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4話 鏽蝕的心與軟弱的我

紀元一四〇〇年水鏡月·九月.

水鏡是月亮的意思.九月是夜空的明月清晰可見的季節,因此取名為水鏡月.諷刺的是傳說中在水鏡月見到滿月,就會遭致災厄,不過還是有許多人不將這種傳說當一回事,醉心于天上的水鏡之美.

星鎖轉戰于大布爾諾聯合王國的布爾諾公爵領地,以海岸線為戰場.布爾諾公爵領地緊臨慈悲之海,渡海之後,就可以抵達流刑島.星鎖的隊員在海岸線上攻擊從流刑島搭船或是泳渡上岸的魔女手下,這項任務說起來簡單,實際執行起來卻相當不容易.海岸線實在太長了,星鎖的戰力又十分有限,來自流刑島的小船若選在月黑風高的時候搶灘,根本無從察覺.鷹眼並不是鳥類的眼睛,入夜之後雖然不至于完全看不見,卻也沒有夜視的能力.即使如此,星鎖還是盡可能地攔截接二連三滲透西方的敵人,一旦過上大規模的船隊,激烈的戰斗自然是無從避免的.長時間下來,倒也累積了相當可觀的戰果.有人說這次的任務是星鎖的前任隊長,也就是跟比利·布朗多羅同樣來自斯坦列公國的教主廳密儀省探查部部長亞加農·蘭古雷的委托,簡而言之就是替大布爾諾的艾爾曼·庫洛傑大王掙足面子的工作,不過對于列列而言,這些都不是重點.上頭命令列列搜索敵人,列列就去搜索敵人;上頭下達殺死敵人的指令,列列就殺死敵人.就算沒有上頭的命令,只要敵人出現在眼前,列列也會毫不猶豫的痛下殺手.

然而在這種皎潔的月光灑落海面的晴朗夜晚,實在是不容易找不到敵人的蹤跡.

俯視海岸的小山丘上,列列獨自站哨.哨兵當然不只列列而已,海岸線上每隔一段距離就設置了一個崗哨,監視海面上的一舉一動.

有人接近,列列已經注意很久了.莎莉嗎?腳步聲不對.大概是騎士吧.列列立刻辨識出來者的身分,卻看也不看對方一眼.只見他兩只眼睛凝視著大海,依序拿起並排在地上的五把魔王克星,惦惦重量的同時,也試著在半空中輕輕揮舞.這時騎士停下了腳步.

「列列.」

「嗯.」

列列不經意地點點頭,隨手將魔王克星插入地面.手感不錯,還是這種長度最順手.

騎士茌列列的身旁蹲了下來.

「你一夜沒睡,都在這里站哨嗎?辛苦了.」

「敵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

「今晚的月色正美,敵人應該不會冒險渡海吧.」

「或許吧.」

列列拿起另一把魔王克星,反手插入地面.梢嫌重手了些,不過這把手感也不算太差.

「不過敵人隨時都有可能出現.」

「也對,時時刻刻保持警覺是正確的.」

「事先做好准備,到時候才不會手忙腳亂.」

「了不起.」

「月亮很礙事.」

列列嘖了一聲,拿起最稱手的魔王克星.

「都是那家伙的錯,敵人全都躲起來了.」

「列列……」

騎士歎了口氣,試圖伸手拿起魔王克星,列列手中的魔王克星立刻指著騎士的咽喉.

「不要碰.」

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相比,騎士顯然成熟了不少.只見他以藍色的瞳孔凝視著列列,列列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這是我重要的武器,你用不來.」

「我知道.」

騎士慢慢地伸手夾住抵著喉頭的魔王克星.

「我當然知道.」

「那就好.」

列列抽回魔王克星,再度凝視著大海.

「我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這個而已.總比什麼都不做要來得好吧.殺死一個敵人,就等于是救了好幾個人的生命,所以非戰不可.」

「列列,你不必一肩扛下所有的責任.」

「你還是不懂.」

列列輕笑幾聲.

「喬納森,你在說什麼.這跟扛不扛責任毫無關系,而是我到底要做什麼,想做什麼,就這麼簡單.」

騎士不再開口,卻也沒有離去的意思.

列列再度喃喃自語:

「月亮很礙事.」



羅沃克是卡拉利亞王國與大布爾諾聯合王國之間的大山脈,人們習慣將緊臨卡拉利亞的這一側稱為北羅沃克,隸屬于大布爾諾的部分稱之為南羅沃克,不過南北之間並沒有明顯的界線.

友友當然不知道羅沃克山脈有個鐵人當古悄悄建立的王國.不,正確來說,羅沃克山脈本來就是當古族的故鄉,結果在一千多年前遭到路路凱的驅逐,輾轉逃往無名荒野.之後當古族在安洛以及蠻莫德間的干燥山脈建立的小小王國,延續族人的血脈.等到魔女紛紛起兵之後,當古族人逐漸回到西方,重新締造了「鋼之王國」.鋼之王國是由無數貫穿羅沃克山脈的畏隧道所組成的.路路凱徹底地破壞鋼之王國,人類又將部分的長隧道當成礦山,重建的作業自然是十分困難.然而當古族人並不氣餒,他們耐著性子重新挖掘隧道,建造熔礦爐,熔解礦石提煉金屬,利用自古相傳的技術鑄造各式各樣的武器與裝備,支持魔女軍團.當古族人的隧道通往地底深處的礦床,這種特殊的赤色礦石可以提煉出名為紅蓮石的金屬,據說只存在于羅沃克山脈的地底.當古族人以紅蓮石,鐵礦與煤炭為原料,冶煉出名為紅蓮鋼的合金.紅蓮鋼所打造的盔甲可彈開聖騎土手上的鋼制長劍,紅蓮鋼所鑄造的長劍可以輕而易舉地切斷聖騎士以鐵板組合而成的盔甲.目前布德族的「斗鬼」英古路德所率領的鋼鐵戰隊已經配備紅蓮鋼的武裝,但為了讓所有的魔女以及魔女的朋友裝備這種威力強大的合金武器與防具,鋼之王國的當古族人無不忍受著熔礦爐以及冶煉廠的高溫和煤灰,日以繼夜地拚命工作——

為了接收紅蓮鋼制成的裝備,魔女朵拉可的部隊在水鏡月的某個明月高掛天際的美麗夜晚抵達鋼之王國.

