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失意的盡頭 下 第三章 訣別

1

後藤搓揉眼睛坐起身子。

看向時鍾,時間大概是早上七點。

——已經是這種時間了。

看來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石井在眼前的桌上發出鼻息沉睡著,想必累壞了吧。

後藤決定讓他多睡久一點。

大幅度伸展身體,骨頭咯吱作響,背部傳來陣陣悶痛,八成是因為坐著睡覺的關系吧。

後藤從煙盒里拿出一根香煙,咬住濾嘴叼在嘴上,點燃睡醒後的第一根煙。

茫然眺望著擺動不定的煙霧。

——不知道現在怎麼了?

後藤心里突然介意起來,拿出手機撥打自家的電話。

「你好,這里是後藤家。」

在鈴聲第二次響起之前敦子接起電話。

一大清早她的嗓音聽來顯得如此明朗。

「啊,是我。」

後藤有點難為情地說道。

「怎麼了?」

「有點在意情況怎樣。」

「哎呀,即使是你偶而也會在意我的事呢。」

敦子語帶挖苦地說道。

後藤沒有話可以回嘴。至今他連一次都不曾在工作時因為介意家里情況而打電話回家。

他認為所謂的男人,既高傲放不下身段又倔強固執,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好東西。所以才會惹女人生氣。

後藤沉默一陣子以後,敦子揚聲笑了出來。

「干、干嘛啊。」

「我知道啦,你在擔心奈緒對吧。」

「不是這樣。」

盡管嘴上出言否定,後藤自己也明白沒能徹底隱瞞真心。

「不用擔心,沒事的。」

「是喔……」

「奈緒真是個好孩子,而且很樂意幫忙呢。」

「是啊。」

——應該還有其他話可說吧?

後藤對于只能粗聲粗氣說一些單字的自己感到焦躁難耐。

「不過……她果然在逞強。」

敦子的嗓音低沉下來。

這是理所當然的,即便表現得再堅強,奈緒依然是個七歲的孩子。

養育她的一心陷入那種情況,當然不可能有辦法心平靜氣。盡管如此,她仍舊拼命想活下去。

在一旁照顧她的敦子想必心里也不好受。

就算後藤想為她們做些什麼,卻什麼也辦不到。

「嗯。」

原本想要對她說幾句鼓勵的話,但卻什麼都想不到,只是隨聲附和。

「那你還好嗎?」

聽到敦子不經意的話語,後藤著實嚇了一跳。

奈緒的存在使後藤夫婦之間開始出現什麼變化——他切身感受到這點。

即使問他具體上有什麼改變,他也說不上來。不過和幾天前相較,他能感覺到敦子的存在更加接近了。

「嗯,還算可以……」

後藤一面留意不將動搖的情緒表現出來一面答複。

「別擔心家里的事,快捉到犯人吧,這也是為了奈緒。」

敦子的聲音含有激勵的意味。

「說得也是。」

如同敦子所言,現在的自己能為奈緒做到的事,正是盡早查明案件的真相。

「不過別勉強自己。」

敦子呢喃的嗓音在後藤的耳里回響,令他有些難為情。不過同時感覺起來也很舒服。

新婚的時候,她經常像這樣出言鼓舞後藤。

「我知道,我掛電話了。」

突然害臊起來,後藤單方面地宣告以後切斷電話。

輕輕歎了一口氣,在煙灰缸里撚熄香煙時,眼神正好跟石井對上了。

不知道有什麼好高興的,瞧他一臉眉開眼笑。

「石井,你什麼時候醒的?」

後藤使勁瞪了過去。

「剛、剛才。」

「你從哪里開始聽的?」

「在意情況怎樣——的地方開始。」

——那不是通通聽到了嗎!

