你在哪里,不過我們一定會見面的.是的,一定會見面.現在的我只能催眠自己,否則根本沒有勇氣面對一切.我是個膽小鬼,不過膽小鬼也有選擇如何面對死亡的權力.

友友抱著貝拉往前走去,腳步十分堅定.沒問題的,我很冷靜.千萬不要慌張,直到最後一刻,依然要保持真正的自我.回想起來,當初在魔女審判當中獲判有罪的時候,我早就該死了,結果僥幸撿回一命.時間雖然不長,卻也不是毫無意義.列列.跟列列貼在一起的時候,一顆心總是跳得好快,感覺特別快樂.我不討厭列列的味道,我喜歡列列的面孔,喜歡列列亂糟糟的頭發,喜歡他無聲地哭泣.喬納森,你雖然熱情過了頭,卻是個好人.塞爾吉,對不起,我欺騙了你,不過我並不討厭你,真的.雨云全軍覆沒,大家應該都死了吧.我也快死了.或許以後再也見不到大家,不過我還是很想你們.列列,你總是默默地保護我,陪伴我,我好想你.想你,想你.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列列,到時候再緊緊地抱著我吧◇我好寂寞.父親和母親雖然愛我,我跟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道牆壁.薄薄的一道牆壁,卻無法忽視它的存在.父親和母親心日中的乖女兒並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他們要的乖女兒.列列一路看著我長大,他知道真正的我是個怎樣的人,所以我需要他,需要列列.

列列.

如果還有見面的機會,請你緊緊地抱著我吧.

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喜歡我.

我也喜歡你,列列.

蘭德爾軍團逐漸逼近.

基奇它卡打量著友友.

友友睥睨著基奇它可卡血紅色的雙眸.

用盡全身的力氣放聲大叫:

「基奇它卡!殺了我吧……!」

黑鹿毛愛利歐的出現無疑是一大福音.綿綿細雨讓林中小徑布滿了泥濘,行走起來格外辛苦,要是無馬可乘,切斷右臂的法比安·馬特恐怕會在途中耗盡體力.當法比安恢複體力之後,就換塞爾吉騎上愛利歐稍事休息.這時列列突然想到,裘努·卡爾邦已經戰死了,雨云也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可是愛利歐是卡爾邦借給列列的戰馬,回到海頓市之後,列列應該將愛利歐歸還給什麼人?

法比安一路上很少開口.雖然撿回一命,卻失去了最重要的右臂,內心的茫然可想而知.

幸存的從士名叫哈利,來自司坦列公國.主人已經戰死了,因此哈利頻頻詢問喬納森有沒有收自己為從士的意願.哈利是個生性樂觀的人,他似乎將這次的幸免于難歸功于天主的眷顧.

塞爾吉的狀況不太好,傷勢逐漸惡化.

莎莉依然利用止痛藥捉弄塞爾吉和法比安.只有莎莉才懂得止痛藥的使用方法,雖然看不過去,列列也不便發作.

若不是喬納森也在場,氣氛恐怕會更加凝重吧.莎莉不敢違逆喬納森的意思,或許是認為喬納森的實力在她之上吧.

提到喬納森,一路上他雖然沉默寡言,不過嚴肅的神情和簡潔的指示還是令列列產生一種脫胎換骨的印象,大概是心態有了重大的轉變吧.無論如何,喬納森的改變博得了列列對他的信任.

「前面就是上坡了.」

喬納森喃喃自語,抬頭看著烏云密布的天空.

列列也跟著抬起頭來,牛毛般的雨滴打在臉上.

「還要走多久?」

「不到半天吧.」

莎莉哼了一聲.

「或許吧.」

「你對這一帶的地形相當熟悉.」

喬納森凝視著莎莉.

「每個影犬都跟你一樣嗎?」

「無可奉告.」

莎莉聳聳肩膀.

「只能說我受過特殊訓練,可以獨自完成任務.」

「你應該不是單獨行動吧?」

「……我只有一個人.」

莎莉遲疑了片刻,才開口回答.

喬納森點點頭.

「是嗎?」

「我只有一個人.」

莎莉嘟起嘴唇,似乎對喬納森的懷疑十分介意.看來一開始她並不是一個人,而是跟其他的同伴一起行動,之後才因為某種原因跟同伴失散.

也罷,沒興趣知道這些.

塞爾吉腳步蹣跚,眼看著就要跌倒了.列列伸出右手搭著塞爾吉的背,肩膀用力一頂,將塞爾吉的身體撐了起來.塞爾吉並未拒絕列列的好意,她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快到了.」

「嗯.」

「加油.」

「嗯.」

「要我背你嗎?」

「別鬧了.」

塞爾吉笑了笑,旋即低頭看著腳邊.

「……如果我撐不下去,就拜托你了.」

「嗯.」

這一刻應該是不遠了.列列向喬納森使個眼神,喬納森立刻明白列列的用意,轉身要求莎莉拿出止痛藥.莎莉附在喬納森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喬納森頓時皺起了眉頭.最後莎莉並未拿出止痛藥,或許是數量不夠,也或許是用光了吧.

「啊……」

騎在愛利歐背上的法比安突然發出怪聲.

「啊啊啊……!」

「怎麼回事?」

喬納森輕拍愛利歐的腹部,示意它停下來.

「法比安,怎麼回事?你看到了什麼?」

「啊啊……」

法比安著了魔似地直視前方.他騎在馬背上,看得見其他人所看不見的景色.前面到底有什麼?

「列列.」

塞爾吉蹲了下來.

「你去看看情況.」

「知道了.」

列列邁開腳步,莎莉也跟在身後.喬納森說的沒錯,前面的確是一座斜坡.雖然不是特別陡峭,卻長了許多茂密的樹叢,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列列爬上斜坡,很快就抵達了終點.斜坡的前方是一座斷崖,列列只好停下腳步.

遙遠的前方,有一座城牆圍繞的市鎮.遠方的山頂聳立著一座城堡,市鎮的正中央也有一座小山.海頓市,一定是海頓市沒錯.可是整個市區籠罩在黑色的煙霧之中.列列搖搖頭.奇怪,不太對勁.這時莎莉也追了上來.

「這……這不是真的吧?」

列列揪住莎莉的胸口.莎莉瞪大了雙眼,列列咬緊了牙關.他很想放聲大叫,卻又不知道該叫什麼才好.不對,有一個名字,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名字,可是列列卻發不出聲音.莎莉伸手輕撫列列的臉頰,列列只感到全身脫力,差點沒軟癱在地.莎莉連忙抱起列列.倒在莎莉懷中的列列好不容易才呼喚出那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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