友友跟隨著朵拉可的部隊進入當古族所挖掘的隧道,結果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過去友友只知道男性的當古族.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少數沒有男女區別的種族,例如波爾莫以及穆拉,因此友友還以為當古族也是如此,想不到竟然是大錯特錯.

在當古族人的帶領之下,友友與魔女和魔王來到鋼之王國最深處的內部,那里有一間半球型的房間.房間的正中央是一座地底湖,湖底有個像月亮一般的光源.牆壁裝飾著水晶等等的透明礦物,地面十分平坦.大房間的四周排列著許多小房間,她們似乎就是住在房間里面.

她們,全都是女性.

披著薄紗的肌膚雪白晶瑩,藍色或是綠色的長發飄逸動人,全黑的眼珠沒有眼白,她們跟人類的女性十分相似,每個人都十分美麗,但身形卻是過分地嬌弱,彷佛一朵經不起強風摧殘的月夜之花.看似人類,卻很明顯地不是人類,這就是那些女性最好的寫照.

「跟男性比較起來,當古族的女性可說是非常稀少.」

魔女朵拉回答友友內心的疑惑.

「就如你看到的,當古族的女性十分柔弱,因此男性必須保護女性,而當古族的男性也如此奉行.受到路路凱的攻擊時,當古族的男性確實以自己的肉身抵擋敵人,讓女性得以趁亂逃脫.雖然無數的男性犧牲了寶貴的生命,卻沒有一個女性死于敵人之手,這就是當古男性的驕傲.」

當古族的女性十分安靜地以清澈的泉水和青苔做成的甜味果凍招待友友,魔女以及魔王.雖然一語不發,舉手投足之間卻是輕柔優雅,歡迎之意溢于言表.這段甯靜而安詳的時間,令友友情不自禁的對她們產生好感.朵拉可繼續開口:

「大地賜予當古族的男性一百年至一百五十年的壽命.在這段期間,他們為了保護女性,也為了報答朋友的信任,他們不停地工作,偶爾也會向女性示愛.女性接受男性的保護,接受男性的示愛,替男性產下後代,將孩子養育成人.任務完成之後,她們四十年左右的壽命將會靜靜地落幕.」

一名當古族的女性附在朵拉可的耳邊.友友聽不見她的聲音,也不看不出她說了些什麼,然而朵拉可卻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于是當古族的女性開始翩翩起舞.

「阿拉雅.」

凝視著當古族的女性,朵拉可壓低了音量.

「在人類建造了賴以維生的城鎮與街道時,我們也需要一個足以安身立命的地方.無論是極度干涸的無名荒野,身心為之凍結的永久凍土,抑或是稍一不慎就會命喪大型生物之口的流刑島,對我們而言都太過險惡.自從魔女安蝶時代以來,我們不斷地向人類提出要求,希望他們不要獨占眾神,人類與賢獸共生共存的西方大陸,讓我們也能夠享有大地的恩惠.這一百三十幾年來,我們與塞恩交涉的次數高達七次之多,人類卻刻意抹煞了這段曆史.塞恩是唯一跨越國界,足以號令全人類的巨大組織,即使他們的始祖是迫害我們的朋友,將我們的朋友逐出西方大陸的路路凱,我們也不得不透過這個窗口,與人類展開談判.在這西方大陸中,只有塞恩能夠調整人類的利害關系,然而人類卻三度拒絕談判,三度中斷談判,甚至還曾經偷襲參與談判的我方人員.我們並不是好戰份子,也曾經試圖和人類以和平的手段解決問題,然而人類狹窄的心胸與自私的性格,卻迫使我們不得不選擇戰爭.」

「可是……」

話才剛出口,友友就後悔了.朵拉可是魔女的領袖,更是魔女軍團的精神象征,如今她主動與友友交談,友友才會差點說出內心的想法.可是這麼做對嗎?友友也不知道.朵拉可微微一笑,示意友友繼續說下去.

「可是怎樣?」

「……失去生命的人,都是跟下達命令的人毫無關系的一般人民,以及不得不服從命令的普通士兵.」

「沒錯.」

朵拉可點點頭,表情十分平靜.然而看在友友的眼中,卻頗有強做鎮定的意味.

「明知無辜的人民和士兵會因此而喪命,他們依然拒絕與我們談判.」

「雙方一旦開戰,我們的朋友也會失去生命.」

「是的.」

「這場互相殘殺的戰爭……等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等到我們獲得決定性的勝利.」

朵拉可深深的吸了口氣.

「我們必須獲得重大的勝利,迫使他們不得不讓步.直到我們得到必要的事物前,戰爭將永遠不會結束.這就是我們的決心,也是我們的意志.」

友友點點頭.她無法接受朵拉可的說法,卻不是不能體諒朵拉可的苦衷.易地而處,友友恐怕也會選擇戰爭吧.然而友友不是魔女.魔女歐可娜替友友取名為阿拉雅,其他人也稱呼友友為阿拉雅,雖然友友不是沒有成為魔女的決心,然而她迄今依然尚未做好成為阿拉雅的心理准備.雖然對直到死前依然不斷的指導友友的歐可娜有點過意不去,友友還是無法跟過去的自己做出明確的切割.

魔女討伐隊雨云落入魔女露西亞所設下的陷阱.進攻魔女城堡之際,雨云遭到朵拉可所率領的部隊從後偷襲,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列列一定已經死了.恐怕還是朵拉可所率領的部隊之中,不知道是誰奪走了列列的生命.

列列應該也在戰場上殺死不少魔女的朋友吧.戰爭就是這麼回事,友友並不恨朵拉可,也不想怪罪其他的朋友.就算心中充滿了仇恨,也無法讓列列死而複生.


事到如今,友友再也無法回到人類的社會,只能扮演阿拉雅的角色.可是她無法成為真正的魔女,內心還是有所抗拒.友友明白魔女選擇戰爭的原因是因為不得不戰.她能體諒魔女的苦衷,而且也十分了解.然而她並沒有走上戰場的動機,也不想走上戰場.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歐可娜一定會以宛如晴空的清澈雙眸凝視著友友,然後緩緩開口.

這是你的生命,友友.如何使用自己的生命,端賴你如何選擇.請你一定要那麼做.

歐可娜,我知道應該這麼做,也很想這麼做,可是——

我到底想做什麼?到底想去什麼地方?往後到底該何去何從……?



地星月·十月.

星鎖進入半休狀態,影犬卻沒有假期.

大布爾諾聯合王國蘭凱公爵領地,克爾克河畔的賀林古城,大約有一半的星鎖隊員駐紮于此.

