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RET FILES 絆 FILE 01 各自的心願

序章

小澤晴香上完課以後,為了見某個人而爬上銀杏樹夾道並列的坡道。

染上燦黃色的葉片,漫天飛舞盤旋而下。

秋意也越來越濃了。

晴香在昨晚接到大學朋友齊藤八云的舅舅「一心」打來的電話。

——如果明天有空的話,放學後順路過來玩吧。

對晴香而言這是求之不得的邀約。

爬到坡道的盡頭,終于看見寺廟的樓門。

旁邊有位住持身穿僧侶工作服,手持竹掃把,那正是一心的身影。

在晴香打招呼之前,一心率先跳起來用力揮手。

「你好。」

晴香佇立在樓門前面,鞠躬致意。

「你來得正好。」

一心猶如彌勒菩薩般面露安穩的笑容,他的左眼染上一片鮮紅,他戴上了紅色的瞳孔變色片。

一心之所以戴上不搭調的瞳孔變色片是有理由的。

一切全出自對于外甥八云的關愛。

八云天生擁有紅色的左眼,具備看得見死者靈魂的特殊能力。

也因此招致旁人的嫌惡排擠,甚至差點遭到親生母親殺害。

為了盡可能分擔八云的痛苦,一心選擇主動染紅左眼,跟八云一樣承受周遭的異樣眼光。

「我來叨擾真的沒關系嗎?」

晴香詢問一心。

「當然,因為今天是特別的日子。」

一心眯起雙眼露出微笑。

「特別的日子?」

「沒錯,所以我想要繼續談上次沒說完的話。」

「八云以前的故事……嗎?」

一心用力點頭回應晴香的疑問。

大約在一個星期之前,晴香為了某樁案件造訪這里時,一心正打算說出八云的往事。

可是途中被當事人八云打斷了。

——以後我再跟你說。

當時一心在晴香的耳畔悄聲說道。

看來一心當時說的那句話並不是客套話。

畢竟那是當事人不想讓人知道的往事,晴香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但是卻又同時希望能盡量多知道一點關于八云的事。

對晴香而雷,八云不只是個大學朋友。

晴香和八云之所以相遇,契機來自于晴香被卷入某樁靈異案件里面。

他運用看得見死者靈魂的特殊體質,破解靈異現象的謎團,將不曾浮現台面上的殺人案件導向終結。

從此以後,晴香也跟著八云接觸了幾樁案件。

八云甚至曾經救過晴香的性命。

雖然兩人只要一見面就會斗嘴斗得不可開交,但在不知不覺間,八云已經變成晴香不願失去的重要存在,而且也是她最信賴的人。

但是相形之下,晴香對八云知道的卻不多,尤其是在兩人相遇之前發生過的事情,晴香可以說是完全一無所知。

所以我想要多知道一些——

風咻地一聲迅速吹過。

——我等你很久了。

有個聲音從背後乘著風傳來。

這不是一心的聲音。

——是誰?

晴香回頭查看,但是後面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剛才的聲音……」

「這樣啊,晴香你也聽得見啊。」

相較于一頭霧水的晴香,一心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反複點頭說道。

「咦?」

「站在這里談也不太方便,我們進去吧。」

一心感慨萬千地仰望染紅的天空,穿越鋪滿細石的庭園,朝住持住所躊步而出。

晴香總覺得他的背影看來似乎有點哀傷。

一心引領晴香來到一進玄關就看得見的起居室。

室內鋪滿榻榻米,中間放了一張矮桌。雖然打理得井然有序,這個空間卻沒有什麼生活感。

「欸,請你先坐下吧,我去泡個茶。」

一心邊說邊走進用拉門和起居室隔開的廚房。

「請別費心了。」

晴香朝向一心搭話,同時跪坐在坐墊上。

靜悄悄的——

一心在廚房拿茶杯、煮開水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

雖然現在八云在「電影研究同好會」的房間生活,但他以前其實住在這間寺廟里面。

只要想到這一點,這個八張榻榻米大的空間,在晴香的眼里看起來也顯得很特別。

「那麼,我們上次談到哪里了?」

一心用托盤端來兩杯茶,回到起居室。

「講到有個難忘的人。」

晴香接下一心遞出的茶杯並回答問題。

——八云心里有個難忘的人。(※在第4集中第3章的劇情。)

上次正當一心如此切入話題的時候,八云恰巧進來打斷對話。

到底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該不會是初戀情人吧?

難道即便是那個粗神經的八云,也曾經有過對某人懷抱甜蜜愛戀的青春期嗎?

晴香的心中開始萌生各式各樣的揣測。

「這樣啊,換句話說,幾乎等于什麼都還沒說呢。」

一心先啜飲了一口茶水才開口說話。

「打擾了!」

有個似曾耳聞的大嗓門從玄關那里傳來,然後有個擁有熊一般魁梧身軀的男人,無聲無息緩緩拉開紙門進來。

他身穿皺巴巴的襯衫,脖子上掛著松垮垮的領結。

「後、後藤先生。」

晴香沒想到會在這里和他碰面,驚訝地叫出聲音。

後藤也和八云有很深的關系。

其實,後藤以前碰巧救了差點被母親殺害的八云。

然後他在偶然之間得知八云看得見死者靈魂的特殊體質,一發生案件就拖著八云四處跑,利用他的能力協助警方進行搜查。

「晴香你怎麼會在這里?」

後藤訝異地出聲詢問。

可是晴香也和後藤一樣驚訝。

「後藤先生你才是,為什麼會來這里?」

「沒有啦,我是想來掃個墓。」

後藤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粗手粗腳在晴香身旁盤腿坐下。

「聽說你不久前受傷了?」

一心將視線投向後藤的腹部詢問。

晴香是事後才得知的,在一個星期前發生的案件中,後藤因為腹部挨了一刀住院。

「這種程度只算小擦傷。」

後藤若無其事哼了鼻子一下。

「你受傷無所謂,拜托你別太勉強八云。」

一心面露僵硬的表情將目光投向後藤。

「吵死了!那才是我想說的話!是八云老是逼我亂來!」

「你的大嗓門還是沒變。」

相較于亢奮起來喋喋不休地後藤,一心不耐煩地左右擺頭。

「誰要你雞婆,先別說這些了,沒有線香嗎?」

後藤探頭探腦地環顧四周。

「你是來掃墓的吧?」

「對啊。」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沒帶線香過來?」

「羅唆,忘了就是忘了又沒辦法。」

後藤露出孩子般鬧脾氣的表情,從口袋里掏出香煙。

「這里禁煙。」

一心一把搶過後藤嘴上的香煙。

「干嘛說這麼見外的話。」

「見外什麼啊,這個詞不是這麼用的。」

「抱歉啦,那晴香你來這里干嘛?」

後藤把煙盒收進口袋里面說道。

「我有事要跟一心舅舅談。」

「有事?」

後藤不由得歪著腦袋。

「我想先跟晴香說一下六年前發生的案件。」

一心補充說明。

「喔,那樁案件啊。」

後藤砰地敲響膝蓋。

從他的口吻推測,他似乎知道一心打算說什麼,而且——

「是有關案件的事嗎?」

「嗯,說案件也算是案件,而且是天大的案件。順帶說一下,那是我跟八云第一次合力破解的案件。」

「真的嗎?」

晴香發出驚呼聲,後藤皺起眉頭,猛地把臉靠過來。

「沒錯,凡事都有起頭。」

時至今日,八云身為大學生卻一副理所當然地協助後藤辦案,即便是這件事也有個開始。

「總之,繼續往下說吧。」

一心啜飲了一口茶水。

「說得也是。」

後藤難得老實地表示贊同。

一心好似心領神會地用力點了點頭,才開始說話。

「那是八云還在念國中三年級的時候,這件事的開端起于某個謠言……」

那所學校里有個謠言——

一到晚上,學校後院的櫻花樹就會傳出聲音。

有些人說那是女人的啜泣聲,也有人說是男人臨終的哀號聲。

不光有人聽到聲音,甚至還有目擊證人。

說那是位自殺的老師。

不對,應該是在車禍中喪生的學童。

謠言總是加油添醋越傳越誇張,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真相是什麼——

第一章

1

在鈴聲響起的同時,高岸明美拉開教室門,站在講壇上。

下課時間的余韻猶存,學生們依舊鬧哄哄的。

明美把雙手撐在講桌上,環顧整個教室,等待學生們自己靜下來。

高岸心知肚明,要是叫這個年紀的孩子安靜的話,他們反而會鬧得更凶。

說到青春期的孩子,即便是多麼微小的事,他們都討厭被人命令去做。

沒有任何人教過她,這是明美透過教師生活自然而然領悟的道理。

學生們漸漸安靜下來。

「那麼,要開始上課了。」

明美拿出點名簿,再次環顧整間教室,發現有個空位。

靠走廊從後面數來第二個座位——

在早上的朝會時間他應該還在位子上。

「齊藤同學呢?」

明美沒有限定任何一個人,朝向所有學生詢問。

「大概又翹課了吧。」

坐在第一排班上的老大「阿司」語帶嫌惡地說道。

——又來了。

明美心中不由得氣餒了起來。

「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明美試圖詢問阿司,但是他用輕佻的口吻回答「天曉得」。

「小佐,你知道嗎?」

明美把視線投向坐在空位旁邊的佐知子。

「啊,他在第一堂課結束之前都還在,下課時間出去以後就沒回來了……對不起。」

佐知子的語氣宛如為孩子的行為不檢而道歉的母親。

「沒關系,這不是你的錯。」

明美一邊對佐知子說一邊歎了一口氣。

既然他從第二堂課就開始翹課的話,其他老師應該會報告一聲才對,可是誰都沒有發現他不在了。

明美無法理解為什麼可以容許這種事發生。

「快點上課啦,我恨不得快點上課呢。」

阿司出聲起哄。

「最好是啦!」

坐在阿司後面的洋平挖苦他。

教室的每個角落開始響起刻意壓低的笑聲。

明美知道不能因為一個人的任性中斷授課,可是——

「打開教科書第二八八頁,從那里開始讀起。我馬上回來。」

因為明美的這句話,大家異口同聲「咦——!」地埋怨起來。

話雖如此,她不能就這樣繼續上課,放任翹課的學生不管。

明美在黑板上寫了「自習」兩字,然後走出教室。

明美知道他會在哪里。

仿佛等待別人帶他回去似地,他每次都待在同一個地方。

明美快步穿越走廊直到轉角,然後一口氣沖上樓梯,打開通往屋頂的門。

秋天干燥的風迎面吹在臉上。

明美用手擋著風並走到屋頂上。

——如我所料。

有個男學生的背影,宛如貼在屋頂上的圍籬般,茫然地眺望風景。

——那是齊藤八云。

他的背影看起來總是有點哀傷,好像背負著什麼。

明美緩緩走向八云身邊。

——為什麼要翹課呢?

明美知道就算問了八云,他也不會回答。

「嗨。」

明美朝向八云的背影搭話。

八云聞聲慢慢轉過身來。

他的身高跟明美差不多,大概在一百五十公分左右。跟同齡的孩子相較,他算是長得比較矮的。

明美回看位于相同高度的八云臉龐。

八云身形纖瘦,盡管留有稚氣,但他的五官十分工整,可是臉色卻差到令人質疑他是否還活著。

而且他的眼眸里是一片無盡無窮的晦暗冰冷。

猜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麼,仿若人造物般,既不具情感又無力的眼神。

青春期的男孩子總是喜歡虛張聲勢,大部分終究是為了虛榮。

可是八云他不一樣。

有種不適合十五歲孩子的某種東西纏繞在八云身上。

「什麼事?」

八云一臉不耐煩地亂抓頭發詢問。

那是才剛變聲沒多久,帶點不安定音質的嗓音——

明美感覺到里面蘊藏著「別靠近」的拒絕意味。

八云並非因為明美是級任導師才拒絕她。

明美至今不曾看過八云和同班同學說話。

當然還是有最低限度的對話,不過僅只如此。從八云嘴里說出來的話,只有「啊」、「是喔」這種簡短的單字。

八云他的個性怎樣?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這個學校大概連一個人也答不出來吧。

「你在看什麼?」

明美努力堆出笑臉詢問。

「櫻花……」

八云眯起雙眼喃喃說道。

明美覺得八云說的話很奇怪。現在是秋天,只有幾片枯葉勉強附著在樹枝上。

「明明沒有開花啊?」

「不是有句話嗎,說櫻花樹下埋著尸體。」

八云面無表情地說道。

——尸體。

明美的心髒仿佛快跳出胸口。

突然從他口中吐露出恐怖的話語。

話說回來,明美很久以前曾經讀過類似的散文。

那個故事里面說到,一個妄想櫻花的美來自于樹下埋藏尸體的男人,天馬行空的描繪著關于尸體的故事。

難道八云也抱持那種想法嗎——?

「那你找到了嗎?」

明美帶著開玩笑的意味問他。

「什麼?」

「尸體。」

八云聽了明美的話大吃一驚,表情瞬間僵硬起來。

可是他又立刻恢複成平常面無表情的模樣,仿佛在表示已經沒什麼好說了,把雙手插進口袋里穿越明美身旁,朝門口走去。

「你喜歡這里嗎?」

明美用視線追尋八云的背影詢問。

其實她不是想知道那種事,她只是想要跟八云多說幾句話而已。

只要那句話能成為敞開他心胸的契機——

或許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不過明美抱持著些許期待。

「唔?」

八云的腳步在門前停了下來。

「因為你老是在這里啊。」

「拜托你,像其他人一樣別管我。」

這就是八云的答覆。

「我怎麼可能不管你!」

明美對于八云的說法感到憤怒,語氣不由得尖銳了起來。

「……」

八云背對著她說了些什麼。

可是她聽不清楚。

「有話想說就說清楚。」

正當明美踏出腳步打算接近八云的瞬間,八云轉過身來。

他的視線貫穿整個身軀,明美的背脊竄過一股冷顫。

那是宛如能冰凍人的冷漠眼神。

明美啞口無言,只能像個被蛇盯上的青蛙般,茫然佇立在原地。

「怎樣都無所謂,你很煩。」

在一陣沉默之後,八云冷書冷語地說出這句話,然後快步離去。

明美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跟八云方才所做的一樣,倚靠在圍籬上放空地眺望風景。

眼前看得見後院的櫻花樹。

「很煩……嗎……」

明美休完產假回到職場,從今年春天開始負責八云的班級。

前任級任導師提出「他不會惹什麼事,別管他比較好」的忠告。

八云拒絕自己以外的一切,架出一面看不見的牆壁,從里面動也不動地監視外面。

不管我再怎麼朝向他拉長了手,他也堅決不肯從牆壁里面出來。

跟他扯上關系的話,只是費力勞心罷了。

明美自己也好幾次都想要放棄。

她心里很清楚,學校老師能做到的事其實不多。可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丟下八云不管。

從以前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的個性就是愛管閑事。

可是,我會這麼關心八云,只是因為我的個性嗎?

明美無法把八云當做陌生人看待。

當然,我們之間不可能有血緣相系。不過,我覺得好像有其他某種更特殊的什麼——

在連系著我們。

我之所以會這麼想,或許是因為他身上有個謠言吧。

總之,八云把心靈封閉起來應該有什麼原因才對。或許他在家庭或生活中,懷抱著什麼煩惱也說不定。

仔細想想,明美只看過八云在學校的模樣。

——今天也好,去他家做家庭訪問吧。

明美下定了這個決心。

2

門迅速拉開,八云回到教室了。

——太好了。

雖然每次都是這個模式,佐知子終于放下心來。

每當八云消失的時候,佐知子總是心驚膽跳。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不知道他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來教室,常為此陷入不安。

可是,只有佐知子一個人是這樣,其他學生的反應就不同了。

每個人都沉默地對八云投以輕蔑的視線。

宛如聽得到斥責聲,在罵他是擾亂團體秩序的人。

可是八云絲毫不介意,在佐知子旁邊的座位坐下,從抽屜里拿出跟字典差不多厚的袖珍書,攤開夾上書簽的頁面,用認真眼神追隨文字。

同時從教室的各個角落冒出聲音。

「真希望那家伙收斂一點。」

「很叫人不爽欵。」

「可是他成績很好呢。」

「八成是作弊吧?」

「搞不好他會透視咧。」

「啊,那搞不好是真的,聽說他念小學時有謠言說他看得見幽靈。」

「真的假的?」

「而且啊,聽說其實他的眼睛是紅色的。」

「聽說那家伙的父母行蹤不明呢。」

「我知道,好像是那家伙干的吧。」

「殺人犯。」

——又開始了。

佐知子好想把耳朵塞起來。

阿司他們故意惡意中傷八云,把話講得很大聲讓他聽到。既然遭受這種待遇,當然可以理解他想要離開教室的心情。

佐知子雖然感到憤怒,但很遺憾,她沒有把話說出口的勇氣。

她悄悄把視線投向鄰座的八云。

八云仿佛完全聽不到那些閑言閑語,專心投入在讀書里面。這就是八云跟其他學生不同的地方,他根本不把說他壞話的同學放在眼里。

——他很成熟吧。

根本無法想像,他居然和明顯露出敵意,惡意中傷的阿司他們同年齡。

「他們只是對你有偏見,不要在意他們說的話。」

佐知子朝向八云搭話。

八云一語不發地稍微抬起臉來。

彼此的視線對上了。

僅只如此,佐知子就知道自己的心髒開始狂跳起來。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介意八云的呢?

佐知子突然思考了起來。我實在記不太清楚,可是等我發現時,已經迷上他了。

雖然也不是特別跟他談得來,但只要看到八云的身影,佐知子一整天都能沉浸在幸福氣氛之中。

但是,佐知子沒辦法跟任何人商量這件事。

即使朋友詢問「你有喜歡的人嗎?」之時,她也只能一律回答一沒有」。

大家都厭惡八云,覺得他很思心。他身上有一大堆叫人生氣的謠言,像是看得見幽靈、眼睛是紅色、被父母遺棄、殺掉父母之類的。

要是對誰說出自己的心意,想也知道對方會說出「你居然喜歡那種人,真惡心」這種話。

可是,佐知子知道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幾個偷偷喜歡八云的粉絲。

八云既帥氣又神秘,有股難以雷喻的魅力。

「喂,齊藤,聽說你看得見幽靈啊。」

阿司的聲音把佐知子從妄想拉回現實。

一抬起臉就看見阿司站在八云面前,把雙手插在腰間的皮帶上,一臉神氣地俯視八云。

——討厭的家伙來了。

佐知子討厭阿司,至于理由可有一大籮筐。

首先是制服的穿法。他把襯衫鈕扣開到胸口,領口下還吊著領結。或許他本人是打算穿得很休閑,可是穿在阿司身上就顯得很俗氣。

而且他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老是四處炫耀自己很會打架。

佐知子最無法忍受的就是,他動不動就故意沖著八云找碴。

「說話啊,你真的看得見幽靈嗎?」

阿司用流氓的語氣逼問八云。

但是,八云只是目不轉睛盯著書本,連臉也不抬起來。

「喂、你沒聽到嗎!」

阿司怒火中燒,雙手砰地敲響書桌,把臉逼近到快碰到八云鼻子了,明顯就是想打架的態度。

「喂,別這樣啦。」

佐知子忍不住拉住阿司的手腕,阿司立刻甩開佐知子的手,瞪了過來。

「我只是在跟他說話而已。」

「你沒看人家不願意嗎。」

「你干嘛袒護他?」

「咦?」

佐知子不禁語塞。

就算你問我為什麼,我也答不出來。

「你該不會喜歡這家伙吧?」

「才不是那樣!」

佐知子的心思被一語道破,不由得動怒大吼出聲。

周圍的視線一口氣集中在自己身上,佐知子羞到臉都發熱了。

「喂喂喂,你該不會真的喜歡他吧?」

阿司窺探佐知子的臉龐。

——別靠近我,好惡心。

佐知子將身體向後靠,想盡量跟阿司拉開距離。

「看得到又怎樣。」

有個聲音插了進來,那是八云的聲音。

阿司的視線再次轉向八云。

——難道他在幫我嗎?

「喔,你看得到啊,那你來陪我們一下。」阿司說道。

「什麼事?」

相較于用流氓語氣說話的阿司,八云的口吻淡淡地,仿佛在念書一樣。

「你也聽說過吧,有謠言說這所學校鬧鬼。」

佐知子也知道那個謠言。

一旦到了晚上,就會傳出陰森的哭泣聲。前陣子隔壁班的男同學還吵著說,看到鮮血淋漓的男人。

「我不知道。」

「反正就是有這種謠言啦!」

面對興味索然回複的八云,阿司開始心浮氣躁起來。

「是嗎?」

「就讓我們確認看看,你看得見幽靈的謠言是真的還假的。」

「然後呢?」

「今天晚上,我們要溜進學校辦試膽大會。」

「所以呢?」

「你也來啊。」

阿司一邊說一邊露出賊笑。

佐知子覺得他的嗜好真是低級,他的腦袋怎麼想得出這種無聊事,實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我知道了。」

八云迅速抬起臉平靜地回答。

「咦?」

佐知子不由得叫出聲來。

她以為八云一定會拒絕阿司的邀約。

結果受到驚嚇的不僅是佐知子,連提出邀約的阿司本人,聽到八云出乎意料地回答也張口結舌。

「還有事嗎?」

八云面無表情地說道。

佐知子不能理解八云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什麼要答應阿司的邀約?

「啊,沒事……那今晚八點在校門前集合。」

「我知道了。」

阿司盡管困惑卻依然告知計劃,八云只是簡短地做出答覆。

「喂,別做蠢事啦。」

佐知子忍不住插話。

畢竟阿司是那種人,想必會對八云做什麼惡作劇。八云居然滿不在乎跟去那種地方,簡直是飛蛾撲火。

「佐知子,你也一起來。」

阿司的視線投向佐知子。

「咦?」

話鋒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佐知子一時之間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

「我是說,你也一起來。」

「我嗎?」

「沒錯,就是你。」

「可是,我……」

——不想去。

雖然要拒絕他很簡單,但佐知子卻沒辦法立刻做出答覆。

「好,要開始上課羅。」

明美拉開門回到教室。

「絕對要來喔,不准逃跑。」

阿司留下這句話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事情好像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佐知子再次看向鄰座的八云側臉。

盡管五官十分端正,卻猶如人造物般面無表情,完全猜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麼、有什麼感覺。

仔細想想,佐知子也只知道八云的這種表情。

或許參加阿司企劃的試膽大會,可以看見八云其他不同面貌。

要是換個想法,說不定這也算是個好機會。

佐知子感覺到心髒開始加速跳動起來—

3

「該死!真叫人火大!」

後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拳頭敲了桌子一記後點燃香煙。

新任課長井手內那個王八蛋,以為自己是哪來的大咖啊。明明就不懂辦案現場的事,那種人力配置最好是查得出東西來啦。

「該死!」

後藤再次破口大罵,松開領帶大模大樣靠在椅子上。

「你還真是暴躁。」

後藤對嘶啞聲有所反應地轉過身去,他的上司宮川就站在背後。

真要說的話,他算是比較短小精悍的體格,理個大平頭配上銳利眼光。他身上醞釀出來的氣氛簡直跟黑道沒兩樣。

要是他把雙手插進口袋,擺出僵硬的表情,看起來會更像黑道。如果他用那副模樣走在大街上,大概無論任何人都會讓出路來。

「怎麼了?」

「我才想問你呢,居然擺出那副跟反抗期小鬼沒兩樣的態度。」

宮川粗聲粗氣地回嘴,從口袋里面拿出香煙,用指尖彈了濾嘴,叼在嘴里。

「沒什麼特別的事啦。」

後藤壓抑沸騰的怒氣,把點了火的打火機遞到宮川面前。

「你實在是藏不住心事的家伙。」

宮川面露不耐煩的表情點燃香煙。

後藤無法否定這句話。確實誠如宮川所書,他也知道自己腦子里想的事,會直接表現在態度上。

後藤從菜鳥時期就一直受到宮川的照顧,想必在宮川眼里看來更顯眼吧。

「那你又在氣什麼了?」

宮川緩緩吞云吐霧後詢問。

後藤直到方才都神經敏感到想把整張桌子掀起來,此刻卻切身體會到自己逐漸冷靜下來。

不僅限于這次,通常只要後藤和宮川聊個幾句:心情就會慢慢沉穩下來。

無論面臨什麼狀況,好像都有辦法迎刃而解。或許這正代表後藤對宮川抱持著絕對的信賴。

「沒有啦,我在想要不要減肥。」

「你睡昏頭啦,既然想敷衍過去的話,至少也扯個比較像樣的借口吧。」

宮川說得沒錯,後藤也覺得自己說的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是嗎?」

「唉,算了。反正你就是那種個性,八成是跟新任課長合不來吧。」

實在叫人欽佩,連喜好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後藤用抓抓腦袋邊的扭曲表情來代替回複。

「你現在跟我來一下。」

「咦?」

「走了。」

宮川不理會困惑的後藤,把香煙撚熄在煙灰缸里面,俐落地跨出腳步。

「喂,等我一下。」

後藤一把抓起掛在椅子上的外套,連忙追趕宮川的背影。

「要去哪里?」

「當然是辦案。」

「辦案?」

「總不可能兩個老大不小的男人去喝茶聊天吧,拜托你動點腦筋。」

那樣確實很惡心,不過後藤依然摸不著頭緒。

「什麼案子?」

話才剛說出口,宮川便迅速敲了後藤的後腦勺一記。

「羅哩羅嗦的煩死了!」

宮川咂嘴瞪視後藤。

——就算你瞪我,不懂就是不懂。

「可是,那……」

後藤把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宮川的手一把繞過後藤的肩膀把他拉扯過來,直接來到走廊上。

環顧四周,確認四下無人以後,宮川才開始低聲說話。

「剛剛有人密報。」

即便是壓低音量,仍舊絲毫不減宮川的魄力。

「密報嗎?內容呢?」

「問題不在內容,只是有點怪。」

「怪?」

後藤面露詫異的表情。

宮川可是在這條路上闖蕩了二十年的老手,大部分的事情應該都嚇不倒他。那個老練的宮川居然會說怪。

後藤有種預感,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快要發生了。

「其實那個密報的人,直接打電話來刑事課,而且還指定我接電話。」

「你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所以才這麼介意啊。」

宮川會覺得奇怪也很理所當然。

如果一般民眾要向警察通報時,通常會選擇打一一〇,不然就是去找附近的派出所或諮詢服務中心吧。

假設對象是刑警專屬的線民也罷,竟然刻意打電話到刑事課指名搜查課的隊長接電話,確實事有蹊蹺。

而且宮川對密報者的身分毫無頭緒——

「對方是男的女的?」

「不知道。」宮川即刻答覆。

「怎麼回事?」

「不是有種東西叫什麼的。」

「變聲器嗎?」

「對,他用那個改變聲音了。」

宮川面露無法釋懷的表情,抓了抓脖子。

對方似乎非常想要隱藏自己的身分,甚至做到使用變聲器。這麼一來,最令人介意的依然是——

「那,內容呢?」

後藤一問,宮川的表情顯得更加嚴峻。

「欽,內容也有點怪……」

宮川把話說到一半,看到其他搜查人員從走廊走了過來,立刻閉上嘴巴。

從他的反應推測,他應該還不曾向任何人報告過密報一事。

「反正我們邊走邊說吧。」

宮川說道,駝著背快步走了起來。

4

當明美抵達那個地方時,已經超過晚上七點了。

雖然明美在下午五點以前就離開學校,但是忙著把女兒托給朋友照顧,打電話給某人後,不知不覺就超過預定時間了。

明美佇立在銀杏樹坡道盡頭的寺廟樓門前,再次確認地址。

沒有錯,換句話說,他家是寺廟嗎——?