由于害羞的關系,後藤的怒火一口氣超越沸點。

「混帳、既然睡醒就要說一聲啊!」

後藤從桌上探出身子一把揪住石井的衣襟,猛力前後搖晃。

「後、後、後藤刑警,手、手、手機響了。」

石井的腦袋左搖右晃,指向桌上。

原以為他想要打馬虎眼但卻不是這樣,桌上的手機正在震動著,後藤咂嘴後一把推飛石井接起電話。

「誰啊?」

「所以說,請你改善接電話的口氣。」

八云用一如往常的口吻說道。

他故意挑選惹人發怒的字詞說話。

「像你這種別扭的小鬼沒資格說我!」

「又不是小孩子,勸你就算苗頭不對也別大聲叫嚷比較好。」

八云在電話彼端賊笑的身影浮現腦海。

再繼續跟八云斗嘴下去也沒有勝算。

「那你有什麼事?」

既然對象是八云,他可不是會打電話來殺時間閑聊的類型。畢竟還有昨天的前例,他八成是掌握了什麼破解案件的線索。

後藤滿懷期望等待答複。

「請你過三小時以後來接我。」

「我說過好幾次了,我可不是計程車行!」

「是嗎,後藤大哥不想知道案件的真相。」

「什麼?」

「真遺憾,我會打電話給計程車行。」

八云切斷電話。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

他要是鬧起脾氣,就真是個很難搞的男人。

後藤重新撥打八云的手機。

「什麼事,我忙著要打電話給計程車行。」

八云一接起電話就這麼說。

——纏人的家伙。

「我該去哪接你才好?」

「做了壞事的時候應該要說什麼?」

面對打算切換話題的後藤,八云如此說道。

——這兔崽子到底是有多瞧不起人!

盡管滾滾怒火湧上心頭,如果後藤把話罵出口,八云又要鬧脾氣了。

「對、對、對不起。」

後藤忍受屈辱擠出這幾個字。

「只要肯做的話你還是做得到嘛,拜托你到醫院的正面玄關接我。啊,還有,可以請你告訴我真琴小姐的聯絡方式嗎?」

「真琴是指那個報社記者嗎?」

「不然還有誰?」

——動不動就愛說多余的話。

為什麼八云會想要知道真琴的聯絡方式——雖然不明白理由,但以八云的個性來看,他想必有什麼考量吧。

後藤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真琴以前給的名片,將公司和手機兩邊的號碼都告訴八云。

「你做得很好。」

八云用嘲弄的語氣說道,在後藤回嘴之前切斷電話。

——他真是個自私任性的家伙。

後藤為了發泄怒氣,一巴掌甩向石井的腦袋。

2

晴香坐在醫院候診室的長凳上。

八云把她叫出來約在這里見面,但約定的時間都過了三十分鍾以上,依然不見他的身影。

——說不定他不會來了。

晴香懷著放棄的心情越過玻璃眺望中庭的風景。

綠色的草坪帶著鮮豔的色澤。

櫻花花蕾膨脹起來,好像馬上就要開花了。

這副光景悠閑到令人覺得直到昨天為止發生過的許多事情,就像是虛構的。

但是現實可不一樣——

突然抬起臉來,有一名少女站在晴香眼前。

是個曾經見過面的孩子。

之前晴香等候一心的時候她也一直站在那里,記得她的名字叫做佳子——

「怎麼了?」

晴香試著向她搭話。

雖然她應該是聽到了才對,但佳子的視線落在腳邊動也不動,簡直就像化為岩石一般。

——真傷腦筋。

「你發呆的傻樣堪稱世界第一。」

突然聽到聲音,晴香抬起臉來。

八云頂著一頭睡得歪七扭八的鳥窩頭,一臉愛困地站在那里。

——誰在發呆了。

遲到三十分鍾還敢說這種話,如果這是約會的話,晴香早就先回家了。

「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

晴香一面抗議一面站起身子,把手表推到八云眼前。

「你沒有仔細聽我說話嗎?」

「咦?」

「不是約十點見面,我是說十點出門。」

——這是哪門子的歪理。

世界上哪有在約見面的時候告知對方出門時間的人,原本晴香想要跟他埋怨幾句,後來還是算了。

跟八云斗嘴不可能講得過他。

「這孩子是?」

八云看向佳子。

大概是害怕他的紅色左眼,佳子向後退一步。

「她大概叫作佳子……吧。」

晴香呼喚低頭站著的佳子。

不過佳子毫無反應。

「你認識她嗎?」

「只是之前和一心舅舅在一起的時候見過面……」

八云眯起眼睛,在佳子面前蹲下身子。

佳子逃避似地閃躲視線。

「治療很辛苦嗎?」

八云詢問。

佳子輕輕點頭。

「是嗎,再稍微忍耐一下。」

他的身影看來和幾天前曾經看過的一心身影互相重疊。

「佳子。」

有個呼喚她的聲音傳過來。

尋找佳子朝向這里走來的人是榊原。

對此有所反應而抬起臉的佳子,嘴里呢喃地說了些什麼,但是晴香聽不清楚。

佳子腳跟向後轉朝向榊原走去。

「好了,走吧。」

大概是失去興趣了,八云迅速跨步離去。

「去哪里?」

雖然是被八云叫來醫院了,接下來要做什麼他根本沒告訴晴香。

「我去跟真央醫生說幾句話。」

八云抓著一頭亂發,用悠閑的腳步走在走廊上。

——看來他當真在懷疑真央。

晴香在追上八云的背影時,心里閃過這種感覺。

八云來到真央的診療室前面,不敲門就把門拉開直接進去里面。

晴香也戰戰兢兢地隨後跟上。

「八云,你真准時。」

坐在桌前的真央面露微笑。

——准時?