由于協助魔女討伐隊的城鎮極有可能遭到魔女軍團的報複攻擊,星鎖的隊員並未受到太大的歡迎.不過賀林古的領主比克斯拉伯爵是退休的聖騎士,過去也是魔女討伐隊的成員,作風向來強硬,認為唯有徹底地消滅魔女,人類的未來才有希望.而且比克斯拉伯爵知道魔女軍團的數量並不如想像中的龐大,真不愧是魔女討伐隊的前成員,他將整座小城打造成固若金湯的堡壘.同時也組織了名為雄志隊的義勇軍,加以嚴格地訓練,除了被動防禦之外,更具備主動出擊的能力.比利·布朗多羅答應比克斯拉伯爵的任務就是協助是強化雄志隊的戰力,同時搜索附近的敵人.當然,這就是影犬其中一部分的工作.

影犬另一部分的工作,姑且稱之為新兵訓練.

趁著休假的空檔,影犬補充了三十名新兵.這些新犬似乎是前任星鎖隊長,也就是教主廳密儀省探查部部長亞加農·蘭古雷司教命令屬下從西方各地的修道院以及孤兒院篩選出來的佼佼者,無論男女都具備優于常人的素質.然而影犬的工作十分特殊,即使是再怎麼優秀的新人,也很難立刻進入狀況,必須身體力行地學習.

列列跟莎莉一組,負責訓練兩名新人.列列雖然打從心底厭惡這項任務,卻也不便拒絕老大的指示.而且轉念一想,交給莎莉就好了.莎莉的辦事能力可說是出乎意料地優秀,不管上頭交待了什麼工作,她總是有辦法如期完成.這點跟只會索敵和殺人的列列大不相同.

列列,莎莉以及兩名新影犬德歐和伊娜奇橫渡賀林古東方的克爾克河,來到對岸的濕地.賀林古境內的克爾克河西岸是一片廣大的農地,東岸的情況卻非常糟糕,是無法利用的沼澤地,萬一不小心摔倒了,後果可不是沾滿泥巴而已,全身上下還會爬滿吸了血之後就會脹大的血蛭.除此之外,彌漫四周的濃霧也增加了行走于沼澤地的難度.

置身于濃霧之中,列列的鷹眼也派不上用場.

依靠聲音和氣味來行動,向來是古西以及野獸的強項.

說不定魔女的手下,就潛伏在這片濃霧籠罩的沼澤地.

這里無疑是訓練新人的絕佳場所.

「列列,你走太遠了!」

莎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列列停下腳步.莎莉馬上帶著德歐和伊娜奇追了上來.正准備止步的時候,來自東方,黑頭發黑眼睛的伊娜奇腳下一滑,頓時跌個狗吃屎.褐發的德歐見狀,立刻發出輕蔑的笑聲.伊娜奇是個個性忸怩的女子,德歐自視甚高,向來不把其他入放在眼里.莎莉不禁歎了口氣.一個是能力不足,一個是個性方面大有問題,果然是兩個麻煩的天兵.

「德歐,現在不是嘲笑伊娜奇的時候!同伴有了什麼閃失,代表你也暴露在危險之中!適時地伸出援手,彌補同伴的不足,才是為自己保命的法則.」

「對不起.」

嘴上雖然道歉,德歐卻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伊娜奇老實,內向,這種人格特質雖然容易掌控,卻少了一點自信.至于德歐,則是典型的討厭鬼.伊娜奇並不是壞孩子,不過她應該會比德歐早一步戰死沙場吧.為了存活下來,德歐肯定會在必要的時候犧牲同伴的生命,伊娜奇卻沒有勇氣這麼做.莎莉一定也很清楚,伊娜奇不是影犬的料子,犯不著在她身上浪費時間;然而莎莉卻處處維護伊娜奇,試圖將她培育成優秀的影犬.在列列的眼中,德歐才是一只好用的狗.

莎莉輕拍列列的背心.

「列列,慢一點吧.」

「嗯.」

列列點點頭,再度邁開腳步.這次的速度比之前慢了許多.一段時間之後,莎莉斥責伊娜奇的聲音傳入耳中,緊接著又臭罵德歐一頓.德歐似乎再度道歉,臉皮可真厚.那家伙應該會比伊娜奇長命吧.列列一眼就看得出來誰比較短命,因為那些人的身上總是彌漫著若有似無的死亡氣味.



魔女朵拉可的部隊精實而強悍,連戰連勝,未嘗敗績,而且從來不會胡亂攻擊人類的城鎮.每一次的攻擊,朵拉可都會擬定明確的目標,讓部隊中的每一個成員擁有相同的共識.大家都知道自己將前往何處,要做什麼,同時也十分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才能達成目標.

友友加入朵拉可的部隊,卻從未參與戰斗.一方面是因為她還拿不定主意,另一方面在于戰斗力的欠缺.話雖如此,也不好當個無所事事的閑人,因此友友決定針對戰斗以外的其他方面,貢獻一己的力量.

絕大部分都是瑣碎的雜務,例如搬運東西或是發送物資,這原本是波爾莫的工作,而友友請他讓自己加入幫忙的行列.友友在秘密基地再度遇見了魔女城堡的波爾莫三人組尼姆姆,梅洛爾和藍拉,三人都隸屬于朵拉可的部隊,于是友友便經常跟三人一起工作.

當部隊一要出征,雜務兵也就一口氣忙碌起來.沒有標准流程,也沒有工作准則,必須自行當場判斷事情的先後緩急.即使判斷的速度跟不上局勢的變化,也不能愣在原地發呆,該做的還是得做,絲毫偷懶不得.

「阿拉雅!壓著壓著!」「不對阿拉雅!是這邊!」「對對,就是那里!」「就這樣子,就這樣子!」「就快到了,還差一點!」

在波爾莫的指揮之下,友友使勁扶起布德族人壯碩的身軀.布德「呼,呼」的呼吸短暫而急促.他受了傷,而且傷勢不輕,腹部被長劍之類的武器刺出一個大洞.這個布德族人在前線受了傷,在同伴的扶持之下被送了回來.除了他之外,現場還有好幾個跟他一樣同樣受到重傷的獸人,友友和三名波爾莫負責替其中一人療傷.

波爾莫遠比友友更加適應這種場面,三人立刻以清水沖洗傷口.布德只是身子一縮,友友差點被撥倒.要不是布德在緊要關頭強行忍住,友友恐怕早就跌倒在地上了.三名波爾莫檢視傷口,頓時不約而同地叫了出來.