盡管明美感到困惑,依然舉步朝位于細石礫庭園後方的住持住所走去。

明美事先打過電話通知會登門造訪,有個大概是他父親的人接了電話,對方痛快地一口答應。

明美認為八云之所以會那樣封閉心靈,或許有可能是出自于家庭環境的關系,所以才決定要做家庭訪問。

因此明美已經做好可能會被家長拒絕的覺悟,所以對方的反應令她感到非常意外。

明美站在玄關前,按下門鈴。

過了不久拉門打開了,有個身穿僧侶工作服,年約三十歲的平頭男性,突然探出頭來。

「哎呀,讓您久候了。」他臉上浮現微笑開口打招呼。

宛如彌勒菩薩般沉穩的表情,明美覺得好像似曾相識。

——我認得這張臉。

明美定睛細看他的臉龐,我認識的某人跟他長得很像。該問問看嗎?但是說不定是我認錯人了——

「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面對目不轉睛凝視著自己的明美,他面露不可思議的表情,把頭歪向一邊。

「啊,對不起。我先前打電話跟您聯絡過,我是八云的級任導師高岸。」

明美終于回過神來,連忙鞠躬致意。

他好像發現了些什麼,這次換他皺起眉頭,眼神投向明美窺探她的臉龐。

最後他恍然大悟地握拳敲擊掌心。

「請問你是不是高岸明美小姐?」他開口詢問。

他知道我的名字,沒錯,他就是——

「一心老師。」

明美宛如快跳起來似地叫出聲來。

在明美就讀高中三年級的時候,一心曾經擔任她的家庭教師。

因為他理成平頭,所以一開始沒有認出來。一回想起來以後,當時的記憶仿佛昨日般鮮明地複蘇了。

就連整顆心也回到那個時候,有股酸酸甜甜的情感湧上心頭。

「哎呀,好懷念。」

一心「嗯嗯嗯」地連聲點了好幾次頭。

「真是好久不見了。」

面對出乎意料的重逢,明美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下臉來。

「伯父伯母過得好嗎?」

一心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詢問。

明美的雙親也十分中意前來擔任家庭教師的一心,母親甚至說「如果要交男朋友的話,就得選個像他一樣的人」。

其實我也很想跟母親聊聊過去的往事,可是這份期望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他們去年車禍身亡了。」

雙親所開的車正面撞上疲勞駕駛的貨車,開車的父親當場死亡,母親則是陷入昏迷狀態,然後一個星期之後過世了。

這是在明美發現自己懷孕,精神上最消沉的時期突然發生的事。

假使雙親依然健在的話,或許明美的選擇會完全不同吧,可是這不過是個假設罷了。

即便後悔也無濟于事。

「那還真是……請節哀順變,我問了不該問的事。」

一心合掌靜靜低頭致意。

「沒關系……」

明美搖搖頭,至今發生過的事猶如走馬燈般迅速閃過腦海,眼角頓時熱了起來。

「站著談也不太方便,請進來吧。」

一心宛如試圖揮開感傷氣氛似地說道。

「啊,好的。」

明美把心情切換過來,今天我不是來商量自己的人生境遇。

在一心的邀請之下,明美被領到玄關旁的起居室。

跪坐在坐墊上,明美輕輕歎了一口氣,過去的回憶再次複蘇。

一心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當時一心還是個大學生,不過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具有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個性、包容力和吸引力。

明美總是滿懷期待,盼望著一心的講課。

一心要來的當天早上就開始坐立不安,十分在意發型和服裝。

明美刻意不去想這些舉動是基于什麼感情,因為她明白如果面臨大考的自己開始思考這件事,就會變得念不下書。

——假使當時我曾經傳達自己的心意,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不好意思。」

仿佛打斷明美的妄想般,一心端著擺放茶杯的拖盤回來了。

「啊,不要緊。」

明美抬起臉來。

「八云他一回來,就不知道又上哪去了。」

一心將茶水遞到明美面前,邊歎氣邊說道,然後嘴里發出哎呦喂呀後坐下來。

「沒關系,因為我今天來是想和監護人談一談。」

不能老是沉浸在緬懷過往。明美端正坐姿,面向一心。

「可是呢,我真沒想到明美會當上老師,真是嚇了我一跳,」

一心啜飲著茶水,感慨萬千地說道。

「我也嚇了一跳,沒想到一心老師居然是八云的爸爸。」

聽了明美說的話,一心笑出聲音來。

明美不懂他為什麼要笑。

「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嗎?」

「沒有啦,只是想說我也來到這種看起來有小孩的歲數了。」

一心抱起胳膊,嗯嗯嗯地連聲點了點頭。

「這樣啊……」

「我不是八云的親生父親。」

「這麼說……」

難道是結婚對象帶來的小孩嗎?明美把頭歪向一邊。

「我是身兼父職沒錯,八云他不是我生的孩子。很遺憾的,我現在還是單身。不過他的名字是我取的。」

一心大聲笑著說道。

經他這麼一說確實很不自然。一心大明美四歲,以他這個年紀來說有個十五歲的小孩未免太早了。

「那麼……」

——是誰的小孩呢?

「八云是我姐姐的小孩。」

「姐姐的……」

一心用力點了點頭。

為什麼一心會扶養姐姐的孩子呢?雖然明美很介意來龍去脈,可是覺得這不是她能過問的事。

畢竟明美自己也有些私事不希望旁人過問。

「那麼,今天你是來談八云的事對吧?」

一心代替語塞的明美,率先切入話題。

「是的。」

「八云在學校闖禍了吧?」一心低聲說道。

他的表情帶著些許陰影,這種說法簡直就像已經做好八云會闖禍的覺悟一樣。

「沒有到闖禍這麼嚴重啦……」

「那麼是怎麼了?」

「他會翹課。」

八云闖的禍僅只如此。他的成績名列前矛,也沒有吸煙或找人打架。

前任導師之所以說別管他,也是因為他的行動不會對校方造成困擾。

「翹課啊……」

一心將視線投向天花板,猶如在思考著什麼。

明美不得不認為八云翹課就像是某種征兆。

他的心無法保持平衡,眼看著就快要支離破碎了。他希望有人能發現這件事,對他伸出援手。

或許這只是明美自己想太多了,可是她無法揮開這種想法。

「沒錯,除此以外他也不會做什麼特別的事。但是他看起來總是愁眉不展,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大概因為對象是一心吧,明美沒料到自己可以把想法直接傳達出來。

「我也不懂八云他在想些什麼。」

一心突然垮下肩膀說道。

「咦?」

「因為是明美我才跟你說,八云的母親失蹤了,父親根本不知道是誰。所以現在由我扶養他。」

「失蹤……嗎?」

一心用力點點頭。

「八云差點被生母親手殺害,幸好路過的警察救了他,從那天開始他母親就杳無音信……」

明美無法提出任何看法,甚至無法答腔附和。

八云的過往遠比想像中來得嚴苛,讓明美喘不過氣來,只能拼命抓緊逐漸遠去的意識。

「不曾結過婚的男人,突然要扶養那年紀的孩子,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沒這回事……」

「雖然我不想說泄氣話,但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才好。」

說完之後,一心用力地搖搖頭。

氣氛變得好沉重,宛如時間停止般一片靜默——

「為什麼?」

明美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

可是一心好像不懂她要問什麼,把腦袋歪向一邊。

「為什麼,八云的母親會想要殺害他呢?」

明美用力吸了一口氣,腹部用力以後才重新提出疑問。

一心聽到這句話,一心「思」地抱著胳膊低吟,出其不意抬起臉來。

「明美當上八云的級任導師,或許是某種緣份。我認為人和人之間的相遇都是必然的,有種肉眼看不到的牽絆,把人彼此聯系起來。」

緣分—

一心所說的這句話,劇烈震撼著明美的心。

明美多少也有這種感覺。

能像這樣和一心重逢,或許不單純只是偶然,而是在某種巨大力量的牽引之下互相接近。

「我把我知道的事實告訴你,雖然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相信……」

一心先如此提出聲明,才繼續往下說。

5

「那我們要查什麼?」

後藤坐在黑色警車的駕駛座上,朝向副駕駛座的宮川搭話。

「總之先去二丁目十字路口的電話亭,就在國中前面那里。」

宮川邊點燃香煙邊說道。

「電話亭……嗎?」

後藤原以為知道目的地後,多少會知道要辦什麼案子,這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算了,想東想西也沒辦法。後藤踩下油門。

「其實我也不知道內容是什麼。」

正當車子發動的同時,宮川皺著一張臉說道。

「你不知道?」

面對料想不到的答覆,後藤不由得破音了。

內容不明的密報——照常理來想的話,八成是惡作劇沒錯。後藤不懂宮川為什麼相信這條消息。

「你臉上寫著不能接受呢。」

「看得出來嗎?」後藤老實承認了。

「你可真是老實過頭了。」宮川哼了鼻子一聲笑出來。

「是嗎?」

「你要稍微配合一下旁人啊。」

「我不擅長做那種事。」後藤面帶苦笑回答。

「再這樣下去,苦的可是自己呀。」

話雖如此,宮川他自己也沒資格說三道四。只要是為了部下,無論對象是課長還是署長,他都能毫不介意地頂撞。

上司害怕他,稱他為狂犬;部下愛慕他,稱他為大哥。他就是這種人,他絕對算不上是擅于待人處世之人。

從這次的密報也看得出來。

在什麼都不清楚的狀況之下,沒有必要由刑事課隊長特別親自動身去確認。

但是愚直的宮川,沒辦法把刻意找上自己的密報交給其他人吧。

就這點來說或許我們很相似。

後藤心里雖然這麼想,卻沒有把話說出來。要是說了一些沒頭沒腦的話,想必鐵拳馬上就會飛過來。

「那,密報是叫你去電話亭看看嗎?」

後藤轉動著方向盤,把話題拉回正題。

「沒錯,說是那里有犯罪的證據。」

「犯罪的證據……也就是同伙人爆料嗎?」

「大概吧。」

宮川不悅地把香煙撚熄在煙灰缸里面。

「可是選擇電話亭也很怪,萬一被別人發現怎麼辦?」

「最近幾乎沒什麼人會用電話亭了。」

宮川虛脫無力地讓身體陷進座位里。

確實誠如宮川所雷,最近手機和PHS越來越普及,幾乎沒什麼人會用公共電話。

公共電話被當作是沒用的東西,有一些車站已經開始撤除公共電話。

不久之前還是BBCALL盛行的時代,每個人都排隊等著打公共電話,大量的偽造電話卡流出市面,甚至造成一種社會現象。

早已被時代潮流拋棄的公共電話,或許正適合用來埋藏東西。

後藤大概理解前因後果是怎麼回事了,不過仍舊有一點想不通。那就是——

「為什麼他要特別指定宮川大哥呢?」

「天曉得啊!」

宮川粗聲粗氣地說道,順手打開車窗。

干燥的風發出低鳴,吹進車子里面。

6

佐知子勉強趕在約好的時間抵達校門口。

其實她原先打算盡量早點出發,卻一直沒有辦法決定要穿什麼衣服才好。

雖然本來想穿心愛的迷你裙,可是一站在鏡子前面就失去自信了,結果最後還是換上牛仔褲。

再加上離開家門之前媽媽問著「你要去哪里?」佐知子為了編造借口花費不少時間。

集合地點的校門前面已經聚集了阿司、多惠、洋平三個人。

阿司百無聊賴地倚靠在圍籬上,多惠和洋平就像男女朋友一樣膩在一起有說有笑。

要是沒有阿司的話,就是兩對男女一起約會了——

佐知子將這份微小的願望深埋心底,朝向他們走近。

可以看見校門後面的潔白校舍浮現在一片黑暗之中。

夜晚的校園總是飄蕩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譎氣氛,校門口看起來簡直就像通往異世界的入口。

盡管白天有數以百計的人聚集在同一個地方,可是一到晚上這里一個人也沒有:或許是這份落差,讓恐怖的感覺顯得更加強烈。

「嗨。」

阿司發現佐知子,舉起手來打招呼。

他低垂著臉,用窺探的眼神將視線投過來。他太過介意自己在別人眼里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八云呢?」

佐知子仿佛要閃避阿司的視線,環顧四周。

「他還沒來。」阿司咂嘴說道。

「這樣啊。」

——他還沒來嗎?

越是期待,失落感越強烈。

佐知子垂下雙肩,倚靠在校門上。

「你呀……」

阿司依舊低垂著臉,站在佐知子的正面。

「怎麼了?」

「那家伙到底好在哪里?」

阿司用扭扭捏捏的口吻詢問,一反常態沒有往常粗魯的感覺。

佐知子不懂他到底想要問什麼。

「什麼事?」

「我是說,你對那家伙……有……」

「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把話說清楚啊。」

阿司曖昧不明的態度令佐知子開始焦躁起來,用逼問的口吻質問。

「你看准了齊藤吧?」

「什麼意思?」

什麼看准不看准的,佐知子對這種說法感到相當不悅。

明明只是喜歡八云這麼一份純粹的心意,經他這麼一講,聽起來好像別有用心。

戀愛又不是經過思考後所決定的。

「就算你再怎麼隱瞞也看得出來。」

阿司噘起嘴巴說道。

他似乎把佐知子的話解讀成別的意思了。

「算了,你好煩耶。」

佐知子冷言冷語地說道,根本連跟他說明的心情也沒有。不過阿司依然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我真搞不懂,那家伙陰陽怪氣的,又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麼,再說臉也是我長得比較帥啊。」

阿司將染成褐色的頭發向後撥。

——我比那家伙優秀。

他大概是想這麼說吧,但那不過是多余的自信。而且佐知子厭惡他自命不凡的膚淺模樣,甚至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

換作是八云的話,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吵死了。」

佐知子無聲的動嘴,不讓阿司聽到。

「那家伙還不來啊。」洋平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說道。

一對呀,八云怎麼還不來呢。」

猶如逃避阿司的糾纏,佐知子順著洋平的話答腔。

「打電話問看看吧。」多惠把話接了下去。

「阿司,你有PHS嗎?」洋平說道。

「家里說進高中才能買。」阿司聳起肩膀。

「佐知子呢?」多惠詢問。

「我沒有。」

佐知子家里也說,直到考上高中之前都不能買手機或PHS。

「洋平,你去電話亭跑一趟。」

阿司敲敲洋平的肩膀。

「耶,麻煩死了。」

「反正你快去。」

阿司踹了洋平的屁股一腳。

洋平嘴上雖然抱怨著「干嘛啊」卻沒有繼續抵抗,開始跨出腳步。

「那家伙大概是逃跑了。」

阿司目送洋平的背影說道。

——八云他才不是逃跑呢。

佐知子現在終于懂了。

八云根本沒把阿司他們放在眼里,所以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過來。

——既然八云不來的話,我干脆編個理由回去吧。

佐知子仰望漂浮在空中的藍月,腦中茫然思考著。

7

那座電話亭就在天橋下面。

換作是平常的話,應該會漏看溶入風景的電話亭;可是因為密報的關系,電話亭看起來就像在一片黑暗之中朦朧地浮現出來。

「就是那個吧。」

後藤將視線投向副駕駛座上的宮川。

「看來是這樣沒錯。」

宮川隔了一陣子才做出回複,然後打了個大呵欠。

後藤先把車子開過電話亭,然後在路肩停車後走出車外。

這是單側二線道的主要道路,車流量相當大。可是每輛車都一閃而過,根本沒人留意電話亭。

後藤跨出腳步,站在電話亭前面。

玻璃上四處貼滿了詭異的廣告,幾乎看不清里面是什麼狀況。

後藤把手放在門上的當下,胸口莫名感到一陣騷動。

——當我打開這扇門的瞬間,我的命運會產生巨大的變化。

心里有種茫然又毫無根據的不安。

「怎麼了?」

宮川似乎是看不下去後藤躊躇不決的模樣,從背後向他搭話。

「該不會一打開就『砰!』地爆炸吧?」

不想讓宮川覺得自己害怕了,後藤故意開了個玩笑。

「到時候我至少會幫你撿骨頭。」

宮川面露不耐煩的表情,順手點燃香煙。

「拜托你啦。」

後藤笑著回複,再次面向電話亭。

一口氣把門拉開,有股混濁的空氣掠過鼻尖。

眼前有三口看慣的綠色電話,下面的架子放了兩本厚重的電話簿。

乍看之下沒有任何奇怪之處。

「藏在哪里啊?」

後藤一邊碎碎念,一邊開始搜尋電話亭。

雖然試圖翻閱電話簿的內頁,不過沒有發現什麼。接下來把視線投向天花板。

燈罩破了,只看見裸露在外面的燈管。

「有嗎?」宮川拉開門答腔。

「找不到呢。」

「背面呢?」

「背面?」

「電話的背面。」宮川邊做手勢邊下指示。

——確實有這個可能。

後藤遵照宮川的指示,把手伸進電話亭和電話之間的縫隙翻找。

指尖碰到了某個東西。

後藤把臉貼在上面窺探,看見有個狀似塑膠袋的東西用膠帶貼在電話背面。

「這個嗎……」

後藤硬把手擠進去,動手扯下塑膠袋。

畢竟空間相當狹窄,身體無法隨心所欲活動,所以進行得不太順利。大概奮戰了十分鍾左右,終于把塑膠袋拿到手。

塑膠袋里面有個A4大小的褐色信封。

「找到了嗎?」

「對。」

後藤把褐色信封遞給站在入口處叼著香煙窺探的宮川。

「這就是情報啊……」

宮川倚靠在天橋的柱子上打開褐色信封,從里面抽出成疊的文件。

後藤拍落外套上的灰塵後走出電話亭,正打算朝向宮川走去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

他感覺到背後有股視線。

——是誰?

後藤反射性地轉過身去,不過那里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可是這種被人盯著看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

——在哪里?

後藤的眼睛向四面八方掃射,驀地有個男人的身影躍進他的視線。

有個身形纖瘦、身穿黑西裝的男人,站在天橋上面動也不動俯瞰著電話亭。

——該不會那家伙就是提供情報的人?

「怎麼了?」

宮川發現狀況不太對勁,低聲詢問。

後藤用眼睛暗示他看天橋上面,宮川猶如受到牽引般走到後藤身旁,將視線投向天橋上面。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里的?」宮川壓低聲音詢問。

「不知道。」

「要不要盤問他一下?」

「說得也是。」

後藤一把話說出口,立刻開始爬上天橋的階梯。

男人似乎發現這邊的動靜,迅速轉身快步離去。

「喂,等一下。」

後藤爬到天橋上面揚聲大喊。

不過男人好像沒聽到,用著相同的步調持續前進。

「那邊的家伙!我叫你停下來!」

後藤一怒吼,男人仿佛受到驚嚇肩膀顫抖了一下,停下腳步。

「我有點事想問你。」

後藤跑向男人,伸手碰觸他的肩膀。

就在這個瞬間,男人用俐落的動作轉身,踹了後藤一腳。

「哇!」

後藤挨了出其不意的一擊,整個背撞在地上。

男人窺探後藤的臉龐,露出潔白的皓齒微笑著。

他的微笑冰冷到足以凍結整個身體。

而且他的雙眼宛如猛烈燃燒的火焰般,染上一片赤紅——

「你在干嘛!」宮川大吼沖了過來。

男人察覺宮川的存在,轉身如脫兔般朝反方向逃逸。

「該死!」

——居然瞧不起我!

後藤迅速爬起身來,追著男人的身影拔腿狂奔。

8

一心口中道出八云所背負的命運,遠比明美想像的來得更沉重、更黑暗。

而且這些事實同時也肯定了關于八云的各種謠言。

跟八云身世相關的駭人案件——

從他出生的那一瞬間開始,左眼已經染上鮮紅,非自願性的具備看得見死者靈魂的特殊體質。

因此八云一直遭受許多人的排擠和欺凌。

人類面對異己時能夠冷酷到近乎殘忍,光是想像八云的心受了多少傷害,胸口都要疼了起來。

不僅如此,本來應該守護自己孩子的母親,卻試圖動手殺害他。

八云從出生後就被迫一路背負許多業障。

「我認為八云他失去希望了。」

一心哀傷地眯起雙眼說道。

八云的臉龐浮現在明美的腦海中,仿佛能面具般不具情感的表情、以及毫無生氣的眼神。

直到聆聽一心的話之前,明美一直以為八云是因為哀傷或寂寞才露出那種表情。

不過,八云心里所懷抱的情感或許是失望。

差點遭受生下自己的母親殺害的瞬間,八云雖然留住一條小命,可是他的心卻死了——

仿佛胸口被揪緊般的情感伴隨著疼痛,正在折磨著明美。

「為什麼……」明美喃喃問道。

接下來已經語不成聲。

——為什麼八云的母親會試圖殺害他呢?

明美想要知道她基于什麼理由這麼做,祈禱著其中能留有微小的救贖。

「我不知道。」一心察覺明美的心情如此說道。

「說得也是。」

既然本人已經行蹤不明,無論說出什麼理由都不過是推測,當事人的心情只有當事人才懂。

「只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置信。」一心輕輕地搖頭。

「咦?」

「姐姐確實因為八云的境遇而感到煩惱,可是在我眼里看來,她像是在擔心自己孩子的未來……」

「自己孩子的未來……」

明美試著複違這句話。

確實如此,即使同樣是煩惱,這麼一來意思就不同了。

「嗯,姐姐確實精神上有些脆弱,可是至少我所認識的姐姐,不是會親手殺害自己孩子的人。」

盡管一心如此斷言,嗓音卻聽來虛弱無力。

明美感覺到他陷入左右為難的情況。

自己對于姐姐的愛以及對于外甥八云的愛。

雖然一心同時懷有這兩種情感,可是和過去發生的往事相互對照,他很難同時讓這兩種愛成立。

明美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直視一心的表情,于是低垂著臉。

滴答、滴答——

水滴落在明美膝蓋上緊握的拳頭。

明美花了好些時間才發現那是自己的眼淚。

——為什麼我會哭呢?

明美她自己最清楚理由是什麼。

因為她把八云和他母親的境遇,和自己現在的境遇重疊在一起了。

「你還好嗎?」

一心把手帕遞給明美。

「對不起。」

明美收下手帕,擦干眼淚抬起臉來。

——我沒有資格流淚。

明美如此說服自己。讓飄搖不安的心情穩定下來。

一心不發一語,面露一如往常的沉穩表情待在原處。

明明應該是久違十年再度重逢,明美卻覺得好安心,似乎他一直陪伴在身旁。

盡管一心說「自己身為他的父親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明美卻認為事情反而不是這樣。

身為父母不可或缺的正是深刻的愛。

如果沒有身兼父職的一心陪在身旁,八云一定會陷進比現在更深沉的黑暗。

甚至相當有可能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因為一心的存在,才勉強阻止他這麼做。

如果我能再早點和一心重逢,我的選擇或許也會跟著不同。

明美這麼想的同時,自然而然把話說出口了。

「我也有個孩子。」

一心雖然因為話題突然轉變而驚訝,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喔,幾歲啦?」

「才剛滿一歲,是個女孩子。」

「這樣啊,現在剛好是最幸福的時候呢。」

一心垂下眼角開心地笑了。

可是,明美有些苦衷無法坦率接受「幸福」這個詞。

「不是的。」

「怎麼了?」

「其實……孩子沒有父親。」

「這樣啊。」

一心依然保持相同的沉穩表情。

即使是多麼沉痛、辛苦、哀傷的事,他都會全部接受,原諒這一切。

一心就是具有如此寬廣的胸懷。

明美仿佛將至今持續在內心飄蕩的沉澱物傾吐而出,開始娓娓道來。

「其實她是遭受暴行才生下的小孩。」

只是將這件事化為語言說出口,當時的恐懼又鮮明地複蘇,手指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腦海中不斷出現那個男人的臉龐。

美好的回憶總是會逐漸淡忘,恐懼卻無論過了多少時間都不會褪色。

時至今日我依然無法忘記那個男人的雙眼。

「是這樣啊。」

「現在還沒抓到犯人。」

明美第一次把一直隱瞞的事情說出口,感覺心里的痛苦似乎稍微緩和了一些。

明美經曆過相同的經驗,所以多少能理解八云母親心里有多痛苦。

「你恨犯人嗎?」一心保持不變的表情說道。

「是的。」明美點了頭。

說實話,我現在也依然恨犯人。即使抓到犯人,即使他受到任何刑罰,都無法消除我的憎恨。

不知道犯人之所以選擇明美當作目標是完全出自偶然,或是基于什麼明確的理由才這麼做。

可是因為這件事,今後的生活全部毀于一旦卻是事實。

「那麼,你曾經恨過孩子嗎?」

一心用沉穩的口吻詢問。

「我……」明美語塞了。

兩種不同的情感在心中互相撞擊。

「你曾經恨過孩子吧。」

一心如此說道,仿佛看透明美的心。

在一心的面前,不管說出多麼冠冕堂皇的話,隱瞞在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都會立刻被拆穿。

「我恨過她。」

明美自己做出答覆,同時對這句話蘊含的恐怖涵義而顫抖。

但這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不是經常,但只要一看到孩子的臉就會想起當時的事。這孩子是自己的孩子,但

也是那男人的孩子。

孩子的臉會跟那男人的臉重疊在一起。明美心里明白,孩子並沒有罪。

可是——

明美原以為一心會露出輕蔑的表情,一心卻帶著一如往常的沉穩神情,感同身受地點了頭。

僅只如此,就覺得自己背負的罪行獲得原諒了。

一心具有如此寬廣的胸懷,足以包容他人的負面情感。

「不過你愛孩子對吧。」

在一陣沉默之後,一心提出不同的疑問。

「當然。」

明美用力點了頭,這句話毫無虛假。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要守護這孩子。

她打從心底強烈祈禱著。

兩種相反的情感。

明美再次切身體會到自己站在巨大的矛盾上。

「能聽到這句話就好了。」

一心露出潔白的皓齒愉快地笑了。

「但我曾經恨過自己的孩子,我是個不合格的母親吧……」

明美把話說出口,再次認知自己有多麼愚蠢,因而低垂下臉。

就算是為了孩子,我也得堅強起來才行——心里明明是這麼想,但有時候,自己脆弱的一面卻不管怎樣都會顯露出來。

「不過,明美你的孩子還活著。」

一心用格外強而有力的口吻說出這句話,明美猛然抬起臉來。

「是的。」

「而且八云也活著,這就是現在的事實。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麼事,你心里懷抱什麼情感,孩子現在都還活著,以後也會繼續活下去。」

「繼續活下去……」

「沒錯,接下來我們一起來想想,能為孩子們做些什麼吧。」

一心的話語迅速滲透了明美心中的每個角落。

只要仔細想想,就會明白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在忙碌的生活之中,卻遺忘了這麼理所當然的事。

「確實,我們彼此都是在非期望的情況下成為人父人母,但這並不是孩子的責任,一直消極下去也無濟于事。」

明美總覺得過去一直一片昏暗的眼前,仿佛射進了一道光線。

雖然本來是為了了解八云的家庭環境而登門造訪,不知不覺間立場卻顛倒過來了。

這麼一來,簡直就像是在商量明美的煩惱。

不過並不是一無所獲。

八云那顆幼小心靈,背負沉重的過往而活著。

因為有一心深刻的愛,才能勉強保有自我,只要稍微失衡就會支離破碎。

當話談到一個段落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一心輕輕歎了一口氣,留下「請稍等我一下」這句話後起身離席。

明美緩緩咀嚼一心的話語,每當想起他的話語,就有股暖流擴散開來。

在這十年來一心完全都沒有改變。

當明美看到一心的臉龐,立刻就能卸下所有的防備。一心總是能輕松跨越且隔開自己和他人的界線。

他對這件事絲毫不感到恐懼。

猶如被包裹在軟綿綿的被窩里,感覺好舒服。

正當明美在思考這些事的時候,一心回來了。他一副看來無法釋懷的表情。

「怎麼了?」明美詢問。

「呃,今晚學校有什麼活動嗎?」一心把頭歪向一邊詢問。

今天應該沒有任何活動才對,要是有活動的話,明美就不會來這里。

「怎麼了?」

「沒有啦,跟八云同班的洋平打電話過來,說他們約好在學校跟八云見面,可是他還沒來……」

「不會吧!」

明美喊出聲音站起身來。

「你想到什麼了嗎?」

「那群孩子也真是的。」

明美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

今天把八云帶回來教室以後,明美聽到阿司他們在教室里面說的話。原以為他們只是隨口說說,所以明美沒有插手,看來事情並非如此。

明美拿起包包,連忙准備離開。

「怎麼了?」

「那群孩子一定是打算進行試膽大會。」

「試膽大會?」

「沒錯。」

「現在已經是秋天了耶?」

誠如一心所言,現在不是舉辦試膽大會的季節。可是現在重點不在這里。

「我聽到有幾個學生計劃帶著八云在學校進行試膽大會,我本來以為他們只是在開玩笑。學生時代不是有不少嘴上隨便說說,卻不會實行的計嘉?」

明美連珠炮地說道,一心點頭表示認同。

「明美,你打算現在過去嗎?」

「嗯,要是出什麼問題就不好了……」

「那麼我也一起去吧。」一心面露笑容說道。

「咦?」

「這件事說不定跟八云有關對吧?」

「是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袖手旁觀。」

一心的說法也有道理。

「可是……」

「而且晚上女性一個人走在外面也很危險。」

一心把話說完,搶在明美之前率先離開房間。


9

八云駝背看著腳邊漫步。

天色已經整個暗下來了。

八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參與同學起哄要他去的試膽大會。

如果待在家里的話,他們有可能會打電話過來;八云為了避開這些煩人的事而離開家里。

試膽大會不過是惡作劇罷了。

他們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幽靈是什麼模樣。

如果他們知道,應該不會興起舉辦試膽大會這種愚蠢的念頭。

幽靈是人類的思念集合體。

換句話說,就是活生生、赤裸裸的感情。

日常生活中時時刻刻接觸幽靈,被迫承受的苦痛遠比旁人所想像的還要更多。

「無聊死了。」

八云冷冷地說道並加快腳步。

他並沒有目的地。

他在尋找著自己可以待的地方。

小巷、河邊、高地,八云不曾認為這些地方會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不過要是一直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就會無法抑制地想要摧毀自己。

最後他來到一座小公園前面,突然停下腳步。

嘰——嘰——

秋千隨風晃動,生鏽的金屬摩擦聲響徹四周。

一來一往漫無目的——

簡直就像現在的自己。

八云自嘲地笑了,隨即走向秋千。

——我可以待在這里嗎?