換句話說,八云並沒有遲到,看來他真的一開始就打算在十點離開家里。

說實話晴香想要向他埋怨幾句,不過眼前還有真央在。

晴香取而代之往八云的側腹戳了一下。

八云像貓一樣整個人彈跳起來,抬起下巴露出「你干嘛」的表情瞪過來。不過晴香不予理會,動作俐落地坐在椅子上。

「八云也請坐。」

真央一催促,原本一臉不悅的八云也勉為其難地在椅子上坐下。

「你有事要找我談對吧。」

等八云坐定以後,真央開口說道。

從剛才開始,真央就一直坐立不安地視線左右漂移。

「是的,關于舅舅的事,有些事情想要事先向你確認。」

「確認?」

聽了八云的話,真央把腦袋歪向一旁。

「對。」

「什麼事?」

「舅舅被送到這間醫院當時的情況。」

「你想知道什麼?」

「據說他曾經陷入停止呼吸的狀態,這是真的嗎?」

盡管八云的口吻非常平淡,話語中卻含有震懾對方的涵義。

「是真的,他已經陷入停止呼吸的狀態了。」

真央先清了一次喉嚨再做出答複。

雖然她故作平靜,眼看著臉色卻越來越鐵青。

「沒有錯嗎?」

「對,沒有錯。」

真央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我問過搭上救護車的刑警,根據他的證詞,雖然舅舅在救護車上沒有意識,但是還有呼吸。」

「……你想說什麼?」

真央的額頭浮現斗大的汗珠。

「假設真央醫生和那位刑警的證詞,雙方都是正確的……那麼舅舅在救護車上還有呼吸,在被送到手術室的時候陷入停止呼吸的狀態。」

八云明顯露出質疑的眼神。

不過在他們的對話之中,晴香沒有感覺到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事情就像你說的一樣。」

真央舔舐干燥的嘴唇以後再回答。

「原來如此,那麼假設是這樣好了,請再讓我問一件事。」

「什麼事?」

「你為什麼能斷言舅舅陷入停止呼吸的狀態?」

「什麼意思?」

「你不負責急救,也不是值班醫師。換句話說,你並不在場。既然如此,為什麼會知道?」

「這……」

仿佛捕獲獵物般,八云銳利的眼神貫穿她,真央開始含糊其辭。

晴香感覺到心髒劇烈跳動著。

晴香終于明白八云到底打算從她嘴里問出什麼了。

「真央醫生,請你說實話。當天你人在手術室里嗎?」

八云的眼神更加尖銳。

真央咬住下唇,眼神從下往上看向八云。

一臉怨恨的表情。

「當天,我……」

真央把話說到這里暫時停了下來。

即使她再試圖隱瞞,也能輕易看出來她猶豫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回答才好。

「我不在場。我在家的時候接到聯絡,聽說一心被送到醫院了。」

真央虛脫無力地靠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說道。

——她在說謊。

晴香的直覺這麼告訴她,但是她反而故意不把話說出口。

八云一定也察覺到了才對。因為晴香認為他接下來一定會繼續向她追究,拆穿她的謊言。

不過正好一反晴香的期待,八云抓了抓一頭亂發站起身來。

「我知道了,我只是想確認這件事。」

八云如此宣言,轉身背對真央。

——為什麼不繼續追究下去呢?

盡管晴香心里感到疑惑,依然跟著八云站了起來。

「啊,對了。」

八云原本伸出手來打算開門,卻突然停下腳步。

「咦?」

真央抬起憔悴的臉龐。

「我還有一句話忘了說,關于舅舅器官移植的事……」

真央屏息靜待八云的回答。

「我絕對不答應,舅舅的靈魂還活著。」

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八云用強硬的口吻說道,直接離開房間。

晴香向真央行了一個禮,連忙追上八云的背影。

——舅舅的靈魂還活著。

八云所說的話逐漸在晴香心中滲透開來。

八云他果然還沒有放棄,一心一定會從死亡的深淵中蘇醒複活。一想到這里淚腺就開始松懈起來。

3

石井一將車子開進醫院正面的入口,就看到在入口前面等待的八云身影。

晴香也在他的身旁。

貼身的牛仔褲搭配蕾絲滾邊的白色連身裙,非常有春天的氣息。

——她果然好可愛。

這次發生太多事了,即使近在身邊也沒機會跟晴香說話。

「石井先生,你很准時呢。」

停車的同時八云坐進後座。

「啊,是啊……」

「在這之前,先給我說明是怎麼回事。」

副駕駛席上的後藤轉過頭去,露出凶神惡煞的表情逼近。

不過八云根本不理會後藤,從窗戶探出臉來。

「那就拜托你了。」

八云說道。

「咦,等一下。」

晴香困擾地垂下眉毛。

——到底怎麼了?