「不好了!這樣下去不妙!」「傷到腸子了!」「會死人的!這樣下去會死!」「一定要縫起來!」「縫起來!」

「不,不會吧……?」

友友忍不住喃喃自語.波爾莫完全沒將友友無意義的囈語放在心上,一人拉出腸子,一人開始穿針,最後一人則是跟失魂落魄的友友一起壓住布德的身體.布德族雖然以忍耐力見長,然而腹部的傷勢著實不輕,如今又要縫合破裂的肚腸,很難受吧?很痛苦吧?很難耐吧?

「要開始縫了……!」

友友鼓起全身的力氣,同時也在布德的耳邊低聲細語,反覆說著沒問題,沒問題的,沒問題,試圖安撫他的情緒.有些布德族人通曉人類的語言,不過眼前的這個布德族人顯然聽不懂友友的南部語.即使如此,友友還是得耐著性子繼續安撫.忍耐一點,沒問題,沒問題的.布德發出痛苦地呻吟,身體不停的顫抖,卻還是咬緊牙關拚命忍耐.還沒好嗎?還沒結束嗎?快一點!快一點好嗎?這時波爾莫大叫一聲.

「……好了!」

友友不禁松了口氣,卻被波爾莫厲聲斥責:「還沒結束!」

「必須縫傷口!」「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喔!」

直到現在,友友才發現波爾莫是以南部語跟自己交談,跟布德說話的時候,卻是用另一種語言.為什麼他們還有轉換語言的余裕?友友用盡吃奶的力氣,拚了命地壓住布德族人的身體.經過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的時間之後,兵荒馬亂的急救工作總算是劃下句點.不,還沒結束.

「好,下一個!」「接下一個!」「阿拉雅,下一個!下一個啦!」

「來,來了!」

離開處理完傷口的布德族人身邊之前,友友突然伸出雙手捧著布德族人的臉頰.明知對方根本聽不懂,還是以南部語說出「辛苦了,已經沒事了」,之後還不忘補上一個微笑.布德族的臉上布滿了一層又一層的厚皮,雖然不怎麼討喜,看習慣之後還是挺有親和力的,笑起來更是格外地可愛.布德族人雖然聽不懂友友說些什麼,還是報以一絲的微笑.

一定沒事的.友友試著在心中告訴自己,旋即跟波爾莫們一起治療其他的傷患.

那個布德族人的傷勢在半夜的時候急速惡化,日出之前就斷了氣.

魔女朵拉可的部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即使如此,只要有戰爭,就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全身而退.



迅星月·十一月在忙碌之中悄悄地結束.

處于半休狀態的星鎖依序前往事先決定的幾個會合地點,召集自鄉里歸來的隊員.

趁著巡回各地的機會,比利·布朗多羅忙著與各地的有力人士會面.看來魔女討伐隊的隊長並不是只跟魔女作戰就好.有時布朗多羅會命令列列擔任他的侍衛.即使列列不習慣騎士的裝扮,非常厭惡參加上流社會的晚宴,盡是一些麻煩事,也無法違抗主人的命令.列列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高警覺集中精神,注意四周的環境是否潛伏著可疑人物,靜待拜會或是晚宴的結束.除了忍耐還是忍耐,別無選擇.

不要想太多,不管在什麼事情上面,這才是明哲保身的王道.列列只打算當一只稱職的狗,然而在他造訪大布爾諾聯合王國歐比耶公爵領地的盧安旦市,領主蒙比耶伯爵的城堡時,卻驚訝地在晚宴上遇見了一個熟識的人物.

對方身穿貴族特有的緊身禮服,頭發也染成黑色的,然而列列卻並未忘記他的長相.八成錯不了的,就是他.鼻梁和耳朵掛著金屬框架和兩片透明玻璃所組成的物體,印象中似乎叫做眼鏡.據說戴上眼鏡之後,眼力不好的人也能看見遠方的東西.眼鏡的價格非常昂貴,更是十分少見.

賢者海地羅.

列列的一雙眼睛不禁直盯著海地羅,然而對方卻未曾轉頭看向列列.而且對方自稱是艾南德·涅布,不叫做海地羅.難道只是外貌相似的另一個人嗎?不,不可能.他就是海地羅.影犬的直覺如此告訴列列.列列向來對海地羅沒什麼好感,如今更是證明了那個家伙大有問題.

晚餐結束之後,從城堡返回軍營的途中,列列猶豫了很久,才向布朗多羅開口:

「那個叫做艾南德·涅布的人……」

「這麼說來,晚宴進行途中,你似乎對他頗感興趣.」

「……是的.」

布朗多羅也對列列的視線有所察覺,然而艾南德·涅布本人——不,海地羅卻從頭到尾那未曾正眼瞧過列列.這種不自然的舉動,明顯地證明了他是故意的.

「他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哦?涅布善于交際,而且人面很廣,這種商人並不多見.而且他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國,就算在哪里遇見過他,也一點都不足為奇.」

「商人……」

「他是星鎖的金主之一.時代不同了,商人反而比不高明的貴族有錢.貴族只要顧好自己的領地,可是商人就不一樣了,四通八達的街道才是他們的領土.有時商人甚至比貴族更需要我們的保護呢,所以出手才會那麼大方.擅用他們,我們也才得以便宜地開發新的裝備.列列,你所開發出來的魔王克星,也是他出資生產的呢.」

「海地羅.」

「嗯?什麼?」

「在克羅德爾的時候,他自稱是賢者海地羅.」

「哦?」

馬背上的布朗多羅摸摸下巴.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真的跟涅布是同一個人嗎?」

「外貌十分相似.」

「嗯……」

布朗多羅點點頭,低聲表示他會多加注意,不過他的態度十分曖昧,完全沒有過去的明快與果決.不過列列並不意外,事實上布朗多羅的反應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知道為什麼,列列甚至覺得,或許涅布的話題已經引起布朗多羅的不悅了.

布朗多羅與涅布在晚宴上的互動十分熱絡.兩人的關系不太像是相處十分融洽的好友,列列總覺得布朗多羅似乎處處討好涅布.

涅布是星鎖的金主之一,或許這就是原因吧.

涅布提供了大量的資金支持星鎖運作.對于星鎖而言,涅布絕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可是,那又怎樣?

晚秋的夜風吹拂之中,列列搜尋敵人的蹤跡.