八云在心里提出疑問,卻沒有任何回複。

嘰——嘰—

八云坐在秋千上。

自從差點遭到母親殺害以後,八云一直不斷詢問這個問題。

生下自己的母親否定自己的存在,這樣的我會有容身之處嗎?

或許當時我還是應該被母親殺掉才對,這麼一來我就不需要尋找自己的容身之處了。

也不用感到煩惱,陷入痛苦——

10

佐知子倚靠在圍籬上,目光投向眼前的道路。

——八云怎麼不早點來呢。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份期待逐漸轉變為放棄。

旁邊坐在柏油路上的阿司一直向她搭話,可是佐知子根本不打算聽。

阿司說的話總是一個樣子。

他老是誇張地炫耀自己有多厲害,反正就是一堆自鳴得意的話,聽了也只是浪費時間。

「洋平好慢喔。」多惠嘟起嘴巴埋怨。

確實是太慢了,從他去打電話以後都過了三十分鍾;即使慢吞吞地走到電話亭,花個五分鍾應該也走到了。

甚至讓人覺得他是不是干脆一個人回家了。

「喂,我們回家吧。」

佐知子心里想著的同時把話說出口。

阿司皺起眉頭瞪了過來,與其說是嚇人,還不如說令人傻眼。

「說得也是,時間也很晚了,回去吧。」

多惠出雷表達贊同的時候,慌忙跑來的腳步聲傳進耳邊。

——是八云?

佐知子反射性地看了過去,但是跑過來的人是洋平。

「抱歉!花太多時間了!」洋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真的慢死了!你在干嘛啊!電話亭不就在那里嗎?你是烏龜啊!」

阿司的口氣咄咄逼人,好像立刻就要開扁一樣。

「又沒辦法,電話亭那邊有兩個看起來像黑道的人在那里盯著,我只好找其他的電話亭啦。」

「欵?黑道?你在說什麼鬼話?」

「有意見的話不會自己去啊!」

洋平的語氣也隨著阿司的態度變得魯莽了起來,兩人互相瞪視,仿佛會一觸即發。

不安穩的氣氛降臨了。

他們大概覺得堅持自己的意見和別人起沖突、互相大吼大罵的模樣看起來很帥吧。佐知子很討厭看到這種幼稚的爭執。

甚至沒有心情想要勸架。

「那齊藤呢?」

多惠插入兩人之間詢問。

喜歡多惠的洋平立刻收斂怒氣,臉上表情也放松了。

「他不在家,好像是出去了,可是不知道去哪里。」

「那他正在路上嗎?」多惠歪著頭。

「大概吧?」洋平出聲表示贊同。

雖然希望他正在路上,可是佐知子覺得八云已經不會來了。

八云不會像阿司他們那樣浪費力氣意氣用事。因為不想來所以不來,僅只如此。

「喂,要怎麼辦?」

佐知子將話鋒轉向阿司。

「那家伙會怕,所以逃跑啦。」

明明當事人不在場,阿司卻擺出威嚇的態度。

——八云才不是害怕呢。

佐知子在心中低語著。要是把話說出口,阿司肯定會鬧翻天。

「別管那家伙了,我們走吧。」

阿司獨自宣言,開始爬上跟身高差不多高的圍籬。

「喂,怎麼辦?」

多惠征詢洋平的意見。

「那家伙只要把話說出口就不聽勸啊。」

「說得也是。」

多惠和洋平兩人盡管感覺有些勉為其難,卻還是跟隨阿司,開始爬過圍籬。

——不會吧,大家都要去嗎?

佐知子猶豫不決,有點不知所措。

「佐知子快來啊,要走羅。」多惠一邊翻越圍籬一邊喊道。

阿司快步前進,他的身影逐漸遠離。

「走吧。」

洋平跨出腳步,多惠也一起走了。

雖然我不想去,可是我絕對不要一個人被丟下來。

佐知子無計可施,只好爬上圍籬進入學校,追隨大家的身影跑了起來。

11

——追丟了。

後藤沿著大馬路追進公園里面,開始放慢步調,最後放棄追蹤停下腳步。

「該死!上哪去了!」

後藤暴躁如雷地大吼大叫且猛踹地面。

在第二個轉角時,應該有辦法追上男人的身影。

——再一點就追上了。

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男人的身影猶如煙霧般從後藤的視線中消失了。

——是我太大意了嗎?

這麼一想心里就更加火大,雖然明知是白費功夫,視線依舊不斷向四面八方掃射,查看他是不是藏匿在什麼地方。

有個人影躍進後藤的視線里。

大約五公尺前方,有個人坐在公園的秋千上,目不轉睛在觀察後藤的一舉一動。

——該不會?

後藤基于本能立刻擺出架式,不過立刻發現那是別人。

明顯跟方才看到的男人不同,是個身穿西式制服的少年。

後藤曾經看過那套制服,那是當地國中的制服。

國中生在這種時間獨自坐在公園的秋千上,簡直詭異到了極點。

最近的年輕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闖下什麼滔天大禍。幾天前才發生過一個案件,國中生打死在公園睡覺的流浪漢。

在他動歪腦筋之前先警告他一下好了。

後藤切換思考,朝著坐在秋千上的少年走近。

少年像是在等待後藤到來,動也不動地待在秋千上。

「小子,可以聊幾句嗎?」

後藤一搭話,少年用相當緩慢的速度抬起臉來。

他的臉色慘白到讓人懷疑他的血液有沒有在流動,看向後藤的那雙眼眸里,只能看到無窮無盡的黑暗。

——難道這小鬼在吸毒嗎?

後藤提高戒備,同時繼續往下問。

「這麼晚了你在這里干嘛?」

「殺時間。」

少年用依然留有稚氣的嗓音答覆。

「殺時間啊……」

「還有事嗎?」

少年一臉不耐煩的亂抓頭發。

「現在不是小鬼可以一個人在外面亂晃的時間吧。」

「跟你無關。」

少年冷雷冷語的一句話,點燃了後藤的怒火。

——死小鬼!居然擺出瞧不起人的態度!

這種家伙就是得讓他們知道要怕才行。雖然後藤也覺得這麼做有點幼稚,但仍舊從外套暗袋里面拿出警察手冊,亮在少年面前。

可是就算是看到警察手冊,少年卻連眉毛也不動一下。

「我是警察……」

「我知道。」少年出書蓋過後藤的聲音。

經他這麼出其不意的吐嘈,後藤無法繼續說下去。

——他怎麼會知道?

「你很煩耶。如果以為只要亮出警察手冊,別人就會嚇得屁滾尿流的話,那你真是笨得可以。」

少年不理會陷入混亂的後藤,用平淡的口吻說道。

「你說啥!」

「馬上就動怒,一點都沒變呢。」

—這小鬼有夠伶牙俐嘴。

這種人隨便搜搜都能找出一堆問題,或許還是盤問輔導他一下比較好。

「你叫什麼名字?」

面對後藤的質問,少年輕輕眯起雙眼。

「以前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欸?」

「你已經忘掉了啊。」少年用厭煩的語氣說道。

我今天應該是第一次遇見這個少年。他只是胡扯瞎說,裝腔作勢而已。

「我才不認識你咧!」

「憑你那種不可靠的記性,真虧你當得上刑警,後藤巡查部長(※巡查部長是日本司法警察員的最下位階級。)。」

少年說著迅速站起身來。

「什麼!」

後藤腦中一片混亂,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少年俐落地轉過身子,直接快步離去。

——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後藤找不出解答,只能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

12

——好恐怖。

佐知子雖然害怕還是繼續前進。

由阿司帶頭穿越操場來到校舍前面,然後大家先暫時停下腳步。

校舍具有壓倒性的存在感,聳立在一片黑暗之中。

佐知子壓著自己的胸口,恐懼和不安令她腿軟。

盡管她想現在馬上開溜逃回家,卻沒有勇氣一個人回去;就算想要依賴點什麼,眼前也沒有什麼可以倚靠。

仔細一看,發現多惠和洋平緊握著彼此的手。或許只要接觸到人的肌膚,多少就能安心一些,可是我不想跟阿司牽手。

佐知子把自己的手放到背後。

「可是,那個謠言不是有點怪嗎?」

開口說話的人是洋平。他的嗓音有點顫抖,他大概是想沖淡恐懼感才說話的吧。

「怪在哪里?」多惠詢問。

「謠言是說聽到嬰兒的哭聲,不過學校里面又不可能有嬰兒。」

「經你這麼一說倒也是。」

「對吧。」

「謠詈口傳得沸沸揚揚,其實只是風聲,八成是這麼回事吧?」

「大概吧。」

對佐知子而言,洋平的推理根本無關緊要。

我根本不想知道靈異現象的真相,比起那種事,我更想盡快回家。

「回去吧。」佐知子忍不住開口。

「有我在,不用怕啦。」

阿司似乎誤會了什麼,挺起胸膛如此宣言,然後得意洋洋地跨出腳步。

「等一下!」

多惠突然大喊,抓住阿司的手腕。

「哇!」

多惠這麼突如其來的一抓,讓阿司驚嚇到整個人彈了起來。

盡管阿司裝做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其實心里怕得要死吧。

「你突然干嘛啊。」

阿司瞪向抿嘴忍笑的洋平,然後把雙口插進口袋,仿佛在說剛才嚇到是你看錯了,裝出平靜的樣子說道。

「你們剛才有沒有聽到什麼?」

沒有一個人回複多惠的疑問。

大家在一片死寂之中豎起耳根。

——!

「啊!」

佐知子以為自己的心髒就要停止跳動了。

——我聽到了。

有股聲音參雜在風聲里面,盡管音量十分細微,但確實聽到了什麼。

佐知子祈禱著,希望是自己聽錯了,然後偷偷窺探其他人的表情。

三個人都驚訝到目瞪口呆。

「是聽錯了吧,你們什麼都沒聽到吧?」

佐知子拼命擠出聲音,卻沒有一個人回答。

每個人都無法置信,只能茫然愣在那里。

——哇。

又聽到了。

——哇。

我還以為是聽錯了。

——哇。

哭聲越來越大聲。

「快停下來!」

佐知子捂住雙耳蹲了下來。

——哇。

盡管如此依然聽得見哭聲。

「聲音是從那里傳來的。」

阿司突然豎起手指。

所有人都把視線投向同一個方向。

前方是隔開學校和馬路的圍籬,以及沿著圍籬並列的櫻花樹。

「別去啦!」

佐知子的願望沒有實現,阿司接連跨出腳步。

多惠和洋平也跟在身後。

我好怕,我不想去,可是我更不想一個人被丟下來——

佐知子捂住耳朵站起身子,躲在多惠和洋平身後舉步邁進。

來到櫻花樹下的時候,方才一直回響的嬰兒哭聲卻突然停了下來。

佐知子戰戰競競地把捂住耳朵的雙手放下來。

——已經沒聲音了。

「什、什、什麼啦!嚇死人了!」

多惠抓住洋平的手腕尖叫。

佐知子放心地直接癱坐在地,把雙手交疊壓在胸口上,心髒怦怦地跳個不停。

「什麼啊,真無聊耶。」

阿司不服氣地吐出口水。

——這麼一來,無聊的試膽大會終于結束了。

佐知子深深吐出了一大口氣,仰望頭上的櫻花樹枝。

就在這個瞬間,佐知子覺得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在胸口上。

——什麼?

正當她在思考的時候,那股重量越來越重了。

佐知子緩緩將視線投向自己的胸口。

——好像有什麼。

她看見有個某種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貼在胸口附近。

——這是什麼?

那是個嬰兒。

有個面如土色的嬰兒,緊緊抱住佐知子。

——這不是真的吧。

我沒有辦法呼吸了。

——嘻、嘻、嘻、嘻。

嬰兒慢慢抬起埋在佐知子胸口里面的臉龐。

他的雙眼猶如鮮血般染上一片赤紅。

「啊!」

佐知子的意識隨著尖叫聲墜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13

在走廊上聽到他們談話的時候,早就應該阻止他們了。

遲來的後悔不斷在明美心中擴散開來。

把八云帶回教室以後,雖然聽到阿司他們在聊試膽大會的事,明美以為反正他們只是嘴巴上說說而已,就接著開始上課。

要是當時我有好好問清楚的話—

明明什麼事都還沒發生,卻只有滿懷的不安逐漸膨脹。

終于看見學校了。明美的步調自然加快。

「你別太鑽牛角尖比較好。」

走在身旁的一心用安撫的口吻說道。

「不是那樣的……」

「熱心是件好事,可是一個人沒辦法管理所有的事。把全部事情都歸罪成自己的責任,越想越自責實在不太好。」

「但是……」

「明美你有點太認真了,稍微再放松一點比較好。」

一心面露和藹可親的微笑。

誠如一心所言,明美確實有些太過逞強、不肯通融的地方。

她的個性本來就愛操心,有時候會頑固過頭,導致學生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你說得或許沒錯。」

明美刻意放慢步調。

現在什麼事都還沒發生,我就像個蠢蛋似地滿腦子想像著會發生一堆壞事,我要更放松一點才是。

「很好,就是這個笑容。」

經一心這麼一說,明美才發現自己正在微笑。

「跟一心老師在一起,感覺像是回到學生時代一樣。」

明美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低垂下臉。

明明是久違的重逢,自己卻跟學生時代一樣依賴他,明美對此感到困惑。

「這樣啊。因為我叫你明美才會有這種感覺吧。其實我不應該這樣叫,既然現在你已經是八云的級任導師,我應該正式地稱呼高岸老師才對。」

一心清了幾次喉嚨,用鄭重的口吻說道。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明美連忙否定一心的話。

—高岸老師。

要是他這麼稱呼我,感覺上彼此之間仿佛隔了一段距離。雖然我為此感到困惑,卻不覺得不高興,反而感到心里很舒服。

到現在為止,真的發生過好多好多事。

我在不知不覺之中,一個人扛下一切,每天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痛苦。

可是我和一心重逢不到一個小時,感覺上卻好像已經放下至今一直背負的重擔。

所以,我想要這樣再多待一下——

「像以前一樣叫我明美就好。」

明美把視線落在腳邊說道。

「那麼,我就不客氣地直呼你的名字羅。」

一心靦腆地回應。

然後,兩人就一語不發地走在柏油路上。

感覺上似乎真的回到高中時代了。

「好像有人在那里。」

走到校舍後面的時候,一心豎起手指。

一看過去,隔開馬路和學校的圍籬後面,有一群少年少女聚集在那里。

「那群孩子……」明美喃喃低語。

都是認識的人。阿司和洋平這對搭檔,還有多惠,甚至連佐知子也在。可是沒有看到八云的身影。

「不要!」

正當明美接近圍籬的時候,慘叫聲傳入耳邊。

佐知子壓住胸口,然後直接向前癱倒。

「你沒事吧!?」

多惠跑到佐知子身旁。

阿司和洋平不知如何是好,倉皇失措地東跑西竄。

「小佐!」

明美貼在圍籬上大喊。

可是佐知子沒有回應,她的手腳開始抽動著痙攣起來。

「老師,救救我們。」

多惠發現了明美,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道。

「我馬上過去。」

明美拼命翻越圍籬,跳進學校里面。

因為穿著皮鞋,著地的時候失去平衡,明美搖搖晃晃地差點跌倒。

「你沒事吧?」

一心也同樣翻過圍籬,支撐明美的身體。

「謝謝。」

明美道謝的同時快步跑向佐知子,和多惠合力把她的身體朝上扶起來。

佐知子的痙攣依舊停不下來。

垂頭喪氣的阿司和洋平,不發一語地俯看著佐知子。

有股怒氣湧上明美的心頭,可是現在不是責罵他們的時候,應該先幫助佐知子才對。

「她好像抽筋了,快叫救護車。」

一心仿佛預先看穿明美心中的想法說道,他抱起佐知子的上半身,手腳俐落地開始急救。

「我知道了。」

明美拿出手機,立刻撥打一一九,簡潔說明現在的位置和狀況,然後看向佐知子血色盡失的臉龐。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明美咬緊雙唇。

「這是八云拿手的領域。」一心喃喃自語。

——八云拿手的領域。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猶如遮掩明美的思緒般,遠方傳來救護車的警報聲。

14

——這究竟是什麼?

佐知子無法承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實。

這已經超越理論或常識可以解釋的范圍。

我無法置信,也不想相信,可是現實就這樣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

從試膽大會的那晚開始,就有個嬰兒緊緊抱在佐知子的胸口上。

——你做惡夢了。

——你只是太累了。

父母和醫生異口同聲如此說道。

他們完全不打算相信佐知子說的話。

為什麼只有我看得到?

為什麼別人看不到?

為什麼嬰兒會在這里?

相同的疑問不斷在佐知子的腦中反複浮現。

——哇。

嬰兒緊緊抱在佐知子身上哭泣。

他的哭聲斷斷續續不曾停下來,佐知子根本沒辦法好好睡上一覺。

再這樣下去好像快要發瘋了。

拜托。

誰來救救我。

嬰兒抬起臉看著我。

拜托你別看我。

別用那雙紅色的眼睛看我。

佐知子只能把身子縮成一團哭泣。

15

明美走在走廊上,准備進行下一堂課。

連自己也覺得今天無精打采的。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在那之後佐知子立刻被送進醫院。

雖然處在極度的亢奮狀態之下,身體卻沒有哪里出問題;打過鎮靜劑之後,雙親就把她帶回家了。

佐知子的父親對帶出女兒的阿司他們大發脾氣、還破口大罵,幸好一心插進來勸說,總算緩和了當下的場面。

阿司大概認為責任全落在自己身上,意志消沉到旁人看了都替他感到可憐。

剛開始明美認為佐知子也許會請假個一、兩天吧,總之幸好事情沒有變得太嚴重,應該可以先放下心來才對。

可是就算過了三天佐知子也沒有來上學。

根據佐知子的母親所雷,從那天開始她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面,一步也不肯跨出來。

一心說的那句話在明美的腦海中複蘇。

——這是八云拿手的領域。

盡管毫無根據,明美認為那句話和佐知子現在的處境應該有所關聯。

或許問問看一心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也是一個方法。

明美邊想著邊走向自己班上的教室前面,突然傳出匡啷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掀了過來的尖銳聲響。

「少裝模作樣了!」

吼叫聲響徹教室,這個聲音是——

明美立刻拉開門沖進教室。

一群人牆圍繞在教室的一角,明美在人牆里面穿梭向前進。

明美看見阿司一把抓起八云的衣襟,惡狠狠地瞪著他。

他情緒亢奮到兩眼圓睜且呼吸急促,肩膀還劇烈地上下起伏。

另一方面,八云面無表情任由他擺布,仿佛這一切跟他無關一樣。

「為什麼你這家伙老是這樣!」

阿司揚聲大喊。

可是八云好像沒聽到般,根本動也不動。

「老是像這樣瞧不起人!」

八云的態度更加激怒阿司,他越吼越大聲。

「王八蛋!我殺了你!」

阿司的憤怒沸騰到了極點,揮起拳頭。

「快住手!」

明美拼命大喊,試圖插進兩人之間,可是已經太遲了。

阿司的拳頭落在八云的臉頰上。

「碰」地傳出骨頭互相撞擊的聲音。

八云的嘴唇左邊破了,流出的鮮血沿著下巴滴滴答答掉在地板上。

明美看到這副怪異的光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方才鬧哄哄圍繞兩人的學生們,也突然靜了下來。

「你算老幾啊!」

阿司的情感整個爆發開來,打算繼續毆打八云。

「你不要太超過了!」

明美沖出來,用身體擋在八云和阿司之間。

「羅唆!快閃開!」

阿司逼近明美,還大吼大叫。

「快住手!」

「我叫你閃開!」

阿司處于亢奮狀態之下,把明美的肩膀推開,打算再次撲向八云。到這個時候,終于以洋平為首的幾位學生開始制止阿司。

「為什麼你都不生氣啊!不甘心的話就打過來啊!混蛋!」

盡管洋平他們壓住他的身體,阿司依舊大聲吼叫到臉都紅了。

阿司至今一直把八云當做宿敵。雖然他本人不會承認,可是任誰都看得出來。

可是對八云來說,阿司不過是同學里面的其中一個人罷了,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

對阿司而言,這根本是種恥辱。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佐知子她!」

眼淚從阿司的眼眶中掉了下來。

明美也終于搞清楚他們為什麼要打架了。

但是找碴也要有個限度。說到底,策劃試膽大會的人是阿司,而且八云根本不在現場。

「沒事吧?」

暫時把阿司交給洋平他們處理,明美朝向八云搭話。

明美拿出手帕打算壓在八云的嘴唇裂傷上,八云卻把她的手推開。

「既然他想揍,讓他揍到高興就好。」八云面無表情地說道。

別說感情了,他的聲音里面甚至感覺不到抑揚頓挫。

光是這句話,就讓阿司快要壓抑下來的憤怒,再次熊熊燃燒起來。

「你說啥!王八蛋!」

阿司甩開身邊的人,推飛明美,再次一拳揍向八云的左臉。

八云的臉龐受到沖擊而向後仰。

可是僅只如此而已。他兩手無力地垂放兩側,根本無意反擊。

「你高興了嗎?」

八云用一如往常的口吻說道。

「被父母拋棄的人渣!你這紅眼的王八蛋!你沒資格活下去!」

阿司朝向八云破口大罵。

這瞬間,八云輕輕眯起雙眼。

——好可怕。

明美看到他的眼神不禁顫抖起來。

他冷酷的眼神里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

「你那什麼眼神……」

阿司沒辦法把話說完。

八云迅速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阿司的喉嚨用力掐緊。

阿司拼命想要撥開八云掐在脖子上的手,可是手指卻深陷喉嚨拉也拉不開。

阿司無法承受,終于跪在地上。

但是即便如此,八云仍舊不放手。

「去死。」

八云的嘴角浮現笑意。

「快住手!」

明美大叫著,用力推開八云。

八云的手從阿司的喉嚨上松開了。

阿司用力反複咳了好幾次,然後趴倒在地上。

八云面無表情地俯視他的身影。

16

後藤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仰望天花板吞云吐霧。

借由密報和宮川拿到手的文件里面,詳細記載著某間醫院平日就在進行犯罪,而且附有證明罪證的病曆影本。

這三天為了查證這些罪行而東奔西走,疲勞從身體里面逐漸滲透出來。

「真叫人吃不消,我們抽中下下簽了……」

宮川在後藤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說道。

後藤不由得笑了出來,下下簽這比喻還真妙。

「還不都是你自己惹來的。」

「羅唆,別說那些了,也給我來一根。」

後藤把自己的香煙遞給宮川。

「你那邊都結束了嗎?」

宮川點煙並開口詢問。

「嗯,從一名患者口中問出證詞了。」

「結果呢?」

宮川催促他繼續往下說。

「整片黑的,罪證確鑿。」後藤冷淡地說道。

感覺真差。

密報的犯罪內容是婦產科醫院進行非法流產和不孕手術。

只有在滿足母體保護法(※以保護母體的健康和生命為目的,針對像不孕手術、流產等行為所制定的法律。)制定的條件之下,才能由醫師會指定的醫師進行人工流產。

在手術之後,主治醫師必須向都道府縣知事提報。但那間醫院的醫師別說是提報了,甚至根本不是醫師會所指定的醫師。

要是僅只如此的話,只要厚生勞動省出動就好,問題還在後面。

他讓希望流產的患者收取金錢,把生下來的小孩賣給為了不孕煩惱的夫婦,進而從中獲利。

雖然外國有種方式叫做代理孕母,不過這和那種方式的性質完全不同。

他所干的勾當明顯就是買賣人口。

後藤一開始依然懷疑這些內容的真假,可是經過這三天的搜查,證實那名醫師是無照密醫開業,然後從患者口中得到證詞,懷疑逐漸轉向確信。

「我的感覺也是一片黑。」

宮川緩緩吐出煙霧說道。

「也就是說密報是真的。」

「看來是這麼回事。」

「不過,到底是誰呢?」

後藤把心底尚未得到解答的疑問說出口。

宮川露出嚴峻的表情。

關于密報者的搜查完全沒有進展。

雖然把從電話亭回收的資料交給鑒識科,可是只查出一根頭發,到鑒定結果出來之前還得花上不少時間。

——究竟是誰,到底為了什麼?

只有這個疑問擋在眼前。

「天曉得,反正就是有這麼個人。我們不要想東想西的,只要逮捕犯人就好。」

宮川咂嘴說道。

真是個表里如一的人。

「說得也是。」

後藤不由得笑了出來。

雖然他是署內首屈一指最會使喚人的,不過只要對象是他,無論是多麼不講理的指示,我願意毫不猶豫地全力奔走。

對于本來就不擅長思考的後藤而言,能夠無條件信賴的存在是任何事物都無法取代的。

「別說了,你有時間嗎?」宮川邊把香煙在煙灰缸撚熄邊說道。

「是有空啦……」

「我們去拜見一下尊容吧。」

「去見嫌犯嗎?」

「不然還有誰。」

後藤是想見見嫌犯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不過——

「我們沒有拘捕令。」

「又不是要去逮捕他,只是去看看他長什麼樣子。」

後藤不認為宮川真的只是去看看他的臉罷了。

雖然這樣做違反上面的指示,但後藤並不討厭宮川這種魯莽的地方。

反倒認為自己跟他屬于相同的類型。

「我知道了。」

後藤出聲回複並站起身來。

17

工作結束以後,明美舉步前往佐知子的家。

如果佐知子只是身體不舒服的話,明美不會刻意殺到家里去。可是這次曾經發生過試膽大會的事,而且明美也很掛心八云和阿司之間的爭吵。

或許那天晚上有什麼明美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雖然明美不認為去見佐知子一面就能馬上解決問題,即使如此,她依然無法按兵不動,什麼也不做。

穿越車站前的商店街,前方有個新興住宅區,佐知子的家就在那里。

明美走在呈方格狀的小路上,住宅區里面並列著一模一樣的建築物。景色看來看去都很相似,因此花了比預期更多的時間才抵達.