這里是盧安旦市區,敵人不可能出現.

我也不應該出現在沒有敵人的地方.



友友在落葉繽紛的大地結跏趺坐.

右手邊是魔女優魔吉,左手邊是魔女朵拉可.除此之外,還有四名魔女盤坐在友友身邊,一起展開無之行.

然而友友說什麼也無法讓大腦放空,動不動就會胡思亂想.這種時候就不必勉強自己放空大腦,順勢而為就好.不必拘泥于每一個念頭,讓念頭順勢流動,心隨意轉,絲毫不必強求.乍看之下似乎毫無進展,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萬物的身體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逐漸成長,逐漸變化,即使是某種長壽的大樹,也無法永遠在原地屹立不搖.巨大的岩石在風雨的侵蝕之下,遲早也有瓦解的一天,山的形狀更是無時無刻都在改變.改變的同時,世界依然存在.

我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卑微渺小的一部分.

我的悲傷,孤寂,痛苦都太過渺小,沒有任何的價值.

然而我還是會感到悲傷,感到孤寂,感到痛苦,連我也無法阻止自己.

即使如此,這樣的我也終將如水流一般逝去,離開這個世界.

我們還會見面,魔女歐可娜這麼說過.當時我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只是想讓她走得安心,如此而已.事實上我根本不認為往後還能再度見面,心里面完全沒有這種念頭.我不相信偉大的洪流,被洪流帶走之後,我也就跟著消失了.每個人都一樣,不是只有我而已.

實在是有點可笑.

既然遲早都會消失,又何必為了明日而戰,流盡鮮血,力竭而亡呢?

活在當下,不是很好嗎?就算環境再怎麼嚴苛,只要努力地活過今天,不就足夠了嗎?難道是因為我什麼都不懂,才會有這種念頭?從未親自體會在這塊貧瘠嚴苛的土地上努力活下來的痛苦,就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或許吧.

然而命中注定戰死沙場的人,並未享有任何的榮耀.象征榮耀的光芒,不會投射在他們的身上.到頭來他們只是幸存者的祭品,為了存活下來的人犧牲了自己.敗者總是淒慘的,勝者總是卑鄙的.嘲諷是丑陋的,榮耀是偽善的.

思緒起伏,難以自己.

看來我果然當不成魔女.

好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下來,定居下來.人最好不要太多,愈少愈好.跟自己所信賴的人一起耕田,飼養山羊或是綿羊,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自己所信賴的人.列列已經不在了,我沒有其他的朋友,甚至不認識其他的人.算了吧,我根本沒耕過田,也不知道該怎麼飼養動物.就算想盡辦法重頭學起,森林里面也住著好多狼.田里種不出東西,就得餓肚子.再說我包沒有土地,適合耕種的土地都被其他人占據了.開墾森林中的荒地嗎?又沒那種本事.開墾荒地若真那麼簡單,大家早就搶著開墾了.人類必須群居才能存活下來,不互相幫忙就什麼也做不到.列列不在了,我只有一個人.如果列列還活著,或許還有那麼一點可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友友睜開雙眼.

淚水不自覺撲簌簌地流下.

友友以手背擦拭淚水.

深深感到自己需要一個可以信賴的寄托.

可以信賴的寄托是什麼?不知道.友友再度閉上雙眼.

世上萬物都將被時間的洪流帶走.

既然這是無法逃脫的命運,何不早點帶走我呢?



自父親的領地回歸星鎖本隊的塞爾吉·法連德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看著這里.直到列列點頭致意之後,塞爾吉才下定決心靠了上來.

「還好吧?」

「嗯.」

列列點點頭之後,突然「——啊」地低語一聲,這才連忙改口.

「是的.」

「我已經不是你的主人了.」

塞爾吉微微苦笑,女性的語氣和表情.

「喬納森似乎很替你擔心.」

「哦.」

「沒問題吧?」

「指什麼?」

「會不會累過頭了.畢竟影犬跟我們不一樣,沒有長期的休假.」

「我不需要休息.」

印象中那天的天氣似乎不錯.列列感覺自己似乎曾經抬頭望著天空,感覺很舒服.他記得是那樣.

「就算要我休息,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什麼都不做也行,休息本來就是這麼回事.」

「是哦.」

不過我果然還是不想休息.我不需要休息.自己是這麼想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幾天之後——到底是幾天……?不知道過了幾天,老大居然叫自己休假三天.據說這是比利·布朗多羅隊長親自下達的命令.既然是隊長的命令,也只好乖乖地聽命從事,列列只是一只狗.可是,休息……?該做什麼才好?記得幾天之前——也不知道到底是幾天,總覺得是很久以前,塞爾吉曾經說過什麼都不做也行.應該是什麼也別做的意思吧.沒錯,這就是命令.于是列列決定躺下來睡覺.

街道上的木造建築物,不知道是二樓還是三樓的陰暗房間.入夜之後,總是有好幾個影犬在這里就寢,不過現在還是傍晚,躺在床上約人只有列列,直到剛才——剛才……?也不知道躺了多久,莎莉近距離出現在列列的身邊.

列列仰躺在稻草鋪成的床上,閉著雙眼,合握的雙手擱在肚皮上面.莎莉坐在列列身邊,膝蓋幾乎快要碰觸列列的大腿.列列當然早已察覺莎莉的出現.不過莎莉是否知道列列已經有所警覺,列列就不得而知了.

列列動也不動躺在床上,什麼事也不做.不過他怎麼也睡不著.一直都是如此,列列總覺得自己好久好久沒有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莎莉歎了口氣,一次又一次,指尖輕觸列列的前額.列列毫無反應,眼皮更是動也不動.

「你真的睡著了嗎?」莎莉輕聲開口.

列列沉默不語.他奉命休息,什麼也別做.

「明明就醒著.」莎莉說著,指尖撥弄列列的前額,列列只感到一陣酥麻.

「渾身是傷呢.」莎莉說著,這次她輕撫列列的臉頰,看來臉頰也有傷口.列列還記得前額的傷口,卻不知道臉頰也受過傷.

「不只是臉頰,你身上也有許多傷口吧.莎莉都知道喔.」話才剛說完,莎莉直指列列的胸口.

「這里也是.」

「莎莉.」

「嗯?」

「我必須保持靜止不動的姿勢,不要煩我.」

「莎莉是在安慰你呢.」

「我不能動,必須休息.這是命令.」

「列列,你真是……」

莎莉不再開口,不知道跑哪去了.列列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休息不是好事,列列想起了友友.實在是太痛苦了,根本撐不了三天——印象中.沒記錯的話,不到三天就爬了起來,央求老大派遣工作.老大答應了,真是謝天謝地.




又結束了一場戰役,通宵達日一地走著,魔女朵拉可命令大家就地休息.

夜晚是魔女的時間,這點人類也十分清楚.原因有二,第一個原因是人類大多都在日間活動.入夜之後的行動比較不容易被人類發現.第二個原因則是魔女軍團之中有許多成員都是忌憚陽光,與星星和月亮為伍的朋友.對于習慣在黑暗中生活的他們而言,陽光實在是過于刺眼.

幽暗的森林深處,魔女朵拉可的部隊正在進行原地休息.大部分的人都是直接躺在地上,或是背靠著樹干席地而坐,其中也有少部分的成員爬上大樹,坐在樹枝上發愣.有些人立刻呼呼大睡,有些人正在填飽肚子.乍看之下雖然散漫凌亂,但只要朵拉可一聲令下,大家就會根據命令的內容展開必要的行動,有條不紊,敏捷迅速.魔女軍團的成員囊括了各種種族,每一種種族都擁有不同的生活習慣.為了整合來自不同種族的成員,朵拉可下了不少工夫吧.該放任的時候絕不加以約束,可是當部隊必須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的時候,也不容許任何人東張西望.姑且不論同樣的手段是否適用于人類社會,至少就魔女軍團的領導者而言,朵拉可絕對是個優秀的指揮官.

即使大家正在休息,友友也無法喘息.她在戰斗中完全派不上用場,即使認為這場戰爭毫無意義,心里面果然還是有些許自悲感.既然閑不下來,還不如動動腦筋,動動身體.通常在這個時候,友友都會四處走走,探視傷患的情況.

獸人雖然聽不懂南部語,友友也不必麻煩波爾莫充當翻譯.只要發現受傷的布德,古西或是蘭德爾,友友就會主動靠近,指著受傷的部分,詢問對方會不會痛,要不要緊.即使語言不通,對方也大致理解友友的意思.有些人苦著一張臉出示傷口,露出十分疼痛的表情,也有些人挺起胸膛搖搖頭,表示這點小傷並不礙事.不管對方的反應如何,友友都會親自檢視傷口.這些獸人和波爾莫與穆拉不同的體格比人類健壯許多,傷口複原的效率也優于人類,不過有些傷勢可是拖不得的,如果不立刻處理,恐怕會有生命危險.偏偏就是有許多人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友友無法忍受明知傷口必須立刻處理,卻因為對方滿不在乎的態度而一拖再拖,最後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如果真的有人因此而死,友友恐怕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即使已經盡了一切的努力,做了該做的事,卻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死去的時候,友友也會感到無奈,悲痛,難以忍受,彷佛一顆心破了個大洞似的.因此友友總是仔細地觀察傷口,絕不馬虎.先以清水或是烈酒沖洗,細心地塗上軟膏,再以乾淨的紗布包紮.當然,友友也有縫合傷口的經驗.過去總是視縫合傷口為畏途,熟練之後也就習慣了.友友的雙手十分靈巧,學習能力又好,總是很快地掌握情況,了解自己該做什麼判斷.只要她有心,任何事情都難不倒她.

即使找不到信仰的寄托也無妨,只要專注于眼前的工作,任憑時間飛快地流逝就好.

友友不願面對現實,一味地逃避.友友自己也十分清楚,相信偶爾指導友友的朵拉可也看在眼里.然而朵拉可並沒有說什麼.一直逃避問題固然不是方法,不過朵拉可相信友友必須做出決定,就算再排斥,這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朵拉可就是這麼樂觀.

大部分的魔女好像也是如此.她們將所有的變化,甚至是己身的死亡視為理所當然,彷佛花開花落的自然現象;然而另一方面,她們又願意為了朋友披掛上陣,與命運展開激烈的對抗.

這不是很矛盾嗎?既然所有的生物都難逃一死,都會回歸偉大的洪流,在富饒的西方大地壽終正寢或是餓死凍死在無名荒野,永久凍土以及流刑島,兩者又有什麼不同?

友友選擇了專注于眼前的工作,暫時將內心的疑惑擱置一旁.她不想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既然這一刻遲早會到來,現在的友友什麼也不想決定.



列列舉起左手,示意身後的影犬止步,然後頭部慢慢地左右擺動,在胸前劃了一個星印.

每當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列列就不禁有感而發.我是為了拯救像莎莉的媽媽那種善良的人而工作,天主應該會原諒我的.沒錯,我在做好事.

可是,我應該上不了天堂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這麼認為.

包括列列在內的二十名影犬分成三個小隊,從高地俯視魔女的城塞.本隊並未參加這次的行動,影犬必須依賴自己的力量,摧毀小規模的城塞.基本上這是一種實驗,用意在于測試影犬的戰力.禿頭凱茲擔任全隊的總指揮,本身也率領一支小隊,莎莉也領著一支小隊,剩下的兩支小隊則是由列列負責指揮.就編制而言,凱茲是隊長,莎莉和列列是分隊長.這次的作戰計劃是布朗多羅決定的,人員編制則是出自老大的意思,再怎麼不滿也只能乖乖接受;不過我還是認為布朗多羅和老大一定是腦筋有問題,才會指派我擔任分隊長.一點都不適合.真是可笑,實在是笑死人了.現在不是哈哈大笑的時候,對,得趕快執行任務,因為我是只狗.而且說也奇怪,唯有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腦袋才格外地清晰,這種感覺挺不賴的.

城塞是以森林魔女的巢穴為基礎,經過改建與強化之後的產物.最近類似的小型城塞迅速增加,數量大約在五十至六十左右.或許是因為大批的生力軍自西方源源開到,才必須增建城塞以容納這些部隊;或者是大型城堡過于醒目,因此刻意以小型城塞分散敵人的注意力也不無可能.不管原因到底是什麼,這些城塞的規模實在太小了,不值得魔女討伐隊親自出馬,然而置之不理,又有可能釀成禍害.

凱茲小陳的十名影犬部署于城塞的南邊,于總攻擊之際擔任先鋒的角色.莎莉小隊的五名影犬部署于城塞的東邊.比起凱茲小隊,莎莉小隊距離城塞最近.列列小隊的五名影犬在城塞西邊的高地待命,與城塞的距離雖遠,卻也擁有最好的視野.