明美站在玄關門前,確認門牌以後按下門鈴。

「請稍候。」

對講機傳出聲音之後門就打開了,佐知子的母親智子探出臉來。

她是名大約四十幾歲,感覺很細膩的女性。

「不好意思,特別勞駕您過來。」

智子誠惶誠恐地深深鞠躬致意。

「我才不好意思呢,突然登門造訪,實在是萬分抱歉。」

「不,請別這麼說。請進來。」

打完招呼之後,明美隨著智子的邀請踏上玄關。

這個家打理得一塵不染。

「我女兒她在樓上。」

智子用憂郁的眼神仰望玄關旁的走廊向上延伸的樓梯。

明美也一同將視線投向樓梯上面。

「小佐的情況怎麼樣?」

「她還是一樣,不肯從房間里出來。」

智子虛脫無力地垂下雙盾。

「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

「拜托您了。」

智子在前方領著明美爬上樓梯。

「佐知子,老師來了。」

智子爬完樓梯站在第一扇門前,敲門呼喚。

可是里面沒有反應。

「佐知子,你在里面吧?」

智子再次拉高音量,結果仍舊一樣。

智子只好束手無策地左右搖頭。

「小佐,我是高岸老師。」

明美把臉貼在門上,盡量用溫柔的嗓音搭話。

「我們談一談吧。」

明美再度試著呼喚她。

「我不想說。」

過了一陣子,門後傳來嘶啞的聲音。

聽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班上同學也很擔心你。」

明美把耳朵貼在門上。

聽得到微小的衣服摩擦聲,可是她卻不回複。

「來嘛,只談幾句話也沒關系,我想跟你談一談,我可以開門——」

「別過來!」

在明美把話說完之前,里面傳出仿佛要刺穿耳膜似地尖銳叫聲。

明美嚇了一大跳,身體反射地離開門板。

「她平常不是那樣的……」智子面露灰暗的表情說道。

「我明白。」

明美也充分理解佐知子現在跟平常不一樣。雖然她有些內向,不過她既坦率又認真,是當今這種時代里少見的好女孩。

「我該怎麼做才好……」

智子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果然是從試膽大會那天開始的嗎?」

「對。那天之後,佐知子就開始說些幽靈什麼的……」

「幽靈?」

「她說看到嬰兒的幽靈了,可是我什麼也看不到……我認為只是她看錯了。」

智子一籌莫展,邊左右搖頭邊歎了一口氣。

——這是八云拿手的領域。

一心的話浮現明美的腦海中。

18

當後藤站在那間醫院前面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這是一棟兩層樓的老舊西洋風建築物,牆上布滿長春藤。

散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詭譎氣氛。

以前後藤曾經看過類似的建築物,好像是某部叫做惡魔什麼的恐怖片。

「真的是這里嗎?」後藤將腦袋歪向三芳。

實在很難想像有人在這種地方開婦產科。

「不是有招牌嗎。」

宮川用下巴示意,磚牆上貼了一張鐵制的招牌。

盡管生鏽了,依然看得出來招牌上面寫著「下村婦產科」。

看來就是這間婦產科沒錯。

這所醫院現任的經營者是下村裕介,現年四十歲。

不過有件事後藤仍舊想不通。這家醫院是由上一代傳下來的,下村繼承了父母經營的醫院。

「下村的雙親也是醫師吧?」

後藤直接把疑問說出口。

「沒錯。」

「這麼說來,他們應該會發現兒子是無照密醫吧。」

「應該知道吧。」

宮川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既然知道他無照行醫,為什麼還讓他繼承醫院?」

「還不都是面子問題。唉,反正下村的雙親早就過世了,根本無從確認。」

「是這樣嗎?」

「等你當上父母的時候自然會懂啦。」

宮川尷尬地摸了摸平頭。

「是嗎……」

後藤做出模棱兩可的答覆,腦海中浮現妻子敦子的臉龐。

敦子半年前流產了。

當後藤趕到醫院的時候,手術已經結束了。

——對不起。

躺在病床上的敦子,用顫抖的聲音道歉。

她一點錯也沒有,只是運氣不好而已,所以根本沒必要道歉。

可是,後藤沒辦法把話說出口,只能默默點頭。

「怎麼了?」

宮川窺探後藤陷入沉默的臉龐。

「沒什麼。剛說了,走吧。」

後藤宛如斬斷負面思考般帶頭打先鋒,打開附有裝飾的門扉。

走在連接玄關、磚塊鋪設的走道上,站在雕刻木門的前面。

門旁的柱子上掛了個「休診中」的牌子。

今天我不是來看病的,後藤按下門鈴。

但是卻毫無反應。

屋子里點著燈,賓士也停在車庫里。

「他應該在里面吧。」

後藤再次按下門鈴,把耳朵貼在門上。

里面傳出「匡啷」的物品碰撞聲響——

然後是人嚏嚏嚏跑過去的腳步聲——

可是玄關的門依舊緊閉。

有股淡淡的燒焦味傳了出來。

——狀況不對勁。

「我們繞到後面看看。」

後藤向宮川報告之後,離開玄關繞到建築物的側面。

從面對牆壁的通風管冒出一縷白煙。

「不會吧!」

後藤跑到附近的窗戶旁邊。

因為是毛玻璃的窗戶,所以看不清楚里面的模樣,但也看得到紅色火焰搖晃著,還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響。

——居然有這種事。

後藤用手肘把玻璃窗撞破。

玻璃碎裂的同時,鮮紅火焰連同煙霧一起形成漩渦噴了出來。

「該死!」

後藤不由得將身體向後仰。

「怎麼了!」

宮川聽到聲響沖了過來。

根本不用說明,宮川看到現場的瞬間立刻了解整個狀況,跑向車子呼叫消防車。

滅火的事就交給宮川處理,後藤又用手肘撞碎了另一扇後面的窗戶。

雖然噴出煙霧,火焰還沒有延燒到這里。

——行得通。

後藤把手伸進里面打開鎖,拉開窗戶跳進室內。

這房間看起來是新生兒病房。

好幾張嬰兒用的小床並列著,煙霧蒙蔽了視線,根本看不清。

後藤隨手抓了旁邊的紗布遮掩口鼻,視線開始向四周掃射。

然後發現煙霧朦朧的房間入口附近,有個動來動去的人影。

那是個身穿白衣的男人。

他八成就是下村裕介吧。

「你是下村裕介吧?」

後藤說出口的同時,下村迅速轉身拔腿就跑。

「等一下!」

後藤馬上沖過去追趕下村。

踹倒好幾張小床,好不容易才來到房間外面。

然後在筆直延伸的走廊前方大約五公尺的地方,發現下村的身影。

「快逃到外面去。」

後藤用手打信號要他過來自己這邊。

但是下村仿佛人偶似地楞在那里動也不動。

——他剛剛還打算逃跑的,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麼?

「你想死啊!快點啊!」

後藤再次大吼的同時,下村用雙手把跟保溫箱差不多大的箱子抬了起來。

——他在干嘛?

下村把那個箱子砸向後藤。

後藤瞬間用雙手保護頭部,避免箱子直接撞擊頭部。

箱子發出聲響滾落地板。

箱子里面的液體灑落滿地,散發出相當刺鼻的獨特臭味。

——這是汽油。

「糟了!」

後藤察覺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下村點燃手中的打火機,直接把打火機扔在地上。

火焰轟地一口氣蔓延燃燒,仿佛大蛇般朝向後藤襲擊而來。

「該死!」

後藤邊大叫邊轉身,卯足全力飛奔穿越走廊。

手腕燒起來了。

可是現在沒空管這些。

在走廊的轉角看見一扇小窗子。

只要朝那里跳過去就好——可是,身體穿得過那扇窗子嗎?

根本沒時間猶豫。

後藤用手腕遮掩臉部,朝向窗戶沖了過去。

在玻璃碎裂聲之後,後藤整個身體翻滾了一圈,「磅」地有股劇烈的沖擊傳遍後背,痛到他嗆得咳不停。

「喂,你沒事吧?」

後藤聞聲猛然撐起身體,宮川正朝向他跑來。

看來總算是從建築物里面逃出來了。

——得救了。

後藤松了一口氣。

「喂!你的手燒起來了!」

經跑來身旁的宮川一說,後藤才發現有這回事。

「燙死了!」

後藤連忙脫掉外套,朝向地面拍打。

就在此時傳出喀啦喀啦的巨大聲響,建築物的二樓崩塌了。

19

明美離開佐知子的家以後,來到一心寺廟的住持住所前面。

我知道這件事不該找他談。

可是明美再也沒有其他的對象可以商量了。

——這是八云拿手的領域。

而且明美也很介意一心說的那句話。

他的口氣簡直就像知道什麼一樣。

明美做好覺悟按下門鈴。

拉門立刻敞開,面露安穩神情的一心前來應門。

「這麼晚還來打擾真是抱歉。」

明美先為自己的無禮致歉。

原以為一心會因為自己突然登門造訪而感到詫異,他卻心領神會似地點點頭-

「我也覺得你差不多該是時候過來了。」

一心露出微笑說道,然後說「請進」,邀請明美入內。

他的反應簡直就像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明美會登門造訪。

盡管明美厭到困惑,依然跟在一心的身後,舉步前往起居室。

八云就在里面。

他盤著腿,眼睛看向窗外。他應該知道明美進來了,身體卻連動也不動。

「晚安。」

明美朝向八云的背影打招呼,他仍舊毫無反應。

「欸,請先坐下吧。」

明美依言坐在坐墊上。

「我去端茶水過來。」

一心把話說完就走出房間。

「為什麼你在這里?」

仿佛抓准一心離開的時機,八云低聲問道。

那是毫無情感的聲音。

「有點事想問一下。」

「如果你要說今天的事,那已經結束了。」

八云伸手亂抓頭發。

「還沒有結束,連理由都沒問清楚……」

「根本沒有理由,你請回吧。」

既然他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明美只能無言以對。

「話不是這樣說的吧。」

一心端著擺放茶杯的拖盤回到房里。

八云輕輕咂了一下嘴,卻沒有出言反駁。

一心感歎似地說了聲「真是的」,將茶杯放在明美眼前,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那麼,我們要從哪里開始談起呢?」

等場面平息下來之後,一心開始切入話題。

在開始進入正題之前,有件事讓明美十分介意。

「我可以先問一下嗎?」

「請。」

一心邊啜飲茶水邊回答。

「你為什麼知道我會來這里?」

面對明美的疑問,一心「嗯」地低吟著仰望天花板。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直覺。」

「直覺?」

「因為今天八云回來的時候臉上有瘀青,所以我問過他發生了什麼事。」

聽了一心的說明,明美猛然回過神來。

一下子發生太多事,不小心搞混事情的先後順序了。本來應該先為同學在學校爭吵,導致八云受傷的這件事向一心賠罪才是。

「實在是萬分抱歉,都怪我監督不當,日後我會請動手的學生前來賠罪……」

明美慌張地出言道歉,一心卻說著「沒關系,別放在心上」蓋過她的話。

「八云也有責任。」

「但是八云沒有錯。」

明美把心中的想法直接說出口。

「因為八云什麼都沒做嗎?」

「是的。」明美點頭回應。

這次的事情是阿司單方面找八云麻煩,無論由誰來判斷,事實都很明顯是如此。

「我認為八云就錯在什麼都沒做。」

一心用一反往常的嚴肅口吻說道。

「什麼意思?」

「在人際關系之中,什麼事都不做反而更加觸怒對方,這種事情時常發生。」

「是這樣嗎?」

「即使本人沒有那個意思,在對方眼里看起來卻像沉浸在優越感之中。正因看不出來心里在想什麼,有時候反而會使對方感到不安。」

一心的想法也有道理。

但就算以這個道理為前提,明美依然認為阿司做得太超過了。無論再怎麼生氣都不能訴諸暴力,

「可是……」

「沒關系,被揍反倒對八云來說是一劑良藥。」

「不過……」

「而且跟別人打架,對八云而言是很大的進步。」

一心眯起雙眼愉快地笑了。

「是這樣嗎?」

明美將視線投向八云的背影。

原以為他會出言反駁一心的話,他卻只是維持相同的姿勢動也不動。

「先別說這些了。追根究柢,打架的原因就是那個女孩子吧。」

一心嘴里說的「那個女孩子」應該是指佐知子吧。

「所以你認為我會為此而來?」

一心點頭回應明美的話。

「她沒有去上學吧?」

「對。」

「而且因為這件事打了一架,依照明美你愛操心的個性,我想你差不多是時候來露臉了。」

「這樣啊……」

「之前我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對吧,我說這是八云拿手的領域……」

既然一心主動提起這句話,事情談起來就更快了。

「你們不要隨便亂說。」

八云依然背對著兩人說道。

跟方才為止毫無感情的聲音不一樣,這是含有厭惡感的聲音。

「不過這確實是你拿手的領域。」一心說道。

「我拒絕,跟我沒關系,我絕對不干!」

八云用比剛才更強硬的語氣拒絕。

「他從剛才就一直是這副模樣,說跟他無關。」

一心一籌莫展地搖搖頭。

可是明美不懂他們兩人在爭論什麼。

要做不做的,明美無法理解八云到底在抗拒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

明美忍不住提出疑問。

「說得也是,我沒把事情說明清楚呢,對不起。」

一心露出自嘲的微笑開始說明。

「你記得以前我跟你說過八云的特殊能力,也就是特殊體質的事嗎?」

八云天生擁有紅色的眼睛,看得見死者的靈魂。

明美從一心的口中得知這件事。

這種能力——或者說是體質,是從下落不明的父親身上繼承而來。對明美來說,這件事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是的。」

「等一下,為什麼你告訴她了!」

八云迅速回頭大聲吼叫,他的表情明顯帶著憤怒。

明美還是第一次看見把感情表現出來的八云。

直到剛才明美甚至還在懷疑——八云是不是根本沒有感情。可是明美重新體認到她的想法是錯誤的。

只要想想看就會知道,應該不可能會有毫無感情的人。

八云只是把痛苦、悲傷、憤怒,所有的感情全部掩蓋起來,一直默默忍耐罷了。

「我擅自說出來了,對不起。」

一心朝向八云投以安穩的視線,繼續往下說:

「可是我認為老師一定會了解你,你多少也有感覺到才對。」

面對一心的話語,八云什麼也不說,再次轉過身去。

八云在學校仿佛是個孤高的存在,不過只要面對一心,看起來就像隨處可見的反抗期國中生,真是不可思議。

一心的胸懷想必就是如此寬廣吧。

「我們拉回正題吧,那個女孩子恐怕被幽靈附身了。」

一心用正經八百的眼神看向明美。

「被幽靈附身?」

明美驚訝到不由得叫出聲來。

可是一心完全不為所動,繼續往下說。

「我不像八云一樣看得見,所以沒辦法說得很肯定。從狀況來看,我想應該是這樣沒錯。」

那天晚上,佐知子確實在害怕些什麼。

別人看不見的某種存在——

經過醫院的檢查,佐知子的身體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盡管如此,她卻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面不肯出來。

佐知子的母親智子也曾經說過。

——她開始說些幽靈什麼的……

只要接受一心的推論,感覺上就可以解釋全部的事。

「八云,你幫幫她吧。」

一心用鄭重的口吻說道。

「那些家伙擅自玩一些蠢游戲,是他們自作自受!跟我無關!」

八云如此怒吼著。

明美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立刻就懂了——

為什麼八云要如此徹底地拒絕旁人?

為什麼不把感情表現出來?

為什麼希望自己孤伶伶一個人?

為什麼經常翹課溜出教室?

一切全部都連接起來了——

「八云,你很害怕吧。」

八云他心里很害怕。

「害怕?我嗎?」

八云一樣背對著她說道。

八云害怕有一天會因為自己的特殊體質,導致他信任的人否定他的存在,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

他出自于恐懼,整個人越縮越小,開始封閉在自己的殼里面。

「沒錯,你很害怕吧。」

「你懂什麼?」

八云的話里參雜著焦躁。

當他的生命快要被母親奪去之時,八云一定對所有的一切感到失望,

然後為了保持內心的平衡,主動築起一面牆隔開旁人。

「你放心,至少我不會怕你。」

八云俐落站起身來面向她,低著頭從左眼取下某個東西。

然後再次抬起臉龐的八云,左眼染上一片赤紅,猶如猛烈燃燒的火焰。

明美沒有把眼神避開,從正面接受他的視線。

「跟傳言說的一樣,我被詛咒了。你別再管我了!」

明美用力搖頭否定八云的話。

——你沒有被任何人詛咒。

明美站了起來,從正面和八云面對面。

位于相同高度的眼眸—

直到昨天為止,他的表情看起來還十分成熟。

可是在現在的明美眼里,八云顯得相當幼小。

築起高牆躲在里面的八云,想必一個人縮成一團顫抖著吧。

「沒關系,我不會怕你。」

明美如此說道,伸手環抱住八云的身體。

她聽得到八云心髒跳動的聲音——

他是活著的。只是沒有表現出來,他懷抱著悲傷、痛苦、煩惱而活在這個世上。

雖然八云靜靜地讓她抱了一陣子,但突然把明美一把推開。

「你到底算什麼人啊?為什麼老師要做到這種地步?」

明美無法回答八云的疑問。

明美自己也想知道,為什麼會對一名學生如此投入!

明美目不轉睛地看著八云的眼眸,總覺得答案就在那里面。

最終八云從明美身上移開視線,打算離開房間。

「八云。」

一心用告誡般的口吻叫住八云。

八云聞聲把手放在拉門上停下腳步,搖頭表示他已經受夠了。

「我先聲明,我不是靈媒,我沒辦法除靈。」

「死者的靈魂不是新興的生物,也不是妖怪,是人類的思念集合體——這是你的理論吧,既然這樣,根本沒必要除靈。」一心如此說道。

「既然不除靈,你要我干嘛?我只是看得見而已。」

「可是既然看得見的話,就會知道那是什麼;知道是什麼的話,就會知道為什麼;知道為什麼的話,或許就能把它驅除。」

「你說得可真簡單,這不就是最難做的事嗎?」

八云的鼻子冷哼了一下。

在明美耳里聽來,兩人的對話猶如禪問答。

仿佛借由互相對話,試圖找出某種解答。

「那麼你要怎麼做?又要逃避嗎?」

一心露出不同以往的嚴肅表情。

八云沒有回答這個疑問,好一陣子動也不動,最後終于放棄似地垂下肩膀。

同時一心面露賊笑,因為依照計劃說服了八云而感到得意。

「明天剛好是假日,可以嗎?」

「隨便你。」

八云冷冷地把話說完,就立刻離開房間。

一心將手帕遞向茫然目送八云身影的明美眼前。

明美收下手帕,然後才發現自己流下眼淚了。

「請坐。」

明美依言坐在坐墊上,開始擦拭眼淚。

這些淚水究竟是出自于什麼感情呢?明美無法找到答案。

「都是明美你的功勞。」

「我什麼也沒……」

明美不明白一心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覺得自己為八云做了些什麼。

「八云他必須跨越才行。」

「跨越?」

「沒錯,八云厭惡自己看得見死者靈魂的紅色左眼。他認為這是沒用的廢物,只會害他被旁人當作妖怪看待。」

「不過我並不這麼認為。」明美把身體探出來說道。

八云就是因為這樣想,才會把自己逼到無路可走。

一心抱起胳膊點了頭。

「我也這麼認為。既然看得見,應該是有什麼理由才對。就跟人和人之間的相遇一樣,他是應該看得見,所以才看得見的。」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必然嗎?」

「是的。所以我在想,要是他能為了誰積極使用這個能力,或許就能成為八云跨越內心黑暗過往的契機……」

話都談到這里,明美也終于聽懂了,所以一心才要勸八云破解案件。

八云之所以封閉心靈,原因都是出自于紅色左眼以及其具有的能力。

如果想要敞開心房,八云自己得先接受這項能力,克服這件事才行。

「所以這都是明美你的功勞。」

一心最後又補充說出這句話。

不過明美依然不認為自己做了什麼,開導八云的人還是一心才對。

「我什麼也沒做……只是在旁邊看著而已。」

「這就很重要了。」

「是這樣嗎?」

明美並不這麼認為。

無論有沒有她在場,情況都不會有所改變。

「沒錯,你不是現在才開始這麼做。明美你一直看著八云,沒有把眼神避開,一直注視著他。」

「身為教師,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從以前到現在,不把眼神避開、願意從正面面對八云的人,很遺憾的,連一個人也沒有。」

明美聽到一心所說的話,想起前任導師的話。

——別管他比較好。

確實,任誰也不曾打算面對八云也說不定。

可是明美心中仍存有猶豫。

——這樣做真的好嗎?考慮到八云的境遇,照往常不跟任何人深交,對他來說不是一種幸福嗎?難道我沒有擅自把自己的價值觀套在八云身上,引導他走向他不期望踏上的道路嗎?「唉,不管怎麼說,現在還只是站在起跑點而已,接下來才是最辛苦的呢。」一心和明美的心情正好相反,一臉愉快地笑了。

第二章

1

晴香聽到這個地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本來是為了得知八云難以忘懷的人,她才前來拜訪一心,還以為是初戀之類的那種故事。

但是卻連後藤都粉墨登場,故事開始朝向始料未及的方向轉變。

八云以前和現在之間的落差,比任何事都令晴香驚訝。

雖然八云神經很大條,但還沒有嚴重到拒絕別人的地步。

而且關于紅色左眼和看得見死者靈魂的特殊體質,盡管他不是很喜歡,依然把這一切當作無法改變的事實從正面接受。

不過,以前的八云就不同了——

「你很驚訝吧。」

一心把話說到一個段落,探視晴香的臉龐說道。

「有一點。」

晴香微微低垂著臉回答。

如果我和以前的八云相遇的話,我會怎麼看待他呢?

這個疑問突然浮現腦海。至于答案——我不願意去想。

「光是這樣就嚇到可就叫人頭痛了,案件才剛開始呢。」

後藤的眼里閃耀光輝,露出賊笑。

「這應該不是什麼好笑的事。」

一心出書斥責後藤。

「對不起,你說得對。」

後藤難得老實承認自己的錯誤,總覺得氣氛好像突然變沉重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茶水都變冷了。」

一心宛如要拂拭停滯的空氣般開口說道,他把茶杯放在托盤上離開起居室。

「當時的八云,眼神真的很恐怖。」後藤突然說道。

他手里把玩著煙盒,仿佛眺望遠方而眯起雙眼。

「眼神很恐怖?」

「沒錯,那是憎恨世界上所有存在的眼神。」

「好像可以想像,又好像不能想像……」

晴香想起八云的臉龐。

總是帶著睡眼惺忪的眼神,不斷抓著睡得歪七扭八的頭發。

既粗神經又冷淡,言行舉止全部帶有挖苦的意味。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他同時具有堅強的意志和溫柔的心靈。

每當晴香遭遇危險之時,他都毫不猶豫地挺身相救。

這就是晴香所認識的八云。

但是,八云有時候會露出相當恐怖的眼神,這也是事實。

不過晴香感覺到那個眼神里面,蘊含的是針對惡意而感到憤怒的情感。

並非對于他人的憎恨。

「那家伙雖然因為那樁案件改變了,但不是就此變成完全不一樣的人,而是同一個人的性格在同一條線上延伸。」

盡管明白後藤所說的話,晴香還是覺得有某種根本性的東西變得不同了。

「哎呀,讓你久等了。」

中途離席的一心端著茶水回來了。

「太慢了,你是去摘茶葉了喔?」後藤不講理地埋怨著。

「真是個性急的男人。」

一心擺出受不了的模樣邊說邊把茶杯放到每個人面前。

「那麼,我們說到哪里了?」一心摩娑雙手切入話題。

「八云打算追查案件的地方。」

一心說著「喔,對了對了」答覆晴香,回想起來似地敲了一下膝蓋。

「隔天……」

「順序不對!」後藤蓋過一心的話。

「是嗎?」

「沒錯,應該先說我的事,不然前後連不起來。」

後藤面露怒意抱起胳膊。

「隨你高興。」

聽了一心的話,後藤滿意地點了頭才開始說話。

「我差點燒了起來……」

2

——全燒光了。

後藤把袖子燒焦的外套披在肩頭上,茫然眺望火災後的現場。

隨後消防隊員立刻趕到,因為火勢太過強烈,拼死拼活才好不容易防止火勢延燒到周圍。

現場只留下一部分的牆壁和幾根柱子,其他全部燒得一干二淨。

這副慘狀簡直就跟遭遇空襲沒兩樣。

設置在醫院占地的戶外照明之下,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的鑒識人員,宛如覓食的野狗般四處盤旋。

盡管佩服他們的執著,不過這種狀態之下無法期望能查出有力的物證吧。

「事態嚴重了呢。」

宮川嘴上邊嘮叨,邊向後藤遞出罐裝咖啡。

「就是說呢,差點連我也燒起來了。」

後藤接過咖啡打開,立刻灌了一口。

咖啡因滲透了整個胃。

火災現場里面沒有發現下村的遺體,他想必是在那之後趁亂逃跑了吧。

後悔從後藤的心底湧上,下村就近在眼前,我卻眼睜睜地讓他逃跑,真是把臉都丟光了。

「他逃跑不是你的責任。」

宮川大概是看穿了後藤的心思,輕輕敲了後藤的肩頭。

就後藤的個性來說,這時候挨一記拳頭心里還比較好受;被這麼一安慰,反倒顯得更加淒慘。

「下次讓我碰到的話,絕對不會讓他溜了。」

後藤點燃香煙,總覺得煙味比平常更加苦澀。

「你別再熱血啦,不然又要燒起來了。」

宮川面露賊笑說出難笑的笑話,這種感性根本是歐吉桑的等級了。

「後藤,有空嗎?」

有個人突然插話,他是和後藤同期的鑒識人員松村。

臉就別說了,這男人連體型都跟馬很相似,總是帶給人俗氣的印象。

「干嘛?」

「有個東西要你看一下。」

松村好像嘴巴里含著東西,用含糊不清地口吻說道。

「你抓到老婆偷吃啦?」

「才不是咧,總之你跟我來就是了。」

松村隨便帶過後藤的玩笑話,快步走了起來。

——真是叫人不爽的家伙。

後藤在心里碎碎念,和宮川並肩追隨松村的身影。

穿越澆過水而顯得黏答答的路面,繞到醫院後面。

位于後院角落的柿子樹被燈光打亮。

兩位手持鏟子的鑒識人員,一左一右站在樹旁。

他們腳邊堆了一座土山,旁邊有個直徑一公尺左右的大洞。

「找到寶藏了嗎?」後藤朝向松村的後背搭話。

松村在洞口前面停下腳步,歎了一口氣瞪過來。

「你自己親眼確認看看是不是寶藏。」

盡管後藤對于松村冷淡的說法感到火大,卻依然推開其中一位鑒識人員,朝向洞口里面窺探。

深度大概跟一個成人的身高差不多,洞里面有些看似白球的東西。

不,不對。那根本不是球,那是——

「該不會是人的骨骸吧?」

宮川比後藤更早問出口。

「沒錯,都是剛出生的嬰兒。目測起來應該有四、五具尸體吧。」

松村擦拭著額頭的汗水回答。

雖然後藤並不知情,還是後悔自己嘻皮笑臉地說出寶藏這種膚淺玩笑話。

居然把出生後沒多久的嬰兒遺體埋在這種地方——實在令人質疑那是什麼心態。

「這個洞本來就是敞開的嗎?」

宮川邊說邊單膝跪下把臉貼近洞口,開始觀察。


「不是的,因為只有一個地方的泥土顏色不一樣,所以才挖看看……受不了,居然干出這麼殘酷的事。」

松村憤怒地用力咬緊牙根,後藤的心情也跟他一樣。

宮川拍掉膝蓋上的泥土站起身來,仰望夜空。

「看來越來越不妙了。」

後藤也一同仰望天空。

看不見星星。都市的天色總是詭譎多變——

3

隔天早上明美抵達寺廟的時候,已經超過約好的時間,遲到一個小時以上了。

為了尋找能暫時照顧女兒的人,出乎意料地花了許多時間。東奔西跑到最後,卻找不到認識的人可以幫忙,只好把她一起帶過來了。

現在她正睡在胸前的嬰兒背帶里面。

但只要她一看到不認識的人,肯定會如著火般大聲哭泣。女兒奈緒對陌生人懷抱著異常敏感的警戒心。

而且我突然帶著孩子過去,一心和八云也會困擾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吧。

雖然明美也考慮過要不要取消今天的預定,可是她已經跟佐知子家里聯絡好了,而且明美也不想破壞八云好不容易願意動身的心意。

再想東想西也沒辦法,先跟一心見面商量看看要怎麼做好了。

明美轉換心情,穿越寺廟的占地,按下住持住所的門鈴。

沒多久拉門打開了,身穿僧侶工作服的一心,面帶一如往常的笑容出來迎接。

「歡迎。」

「實在非常抱歉,我找不到認識的人可以幫我照顧小孩……」

明美一開始就事先告知這件事。

「這孩子就是明美你的女兒啊。」

原以為他多少會有點詫異,結果一心依然維持相同的笑容,撫摸著奈緒的頭。

奈緒對此有所反應而睜開雙眼。

視線和一心對上了。

明美本來以為奈緒會哭出來,但她的反應卻跟明美想的不同。

奈緒把手伸向一心,啪嗒啪嗒地揮舞手腳,開心笑了起來。

這還是她第一次面對初次見面的人沒有哭出來。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一心仿佛裹住奈緒的小手似地握住她的手。

「啊,她叫奈緒。」

明美雖然因為意料之外的狀況感到驚訝,依然說出女兒的名字。

「你好啊,奈緒。」

一心看著奈緒的臉龐,奈緒更加歡欣鼓舞地嬉鬧起來。

「可以讓我抱抱她嗎?」

一心不等待明美的回複就把奈緒抱過來,用熟練的手勢抱著她開始哄起來。

奈緒平常光是接近陌生人就會露出僵硬的表情,卻被初次相見的一心抱在懷里;一心也面露洋溢愛護的神情,甚至讓人以為他就是親生父親。

——如果這個人真的是奈緒的父親該有多好。

明美陷入無法實現的願望里。

「怎麼了?」

明美沉浸在幻想里面的傻愣表情,被一心目不轉睛地盯著瞧,她害羞到連耳根都紅起來了。

「不是啦,奈緒其實非常怕生,我第一次看見她碰到不認識的人沒哭……」

明美連忙打圓場,一心聽了感同身受似地點了頭。

「這是因為明美你對對方懷有戒心。」

明美覺得仿佛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心驚膽跳起來。

「我懷有戒心?」

「沒錯。」

一心眯起雙眼說道,然後用指尖戳了奈緒的臉頰一下。

看著奈緒露出怕癢的表情,明美終于理解一心所說的話是什麼音i思。

只要父母懷有戒心,孩子也會敏感察覺到這件事。就是這個意思。

她想到以前曾經發生過許多類似的情況。自從遭遇那樁案件以後,明美就無法對任何人敞開心胸。

害怕別人問起跟案件相關的事,一直懷抱戒心,逃避旁人的視線過著生活。

奈緒之所以沒有哭出來,是因為明美對一心沒有戒心——

「外面很冷,總之先進來吧。」

一心出言催促,然後抱著奈緒進入住持住所里面,明美也像是受到牽引般跟在一心身後。

一進入起居室,八云已經在那里等著了。

他穿著白襯衫搭配牛仔褲,伸長雙腳坐著,一臉無聊地眺望天花板。

他一察覺明美進來了,立刻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大呵欠。

「八云,她叫奈緒。」

一心直接抱著奈緒在八云面前坐下來。

八云跟一心一樣,沒有特別表現出驚訝的模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奈緒。

奈緒伸手拉扯八云的頭發。

明美原以為八云會生氣的,八云卻沒露出厭惡的表情,任由她抓著玩。

「這孩子是老師的女兒?」八云用慢吞吞的口吻詢問。

八云居然會對自己提出疑問,這對明美來說還是第一次的經驗。

「對啊,是我女兒。」

八云「哼」地做出不太感興趣的回答,直直地看著奈緒的臉龐,用指尖戳了她臉頰一下。

奈緒開心到手舞足蹈。

總覺得好不可思議,如果只有一心還能理解,奈緒甚至對八云也沒有戒心。

雖然大家沒有血緣關系,但這個起居室里面的四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家人一樣。

八云的表情在一瞬間松懈下來。

他在學校絕對不會露出這種既柔和又溫暖的表情——

——八云果然把自己的情感封閉起來了,明美再次切身體會到這件事。

「這孩子……」

八云突然皺起眉頭,在奈緒的耳畔拍手。

奈緒沒有對聲音做出反應,一臉開心地笑著。

「這孩子該不會聽不見吧?」

明美點頭回應八云的疑問。

在嬰幼兒健康檢查時發現奈緒的耳朵聽不見。

明美一思考到這孩子的未來,有時候會覺得胸口悶到喘不過氣。奈緒天生就被迫必須過著困難的生活。

雖然旁人都說這不是任何人的責任,明美卻沒有辦法不責備自己。

——奈緒之所以會失聰,一定都是我的錯。

明美仿佛想斬斷腦中浮現的連續負面思考,拼命裝出笑臉。

可是勉強自己微笑的人只有明美。

八云好像得知事實就心滿意足,繼續和奈緒玩在一起。

而且一心也一樣。

——耳朵聽不見,所以那又怎樣?