列列拿起斜背在身上的強弓,從背後的箭筒隨手抽出一把箭.林木的樹葉早已枯黃凋落,視野清晰,沒有遮蔽物最好.距離大約是3納德(約300m)以上,射殺在城塞附近游蕩的狠族恐怕有點困難.不過古西就站在門口,它的話應該不成問題.很久以前過見的魔女阿亞美是個神箭手,那個魔女也擁有鷹眼.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大概是滿久之前吧,我心中突然浮現一個念頭——我不也能夠照辦理嗎?稍微練習之後,果然不出所料.利用弓箭射殺被這雙鷹眼鎖定的敵人,其實很簡單.強風雖然會影響准度,不過今天天時地利.而且居高臨下的地勢十分有利,即使距離稍嫌遠了點,還是有命中目標的自信.

列列使勁拉開強弓,靜靜地吸了口氣,就此憋住.他並沒有放矢,而是心中才剛浮現發射的念頭,箭矢就逕自飛向目標,命中古西的額頭.古西貌似露出「怎麼了?」的樣子環視四周,旋即不支倒地.這時列列已經搭起第二支箭矢.群狼開始騷動,布德推開大門,沖了出來.不要動.俘下來,停下來!很好.箭矢劃破天際,貫穿布德的左眼.布德倒下之後,另一只布德沖出門口,接下來的箭矢已經搭上了弓弦.那只布德將倒地的布德拖進城塞,之後又跑了出來,將先前那只古西拖了回去.列列的頭部微微側向右方,將箭矢收回箭筒.身後的影犬蠢蠢欲動,巴不得立刻沖上去,列列立刻舉起左手,命令他們稍安勿躁.當初擬定的作戰計劃是先由列列以箭矢打亂敵人的陣腳,凱茲隊和莎莉隊再前後展開突擊,最後才是列列隊.大家應該都對這次的作戰計劃十分清楚,為什麼還想偷跑?明明是狗,卻沒辦法乖乖聽話嗎?明明就是狗.

列列焦躁地取出金屬制的容器,確認容器中事先做好的火種是否正常.沒問題,一切正常.于是列列將容器收了回去.

群狼已經察覺凱茲小隊的逼近.城塞四周的狼大概有十只,它們正發出懾人的怒吼,准備迎戰逐漸逼近的凱茲小隊.一段時間之後,布德和古西也從城塞之中沖了出來.莎莉小隊正從東方逼近城塞.列列左手一揮,以手勢示意「上吧」,命令身後的影犬發動突擊之後,自己也邁開腳步往前沖.趁著凱茲小隊和莎莉小隊牽制敵軍的空檔,列列小隊必須盡快繞到城塞的後方.

列列不斷逼近城塞,與跟在身後的其他影犬拉開了一大段距離.影犬們叫了幾聲,列列完全不加理會.列列來到城塞的後方之後,他首先從容器之中拿出裝滿燃油的小瓶子,將燃油灑在城塞的牆上.接著又拿出裝滿火藥的小罐子,以短刀在蓋上開了個小洞,將導火線塞了進去,再以火種點火.列列將小罐子塞進外牆的凹陷處之後,以遠處的樹干為掩護.火藥爆炸,點燃了牆壁上的燃油.這時落後的影犬終于趕到.列列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觀察城塞的外觀.二樓那邊有個能入侵的小窗戶.列列以手勢示意影犬前進,自己也攀上了外牆,毫不猶豫地從小窗戶潛入城塞.里面是屋頂的小閣樓,沒有牆壁,可以看見一樓的景象.有敵人,密密麻麻的敵人,其中還有個人類.男的,不是女的.還很年輕,年紀大概跟列列差不多吧.有一瞬間列列還懷疑他是魔王,但不對.旁邊有個長了四只手,看起來像一只熊的生物,那才是魔王.男性不能稱之為魔女,所以被稱為魔術師.跟魔女比較起來,魔術師的數量十分稀少,相當罕見.

魔王看向列列的方向.臉部看起來與其說像一只熊,不如更像一只鳥,一對眼睛閃閃發光,彷佛鑲嵌著寶石.魔王發出「咕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的吼叫,列列微微顫抖,但只是如此而已,一點都不礙事.魔術師也看著列列,臉上露出驚訝,不,應該說是畏懼的神情.列列舔了舔嘴唇.這家伙弱得很,輕輕松松.

後績的影犬還沒進入城塞,列列就拔出鈍劍和魔王克星,從屋頂小閣樓直接跳下一樓.列列並未落地,雙腳直接踩在布德的頭上.只見他縱身躍起,鈍劍直擊布德的後腦,魔王克星貫穿古西的眼珠.這時其他影犬終于進入屋頂的閣樓,敵人的陣腳大亂,逮到機會的列列立刻突破布德和古西的防線,直逼躲在後面的魔術師.魔王挺身而出,試圖保護魔術師.鷹眼發現魔王的要害位于喉嚨,于是列列舉起魔王克星,刺向魔王的咽喉.魔王見狀,四只手臂直刻合攏,試圖保護自己的要害.這一招早在列列的預料之中.只見列列揮舞鈍劍,格開魔王的手臂,魔王克星刺入門戶洞開的咽喉,簡單地直達心玉.魔王「嘰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地怪叫.魔術師一邊叫著什麼,一邊拔出短劍朝列列撲了上來.列列以鈍劍攻擊魔術師的肩膀,魔術師頓時翻倒在地.魔王克星插入魔術師的左眼,列列喃喃自語:

「再見.」

列列突然感到一陣滑稽,差點沒笑了出來,但最後他忍住了.現場還有敵人,必須殺了他們,一定要全部殺光光.我是一只狗,是為了殺死敵人而存在.

僅有二十名的影犬摧毀小規模城塞的實驗獲得空前成功.其中只有兩人陣亡,六人受傷,不過所有傷者的傷勢都不重.影犬在這場戰役當中收拾了五十名以上的敵人,不管怎麼想,他們的表現確實相當突出.

之後自莎莉口中得知莎莉小隊的伊娜奇陣亡之後,列列心想「果然」,伊娜奇從一開始便彌漫著死亡的氣味.

我呢?

列列雖試著嗅了嗅自己的身體,卻什麼也聞不到.



夜晚是屬于魔女的時間.對魔女軍團而言,現在才是他們從事各項活動的主要時間.已經好久沒渡過這種甯靜的夜晚了.