明美仿佛聽得到一心和八云的心聲。或許為了女兒的障礙感到煩惱的行為,反倒才是一種歧視。

他們教了我十分重要的事。

「也不能一直玩下去,差不多該走了。」一心把視線投向時鍾說道。

「快把事情解決吧。」八云表達贊同,站起身來。

確實差點忘了本來的目的。

今天是為了跟八云一起去拜訪佐知子家,才會聚集在這里;可是明美有些苦衷,無法立刻贊同他們的意見。

——奈緒該怎麼辦?

總不能把她一起帶去佐知子家里。

「在你們回來之前,就由我來照顧奈緒吧。」

一心察覺明美的心情,主動提出建議。

「咦,可是……」

既然奈緒這麼親近他,這可以說是求之不得的事,但不是只要哄哄她就好。

像是換尿布、喂她吃離乳食品,要做的事情堆積如山。

「沒關系,我也照顧過好幾次施主的孩子,而且我也替八云換過尿布。」

一心仿佛預先看穿明美的想法說道。

如果他有經驗的話,確實可以安心交給他照顧,可是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他本人自願想做的,讓他做就好。」

八云宛如在猶豫的明美背後推了一把般,邊抓頭發邊如此說道。

這句話里面沒有平常話中帶刺的感覺。

「八云說得沒錯。好啦,請快點動身吧。」一心出言催促。

八云無視于仍然躊躇不決的明美,迅速離開房間。

「不好意思,那麼就麻煩你照顧了。」

明美把裝有尿布和離乳食品的包包交給一心,簡單說明一下,然後追隨八云的身影離開房間。

4

火災的隔天,後藤和宮川走在地下室的走廊上。

這里明顯缺乏照明,不光是光線昏暗,也很不通風,充滿了潮濕的空氣。

和鋪上玻璃充滿清潔感的一樓入口相較,看起來根本不像同一棟建築物。

最後在後院發現的嬰兒尸體總共有七具——

全部都是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

要查出或許根本沒辦理出生登記的嬰兒生母,想必會是高難度的工作。

如今唯一可依賴的證據也在火災中燒毀了,最確切的作法就是逮捕隱匿行蹤的下村,從他嘴里問出證詞。

本來後藤也想加入搜尋嫌犯下村的行列,卻因為宮川的安排,改成前去聽取法醫的解剖報告。

在走廊上筆直地向前進,來到最後面的門前面,宮川才停下腳步。

自從決定要和法醫見面以後,宮川就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

居然能讓宮川憂郁到這種地步,對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後藤突然對此感到興致勃勃。

「宮川大哥,法醫是個怎樣的人?」

「他姓畠,是個半只腳踏進棺材里的老頭子。唉,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就是變態吧。」

「變態?」

——難道會是老頭子穿著護士服嗎?

光是想像那個畫面,後藤都快要笑出來了。

「總之不管老頭子說什麼都隨便帶過去。要是一一跟他計較,自己反倒會先受不了。」

聽了宮川的忠告,反而更無法想像他是個怎樣的人了。

正當後藤打算繼續提問的時候,宮川先伸手敲門。

「我是刑事課的宮川。」

「門沒鎖。」門後傳來嘶啞的嗓音。

宮川拉開門進入房間,後藤也隨後跟上。

這是有六張榻榻米大的正方形小房間。大概是因為沒有窗戶的關系,燈光昏暗到假如這是恐怖片,應該會跑出些什麼妖魔鬼怪的地步。

房間最里面有一張桌子,然後檔案櫃圍繞著桌子並列。

文件散亂的書桌前,有個身穿白衣、悠閑啜飲茶水的老人身影。

那是個滿頭白發,瘦得只剩皮包骨,一副快要掛掉的老頭子。

「又是你啊。」

畠露出一臉麻煩的表情抓了眉毛上方。

「我也不是想來才來這里的。」

聽了宮川的話,畠嘻嘻嘻嘻地像是痙攣般顫抖肩膀笑了出來。

感覺挺惡心的。

「你後面的蠢材又是誰?」畠用下巴指向後藤詢問。

居然劈頭就稱呼初次見面的人叫「蠢材」,哪有人這樣說話的。

「這家伙是我的部下,叫做後藤,以後你們說不定會經常碰面。」

「我是後藤,請多指教。」

經過宮川的介紹之後,後藤朝向畠鞠躬致意。

可是當事人畠卻興味索然地東張西望。

——死老頭,別人正在向你低頭呢,看我把你的腦袋給摘下來。

後藤壓抑住滿腔沸騰的怒火。

「算了,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和畠所說的話正好相反,房間里面根本連一張椅子也沒有。

——這是在捉弄人嗎?

宮川和困惑的後藤完全相反,表情絲毫不變地倚靠在附近的檔案櫃上。

從他的態度推測,畠大概老是這副德性吧。

——不管老頭子說什麼都隨便帶過去。

後藤有點聽懂宮川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沒辦法,只好抱起胳膊將背部靠在門邊的牆上。

「今天是來問你從那家婦產科醫院挖出來的遺體。」

宮川開始切入正題。

在這個瞬間,畠布滿皺紋的臉龐,仿佛發現玩具的孩子般亮了起來。

「哎呀,這次可是大豐收呢。」畠一臉愉快地笑了。

——大豐收?喂,這應該不是可以用在嬰兒尸體身上的詞吧。

後藤心中對畠的嫌惡感逐漸擴散開來。

「那你查出什麼了?」

宮川瞥了後藤一眼示意他閉嘴,然後繼續往下問。

「畢竟是昨天才發生的事,現在什麼都還沒查出來。」

「欸,別這麼說嘛。像老爺子你這樣技術高超的人,應該可以憑經驗看出點什麼吧。」

宮川居然會奉承別人,有夠稀奇。

畠或許是心情好了起來,表情松懈下來開始說話。

「畢竟尸體都化為白骨了嘛。雖然沒辦法查得很清楚,光憑目測判斷沒有什麼明顯的外傷,如果是遭人殺害的話,也有可能是透過藥物下手的。」

「有可能是絞殺嗎?」

後藤將浮現腦海的疑問說出口。

在這瞬間,畠輕蔑的視線貫穿了後藤。

「成人要是掐住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脖子,會連骨頭部折斷的。」

畠模仿了掐緊脖子的動作。

他說的話確實一點也沒錯。後藤雖然明白自己的疑問有多愚蠢,同時也感到相當火大。

應該有更婉轉的說法吧——

「死亡時間呢?」

宮川絲毫不予理會繼續往下談。

「現階段詳細的分析報告還沒有出來,不過就目測來看應該都不一樣。有的是最近一個月左右的尸體,有些尸體看起來甚至超過十年以上。」

假設畠的見解正確無誤的話,就代表那間醫院超過十年以上,都像這樣持續遺棄嬰兒的尸體。

——居然把人命當做物品看待。

後藤心底湧起不停顫動的嫌惡感和憤怒。

「還有查出別的嗎?」

畠搖頭回複宮川的疑問。

看來得再多花些時間,才能查出詳細的情報。

「啊,對了。倒是有件怪事。」

畠一邊抓著背部,一邊叫住正打算離開的後藤和宮川。

「怪事?」後藤皺起眉頭。

「數量不對。」

「數量不對?」

光聽這句話怎麼會知道是什麼意思。

畠或許是察覺後藤的心思了,將手邊的資料攤開在桌面上。

資料上面貼了好幾張挖出來的嬰兒遺體照片。

雖然後藤早就該習慣面對這些了,但超乎想像的慘狀,遺是讓他忍不住想別開視線。

畠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咚咚地用手指敲了敲。

照片上拍到細小的白色棒狀物。

那是手腕,要不就是腿骨吧。

「不管再怎麼算,都多了一只手。」

難道沒有找到其他部位的骨頭嗎?

不,這不太可能。

那個洞穴的附近已經被徹底挖了一遍,實在不可能還有骨骸留在那個地方。要是數量不夠的話還能理解,多出來又是怎麼回事——

「確實很怪,看起來也不像是只把手腕切斷埋在那里。」

宮川用掌心摩娑下巴的胡子,低聲說道。

畠一口氣灌下剩下的茶水,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不過,反正都是要殺掉,真希望等長大一點再殺。這麼小解剖起來一點也不好玩。」

「喂!死老頭!你剛才說什麼!」

後藤連想都沒想就先吼了出來。

畠即使聽到後藤滿腔怒火的吼叫聲,也依然若無其事的樣子。

「就跟字面上說得一樣,我喜歡成人新鮮的尸體。」

後藤直到現在才終于了解宮川一開始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死變態!應該有別的說法才對吧,你是有多可惡啊!

後藤舉起手打算一把揪住畠,手和脖子卻被宮川從背後擒拿住了。

「請別阻止我!我非得揍這死老頭一頓不可!」

「冷靜一點!」

宮川一邊大叫一邊順勢把後藤推到牆上。

後藤狠狠地撞到胸口,嗆得自己劇烈咳起來。

「我剛才不是說過嗎,別一一把這老頭子說的話當真!」

「可是……」

「羅唆!」

宮川的鐵拳落在頭頂上,痛楚稍微沖淡了怒氣。

即使畠目擊到眼前的騷動,仍舊一臉若無其事。甚至還像個妖怪般發出「嘻、嘻、嘻」的聲音笑了出來。

——果然還是無法饒恕他。

正當後藤又打算大鬧的時候,宮川的鐵鎚又再次落在後藤頭頂上。

5

明美和八云一起站在佐知子家門前。

一路上八云一個字也沒說。

雖然明美選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試圖搭話,但八云仿佛比賽前集中注意力的運動員般,沒做出什麼像樣的回應,說不定其實他很緊張。

「准備好了嗎?」

在按下門鈴之前,明美詢問八云。

「根本不需要准備什麼,我只是看而已。」八云面無表情地說道。

剛剛在家里的時候,感覺和八云之間的距離似乎拉近了一些,不過看來就跟海市蜃樓一樣,是我的錯覺。

雖然感到有些灰心喪氣,但是不可能這麼輕易就能建立關系。明美如此告訴自己,轉換一下心情後按下門鈴。

過了不久,智子拉開玄關門采出臉來。

因為昨天晚上事先用電話聯絡過,所以沒有必要特別解釋,八云和明美就受邀踏進家里面了。

當然,雖然是解釋過了,但說的並不是實話。

因為府上的女兒被幽靈附身了,所以我會帶看得見幽靈的同班同學過去——要是這麼說的話,肯定會被當作怪人看待。

最終的說法是老師帶著同學去探望。

智子領他們來到位于二樓的佐知子房間前面。

「佐知子,老師來了。」智子邊敲門邊搭話。

可是卻沒有反應。

「小佐,我是高岸老師。我來探望你了,可以進去里面嗎?」明美代替智子詢問。

「別過來!」

門後傳來佐知子拒絕的聲音。

因為某種程度上已經預測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所以心里並不怎麼震驚。

「小佐,八云也擔心你,今天過來看你了。」明美繼續朝向門後搭話。

大概是對于被利用這件事感到不愉陝,八云的臉頰抽搐了一下,露出嫌惡的表情。

「不會吧……」

過了一陣子之後,門後傳來佐知子快要消失的聲音。

自己憧憬的同學突然來探望自己了。現在的佐知子想必是既高興又困惑,心里動搖不已吧。

「是真的,所以拜托你開門吧。」

明美又再度試著勸說,但佐知子卻沒有回複。

即使好不容易帶八云過來了,要是她不肯開門一切都是白搭。

明美思考著接下來該對她說些什麼才好,八云突然跨步上前,直接轉動門把。

但是門上鎖了所以打不開,他用的手段還真強硬。

「是我,齊藤。你被幽靈附身了。」八云砰砰地邊敲門邊說。

智子因為八云說的話和動作而驚訝不已,瞪大雙眼捂住嘴巴。

智子不相信女兒說的話,說什麼有幽靈跑出來了;可是卻連本來應該是來探望的同學都是這種態度,智子心里不動搖才怪呢。

「老師,他真的是佐知子的同學嗎?」

智子投以懷疑的眼光。

「啊,是的。是這樣沒錯……可是……」

明美拼命想打圓場,可是卻想不到什麼借口,結果變得語無倫次。

「快開門,再這樣放任下去就無法挽救了。被死者靈魂附身的人會死掉。」

八云絲毫不理會明美的心情,繼續朝向門後的佐知子搭話。

「會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智子忍不住抓住八云的肩膀。

「要是不這麼說,她就不肯開門。」

八云面無表情地看著智子。

雖然他並不是在瞪人,但他的眼神里卻蘊含威嚇對方的光芒。

智子震懾于他的氣勢之下而閉上嘴巴。

苦悶的沉默頓時降臨。

明美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耳朵突然聽到「咔擦」一聲鎖頭打開的聲音。

「你看,門打開了吧。」

八云心滿意足地說道。他甩開智子的手,拉開門進去房間里面。

正當明美打算跟著八云進去房間里面的時候,智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好意思,老師……」

智子好像仍然不能接受,用求助般的眼神要求她解釋。

「沒事的,只是為了讓佐知子開門才說那種話。請媽媽你待在外面等候。」

智子聽了虛有其表的謊言,臉上依然浮現無法釋懷的表情;明美把她留在門外,一進房間就順手把門關上。

深深長歎了一口氣——

佐知子的房間如同她給人的印象,整理得井然有序。

就算沒有上學,她也很認真在念書吧。桌上擺著攤開的教科書和筆記本,旁邊的書架上排滿參考書。

這個房間一看就知道是面臨大考的國中生。

窗邊有張翻到背面的立鏡和床鋪,佐知子身穿睡衣抱著膝蓋坐在床上。

枕頭旁的熊玩偶目不轉睛地看向這里。

八云站在房間正中央,把食指抵在眉間,動也不動地和佐知子對峙。

「八云,情況如何?」

「吵死了,你安靜一下。」八云維持姿勢冷冷說道。

有股令人發麻的系張感——

或許八云正在為了看見死者的靈魂集中注意力。

明美把目光投向坐在床上的佐知子。

雖然頭發和平常一樣梳得整整齊齊,眼睛卻充滿血絲,底下掛著黑眼圈。

臉色很蒼白,看起來好像連嘴唇都沒有顏色了。

「小佐,你還好嗎?」

「……我好害怕……誰也不肯相信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佐知子的聲音顫抖著。

明美對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即使說自己看到幽靈了也沒用,醫師就別說了,連雙親也不肯相信。

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自己,對于青春期的女孩而言,心里一定遠比被幽靈附身還要更加受到傷害。

明美想要安撫佐知子的心情,于是接近佐知子打算擁抱她。

「別碰她!」

八云突然臉色大變吼出聲來。

因為八云不尋常的態度感到訝異,明美不由得停下動作。

——為什麼我不能碰佐知子?

明美將視線投向八云尋求解答,可是八云只是維持跟方才相同的姿勢,目不轉睛地看著佐知子。

「八云,我……」

「你胸前抱著的小孩是誰?」

像是在制止打算開口的佐知子,八云提出疑問。

佐知子的肩膀同時顫抖了一下。

——小孩?

明美什麼也沒看到。

難道八云的眼睛看到了什麼嗎?

明美原本以為要看見死者的靈魂,必須進行某種儀式或吟誦某種咒語才辦得到。

可是從現在八云的態度看來,好像無關他自己的意志,日常生活中就看得見幽靈。

睱設事情真是如此的話,從出生到現在,八云眼里所見的世界想必是明美根本無法想像的。

「我再問你一次,那個小孩是誰?」

八云輕輕指向佐知子的胸口附近。

「我也不知道。」

佐知子用雙手捂住臉,左右搖頭甩亂了頭發。

「這個小孩是從試膽大會的時候開始附在你身上的嗎?」

「我不知道,八云,我該怎麼做才好!?」

佐知子發出歇斯底里的聲音,看來她的情緒激動起來,現在正處在亢奮狀態中。

「是試膽大會的時候嗎?」

八云絲毫不體貼佐知子的心情,反複提出相同的疑問。

「……我想大概是吧。」佐知子小聲回答。

八云喃喃自語著「果然是這樣嗎……」舉步走到佐知子面前,用仿佛快貫穿人的視線盯著她看。

震懾于八云的魄力之下,佐知子將身體向後仰。

像是凍結般的一片死寂頓時降臨——

明美甚至忘記要呼吸,只能直直盯著眼前的光景。

在一陣沉默之後,八云突然轉過頭來,驚訝地兩眼圓睜看向明美。

「是你嗎……?」八云壓低聲音說道。

——發生什麼事了?

不理會無法理解狀況的明美,八云突然壓住左眼,崩潰似地跪在地板上。

宛如在忍受疼痛般,身體不斷微微顫抖著。

「你還好嗎?」

八云沒有回複明美的呼喚。

他的額頭浮現豆大的汗珠,盾膀劇烈起伏,呼吸急促。

「喂,八云。」

明美打算要把八云扶起來,但八云卻躲開她站起身來。

他好像有點頭暈目眩,整個人搖搖晃晃的。

「怎麼了?」

明美把手放在八云的肩膀上。

「放手!」

八云甩開明美的手,用凶惡的目光瞪了過來。

他的眼神里蘊含著激烈的憤怒。

八云瞪視明美好一陣子,然後一語不發的離開房間。

「小佐,你等一下。」

明美離開佐知子的房間,追趕八云的身影。

一來到走廊上,立刻碰到智子大聲嚷嚷詢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馬上回來。」

明美逃也似地甩開智子,沖出玄關。

一出門後立刻發現了八云的身影。

他倚靠在電線杆上,用左手遮掩著臉且低垂著頭,像全力奔跑的人一樣,呼吸十分紊亂。

「八云,你沒事吧?」

明美一碰觸八云的身體,他立刻如貓般迅速往後跳,和明美保持距離。

「別靠近我。」

八云眼睛從下往上瞪著明美,伸出食指牽制明美的行動。

八云為什麼要警戒到這種地步?他又看到了什麼?

「你早就知道了嗎?」八云氣喘籲籲地詢問。

明美聽不懂他在問些什麼,只能選擇沉默。

彼此就這樣一語不發,安靜到連風聲都顯得嘈雜——

八云的肩膀突然虛脫無力,背對明美。

可是盡管如此,八云身邊那股拒絕的氣息並沒有消失。

「算了,你先回去。然後不准再接近那個女生。」

八云連珠炮地說道,用蹣跚的腳步開始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

雖然明美還有很多話想問,可是八云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就這樣離去了。

——或許我不應該帶八云過來的。

後悔逐漸在明美心中擴散開來。

6

明美被八云丟下以後,先回到佐知子家為方才的無禮致歉,然後再回到一心和奈緒等待的住持住所。

「這不是明美你的責任。」

相較于說明狀況的明美,一心輕輕搖搖頭說道。

對于一心來說,他本來想著靈異案件或許會成為八云破殼而出的契機,這麼一來就事與願違了。

盡管他沒把話說出口,但想必心里十分泄氣吧。

「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在這里等到八云回來為止嗎?」

明美知道這是很厚臉皮的請求,卻依然把話說出口。

八云去過佐知子家以後,整個人的樣子突然變了。

他說不定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而且我也想和一心多相處一會兒。

「寒舍簡陋,請你不必客氣,我也想跟奈緒再多玩一下。」

一心邊說邊看著抱在懷里的奈緒臉龐。

奈緒開心地嬉鬧著,把手指插進一心的鼻孔。

——居然做出這種事。

「啊,還是我來抱她好了。」

明美急忙想要把奈緒抱過來,卻被一心拒絕了。

甚至連奈緒也搖頭表示不願意。

「跟一心老師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好像快忘掉自己是老師了。」

仔細想想現在的狀況相當怪異。老師賴在學生的家里,讓學生的監護人抱著自己的女兒。

「明美你對我來說既是八云的級任導師,同時也是我可愛的學生。現在就別計較那些小事啦。」

一心所說的話其實講得很牽強,卻莫名奇妙地很有說服力,讓人心里認為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明美覺得他實在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我就不客氣了。」

「那麼來泡個茶吧。」

一心把話說完,抱著奈緒站了起來。

「不,請讓我來。」明美也跟著站起身子。

「不用啦,沒關系。你坐著就好。」

「那我來抱奈緒。」

「這也沒關系啦。」

或許一心唯一的缺點就是凡事都想事必躬親。

但是這點看在眼里也讓人覺得可愛。

「請你選擇其中一樣。」

明美把雙手插在腰際,裝出生氣的模樣逼近一心。

一心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低吟著「嗯~~」之後,選擇奈緒坐了下來。

明美進入廚房環視四周。

雖然整理得很乾淨,調味料的數量卻異常地少;一打開冰箱就跟預期中的一樣,幾乎看不見什麼足以稱為食品的東西。

「一心老師,你們平常都吃什麼?」

「這個嘛,畢竟是兩個男人一起生活嘛。像是冷凍食品之類的,還有在超市買熟菜,有很多種選擇。」

這根本算不上有很多種選擇。

可是仔細想想這說不定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一心獨自擔任住持的工作,同時又要身兼八云的父親。

他實在沒辦法面面俱到。

就連對明美來說,每天工作還要自己煮飯,也是件相當辛苦的工作。

——好啦,決定了。

「不好意思,請你暫時照顧一下奈緒。」

明美回到起居室告知一心,然後拿起包包。

「你要去哪里?」

一心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仰望明美。

「我去買煮晚飯需要的菜。」

明美的回答讓一心面露倉皇失措的表情,就連一心要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似乎也花了不少時間。

「不用啦,這麼麻煩。呃……」

一心仿佛想到什麼而站起身來,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堆話。

他應該是想拒絕吧,不過從他的模樣看來,大概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請交給我吧。」

明美簡單留下這句話,在被制止之前離開起居室。

為什麼呢,年紀都這麼大了,卻興奮得跟注視八云的佐知子沒兩樣。

我到底是怎麼了——

7

八云站在學校的後院。

案件的開端就是這棵櫻花樹——

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八云原以為學校不會有人,結果卻出乎他的預料。

操場上有棒球社和足球社,體育館里面有籃球社,大家都努力投入練習,吆喝聲和球跳動的聲音響個不停。

八云先深深吸進一口氣,才跪下來。

櫻花樹根上插了一塊細長的石頭,看起來就像墓碑。

乍看之下雖然看不出來,但只有這附近泥土的顏色不太一樣。

佐知子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剛才去過她的房間以後就大概弄清楚了。

我也知道怎麼做可以解除靈異現象,可是我卻沒有意願去實踐這件事。

八云站起身來,輕輕碰觸樹干。

「你也是不受期望的嗎?」

沒有任何答覆。

覺得胸口猶如被揪緊似地喘不過氣。

為什麼我非得嘗到這種痛苦?

要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話,就不用像這樣陷入煩惱了。

「我……」

「王八蛋,你在干嘛!」

有個聲音傳過來遮掩了八云的低語。

轉頭一看,阿司穿著運動服站在那里。

阿司身為帶頭的老大,以洋平為首,後面有一堆跟隨他的學生。

「我在問你,你回答啊!」

阿司用流氓的語氣說道,逐漸逼近八云。

——這些家伙說不定願意摧毀我。

八云突然得出了這麼一個毀滅性的思考。

「跟你們無關。」

八云故意說出挑釁的話,轉身打算離去。

「給我等一下!」

阿司帶著充滿敵意的眼神瞪視過來,擋在八云的前面。

八云停下腳步,回看阿司的眼睛。

「擋路。」

「你說啥?要是你再囂張下去,我就把你殺了!」

阿司把額頭貼了上來,瞪視著八云。

——這樣啊,你願意殺了我嗎?

「動手啊。」八云面無表情的說道。

「欸?」

「你不是要殺掉我嗎?」

「你這家伙……」

阿司大概是有些害怕了,稍微向後退。

「快動手啊,你不是想殺了我嗎?還是說你在怕?」

「你這王八羔子……」

「你們的老大是膽小鬼,怕到不敢對我動手。」

八云朝向阿司背後的一伙人大吼,阿司的表情因為屈辱而扭曲。

「動手啦。」洋平說道。

「對嘛,干掉他。」其他人也陸續出聲贊同。

「讓我看看你的骨氣啊。」

八云說出話的同時,阿司的右拳飛了過來。

八云挨了出其不意的一擊,身體失去平衡。

接連不斷地被踹了好幾腳。

當八云倒在地上的時候,其他學生也加入一起圍毆他。

——這樣我就不用再受苦了。

八云在劇烈的疼痛之中,感受到解放的喜悅。



後藤離開變態法醫的醫院之後,直接和宮川一起去搜尋密報者的行蹤。

雖然說是搜尋,也不過是項不起眼的工作,在電話亭附近打聽消息罷了。

對于不擅長動腦的後藤來說,這種工作反而比較適合他的個性。

但是,現在仍舊抓不到一點有力的情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電話亭位于天橋下面,從馬路上來看算是個死角。

而且有無法鎖定范圍的多數民眾會使用電話亭,不可能會這麼剛好順利收集到目擊證詞。

要是至少能縮小日期和時間,狀況又不一樣了。可是就連時間點也曖昧不明。

假設密報者連這點都計算進去的話,想必是個腦袋很聰明的人。

後藤回想起從天橋上監看他們的那個男人。

從頭到腳一身黑衣打扮、陰陽怪氣的男人。那家伙肯定是密報者,後藤抱持某種類似確信的想法。

「後藤,你休息一下。」

宮川不等後藤的回複,把背部靠在隔開學校和馬路的圍籬上,點燃香煙。

「宮川大哥你年紀也大了呢,這點程度就要叫苦連天了。」

後藤故意話中帶刺,報複平常挨的揍。

原以為他會勃然大怒,結果卻只是用鼻子笑了笑帶過去。

「別說些無聊的話,去買點熱的東西過來。」宮川把五百日圓硬幣扔給後藤。

「咖啡可以嗎?」

「不要糖跟奶精!」宮川大聲說著,輕輕舉起手。

——我記得這里應該有台自動販賣機。

後藤沿著圍籬順路往右轉,繞到校舍的後面。

他記得沒錯,自動販賣機就在那里。

後藤小跑步跑向自動販賣機,投進錢幣。可是卻找不到宮川想喝的黑咖啡。

要找其他的自動販賣機又很麻煩——

「喝茶就好了吧。」

後藤按下自動販賣機的按鈕,耳邊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去死!混蛋!」

這股叫罵聲實在不適合出現在國中校園附近。

後藤的視線朝向四周掃射,發現圍籬里面干枯的櫻花樹下,有四、五個穿著運動服的國中生圍成一圈聚在一起。

有個同齡的少年身影倒在人群中心里面,後藤連想都沒想就先沖了出去。

「喂!你們在干嘛!」

後藤翻越圍籬,從丹田發出怒吼聲。

少年們發現突然現身的礙事者,立刻四散奔逃,只剩下把身體縮成一團倒在那里的少年。

「喂,你還好吧?」

後藤從圍籬上跳下來,跑到少年的身邊。

雖然後藤打算伸手扶他起來,少年卻一臉仿佛在說「沒必要」的表情,壓住左眼自己站了起來。

不過他看來受了很重的傷,猶如剛出生的小鹿般,一舉一動叫人看得膽顫心驚。

「喂,不要勉強啊。」

後藤用強硬的方式讓少年坐在地上,探視他的臉龐觀察傷勢。

眼神和少年對上了。

「你!是那時候的!」

後藤身體向後仰,發出驚訝的叫聲。

他就是在追蹤疑似密報者的男人時,在公園碰到的少年。

「不要在別人的耳邊大聲嚷嚷。」

少年吐出一口參雜血液的口水說道。

——明明被揍得慘兮兮,口氣還真囂張。

「喂,你認識剛才那堆家伙嗎?」

「我認識,但不打算告訴你。」

少年也不打算拍掉衣服上的汙垢,倚靠著樹干試圖站起來。

後藤俐落地捉住少年的手腕。

我還有其他很多問題要問這個少年。

「放手!」

「不,我不放手。我還有很多事想問你。」

「我可沒話跟你說。」

「閉嘴,沒有父母幫助就什麼也辦不到的小鬼,少囂張了!」

後藤說出這句話時,本來是想要一句話扳倒對方;可是最後說不出話的人反倒是後藤自己。

少年緩緩放開壓住左眼的手,那只染上赤紅的眼眸,喚醒了後藤沉睡已久的記憶。

——我以前也曾經看過這只紅色眼睛。

那是大約十年前,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

當時後藤以制服警官的身分駐守派出所,有一個男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有個小孩快被殺掉了。

男人如此說道。

後藤依照男人說的話,前往建設中的大樓。

然後在那里救了被女人掐住脖子,差點被殺掉的小孩。

那個小孩就跟眼前的少年一樣,左眼是紅色的。

後藤是事後才得知的,試圖殺害小孩的女人好像就是小孩生母。

——差點被自己母親殺害的小孩,以後到底會走上怎樣的人生?

後藤還記得當時的自己抱持著這個疑問。

現在,答案就在眼前。

他已經踏上歧途,相當自暴自棄,眼神仿佛否定世界上的一切。

占據這名少年內心的情感,究竟是憎恨、亦或是絕望——

「我記得你叫八云。」

後藤把留在腦海一角的名字說出口。

「現在才想起來啊。」

八云瞪著後藤冷冷地回答。

這死小鬼講話有夠沒禮貌。

後藤手腕用力,忍住不把緊握的拳頭舉起來。

「啊,說得也是。之前見面的時候我應該認出來的,可是你變得太多了,所以才沒認出來。再說那時候你還這麼小。」

後藤把手掌平舉在腰間附近。

八云用冰冷的視線盯著後藤。

——明明只是個小鬼,眼神卻十分冷酷。少用那種眼神盯著我看。

「剛才揍你的家伙是你同學嗎?」

後藤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把話題拉了回來。

可是八云根本不打算回答。明明是關于自己的事,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

「把名字說出來,這可是名副其實的暴力。」

後藤碰觸八云的肩膀,在這瞬間他整個人彈了起來。

「不要雞婆多管閑事。」八云用散發敵意的聲音說道。

「這不算多管閑事吧,我說這些話是在為你著想。」

「這就是多管閑事。你只是現在稍微處理一下,之後你就通通不管了。既然這樣打從一開始就別插手。」

——死小鬼,我耐著性子聽你說話,你就給我大放厥詞。

後藤的理性整個短路了。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你該不會以為只有自己很痛苦吧?」

「你想說什麼?」

「痛苦的人不是只有你而已!人類就是互相幫忙才活得下去!就像當時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死了!」

後藤一把揪起八云的衣襟威嚇他。

「……誰……」

八云把臉別開,小聲說道。

「有話想說的話就給我說清楚啊!」

後藤放聲大吼,八云的紅色左眼再次看了過來。

後藤的背脊突然竄過一股寒顫。

「誰拜托你救我了?」

「欸?」

後藤聽不懂八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出言回問。

「誰拜托你救我了!要是我就那樣死了該有多好!因為我活著才會受苦!為什麼母親要殺我?我是不被需要的人嗎?我是為了什麼而來到世上的?你可以回答這些問題嗎?」

八云面紅耳赤地說個不停,那股魄力簡直會讓人產生他是否變成惡魔的錯覺。

後藤震懾于他的氣勢之下,甚至無法冷靜思考他提出的疑問是什麼意思。

「你明明答不出來,干嘛救我?你說啊!」

八云朝向後藤怒吼。

這家伙到底在說什麼啊?只不過因為有個生命快要在我眼前消失了,所以我伸手相助,我壓根兒沒想過之後的事。

憤怒和困惑混雜在一起,後藤徹底喪失理智。

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後藤卻自然舉起拳頭,朝向八云的側臉揮去。

八云跌了個四腳朝天。

挨了這麼一拳,八云方才的氣勢都不見了;他露出茫然的表情,好像被惡質的整人計劃擺了一道。

「閉嘴,死小鬼!那種事不會自己想啊!既然你這麼想死,我干脆現在在這里殺了你!」

後藤放任滿腔怒火再次高舉拳頭。

「混蛋!你在干嘛!」

吼叫聲傳來的同時,後藤的後腦勺傳來一陣劇烈的沖擊。

眼前的地面不停搖晃,後藤無法站直身體,崩潰似地跪了下來。

——是哪來的家伙?

後藤甩頭抬起臉。

「你年紀都這麼大了,還想勒索別人啊?」

宮川雙手插腰、兩腿打開俯視著後藤。

真不知道他在這時機插手是好是壞——

「待會我要仔細聽聽看是怎麼回事。」

後藤再次看向八云。

我自己也不懂,為什麼要對一個小孩這麼意氣用事,說不定是因為他很像以前的我吧。

後藤自嘲地笑了。

9

八云大概會在我准備晚餐的時候回來吧。

可是一反明美的預期,即使菜肴已經擺滿矮桌,八云也沒有回來。

當時果然應該追上去的,明美感到後悔莫及。

「嗯,看起來很好吃。別等八云了,我們先吃吧。」

一心悠哉地說著,還偷吃了一塊炸雞。

一心吃得津津有味,笑顏逐開,打算讓坐在膝蓋上的奈緒也吃一口。

「奈緒她還不能吃這些。」

「這樣啊,好可惜呢,明明這麼好吃。」

一心聳聳肩膀,宛如惡作劇被發現的孩子般。

明美知道自己的個性就是愛操心,可是她覺得一心正好相反,實在悠哉過頭了。

「我出去看一下。」

正當明美站起身來的時候,八云走進起居室。

「你怎麼了?」

看見八云的臉龐,明美忍不住驚叫出聲。

他的模樣真是淒慘,全身上下到處布滿擦傷,嘴唇上有出血的痕跡,臉頰上整片都是瘀青。

而且左眼的瞳孔變色鏡片也掉了,紅色眼睛就這樣露了出來。

「你還好吧?」

八云推開打算觀察傷勢的明美。

「沒事。」

「這不算沒事吧。」

「別管我!」

八云擺出凶惡的模樣,瞪視明美。

被他這麼情緒化的排斥,明美無話可說。

「你上哪去了?」

一心代替明美質問八云。

「我去調查你們拜托的事。」

想必很痛吧。

八云壓著下巴,扭曲表情做出答覆。

「去學校了嗎?」

「對。」

八云簡短地回答,然後盤腿坐下

一心說了聲「原來如此」,然後心領神會地點了頭,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他只是問了地點,好像就連受傷的原因都看出來了。

「這是什麼?」

八云露出訝異的表情,指向矮桌上的菜肴。

「看也知道啊,是晚餐。」

一心愉快地笑了。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那你想問什麼?」

經一心如此反問,八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

明美覺得他在這種地方果然還是像個青春期的少年。

「好啦,快吃吧。冷掉就可惜了。」

一心出書催促八云,八云猶如警戒的貓般目不轉睛地盯著矮桌。

明美走進廚房,打開電鍋把飯添在碗里遞給八云。

八云看來似乎無法理解現狀,拿著碗愣在那里。

「我要開動了。」

一心合掌以後,好像餓壞了似地拼命吃飯。

雖然八云一開始還在窺探大家的臉色,最後大概是敗給食欲了,默默地開始吃飯。

今天應該是大家第一次眾在同一張餐桌吃飯,感覺上卻像每天反複上演的日常一景。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該有多好。

明美心里無法不如此期望著。

自從遭遇那樁案件以後,她一直懷抱恐懼活到現在——

甚至曾經想像十年以後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然後感到絕望。她一直相信自己已經沒有光明的未來了。

可是,說不定有一天這種幸福的未來,也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有一天能像這樣過著普通的生活,一家人每天圍繞著餐桌用餐?

如果和一心在一起的話,一定可以的——

明美對于為了無法實現的願望而雀躍不已的自己感到難為情,都這麼大把年紀了,臉頰還紅了起來。

「對了,八云。之前那件幽靈的事,你查出什麼了嗎?」

一吃完飯的同時,一心立刻切入正題。

八云原本稍微松懈下來的表情,猛地僵硬起來。

「我不想談這件事。」

八云只說了這句話就沉默不語。

感覺上他好像已經掌握解決靈異現象的線索了,但是他不願意去實踐。

「你知道卻束手旁觀,等于是罪過。」一心靜靜地說道。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八云的聲音脆弱到仿佛快消失了。

「就算你不知道該怎麼做,既然清楚內情的話,不是應該做點什麼嗎?」

「要是我做了,我又能得到什麼?」

八云逃避和一心對話似地站起身來。

「我們不是在談這件事。」

昨天八云應該還打算主動破解發生在佐知子身上的靈異現象,現在態度卻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難到跟八云身上的傷有什麼關系嗎?

「我已經盡力了,我不想再繼續插手管這件事。」

八云單方面的宣言,無視于一心的制止便離開起居室。

「受不了,他這麼頑固實在不行啊。」

一心面露似哭似笑的表情低垂著臉——

10

後藤邊開車邊斜視副駕駛座上的宮川。

宮川一臉嚴肅地抽著煙。

因為宮川本來就長得一臉凶相,所以很難判斷他是否還在生氣。

「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後藤不知道已經道了幾次歉。

「你別在意了,既然事情最後解決了就好。」

宮川粗聲粗氣地說道。

真要說起來的話,事情是結束了沒錯,可是後藤依然無法釋懷。

後藤被宮川制止以後,已經做好八云可能會向他提告的覺悟。

但是八云卻開口說了完全不同的話。

——我已經忘掉了。

因為他說得實在太干脆了,後藤反而感到不知所措。

先撇開這件事不談,後藤看不出來八云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麼。

疑問逐漸發酵,轉變為焦躁,最終成為近似憤怒的情感。

「後藤,你認識那個小鬼嗎?」

宮川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撚熄詢問。

「對,直到剛才我都還記不起來。那個小鬼小時候差點被自己的母親殺了。」

「然後呢?」宮川催促他繼續往下說。

「當時我駐守在派出所,碰巧救了他。」

「原來如此,那他母親為什麼要殺害自己的孩子?」

宮川點燃新的香煙,身體深深陷進座位里。

後藤心里也抱持著這個疑問。身為關鍵人物的母親在案件發生以後就失蹤了,所以沒辦法把話說得很肯定,不過心里倒是有個底。

「宮川大哥你也看到了吧,他的眼睛……」

「嗯。」

大概是回想起八云的紅色左眼了,宮川閉上雙眼。

「說不定跟那只眼睛有關系。」

「煩惱懷有障礙的孩子未來要怎麼活下去,所以先殺了他再自殺……這是常有的事。」

宮川說得沒錯,類似的案件時有耳聞。

大部分的情況都是監護人陷入精神官能症,無法做出冷靜的判斷。八云的母親或許也經曆了相同的境遇——

可是後藤依然無法釋懷,他立刻就找到是什麼原因。

「但是就他的情況來說,他只有左眼是紅色的。」

他的外貌和別人有些不同,僅只如此而已,這跟會對生活造成影響的障礙完全不同。

「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樣,一切就很簡單了。」

宮川笑了。

「什麼意思?」

「人類面對異己的時候,可以冷酷到你無法想像的地步。」

「是嗎……」

「那個小鬼因為那只眼睛,應該一直被迫承受數不盡的痛苦。」

宮川說的話或許沒錯。

——誰拜托你救我了?

方才八云所說的話掠過腦海。

「我是不是不該救他?」

盡管無意說出口,這句話卻自然地從後藤的口中蹦了出來。

「什麼意思?」

宮川宛如閱讀英文報紙般露出嚴肅的表情詢問。

既然都把話說出口了,就非得對宮川解釋不可。

「剛才他對我說,為什麼要救他。因為他還活著所以才會受苦……」

「要是當時干脆被母親殺掉,就不用受苦了嗎……」

宮川用低吟的嗓音說道。

「沒錯。」

「他說的話確實有道理,但是你辦不到吧。」

「什麼意思?」

「不管對方是誰,只要眼前有生命即將消逝,你都會伸手相助。你就是這種人。」

「是這樣嗎……」

後藤不懂這句話到底是褒是貶,只好做出模棱兩可的回應。

十年前的那天,我應該救八云嗎?還是——

任誰也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選擇。

畢竟人類就是這麼任性的生物,要是後藤視而不見的話,肯定又會被八云抱怨說「為什麼不救我」。

——受不了,真是既囂張又叫人不爽的小鬼。

但是我想幫他做些什麼。

後藤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浮現這種想法,只是被這樣的感情支配著。

11

明美和一心並肩走著——

奈緒膩在一心的懷中。像這樣子三個人聚在一起,感覺起來就像真的家人一樣。

一心主動提出建議說「我送你們回家」,明美剛開始仍舊堅持拒絕,可是最終還是拗不過他。

盡管對他感到有些歉意,不過明美厭到一股靜不下來的喜悅,這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尤其是在這種寒冷的夜晚,即便沒有直接接觸到肌膚,光是感受他的存在就讓人覺得心頭暖烘烘的。

「真的很抱歉。」

一心眺望滿天繁星開口,嘴里吐出白色的氣息。

「如果你是說八云的事,我才感到抱歉呢。」

明美低頭致意,一心立刻搖搖頭。

「八云他知道內情。」

「是這樣嗎?」

雖然明美也和一心意見相同,此時卻刻意持相反意見。

「其實明美你也這麼認為吧。」

似乎整顆心都被他看穿了。

在一心的面前,曖昧的答覆根本毫無意義。

「是的。」明美作出肯定的回複。

「八云突然轉變態度,任誰來看都會覺得很不自然。」

誠如一心所言,八云本來承諾運用他看得見死者的能力,破解靈異現象之謎,態度卻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他知道內情,而且有意隱瞞。

明美心里這麼認為。不過假設事情是這樣,八云究竟打算隱瞞什麼呢?

「該不會跟今天受傷的事有關吧?」

雖然沒有辦法找出具體的關聯,明美也只能聯想到這件事。

「不,跟那件事沒有關系。」一心如此斷言。

他並沒有問八云到底出了什麼事。

「為什麼你這麼認為?」

「八云不是說他去學校了嗎?」

「對。」

「他大概又跟同學吵起來了。」

「真的嗎?」

明美不由得用力抓住一心的手腕。

八云的傷勢很嚴重,如果阿司他們又對八云動手的話,這就是個問題了。

既然都做到這種地步,已經不算是找碴的程度了。

有必要進行一些適當的處置。

「欸,請你冷靜一點。我也不是握有確切證據才這麼說的。」

「可是……」

明美開始認為一心的推理是正確的。

阿司隸屬于足球社,星期六足球社有練習,他人在學校沒錯。

假設八云真的去過學校,那麼可以想像到他們在學校里碰個正著,然後又演變成爭執。

之前在學校發生的騷動——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像是八云單方面的挨揍,最後阿司卻遭到八云慘痛的反擊。就那年紀的孩子而言,這絕對是無法忍受的屈辱。

而且阿司又是那種自尊心強烈,喜歡用蠻力誇耀自身存在的類型,想必更咽不下這口氣。

「我之前也跟你說過,八云之所以會跟同學吵架,他自己也有很大的問題。」

一心跟明美不一樣,非常冷靜。

「可是八云他沒有錯啊。」

「我沒有錯。只要心里這麼想,人際關系就無法成立。這是我身為監護人的請求,請你暫時別出手,看看他們會怎麼處理。」

「可是……」

明美正打算開口說話,一心卻舉起手制止她,他的眼神直視著明美。

「沒關系,和八云打架的孩子,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不閃躲,從正面面對八云的其中一個人。」

「是這樣嗎?」

明美總覺得這種推測樂觀過頭了。

「至今為止,八云身旁不曾有過那種同學。大家都避免跟他扯上關系。」

一心宛如春風般輕松地把話說出口。

但是明美認為在一旁守護看似簡單,其實是最需要勇氣的選擇。

明美無法像一心那樣抱持達觀的看法。果然還是應該正視眼前的現實,應對當下的情況,然後采取行動進行處置。

明美根本無法判斷哪種選擇才是正確的,只能答應監護人的請求。

「欸,無論八云知道什麼,還是打算隱瞞什麼,為了那個女孩,也只能再多推他幾把了,」

一心忽地放松肩膀的力道說道。

明美也贊成他的意見。

—什麼事都還沒解決。

只要不解決發生在佐知子身上不可理解的狀況,就無法繼續向前進。

「說得也是,要加油羅。」

明美舉起拳頭說道,一心見狀露出微笑。

「怎麼了?」

「啊,抱歉。我不由得回想起過去的事。明美在面對難題的時候,就會說跟剛才一模一樣的話。你一點都沒變呢,我一想到這點就覺得很高興。」

經他這麼一說,或許是這樣沒錯。

可是——

「我覺得自己變了。」

明美發生過許多悲傷痛苦的事,甚至曾經有段時期迷失自我。

青春時代懷抱的夢想也早已化為幻影,現在光是忙著面對眼前的現實就用盡所有力氣了。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長大成人吧。

「不,明美你跟以前一模一樣。」

一心難得用欽佩的表情看著明美。

被他用這種眼神盯著看,總覺得叫人好難為情。

仔細想想,當一心擔任家庭教師的時候,明美還不曾正面看過他的臉龐。

正當明美為輕飄飄的不適感困惑之時,終于抵達公寓前面。

「你家在這里呀。」

「是啊。」

一心又恢複成平常笑容滿面的模樣。

「真的非常謝謝你。」

明美鞠躬致意,從一心的胸前把奈緒抱過來。

同時奈緒卻像著火般拼命哭了起來。

奈緒在離別時哭成這樣,還是第一次。

畢竟時間都這麼晚了,她大聲哭泣讓明美不知所措。

這孩子雖然既年幼又失聰,卻也察覺到即將和一心分離,而且不願離開他身邊。

「奈緒,下次見。」

一心撫摸哽咽抽泣的奈緒頭部。

仿佛施了魔法般,奈緒又展露笑容。

明美再次向一心低頭致意,然後爬上公寓的樓梯。

來到玄關前回頭一看,一心正抬頭仰望看向這里。

「晚安。」明美輕聲低語著。

12

後藤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大大伸了個懶腰,關節啪嘰啪嘰的作響。

從案件發生之後,連一次都不曾躺平睡覺。身體累積了大量疲勞,睡醒時的感覺差到不行。

原本想抽一根煙,煙盒卻空空如也。

「該死!」

咒罵出聲的同時把煙盒扔了出去。

「累成這副德性,真不像你。」

宮川遞出裝有咖啡的紙杯。

「居然會體貼我,宮川大哥才更怪咧。」

「想用咖啡洗臉嗎?」

宮川面露凶神惡煞的表情瞪了過來。

聽起來不像是玩笑話,還是趁他動手之前老實收下咖啡好了。

咖啡的苦澀味道逐漸在干燥的嘴里擴散開來。

「不過,目擊情報居然少到這種境界,也算是稀奇了。」

後藤邊大打呵欠邊說道。

他們根據密報者的目擊證詞持續打聽消息,時至今日依然無法獲得有力的證詞。

負責搜索下村行蹤的小隊也一直無法掌握他的蹤跡。

完全走到死胡同了。

「廢話,因為我們搞錯了。」

宮川浮現桀驁不馴的微笑。

「搞錯?」

後藤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嗓子都破音了。

「我們以為那天在天橋上監視我們的男人就是密報者。」

宮川說得沒錯。

所以在搜尋目擊證詞時,也是四處打聽和那男人特征相符的人物。

可是從宮川的語氣聽來,該不會——

「不是他嗎?」

「對,今天早上鑒識人員來過了,那個信封上不是留了根頭發嗎?」

聽了宮川說的話,當時的記憶同時在後藤腦中鮮明的複蘇。

里面只參雜了一根頭發。

「嗯。」

「根據鑒識的結果,那根頭發上面有染發劑。」

「染發劑……嗎?」

雖然這能夠成為一項證據,但是不足以借此縮小范圍吧。

「沒錯,是超市里面賣的染發劑。」

「任誰都買得到呢。」

「問題不在那里。」

「什麼意思?」

「那個染發劑是女性專用的。」宮川得意洋洋地說道。

——女性。

後藤的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那,我們……」

「沒錯,我們搞錯了,以為你看到的男人就是密報者。這下得重頭開始打聽消息了。」

宮川自暴自棄地說道,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

——居然有這種事!

這次打從一開始就不停凸槌,如果不快點挽回名聲,就會被貼上廢物的標簽。

「走了!」

後藤充滿氣勢地站起身來。

「欵,你等一下。還有另外一件事。」

跟焦躁的後藤相反,宮川悠哉地點燃香煙。

「什麼事?」

後藤再次坐回椅子上,面向宮川。

「今天早上,在下村醫院工作的女護士出面了。」

「女護士出面了?她是跟案件有關的人嗎?」

宮川用力點頭。

「那個女護士用全盤托出作為代價,要求接受警方保護。」

「也就是說她知道下村干的勾當羅?」

「對。」

仔細想想的話,她理所當然知道這一切。

這樁案件光靠醫師一個人是辦不來的,必須有共犯協助,但是——

「接受警方保護又是怎麼回事?難道有人在追殺她嗎?」

「昨晚下村到她家去了,問說向警方報密的人是你嗎……」

——原來如此。

盡管下村身為警方追捕中的嫌犯,依然殺紅了眼,拼命想找出謀害自己的人。

「那個女護士就是密報者嗎?」

「如果是的話,我們就用不著這麼辛苦了……」

——不是嗎。

「看來得搶在下村之前先找到密報者才行。」

「就是這麼回事。」宮川用力點了頭。

13

就算到了周一,佐知子也沒有來上學。

——這種狀態究竟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面對這種膠著的狀況,導致明美懷抱著焦躁不安的心情進入教室,學生們也靜不下來。

明美一如往常站在講台上動也不動地環顧教室,發現有三個空位。

一個是佐知子的座位,另一個是鄰座的八云——

以及最前面阿司的座位。

早上朝會時間的時候,他們兩人都還在座位上。

如果只有八云不在的話,他大概跟平常一樣翹課了吧;可是連阿司都不見人影,這就叫人無法不掛心。

「八云和阿司呢?」

明美朝向全班詢問,可是沒有人開口回答。

不是因為不知道所以答不出來,從氣氛感覺起來是「雖然知道但是不想回答」。

靜靜等了一陣子,坐在窗邊的多惠舉手了。

「多惠,你知道嗎?」

「我想他們兩個人都在屋頂上。」多惠用清晰的口吻說道。

坐在斜後方的洋平裝模作樣地說了句泄氣話「欸,真是的」。

「屋頂上?為什麼?」

洋平拉住多惠的手腕。

「你別說些多余的話。」

洋平自以為講得很小聲,實際上明美全都聽見了。

「洋平,我在問多惠。」

明美有種不好的預感,用平常不曾表現出來的尖銳口吻逼問。

「阿司把他帶出去了。」

多惠雖然介意洋平的視線,但依然把話說出口了。

「你干嘛說出來啦!這是男人的問題啦!女生少插嘴!」

洋平有些亢奮地逼近多惠。

「你很吵欸!你們根本不像男人!之前不是還集體圍毆齊藤嗎!我都看到了!」

多惠用不輸給洋平的音量大吼,然後用雙手遮掩臉龐,突然哭了出來。

坐在附近的女孩們圍繞在多惠身旁。

「啊,他害多惠哭了。」

「差勁透頂!」

女同學異口同聲地責罵洋平。

遭到炮火集中攻擊的洋平,忍不住捂住耳朵趴在桌上。

教室內陷入一片混亂。

雖然明美得先讓場面平靜下來,可是有件事必須優先處理才行。

「這堂課自習!」

明美單方面做出宣告,從教室奪門而出。

——那個打人的孩子,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從正面面對八云。

一心如此評價阿司。

可是從明美的眼里來看,阿司的行為已經太超過了;要是繼續放任他不管,有可能會導致暴力橫行。

——希望我能趕上。

明美如此祈禱著,推開通往屋頂的門。

——他們在那里,

八云和阿司面對面站著。

仿佛隨時開打的鍾聲都會響起,有股緊迫的氣氛籠罩著他們。

正當明美打算擋在兩人之間的瞬間,阿司對八云低下頭。

「拜托,你應該有辦法救佐知子吧。」

聽了阿司說出料想不到的話,明美頓時停下腳步,硬把說到嘴邊的話吞進去。

「什麼意思?」

八云面無表情,目不轉睛地看向阿司。

「昨天我去探望佐知子了。然後那家伙說她被幽靈附身,你知道可以用什麼方法救她,沒錯吧?所以拜托你了。」

阿司捉住八云的肩膀,拼命低頭央求了好幾次。

恐怕阿司做了相當的覺悟才面臨這種場面吧。

向自己的情敵低頭。

對青春期的少年來說,應該沒有比這種事還要來得更加屈辱了。

「說什麼自私的話……」

八云甩開阿司的手。

明美和轉過身來的八云對峙。

雖然明美想要對八云說些什麼,聲音卻哽在喉頭不成話語。

「拜托你了,救救佐知子吧。」

阿司從後面追上八云,繼續懇求。

八云的雙肩開始微微顫抖,仿佛有股黑色火焰從他的身體冒了出來。

「之前隨你們高興任意踐踏我,這次卻要求我伸出援手?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八云緊握雙拳,看向卷云飄過的天空說道。

至今阿司一直把八云當做眼中釘,不斷惡意中傷他。

不僅如此,阿司還動不動就找碴,甚至做出暴行,為了泄憤而集體圍毆八云。

從八云的立場來看,他根本不可能會接受阿司的請求。但是八云的怒吼,應該不只是朝向現在這個瞬間的阿司。

這股憤怒一定針對著母親,以及至今曾經出現在他人生中的所有人——

「八云。」

八云用熾熱燃燒的眼神瞪視呼喚他的明美。

即使沒有化為言語,八云心中深藏的負面情感也傳了過來。

一心說得沒錯,就在此刻必須有個人從正面面對八云才行。

——這個角色就由我來扮演吧。

明美的心里萌生了堅強的決心。

明美一直對八云感覺到某種類似牽絆的東西,一定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也拜托你。八云,拜托你救救小佐。」

面對明美的訴求,憤怒的火焰從八云眼中消失,看起來有些淚眼盈眶。

「我不要!我跟這些家伙一點關系也沒有!為什麼非得犧牲自己重要的東西幫助他們!」


明美心里早就明白八云會拒絕。

可是他拒絕的理由卻和明美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犧牲自己重要的東西。

八云想要守護某個重要的東西,所以途中放棄解決這樁案件了嗎?