其實自己還滿喜歡在冰冷的黑暗之中,與滿天繁星一起渡過的夜晚.

這陣子朵拉可的部隊每天都一直四處移動.他們剛好在這個時間來到適合長時間休息的地點.能保有水源又不會被敵人發現的安全地點,並不是隨處都有.

友友離開部隊,找了一個甯靜的地方坐下.並不是修行時的盤坐,只是隨便坐在地上,彎曲膝蓋,抬起頭來凝視著夜空.

心里面一直想著列列.

被魔女優魔吉搭救之後,友友之所以決定加入魔女軍團,主要是因為列列已經死了.列列明明應該死于魔女之手,但如今友友卻跟魔女一起行動,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嘖嘖稱奇的同時,友友也能夠接受.人類與魔女之間的戰爭由來已久,友友不知道誰對誰錯,只知道雙方都有各自的堅持和立場.人類為了扞衛自己的生活圈而戰,魔女則是為了獲得棲身之地而戰.因為對于一方而言的正義,卻也未必符合另一方的公理.結果或許就是如此.同時讓雙方面得以接受的正確答案,似乎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不過友友還是相當想知道.有了許多全新的體會之後,友友更想了解自己.如果人類和魔女都有各自的標准答案,友友應該也有自己的標准答案.如果可以發現自己的標准答案,世界將更將明朗,生死也能由自己來決定.

就連那種念頭也是最近才形成的.

逃離海頓市的途中,得知雨云全軍覆沒的消息,友友認為列列也已經死了.之後又加入了魔女軍團,那段時間的友友與其說是混亂,還不如說是茫然來得貼切.友友認為自己別無選擇,只因為這個理由,做出了不算決定的決定.或許這只是局勢所逼,身不由己吧.即使只是擔任後方支援的工作,友友依然參與了魔女軍團的戰斗.無論動機是什麼,只要沾上了一點邊,往往就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人類可以跟野獸或是怪物一般的布德和當古培育出堅定的友情.這不是魔女的口號,而是友友的親身體認.當然也會遇到話不投機,不好相處的獸人,不過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雖然這因人而異,但至少在友友的認知當中,魔女的朋友還是比人類容易相處.波爾莫深諳人類的語言,相處起來自然沒什麼問題,不過就算是語言不通的其他種族,遇到友友的時候一樣會露出微笑.有些人在戰斗中負傷,有些人傷重而死,這時友友的心總是會兀自感到心痛,非常非常地痛.他們至少都不是友友的敵人,也從未對友友表示敵意.可是友友並不是魔女,無法將他們當成朋友.將他們視為人類的敵人也一樣辦不到.于是友友就這樣懸掛在半空中,進退兩難.

友友盡可能地拒絕跟戰爭有關的訊息,不是出于無意識,而是故意的.她不想知道部隊接下來要去哪里,也不想知道部隊將為了什麼而戰.拒絕相關的訊息,才能讓自己維持懸掛在半空中的狀態.

友友希望自己處于這種狀態.

她一直忘不了列列.

列列死在戰場上.這是友友的推論,沒有證據.雨云的全軍覆沒,就是支持這種推論的唯一根據.友友也不願思考列列死里逃生的可能性.希望是一把雙面刃,可以讓人產生勇氣;可是當希望破滅的時候,卻足以摧毀一個人的心.列列一定早已尸骨無存了,放棄希望比懷抱希望輕松多了.列列死了,就當做他已經死了比較好.

可是,列列真的死了嗎?不可能還活著嗎?如果他還活著,現在又在哪里,又在做些什麼?尋找友友嗎?不太可能.因為海頓市已經被魔女露西亞的部隊夷為平地,如果列列還活著,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即使沒找到尸體,列列也一定會認為友友已經死了吧.如同友友認為列列已經不在人世一樣.不,真的嗎?那個列列說不定尚未放棄希望,一直在尋找友友.友友藉著薄弱的證據,做出列列已經死了的結論.可是列列不一樣,只要沒有證明友友已經死了的證據,列列永遠相信友友還活著.

因為列列喜歡我.

友友閉上雙眼,掌心按著胸口,咬住下唇.

突然有人從背後呼喚她的名字.

不是阿拉雅,而是「友友」.

睜開眼睛回頭一看,原來是朵拉可.

朵拉可緩緩地走上前,在友友的身邊坐了下來.

「有件事必須跟你談一談.」

友友朝著朵拉可瞥了一眼,旋即轉頭望著夜空.

「是.」

「不久之後,我們將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戰爭,這件事友友你知道嗎?」

「……不知道.」

「沒關系,請你好好考慮.時間或許所剩不多,應該也足夠了.到底要跟我們攜手同行還是分道揚鑣,都請你務必做出一個決定.如果決定跟我們攜手同行,也請你做好心理准備.接下來的這場戰役,恐怕會造成我們和他們重大的犧牲,然而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不計一切犧牲,盡最大的努力贏得這次的戰爭.」

「一定要現在決定嗎?」

「我給你一天的時間.」

朵拉可的語氣十分堅定.

「明晚之前做出決定吧,友友.」

友友發不出聲音,不過她知道自己必須有所回應,于是她點點頭.朵拉可歎了口氣.

「這一年以來,魔女和魔王的犧牲實在是太慘重了,我們一定要獲得足以扭轉情勢的勝利,愈快愈好,最好趕在人類重整態勢之前.」

「可是……」

話才說到一半,友友就後悔了.又要不小心說出多余的話了.然而朵拉可卻沒有就此放過友友驚險之余吞了回去的話.

「說吧,沒什麼好顧忌的.」

「可是……」

友友試著調整紊亂的呼吸.

「可是為了贏得勝利,卻必須犧牲更多的人,這不是很奇怪嗎?」

「我也有同感.」

朵拉可靜靜地點頭.

「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選擇退讓,我們將失去更多.路路凱假聖戰之名,行殺戮與掠奪之實的行為造就了一切,不過這些都過去了,我們想要的是現在與未來,也打算得到手.一定.就算不惜犧牲自己,也要達成目標.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很喜歡——我十分熱愛我的朋友,所以我願意為了他們上戰場.這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動機,說穿了就是這麼簡單.」

友友試著擠出笑容,旋即打消念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笑,卻又極度厭惡笑不出來的自己.也罷,不是第一次了.即使友友是個討厭鬼,列列依然陪伴在友友身旁.列列.我好想見列列.可以的話,好想見見他.不行,不可能.可是我不想獨自面對一切,我是個膽小鬼.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