八云總是擺出否定世界上所有一切的態度,這樣的他會想要守護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明美不可能會知道。

「八云,你想要守護什麼?」

八云將視線從出書詢問的明美身上移開。

「這樁案件跟你重要的東西有關嗎?」

「閉嘴!」

八云硬把明美推開打算離去。

可是明美用身體擋住他的去路。

——我必須面對八云才行。

「閃開。」

「不,我不閃開。八云你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跟你無關。」

明美按住八云的雙肩,讓他的身體確實面向自己。

兩人眼神對上了。

他的眼神悲傷至極。

「你不好好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別人不會懂,所以說出來吧。」

八云甩開明美的手。

「你也差不多該住手了,為什麼要妨礙我?我沒有義務為了幫助這些家伙,自己付出任何犧牲。」

明美不知道八云心中隱藏著怎樣的感情,可是他的表情看來十分扭曲,內心脆弱地動搖著。

他正在陷入苦惱——

他看起來總是面無表情,一直封閉自己的感情。現在正是打破那層殼的時候。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是的話又怎樣?」

「那麼你的想法就大錯特錯了。」

「大錯特錯?」

「建立在別人不幸之上的幸福是不對的,為了要守護某些東西,而對別的東西見死不救,不能說是對的吧。」

聽了明美的話,八云虛脫無力地仰視天空。

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專注地眺望蒼穹。

明美定睛看著八云的雙眸,耐心等待他的話語。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八云的聲音仿佛錄壞的錄音帶一樣嘶啞。

「對,我是認真的。」

聽了明美的話,八云又再度陷入沉默。

阿司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昨天舅舅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

過了一陣沉默之後,八云直視明美說道。

「一心老師他……」

「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經他這麼鄭重地詢問,明美的自信不由得動搖了。

這麼做真的好嗎?難道這樣不會讓八云的心背負深刻的傷痕嗎?

「對,我真的這麼認為。」

明美盡管迷惑依然點頭。

八云突然放松力氣,只有一瞬間——他笑了。

「今晚到櫻花樹前面來,還有……」

八云把話說到這里,轉過身去指向阿司。

「你把那個被幽靈附身的女生帶來。」

話鋒突然轉到阿司身上,他驚訝到兩眼圓睜。

「八云,小佐由我帶過來。」

既然要把佐知子帶過來,必須對她的父母解釋才行。

畢竟之前曾經發生過那樣的事,要是阿司過去的話,事情有可能會演變得越來越麻煩。

可是八云似乎對這點相當不滿,焦躁地拼命亂抓頭發。

「我之前也說過了,你不可以去。凡事都有先後順序,你只要晚上過來櫻花樹前面就好。你把那個女生帶來,聽懂了吧。」

八云再次重複下指示,要求他們同意。

明美和阿司雖然聽不懂其中的涵義,依然點頭答應了。

八云或許是對他們的反應感到滿意,把雙手插進上衣口袋里,低著頭舉步離去。

明美絕對不可能知道,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14

今天四處打聽消息也一樣落空了。

後藤拖著倦怠的心情把車開進警署的停車場。

雖然將密報者從男人換成女人,重新進行調查打聽消息,但也不是馬上就能得出成果。

就算本來就不覺得能夠立刻找到,但即便如此,疲勞依然排山倒海地殘留在身上。

「照這樣下去能抓到犯人嗎?」

後藤開門下車,自言自言地喃喃說道。

宮川同時敲了他的腦袋一記。

「不要像菜鳥一樣說泄氣話,不是能不能逮捕他,而是要逮捕他才對。」

宮川簡短扔下這句話,然後大搖大擺朝向正面玄關走去。

宮川確實說得沒錯。

後藤搖搖頭轉換心情,然後追在宮川的身後。

「後藤,有人找你。」

正當他打算穿過接待櫃台前面的時候,總務部的警官把他叫住了。

後藤滿腹狐疑把視線轉向大廳。

有個身穿西式制服的少年,低頭坐在大廳擺設的長凳上。

——是那家伙。

「喔,是小鬼你啊。你的傷勢怎樣了?」

宮川搶在後藤之前率先出聲搭話。

八云緩緩地抬起臉來,表情簡直就像剛參加過喪禮般陰郁深沉。

「找我有事嗎?」

後藤也走到八云身邊搭話。

八云一臉不耐煩地抓著頭發站起來。

他的兩眼呆滯無神,看起來仿佛做了什麼悲壯的覺悟。

「我希望你們跟來看一下。」八云說道。

「去哪里?」

「來就知道了。」

——這家伙是怎樣?居然把警察叫出去,腦袋瓜在想些什麼啊?

後藤不知該如何判斷,轉頭看向宮川。

宮川似乎感覺到了些什麼,用下巴示意後藤要走了。

既然是上司的命令就沒辦法了。雖然不知道會出什麼花樣,也只好奉陪了。

「你會帶路吧?」

八云點頭。

宮川帶頭走在前面,離開方才剛返回的警署。

——這小鬼到底在想些什麼?

來到停車場,後藤坐進警車的駕駛座,宮川坐在副駕駛座,然後八云坐在後座。

「然後要上哪去?」

後藤透過後視鏡看向八云。

「學校。」

八云猶如陷入沉思般眺望窗外說道。

「學校?」

——越來越摸不清頭緒。

現在應該早就放學了,難道他打算溜進夜晚的學校進行試膽大會嗎?

「好歹你也把兩個警察帶了出來,說明一下吧。」

宮川用勸說的口吻詢問八云。

「事先把警察找來見證比較方便,避免事後造成問題。」

八云維持相同的姿勢說道。

「我們怎麼可能接受那種隨便的說明?」

後藤忍不住插嘴。他講得太過抽象,根本搞不懂他在說什麼。

「即使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八云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

「不好意思,我們也不是閑著沒事干;既然你不肯說明,只好請你下車了。」

後藤轉向後座逼近八云。

原以為他會仔細說明來龍去脈,八云卻低聲說著「這樣嗎……」便打算開門下車。

「算了,有什麼關系嘛。」

出乎意料的居然是宮川叫住八云了。

「宮川大哥。」

「就算是為之前揍了他道歉,今天就稍微奉陪他一下吧。」

經宮川這麼一說,後藤也只能閉嘴服從了。

「去學校就好吧。」

後藤粗聲粗氣地說道,然後發動車子。

15

明美一個人佇立在後院的櫻花樹前。

陷入沉睡的校舍,散發出詭譎的存在感。

時間已經超過晚上八點了,但是八云跟阿司都還沒現身。

果然還是應該由我負責把佐知子帶來——

宛如察覺到明美的後悔般,干枯的櫻花樹枝隨風搖晃沙沙作響。

——八云到底打算在這里做什麼呢?

八云他看得見幽靈,但是無法除靈。這是他自己親口說的。

可是他卻打算把相關者聚集在一切開始的地方。

就像電視上看到的除靈場面一樣。

不知道今天已經歎了第幾次氣,終于看到有人影朝向這里過來——有兩個人。

明美定睛凝神細看。

那是阿司和佐知子。

阿司硬拉著面露空虛表情的佐知子手腕。

「那家伙呢?」

阿司一來到這里,立刻環顧四周詢問。

「他還沒來。」

「那王八蛋,該不會又開溜了吧?」

阿司緊握拳頭,輕輕咬著嘴唇。

佐知子雖然什麼話也不說,卻看似痛苦地壓住胸口,向明美投以空虛的視線。

簡直就像失去意志的死人。

「沒問題的,八云不會逃跑。」

明美這麼說不是為了安撫阿司和佐知子。他一定早就看穿一切,而且知道要用什麼方法解決這個狀況。所以他不會逃跑。

雖然沒有任何根據,明美卻如此確信。

「不要!」

佐知子突然尖叫跪了下來,用雙手捂住耳朵。

她似乎在害怕些什麼,肩膀劇烈顫抖著。

豆大的汗珠逐漸浮現額頭。

「小佐,你沒事吧?」

「他在哭!這孩子他在哭!」

佐知子披頭散發地大吼。

阿司張口結舌,驚訝地僵在原地。

「這孩子是指什麼?」

佐知子根本沒有回應明美的呼喚,身體甚至開始劇烈痙攣起來。

——糟糕了。

明美伸出手打算抱起佐知子。

「還不能碰她!」

有個聲音在黑暗中響了起來。

這個聲音是八云——

但是卻還沒看到他的身影。

正當明美環顧四周的時候,佐知子的痙攣越來越劇烈,她雙手握拳擺在胸前,身體向後仰,眼睛都翻白了。

整個人好像失去意識了。

「小佐、振作一點。」

明美打算把佐知子搖醒。

「我說過好幾次別碰她了。她只是昏倒而已,別緊張。」

八云仿佛從黑暗中浮現出來般現身了。

他沒有戴上瞳孔變色片。

紅色的左眼仿佛在黑暗中散發著光芒。

他凜然佇立在那里的身影,看起來像是做好了某種覺悟。

八云用踏實的腳步筆直朝這里走來。

「讓開。」

八云推開明美,蹲在佐知子面前,解開她在胸前交錯的手腕,用銳利的視線凝視她的胸口。

「怎麼回事?」

八云無視明美的質問,緩緩站了起來。

「喂,佐知子真的沒事嗎?」

阿司忍不住逼近八云。

「你閉嘴!」

八云用尖銳的口吻說道,瞥了阿司一眼。

兩人的視線對上了。

「噫!你、你、你的眼睛……」

阿司嘴巴直打顫,發出慘叫。

他害怕到整張臉都僵住了。

八云至今已經親眼看過幾百次這種反應。

每次都看到這種反應,心里都受到傷害,進而質疑自己的存在意義——

「我不是叫你閉嘴嗎?」

八云面無表情推開發抖的阿司。

阿司說不出話,只能蹣跚地讓出路來。

八云走向櫻花樹根,單膝跪了下來,掃開樹根附近的枯葉,用手指緩緩描繪著裸露的泥土表面。

然後自顧自地點點頭,又站起身來。

「麻煩你們挖這里。」

八云轉過身,朝向黑暗揚聲大喊。

一聽到暗號,有兩個扛著鏟子的男人現身了。是個三十歲左右如熊般的男人,以及身型短小精悍,一臉凶相的中年男人。

明美認識其中一個人。

受到呼喚的兩個男人,盡管浮現詫異的表情,仍舊照八云所書開始用鏟子挖掘櫻花樹根。

八云緩緩轉動脖子,看向明美。

他的眼神虛脫無力,仿佛快要熄滅的燭火般脆弱。

看到那雙眼眸的瞬間,明美突然一切都想通了。

八云原本動身打算解決靈異現象,為什麼卻突然轉變態度。

讓八云躊躇不決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果然如同明美所想像的一樣,八云是個懷有深厚溫柔胸襟的人。

他也因此背負了許多東西,然後為此感到痛苦。

例如像母親的事也是,只要選擇憎恨她就好了,他卻做不到。

所以八云責備自己,痛苦地陷入掙紮。

或許我又讓八云背負了巨大的痛苦——

明美的胸口苦悶到喘不過氣來。

「這是啥啊?」

把土挖到深及腰處的時候,熊般的男人出聲說道。

然後從洞里丟出大石頭,接著拿出二十公分大的正方形木箱。

「小鬼,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嗎?」

身型短小精悍的男人詢問。

八云點頭回應,然後拍掉木箱上的泥土。

上面寫了兩個漢字。

——悠太。

「打開來看看。」

熊般的男人聽從八云的指示,把手放在木箱上打開蓋子窺探里面。

「這、這……這不是人的骨骸嗎!」

呐喊聲響徹黑暗。

「既然你是警察,不過是人骨干嘛大呼小叫。」

八云面帶若無其事的表情說道。伸手接過木箱,用緩慢的腳步走向佐知子身邊。

「喂!你不要隨便碰證物!」

熊般的男人大聲吼叫,但八云卻絲毫不以為意,拿著木箱坐在佐知子身邊。

過了好一陣子,八云動也不動地維持相同的姿勢,然後終于抬起臉來看向明美。

「你過來把她扶起來。」

明美點頭,扶起佐知子的上半身。

在這瞬間,似乎有個沉重猶如鐵錨的東西壓在明美胸口上。

「這麼做真的好嗎?」

八云將視線投向明美,喃喃自語地說道。

——別露出那種眼神,你沒有必要責備自己。你所做的決定並沒有錯。

明美的臉龐自然地流露出笑容。

16

後藤仰望櫻花樹,吞云吐霧。

櫻花樹在春天宛如誇耀自身存在般盛開綻放,但是只要春天一過,就顯得非常詭譎。

樹根用藍色的塑膠布包圍起來,戶外照明把周遭照得一片明亮,鑒識人員和制服員警交互進出,忙得不可開交。

圍籬後方聚集了一堆聞聲趕來看熱鬧的人潮,簡直就像名人訪日一樣騷動不已。

「喂,八云。」

後藤向同樣在身旁眺望櫻花樹的八云搭話。

盡管八云沒有回複,後藤仍繼續往下說。

「為什麼你知道那里有尸體?」

雖然在路上八云一個字也沒說,但是八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櫻花樹下埋了尸體。

假設事情不是這樣的話,就無法解釋了。

如果不能得到足以解釋狀況的回複,那麼就不得不懷疑八云是否涉案。

「我看得見……」

八云眯起雙眼,喃喃自語。

「看得見?」

「沒錯,我的左眼不光是紅色的。它還看得見死者的靈魂,換句話說就是幽靈。」

——你說幽靈?

「你別隨便胡扯瞎掰,世界上不可能有幽靈啦。」

後藤朝向地面吐了一口口水。

把人當白癡耍也要有個限度,難道你以為我會照單全收相信你說的話嗎?

「那我反過來問你,你有什麼證據說幽靈不存在?」八云正經八百地說道。

那張白皙的側臉,看起來就像浮現在黑暗之中。

「欸?」

「因為超越你能理解的范圍,所以你就否定,只是這樣罷了。」

「既然這樣,難道你就能解釋嗎?」

雖然後藤也覺得自己很幼稚,口氣卻不由得粗魯起來。

「幽靈不是新興的妖怪,也不是怪物,而是人類的思念集合體。肉體死亡以後,只有情感以類似電氣信號的形式殘留下來,那就是幽靈的真正面貌……」

「人類的思念集合體?」

「沒錯,所以幽靈沒辦法像你們想像的一樣用詛咒殺人。」

「那你剛才在樹下做的事,難道是除靈嗎?」

八云一臉不耐煩地搖搖頭。

「我又不是靈媒,所以不會除靈;只是因為體質的關系,看得見死者的靈魂而已。」

「那你做了什麼?」

「我只是告訴小孩的靈魂他已經死了,還有他真正的母親到底是誰。」

八云的解釋沒有一絲可疑的地方。

反而條理分明到幾乎無法反駁。

「難道你叫我相信你說的話嗎?」

「我又沒要你相信我。因為你問我,所以我才回答,僅只如此罷了。」

八云放棄似地突然垂下肩膀。

後藤至今看過數不盡的犯罪者,滿口瞎說什麼「是惡魔幽靈唆使的」之類的,一些叫人聽不懂的犯案動機。

所以他打從一開始就覺得那種說法不過是借口。

但不知為何,只有八云說服了後藤,認為他說的是實話。

——我居然相信這種玩笑話,根本是個不合格的刑警。

後藤自嘲地笑了,把香煙扔到地上,用腳尖踩熄。

「既然如此你就告訴我吧,那孩子的母親是誰?」

面對後藤的質問,八云驚訝得兩眼圓睜。

「你相信嗎?」

「誰說過要信了?我只是說既然你知道的話就告訴我。」

八云聽了後藤的答覆,邊聳肩邊搖頭,輕輕地踏出一步。

「根本用不著我來說,馬上就能找到母親了。而且……」

從他的語氣聽來,好像真的知道誰是母親。

後藤等著聽八云接下來要說什麼話,可是八云就此不再開口說話了。

「喂!」

八云無視後藤的呼喚,筆直地跨步離去。

後藤看著他的背影,胸口疼了起來。

——明明只是個小鬼,背影居然那麼哀傷。

小鬼就要像個小鬼,只要想明天的事就好。為什麼那家伙總是那副哀傷的模樣?

「你發什麼呆啊?有戀愛的煩惱嗎?」

不知不覺間站在身旁的宮川,輕輕戳了後藤的肩膀一下。

「戀愛的煩惱?是在說宮川大哥你嗎?」

「少說傻話了。」

宮川面露苦笑,隨後叼起香煙;可是卻不打算點燃,只是咬緊濾嘴。

「剛才鑒識人員說了,那具遺體缺了一只手腕。」

聽到這番說明,即便是頭腦單純的後藤,也想像得到是怎麼回事。

根據畠所言,在下村醫院後院發現的遺體多了一只手腕。換句話說,這兩樁案件有所關聯。

「為什麼會埋在這種地方呢?」

「天曉得,所以現在才要開始查啊。」

所言甚是。

「別說這些了,那個小鬼為什麼知道那里有遺體?」

宮川提出的疑問跟方才的後藤一模一樣。照一般的想法來思考的話,任誰都會導出相同的疑問。

「他好像看得見。」

後藤在思考之前先把話說出口了。

「看得見?」

宮川的嗓音破聲,皺起眉頭,那副表情看起來好怪。

我剛才也是那副表情嗎?——這麼一想,後藤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別笑了,好好答話啊。」

「那家伙……八云他看得見死者的靈魂。」

「死者的靈魂?」

宮川無法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把頭歪向一邊。

這倒也是,畢竟這說法太過異想天開了,所以腦袋會拒絕接受這件事。剛才的後藤也是如此。

「我是說,那家伙看得見幽靈。」

後藤把話說出口的同時,宮川嘴里的香煙掉到地上。

17

隔天明美以身體不適為由向學校請假,造訪一心的寺廟。

惟獨一心,明美想在真相大明之前親口把一切告訴他。

一心默默傾聽明美的話語,然後接受了一切。

他的胸懷如此深厚寬闊,令明美的胸口不禁揪緊了。

人生就是如此不可思議,因為一些微小的契機就能導致巨大的變動。

到今天為止,明美一直認為自己什麼也做不到,只能隨波逐流;但是因為跟一心和八云相遇,劇烈地轉變了她的想法。

可是,等我察覺到時已經太晚了——

我明白即便道歉也不會被原諒,也不希望他原諒我。

不過,盡管如此——

穿越寺廟的樓門,在快要抵達斜坡的地方,發現有個少年的身影朝這里走來,明美停下腳步。

「八云。」

就在明美開口的同時,八云也停下腳步。

他站在銀杏樹夾道中的身影,看起來就像隨處可見的國中生。

但他的肩膀上卻背負著巨大黑暗。

「你在這里做什麼?」

八云尷尬地把視線落在腳邊。

「我才要問八云你呢,現在應該還沒放學喔。」

八云大概把明美說的話解讀成責罵了,焦躁地不停亂抓頭發。

「放棄講課在這種地方閑晃的老師根本沒資格說我。」

「你說得也是。」

八云說得沒錯。

明美覺得眼前的情況有點奇怪,因而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

「對不起,別在意。」

明美先收起笑意,再緩緩走向八云身邊。

原以為八云會逃開,八云卻仿佛等待明美過來般,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

在這一刻,我終于第一次踏進八云心牆的內側。明美心里是這麼想的。

雖然也許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你都知道了吧?」

明美努力堆出笑臉說道。

八云眯起來的雙眼,飄搖不定地擺動著。想必他心里仍舊存有猶豫吧。

——這麼做真的好嗎?

「對。」

過了一陣子之後,八云簡短地回複。

「從什麼時候開始?」

「你也早就知道了吧?就是最先去那個女生的房間時。」

——果然如此。

正因為八云看穿一切了,所以去過佐知子的房間以後,才會突然改變態度。

——你早就知道了嗎?

明美回想起當時八云說的話。

「這樣啊……」

「那孩子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而且他在找自己的母親。」

八云的這句話狠狠地剜進明美的心窩。

——他一直在找我。

「可是他怎麼會附身在小佐身上?」

既然那孩子一直在找母親的話,他應該附身的對象不是佐知子。

而是我才對——

「白天人太多了,所以他沒辦法找到母親;晚上那孩子醒來的時候,剛好那個女生因為試膽大會來到附近,彼此的波長碰巧符合。附身在那個女生身上的理由就只是這樣而已。」

八云說到這里吐了一口氣。

我不太懂幽靈的事,可是我好像可以理解八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換句話說,就是出乎預料的偶然重疊造成的結果吧。

「你是怎麼知道的?」

「去那個女生的房間時,哭個不停的小孩突然不哭了。然後伸出雙手離開那個女生,試圖攀附到真的母親,也就是你身上。」

八云伸出食指指了過來。

猶如被宣判死刑般陷入絕望。

在那里看穿一切的八云,對明美發出「別再接近那個女生」的警告。

不過明美依然有些地方想不通。

昨晚佐知子醒來以後,說孩子已經不見了。

既然他離開佐知子身上的話——

「那孩子的靈魂現在在哪里?」

八云一語不發,視線投向明美的胸口。

僅只如此就無須多做說明了。

——他現在附身在我身上。

當時胸口感覺到的重量,就是悠太。

「有些人容易看見死者的靈魂,有些人正好相反。這跟愛的深淺無關,而是體質上的問題。」

八云靜靜地宣告。

——是嗎,原來是這樣。對不起。

明美把雙手交錯放在胸前用力抱緊。

「我也有一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為什麼殺了他?因為眼睛是紅色的關系嗎?」

從八云口中吐露了尖銳的話語。

這句銳利的話深深刺進明美的內心深處。感覺痛徹心腑——可是,我非得回答他不可。

因為我有義務必須回答他。

「沒錯。」

仿佛令人產生耳鳴般的一片死寂籠罩了四周。

明美生下的孩子其實是一對雙胞胎。

其中一個孩子是奈緒,然後另一個孩子正是悠太。

悠太天生雙眼就是紅色的。

而且對明美施暴的男人也擁有相同的紅色雙眼。

每當看到自己的孩子就會和那份恐懼重疊在一起。

事前一點征兆也沒有。某一天明美突然遭到綁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甚至被凌辱、毆打了好幾次。

那個男人在明美的耳畔低語。

——你生的孩子會跟我一樣解放人類的憎恨。

明美無法理解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只是本能上知曉那是多麼殘酷可怕的事。

事到如今回想起來,那個男人的目的並非滿足性欲,感覺上他真實的目的其實是生小孩。

因為某種理由,所以他選中我當作目標——

「我好害怕,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每當看見自己的孩子,恐怖的記憶就會複蘇。」

明美結結巴巴地繼續往下說。

八云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側耳傾聽。

其實考慮到八云的心情,就算是說謊也好,也應該回答「不是的」。但不知為何,明美心里認為就是不能這麼做。

我必須從正面面對八云才行。

剛好就在同一個時期,雙親因為車禍雙亡了。

明美精神上被逼到無路可走,幾乎陷入憂郁的狀態。

當她發現懷孕的時候,已經到無法施行人工流產的時期了。

現實和過往記憶的界線逐漸變得曖昧不明。

悠太大聲哭了起來,他的哭聲聽起來跟那個男人的聲音好相似,明美不知道為此驚聲尖叫過多少次。

「那一天,我懷里抱著生下來還沒多久的悠太。」

病房里只有我一個人——

奈緒乖乖在睡覺,只有悠太不管怎麼哄都無法停止哭泣。

明美情緒不定地搖晃著嬰兒。

「那孩子的哭聲聽起來就像那男人的聲音,我嚇到雙手無力……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悠太已經倒在地板上動也不動。我……」

不知道是不小心失手把悠太掉在地上,還是故意把悠太扔到地上——

明美的記憶模糊不清。

即便記憶是正確的,這也不過是借口罷了。

「我害怕紅色的眼睛,所以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明美知道自己的聲音正在發抖,但她把力氣集中在丹田忍著不哭出來。

明美陷入精神錯亂時,下村醫師提出建議。

他這麼說了——幸好還沒有辦理出生登記,我可以當作這孩子不曾出生。

這股惡魔的低語說動了明美的心。

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或許就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可是我還有奈緒。

我不能把奈緒一個人丟下。

明美接受下村的提議,將雙親留下的遺產全數奉上做為代價。

然後每天害怕旁人的視線,懷抱著恐懼一天一天過下去。

——或許有一天真相會攤在陽光下。

明美應該早已獲得的平穩生活,不過是幻影罷了。

我明明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當時的我卻連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都無法察覺。

「你真是個笨拙的人。」

八云笑了。

那是非常平易近人的微笑,和一心十分相似的沉穩笑容。

——你為什麼笑了?

明美無法理解。

「笨拙?」

「沒錯,我告訴你,那只是一場意外。」

「那不過是脫罪的借口。」

八云用力搖頭否定明美的回答。

「那是意外,你沒有把孩子扔到地上,只是不小心松開手了。」

「不對,是我殺的!因為我害怕那雙紅色眼睛,所以松開抱著孩子的手!所以是我殺的!」

明美用盡全身上下的力氣大聲喊叫。

下腹部仿佛被勒緊般陣陣刺痛。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要把孩子的遺體挖起來,埋在學校的後院里面?」

「那是因為……」

我無法讓悠太被埋在醫院的庭園里。

出生後就被掩沒的小孩——至少我想把他安置在自己碰觸得到的地方。

可是既然不能將遺體送去燒成骨灰,就不能放在房間里面。

因為住在一般的小公寓,所以不能埋在院子里。

埋在學校的櫻花樹下是苦思之後的抉擇。

明美本來打算選個適當的時機,搬到有院子的房子里,然後把遺體埋在那里。

「你有點太自責了。」

八云一臉困擾的表情。

一心也曾經像八云一樣說過類似的話。

——為什麼連八云也願意原諒我呢?

「可是,我……」

「你不用再說了。」

八云搖搖頭蓋過明美的話語。

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我真的好想早點和他們相遇。

這麼一來,或許就不會被幻影所困惑,能夠繼續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懷中。

但這已經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了——

不管再怎麼擦拭,眼淚依然不斷滿溢而出。

這個眼淚到底是為了誰而流的——即便去思考也找不出答案。

一定在事情過了更久、更久以後,我才會想通理由是什麼吧。

——即使是這樣的我也能贖罪,朝向明天繼續活下去嗎?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八云等待明美的淚水止住,低垂著雙眼詢問。

「……我打算向警方自首。」

八云似乎不太滿意明美的回答,焦躁地亂抓頭發。

「不是這件事,我想問的是……舅舅的事。」

把話說完以後,八云的耳朵有點紅了起來,抬頭仰望布滿黃色樹葉的銀杏樹。

像青春期少年這一面的八云,看起來格外可愛。

「剛剛我跟一心老師見過面了。」

「然後呢?」

「他知道了這一切,然後向我求婚。」

等明美把話說完以後,一心猶如彌勒菩薩般的面容,突然變得跟煮熟的章魚一樣紅通通的,說「如果可以的話,請你跟我結婚好嗎?」

因為話題實在突然跳太遠了,明美只是整個人愣在原地。

「很像舅舅的作風。」

八云把身體彎了起來捧腹大笑。

——原來八云也會像這樣笑啊。

不管再怎麼說,他果然還是個孩子。明美再次切身體會到這種理所當然的事。

——未來有一天,我也能像他這樣笑著嗎?

「你決定怎麼做?」

笑了一陣子以後,八云如此詢問。

「一心老師其實是我的初戀。」

「然後呢?」

「八云,你反對嗎?」

「那種事又不是由我決定的,隨你們高興就好。」

「我是殺人犯喔。」

「煩死了!法律又沒有規定殺人犯跟和尚不能結婚。再說你也不會被冠上殺人罪名,如果你是在替我擔心世俗的眼光,那你也想錯了。我根本無所謂。」

八云連珠炮地說道。

還真是笨拙到不行的祝賀詞。

但他的話語遠比任何人都更加滲入了我的內心——

「在我回來之前,奈緒就拜托你們了。」

八云露出靦腆的笑容,然後點點頭。

只要有他們在的話,我就不用擔心奈緒了吧;雖然大家都很笨拙,可是那個家里具有深厚的愛。

「以後你要叫我媽媽喔。」

「我拒絕!」

八云又把臉別了過去。

他真是愛逞強。現在就算了,反正近期內我一定會讓你叫我一聲媽媽。

「還有,除了我以外沒有別的老師會去找你,以後你要好好上課。」

「誰要你多管閑事了。」

雖然發生了許多料想不到的事,但或許就跟八云和一心所想的一樣,因為這樁案件為契機,開始有了巨大的轉變。

——我還想再跟大家多相處一些。

這個誘惑掠過明美的腦海,她搖搖頭甩開這個想法。

用不著急于一時。

以後還有更多更多的時間能和他們共度。所以,在那之前——

「我得走了,要是不快點的話就不是主動自首,而是遭受逮捕了。」

明美說出自虐的話語,踏出第一步。

「喂,我這麼做真的好嗎?」

走了幾步以後,八云的聲音傳了過來。

明美沒有轉過身去,因為八云一定也是背對著她——

「你沒有錯。就算最後結果有多悲傷,你都貫徹了自己的信念。我認為八云你生來一定是負責引導許多無法獲救的靈魂,所以……」

「那是你自私的想法。」

八云像是要蓋過明美的話語般說道。

或許這個說法確實是很自私。話雖如此,我也希望事情就是這樣——

「那麼,下次見。」

明美背對八云說道,開始緩緩走向銀杏樹並列的道路。

黃色的樹葉,漫天飛舞、盤旋而下——

18

明美站在燒成一片灰燼的醫院前面。

前往警署詢問宮川隊長人在哪里,他們說就在這里。

現場搜證已經結束,雖然拉上繩子圍了起來,卻沒有看到人影。

明美穿過繩子,一腳踏進醫院的占地里面。

充滿不悅回憶的地方,像這樣毫無痕跡消失無蹤,反倒讓人感到有些哀傷,真是不可思議。

——如果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該有多好。

「這里禁止進入。」

明美聞聲轉過頭去,有兩個男人站在那里。

其中一個人是像熊般的男人,他是姓後藤的刑警。然後另一個人是刑事課的隊長宮川。

明美沉默地向他們行禮。

「你是昨天在學校見過的老師吧。」

後藤指著明美大喊。

宮川皺起眉頭,一邊用掌心摩娑下巴的胡須,一邊擺出陷入思考的模樣。然後終于「砰」地拍了手。

「我想起來了,老師。你就是兩年前那樁案件時……」

宮川把話說到這里就閉上嘴了,想必很難以啟齒吧。

明美在兩年前見過宮川——

是在明美從綁架中逃離,接受警方安置的時候。

雖然實際上負責應對的是女警官,不過宮川也是當時負責追查犯人的搜查人員之一。

本來他們應該沒有機會碰面直接對話,卻偶然在醫院的會面室碰個正著。

——我一定會逮捕他。

當時宮川用喃喃自語般的聲音說道。

或許那句話並不是對明美說的,只是他在自言自語罷了。

可是他的表情充滿真心誠意,明美認為他和自己的父親十分相似。

明美為了逃避罪惡感,決定密報下村的犯罪行為時,選擇宮川作為對象也是基于這個理由。

「其實,我有話想對宮川先生說。」

來這里之前明美心里有些退縮和不安,可是現在卻冷靜到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宮川點頭回應明美的話。

「要換個地方談嗎?」

「沒關系,在這里談就好。」

聽了明美的話,宮川穿過繩子,一腳踏進醫院的占地中。

後藤也隨後跟上。

「對不起,我還沒逮捕犯人。」

宮川面露苦澀的表情點燃香煙。

「沒關系,那件事已經不要緊了。」

聽了宮川懇摯的話語,明美搖搖頭。

宮川默默地咬緊雙唇。

後藤大概是無法理解他們在談些什麼,抱起胳膊面露不悅的表情,但是並不打算插嘴。

「那麼,你想說什麼?」

「今天我是來自首的。」

宮川聼不懂明美的話是什麼意思,吞云吐霧的同時,視線在空中飄搖不定。

「自首?」

「沒錯,我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後悔,所以想要向警方自首。」

「老師,難道你順手牽羊了嗎?」

「不,我犯下的是殺人罪。」

宮川嘴里的香煙掉在地上。

仿佛要確認真偽般,宮川朝向明美投以銳利的視線。

明美只是靜靜承受他的視線。

「拜托你解釋一下是怎麼回事?」

沉默了一分鍾之後,宮川清了清喉嚨才開口說話。

明美點點頭,然後開始娓娓道來。

「昨晚從學校里挖出了嬰兒的遺體對吧?那其實是我生的孩子,名字叫做悠太。他生下來還沒幾天,就被我親手殺害了。」

「那孩子該不會是在那樁案件時……」

明美一點頭,宮川立刻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或許他正在責備至今依然無法逮捕犯人的自己。

可是假設宮川將犯人逮捕歸案,明美認為自己依然會殺害悠太。所以,宮川沒有理由感到自責。

「這間醫院的醫師,在我殺害孩子以後,提議我隱瞞這項事實。我接受他的建議,沒有辦理出生登記,就把孩子埋起來了。」

宮川露出陷入思考的表情。

「該不會找上我密報的人就是你吧?」

明美默默點頭回應宮川的疑問。

下村對明美道出自己的犯罪行為。

買賣人口,非法人工流產,殺害出生後的嬰兒——明美無法原諒下村志得意滿地向她誇耀這些事。

明美之所以選擇密報這個手段,是因為她想要隱瞞自己犯下的罪行。可是仔細想想,世界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或許連明美自己也沒有察覺,其實她內心深處想要遭到警方逮捕,借此從罪惡感中獲得解脫。

「喂,老師。你恨自己生的孩子嗎?你滿腦子都想著要殺害他,想到無法停止的地步嗎?」

「沒有到憎恨的地步……但畢竟會和那樁案件重疊在一起,所以我對他確實感到很恐懼。」

明美試圖把話說出口,但不管怎麼聽,果然都很像自圓其說的借口。

「這樣啊……那你是用什麼方法殺害他的?」

「孩子在我的懷里哭了起來,聽到他的哭聲時,我失神松手把他摔在地上,然後……」

宮川張口結舌地望向她。

「只是這樣嗎?」

「是的。」

明美作出回複的同時,宮川大聲笑了出來。

「老師,我跟你說,那不算殺人。」

宮川把手放在明美的肩頭上繼續往下說。

「所謂的殺人,要先有殺機才能成立。你心里根本沒有殺機吧,所以這不算殺人。而且就算是過失致死好了,判斷基准是你是否曾經事先針對可預知的危險采取對策,但你又不是用勉強的姿勢抱著孩子,所以很難證明犯罪事實。」

「這是什麼意思?」

突然冒出一大堆專有名詞,明美無法理解他說的話。

「欸,簡單來說那只是意外。雖然可能有遺棄尸體或偽造公文的嫌疑,但只要多方考量應對得當,應該可以獲得緩刑吧。」

明美終于聽懂宮川說的話,腿軟到快沒力氣站住了。

說實話,明美原本料想著,從監獄里出來大概是十年或二十年以後的事。

可是現在卻不用多等,馬上就能和一心他們一起生活——

明美明白自己親手導致孩子死亡,懷有這種情感實在太不應該;就算如此,喜悅依然湧上明美心頭。

——就算是這樣的我也還有明天。

明美心里這麼想著。

——哇。

耳畔傳來嬰兒的哭聲。

同時背後傳來劇烈的痛楚。

仿佛灼燒般的痛楚。

壓住背部轉頭一看,下村就站在那里。

他的雙眼充血,齜牙咧嘴的凶狠模樣,抓著刀子刺在明美的背上。

身體逐漸變得僵硬。

「是你嗎?是你說出去的嗎!?我明明幫了你,你卻恩將仇報!」

宮川和後藤打算制服下村。

可是已經太遲了。

下村把刀子從明美背上拔出來,橫向揮了一刀。

刀尖切斷了明美脖子上的動脈。

赤紅的鮮血在眼前噴濺四射。

明美開始耳鳴,身體變得虛脫無力,宛如沉浸在水中無法呼吸。

天空就在眼前。

云朵層層重疊,遮掩了太陽。

沖上前來的宮川朝向這里大喊,可是明美什麼也聽不見——

意識逐漸模糊。

好痛苦。

悠太也嘗過這種滋味嗎?

是這樣的吧。對不起,悠太——

既然我殺了你,不能只有我得到幸福對吧。

再等我一下,我馬上就要過去陪你了。

對不起,奈緒——

媽媽好像沒辦法跟你在一起了。

我好想一直看著你慢慢長大。

對不起,一心老師——

能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盡管只有一瞬間,但我做了個美夢,親身體驗到幸福的感覺。

對不起,八云—

謝謝你願意原諒這樣的我。

因為有你在,所以最後我才能獲得救贖——

你以後也會碰上許多更加悲傷、更加痛苦的事。

可是你一定沒問題的。

因為,八云你——

19

佐知子爬上通往屋頂的樓梯。

雖然我不知道八云做了什麼,不過從那天晚上之後,嬰兒就不再出現了。

心儀的對象為我伸出援手,我還真是個幸福的人。

——我得好好謝謝他才行。

雖然佐知子心里是這麼想的,卻突然發生了令人震驚的案件,級任導師明美遭人殺害了。從那之後,八云有好一陣子沒來上學。

今天他好不容易來學校了,結果早上的朝會一結束,他又一如往昔翹課了。

現在明美不在了,已經沒有人會去把他找回來。

——以後得我由去找八云才行。

佐知子懷抱著類似使命感的心情。

因為接受八云的幫助,佐知子感覺到近乎命運的東西,對他懷抱的心意也比以前更加強烈。

佐知子爬完樓梯,打開門走到屋頂上。

發現八云貼在圍籬上,茫然眺望後院景色的背影。

在佐知子眼里看來,他的背影仿佛在等待某人。

「八云。」佐知子向他搭話。

可是八云連頭也不回。

「是八云你救了我對吧,真的非常謝謝你。」

佐知子鞠躬致意。

「我又沒打算救你。」

八云用倦怠的語氣說道。

他不會誇耀自己所做的事,也不會故意賣人情。

這就是八云瀟灑的地方。

「那也沒關系,讓我做些什麼謝謝你吧。」

佐知子努力裝出開朗的聲音說道。

——八云,轉過來看一下我吧。

佐知子在心中祈禱著。

是願望傳達到他那里了嗎?八云緩緩轉過身來,眯起雙眼看向佐知子。

簡直就像雕刻般端正的五官。

光是他的視線投射在自己身上,就令人怦然心動。

——一定只剩下現在這個機會能傳達我一直累積在心中的情意。

有種直覺如此告訴佐知子。

「我跟你說喔,雖然我一直沒有說出口。其實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了。」

順著一股氣勢把話說出來了。

佐知子的臉染上一片紅,等待八云的回複。

明明佐知子緊張到心髒都快要蹦出來了,八云的表情卻沒有任何改變。

「我不能當你的女朋友嗎?」

佐知子感到胸口苦悶不已,但依然把話問出口。

八云一語不發地低下頭,拿下左眼的瞳孔變色片,抬起臉龐。

那只染上赤紅的左眼看向佐知子。

——跟那嬰兒一樣的紅色眼睛。

佐知子心中逐漸沖淡的恐懼感再次鮮明的複蘇。

——我不要,好可怕,好可怕。

佐知子捂住嘴巴,忍不住把眼神從八云身上移開。

「你們只會用那種方式看人,既然只看表面的話,就別接近我。」

八云冷冷地說道,緩緩踏步離去。

佐知子全身癱軟無力,當場跪了下來。

20

後藤把車停在國中的校門前面,倚靠在駕駛座的座位上。

操場傳來學生們的喧鬧聲。

前幾天發生的那樁案件仿佛不曾發生過。

人類總是會遺忘對自己不利的事,這並不是一件壞事;因為能夠遺忘,所以才能繼續活下去。

後藤也是這麼活過來的。

——可是那家伙又是怎樣呢?

後藤的腦中浮現八云的臉龐。

要是像他那樣不管什麼事都從正面承受的話,總有一天整顆心會支離破碎。

即便如此,後藤也沒辦法為他做些什麼。

這點我心知肚明,可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丟下他不管。

——他來了。

後藤發現窗外八云的身影,開門下車。

「喂,八云。」

八云雖然察覺到後藤的存在,卻裝做沒發現的樣子,打算跨步離去。

「喂,我叫你等一下。」

後藤一把抓住打算走過去的八云肩膀。

「干嘛?」

八云停下腳步,卻甩開後藤的手,惡狠狠地瞪了過來。

受不了,這家伙還是老樣子,渾身帶刺。

「有兩件事。」

「有話快說,浪費時間。」

八云伸手亂抓頭發。

「第一件事,我想告訴你那位老師最後的遺言。」

八云原本往上吊的眼角,稍微垂了下來。

「最後的……遺言?」

八云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濕潤。

本來他應該像同齡的孩子一樣哭泣的,可是八云一直在逞強。

「沒錯,那位老師最後喊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八云張口結舌,十分詫異。

他當然會感到驚訝,不過這是事實。

明美背後遭人刺了一刀,咽喉被切斷,在生命逐漸消逝之時,呼喚了八云的名字。

雖然後藤不清楚詳情,可是身為見證她死亡的人,有種使命感驅使他非得把這句話傳達給八云知道。

因為他沒能救回明美的生命,所以至少想以此贖罪。

「謝謝你願意原諒我,八云,你……」

後藤把話說到這里停了下來。

「然後呢?」

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但是很遺憾的,接下來的話!

「我不知道,說到這里她就斷氣了。」

「你真是沒用。」

八云扭曲表情歎了一口氣,然後打算直接離去。

「等一下,我不是說有兩件事嗎?」

後藤抓住八云的手腕,讓他面向自己。

八云焦躁地咂嘴,可是這點程度才嚇不到後藤。

「你說你看得見幽靈吧?」

「你不是不相信嗎?」

被他說中痛處了。

畢竟一一辯解也很麻煩,後藤干脆當做沒聽到繼續往下說。

「我有東西要你看一下。」

後藤邊說邊從口袋拿出一張照片,拿到八云的眼前。

「這是干嘛?」

八云面露驚訝的表情。

「在某個發現遺體的案發現場拍攝的靈異照片。」

「看也知道。」

「我要你幫忙協助搜查。」

八云一副無法置信似地搖搖頭。

「你打算利用我嗎?」

「不行嗎?腦袋好的家伙,就該拼命埋頭處理文書工作。像我這種體能發達的白癡,就負責四處奔走。每個人都活用自己擁有的特殊技能,這就是所謂的社會。」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也一樣。既然你看得見,就好好活用這點吧。這應該不是什麼特別的事。」

八云用宛如看見思心東西的眼神看向後藤。

——無法理解。

他的表情仿佛正在這麼說。

可是後藤並不認為自己說的話有什麼不對。

「既然你看得見,就幫個忙吧。」

後藤再次往他背後推了一把,可是卻徒勞無功。

八云一語不發,快步離去。

後藤本來煩惱著該不該追上去,不過今天還是先算了。

反正以後多的是機會。

「你也沒啥特別的,只是個小鬼。看得見幽靈又怎樣?那種事又不是什麼大問題,所以別認輸了。」

後藤朝向八云的背影低語。

21

八云進入寺廟的主殿,盤腿坐下。

挑高的天花板,冰冷的木頭地板,線香的味道。

每當碰到無法整理思緒的時候,八云總是會來到這里。

和釋迦牟尼像互相對峙。

在那雙開悟的半睜眼眸前,總覺得整顆心的防備都被卸除下來。

——我做的事是錯誤的。

現在後悔的波浪支配著八云的內心,化為巨大的起伏,不斷席卷而來。

因為我做的選擇,導致將明美逼上死路。

——我果然還是應該視而不見。

佐知子那種人別管她就好。

事實上八云心中確實懷有淡淡的期望,或許借由參與案件能夠帶來一些改變。

可是像這樣插手管了多余的案件,反而導致許多人陷入不幸。

真相並不代表一切,有很多事不知道反而更好。

我不信神也不信佛。

他們誰也救不了,八云日複一日看著無法獲得救贖的靈魂。

他們幾乎都不過是萬念皆空,終將消逝的存在——

我明明救不了他們,為什麼要讓我看見?

為什麼我天生具有讓別人陷入不幸的體質?

因為這只眼睛,我遭受他人排擠,差點被母親殺害。

因為這只眼睛,害我重要的人陷入不幸,甚至成為奪去她生命的契機。

——我已經受夠了。

我再也不需要這種眼睛了。

八云把手伸進書包,從筆袋里拿出小刀。

——要是看不見的話,就不用受苦了。

八云滑動拇指,將小刀的刀刃推出來。

喀噠喀噠的聲音響徹主殿。

八云舉起小刀的刀尖。

他完全不害怕失明,也對疼痛毫無恐懼。

這麼一來我就能得到解脫,再也不會害任何人陷入不幸。

這股舒服的安心感逐漸在心里擴散開來。

——既然你看得見,就好好活用這點吧。這應該不是什麼特別的事。

在校門口碰面的後藤所說的那句話掠過腦海。

我並不是選擇逃避。我活用能力的結果卻導致別人喪命,我再也無法繼續忍受了。

這只眼睛會害人陷入不幸。

八云把力氣集中在手上,把小刀刺向左眼。

有切到東西的觸感,但是卻不覺得疼痛。

滴答、滴答。

鮮血滴落在地板上。

一心的手就在眼前。

小刀的刀刃就快要刺進八云的左眼了,一心握住刀刃制止了他。

啪嘰地發出聲響,刀刃折斷了。

八云無法理解一心采取行動的理由。

為什麼要犧牲自己的身體保護八云的左眼?

「別做傻事。」

一心的手掌不斷流出鮮血,卻依然面露安穩的微笑。

「干嘛阻止我?」

「你的左眼看得見死者的靈魂,一定有什麼理由才對。不要逃避它。」一心靜靜地說道。

「理由?那種東西根本不存在!我的左眼只會害人陷入不幸!」

「你說錯了。」

一心用力將八云一把抱了過來。

一心心髒跳動的聲音,傳進八云的耳朵里。

——好溫暖。

「我自己也是一樣,只要我還有這只眼睛,就會被當作怪物,看見不看也好的東西,讓我這麼痛苦!」

八云扭動身體使勁掙紮,試圖逃離一心的懷抱。

一心更加用力抱緊八云不讓他逃離,然後搖搖頭。

「既然如此,我也選擇跟你一樣,接受他人怪異的眼光吧。」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要為了我拼命做到這種地步?

八云他無法理解。

連親生母親都拋棄他了,為什麼一心還要做到這種地步——

「就是因為有你和老師這種人,我才會猶豫。」

「又有什麼關系,人類就是在猶豫中活下去的。」

「這麼一來,什麼也不會改變!」

八云大聲吼了起來。

「會改變的。」

「才不會!」

「不,一定會變。總有一天,會有人對你說那只左眼很漂亮。」

「別安慰我了。」

「我不是在安慰你。總有一天一定會出現一個人,願意從正面直接接受你天生的模樣。就像那個人一樣。」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人!」

我已經看膩別人看見紅色左眼的反應。

恐懼、隣憫、同情——

只是眼睛的顏色不一樣而已,卻被投以猶如看到異樣生物般的眼神。

要是心里懷抱期望,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

「不會的,一定有那種人存在。」

一心用強硬的口吻斷言。

「就算有好了,我又會害他陷入不幸,就像老師一樣……」

就跟明美一樣,最終有個悲傷的結局在盡頭等著。

一心又用力搖頭。

「明美她真的很不幸嗎?」

「咦?」

「我的眼睛看不見明美的身影,可是你應該看得見才對。八云,你告訴我。明美她正在悲傷哭泣嗎?」

聽了一心的話,八云抬起臉來。

八云的眼里清楚看見那個人的身影。

「她現在就在這里吧。」

八云咬緊雙唇點點頭。

「那個人……笑了。她真的……笑得很開心……」

「這樣啊。」

一心簡短的回複,仰望天花板。

淚水從八云的眼睛不斷滿溢而出——

那個人的身影逐漸消失。

拜托你別離開。

八云離開一心,爬著追趕明美的靈魂。

「不要走!」

他一邊大喊一邊伸長了手。

可是卻碰觸不到她。

明美的身影仿佛融化在空氣里面,緩緩消失。

最後的瞬間,仿佛聽見了一道微弱的聲音。

——八云,你沒有錯,你貫徹了自己的信念。

——還有,謝謝你。

終章

緊握的拳頭上滴落淚水。

晴香聽完這番話,毫不在意身旁的視線,劇烈地哽咽起來。

情感的浪潮滿溢而出,無法壓抑自己心情。

猶如撕裂身體般令人感到痛徹心扉——

明美心中懷抱的並非什麼天大的期望。每個人所期望的不過是「想要過著平穩生活」的微小願望。

可是這些願望一次也不曾實現,宛若泡沫般破滅消逝。

晴香在心里描繪不曾見過的明美身影,然後又哭了出來。

不知道就這樣哭了多久。

晴香好不容易擦干眼淚抬起臉龐,就看見一心綻放微笑的臉龐。

「你還好吧?」

晴香雖然默默點頭回應一心的話,可是此刻的她脆弱到如果不拼命保有自我意識,眼看著整個人都要支離破碎了。

「所以那家伙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拋棄希望。」

後藤一臉不好意思地邊抓頭邊說道。

晴香的腦海浮現八云過去曾經說過的話語。

那副別扭的態度之下,偶而顯露的溫柔。

盡管差點遭到母親殺害,卻依然相信旁人,試圖找出希望的強韌心靈。

一定是一心和明美帶給八云力量,支持他這麼做。

光是思考這些事,晴香又快要哭出來了。

「有沒有明美小姐的照片?」

就算只是一眼也好,晴香想要親眼看看改變八云的明美是什麼模樣。

晴香受到這股沖動的驅使而提出疑問。

「照片嗎……我找找看。」

一心喃喃低語地起身離席,走出起居室。

「一心不在我才跟你說……」

後藤仿佛自言自語般開始說話。

「什麼事?」

「案件還有後續發展,一心拜托我做了某件事。」

「拜托你做事?」

晴香試著想了一堆,可是完全想像不出來會是什麼事。

「對,就是偽造老師的死亡證明書。」

「偽造?」

大致上來說,一心和偽造這個詞根本連不起來。

為什麼有必要做這種事?而且到底是篡改了什麼地方?

想必是有什麼深奧的理由才對,可是晴香不可能會懂。

後藤先留意環顧整個房間,清了一下喉嚨才開始說話。

「就是把日期延後了一天。」

「把日期延後一天?」

——為了什麼?

「他想要先辦理結婚登記。」

後藤把答案說出口。

光是這一句話就足夠解釋一切了。

晴香也可以體會一心的心情。

他一定想要以家人的身分接納明美吧,不過最重要的理由還是為了收養奈緒。

如果要收養非婚關系對象的小孩,就得處理一些麻煩的事。可是,如果是繼父的話,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一想到做出這個決定的一心,晴香的胸口又開始苦悶了起來,眼睛滲出淚光。

「你別說多余的話。」

不知不覺之間,一心回到起居室了。

後藤連忙別開視線,裝做沒聽到的樣子。

一心放棄似地說了聲「算了」然後坐下來,把一張照片放在矮桌上。

這是在學校舉辦活動時拍攝的照片。以校舍為背景,全班都拍在照片里面。

那個人就在第一排最前面的地方。

因為照片太小張了,所以沒辦法清楚看見她的臉。不過看得出她是個既沉穩又漂亮的女性。

「明美的照片只有這張而已。」

一心表情落寞地說道。

「這樣啊……」

「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的話,就算勉強也應該先多拍幾張照片……現在說這種話也太遲了。」

或許是沒有照片,但明美的身影一定深刻烙印在一心和八云的心中。

雖然晴香不曾直接見過明美,但她發誓要把明美的事牢記在心里。

晴香看著照片,突然發現某個在意的人。

他站在第一排最右邊。只有他一個人,一臉不高興地低著頭。

盡管長得有點矮,發型也不一樣,臉部的輪廓跟現在一點也沒變。

「這該不會是八云吧?」

「沒錯,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吧?」

一心點點頭。

經他這麼一說,他散發出來的氣氛確實不太一樣,有種難以親近的感覺。

「八云從那時候開始一點都沒變,還是別扭得要死。」

後藤不悅地抱起胳膊。

「你說誰很別扭?」

聽到耳熟的聲音,晴香連忙把視線移過去。

八云一如往常睡眼惺忪的模樣,站在起居室的入口。奈緒也在他的身旁。

八云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大呵欠,然後抓了抓睡得歪七扭八的頭發。

「快把照片藏起來。」

經一心這麼一說,晴香反射地抓住照片,把手藏到身後。

就在這瞬間,眼神和八云對上了。

「你剛才藏了什麼?」

「哪有……什麼都沒有啦,是你想太多了。」

晴香故意裝傻。

不過八云一定早就看穿了,

「說到底,你在這里干嘛?」

八云表情扭曲,一臉不耐煩。

就算你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啊。

晴香拼命想著要怎麼編借口,奈緒突然朝她的胸口撲了過來。

從剛才說的話來推測,對八云來說,奈緒算是同父異母的妹妹。

八云之所以會對奈緒這麼溫柔,或許是因為她是和自己最相近的存在。

——你媽媽真的是很好的人喔。

晴香在心里對奈緒說道,撫摸她的頭。

這個想法傳到奈緒心里,她抬頭仰望晴香的臉,用力點點頭。

「回答我的問題。」

八云雙手抱臂逼近晴香。

晴香原以為可以靠奈緒閃躲話題,不過八云可沒這麼好應付。

「欸,那種事就算了啦。」

一心邊啜飲茶水邊笑了。

「不行,為什麼連後藤大哥也在?拜托你別再拉我去查案了。」

「我也不是因為喜歡才追著案件跑。」

後藤惱羞成怒說了不明就里的話。

「真受不了你們這些人。」

雖然八云焦躁地說出這句話,不過他大概是放棄了,接著盤腿坐下來。

晴香覺得圍在矮桌邊的大家,感覺就像真的家人一樣。

掛念八云的人,愛慕八云的人,利用八云的人——

雖然每個人懷抱的情感各自不同,大家都透過強烈的牽絆連結在一起。

「今天叫壽司好了。」

一心拍手提議。

「我只吃上等的壽司。」

「我又沒有邀請後藤你。」

一心斜眼看向後藤。

後藤張開嘴巴打算說些什麼,或許是領悟到自己根本說不過他,所以冷哼了鼻子一下,轉過身去。

「要叫壽司啊,那麼我順便做點什麼好了。」

晴香提出別的建議。

八云哼了鼻子一下嘲笑晴香。

「我可不想吃壞肚子,所以我跳過。」

八云用雙手打叉,隨後站起來。

「我先聲明喔,我對做菜可是很有自信的。」

晴香意氣用事地出言頂撞,可是八云興味索然地大打呵欠。

後藤嘲諷般的大聲笑了。

一心則面露安穩的微笑。

——明美小姐,雖然你的願望沒有實現,但我們會像這樣繼續向前邁進,請你在身旁守護著我們。

希望這種日子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我微小的願望是否能實現呢?

晴香心里突然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