「石井先生,請你開車。」

八云一關上車窗立刻對石井說道。

晴香貼在窗戶上,好像還想要說些什麼。

「沒關系嗎?」

「對。」

「我知道了。」

石井對晴香點頭致意以後啟動車子。

透過後照鏡看到晴香茫然佇立的身影。一看到她寂寞的表情,感覺整個胸口都揪緊了。

「請問……晴香她出了什麼事嗎?」

當車子來到大馬路上時,石井詢問八云。

「沒什麼事。」

八云興味索然地打了個呵欠。

「可是……」

「那家伙遠比石井先生所想得還要更堅強。」

或許他沒有這種意圖,感覺上像是他在對自己這麼說——我比你更了解她的事,石井的心情變得五味雜陳。

雖然想要說些什麼,結果想不到該怎麼說,只好閉上嘴巴。

「今天打算上哪去?」

仿佛打斷對話般,後藤切入正題。

「請到看守所去。」

八云面無表情地說道。

「啥?」

「所以說,要去見七瀨美雪。」

「你、你說啥!」

後藤揚聲大吼。

雖然沒有叫出聲來,石井也一樣同等驚訝。

「所以說,拜托你別鬼吼鬼叫。」

八云把手指塞進耳朵里抗議他很吵。

其中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感。

「哪能靜得下來啊!再說你……」

「我會說明的,請你稍微安靜一下。」

八云打斷後藤的話語說道,伸手抓了抓頭發。

後藤原本想要說些什麼,大概是認為即便出言反駁也沒用,于是無力地靠在副駕駛席的椅背上。

等大家都冷靜下來以後,八云開始進行說明。

「首先,必須先整理一下到目前為止知道的事。」

「整理嗎……」

石井一面轉動方向盤一面說道。

「單純地說明這次的案件,也就是七瀨美雪從看守所中做出殺人預告,而且實際上舅舅確實遭人刺傷。」

「是的。」

如同八云所言,這就是案件的起點。

「于是問題出在她如何從不可能脫逃的看守所里面犯案呢?」

「這是最重要的問題。」

石井一面回複一面透過後照鏡看向八云的臉。

他的眼神看來充滿自信。

——他已經破解案件的謎團了嗎?

他的表情讓人這麼認為。

「我已經知道犯案方法了。」

宛如看透石井的思緒般,八云在此刻說道。

「喂!你說真的嗎?」

後藤猛然挺起身子向後轉身。

相較于情緒激昂的後藤,八云看似無聊地大打呵欠。

——為什麼他能夠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石井無法明白其中的理由。

說穿了,他對于八云看穿犯案方法這件事也抱持著懷疑的看法。

石井在搜查中實際體認到,這次的犯案方法不能用普通的方式解決。

應該不是這麼輕易就能看穿的事才對。

「其實她用的方法非常簡單。」

八云將左手食指抵在眉間。

仿佛那里有個開關,八云的視線頓時銳利起來。

「什麼方法?」

石井一面咽下氣息一面詢問。

「該不會是陷阱吧?」

後藤從旁插嘴。

「不是陷阱。」

八云斷言。

「不過,在案發現場發現類似細線的東西。」

雖然石井並不是對陷阱說很有自信,但經八云這麼干脆地否定,便忍不住想要出言反駁。

「這大概是虛晃一招。」

「虛晃一招……」

「沒錯,假設使用陷阱的話,之前我也說過了,會出現很大的問題。」

「啊!」

石井回想起八云之前說過的話。

假設使用陷阱的話,美雪必然在遭到警方逮捕之前事先設置裝置。

一心為了坐禪每天都會使用佛堂,在做出殺人預告以後抓准時機讓陷阱啟動簡直難如登天。

但是——

「如果能把陷阱事先隱藏在某個地方,當他采取特定行動時引發陷阱啟動,是不是有可能辦得到呢?」

石井換個觀點說道。

「石井先生,你知道寺廟的住持每天早上都會做什麼嗎?」

——住持每天早上做的事?

坐禪、念經、准備早餐——但不知為何,他可以理解無論哪個都不是八云尋求的解答。

——那麼八云指的究竟是什麼?

答案突然浮現石井腦中。

「對了,是打掃。」

石井用亢奮的語氣說道,八云看似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什麼意思?」

後藤露出嚴肅的表情往下追問。

「所以說,寺廟住持的例行工作是每天早上打掃佛堂,而且做得非常徹底。」

「盡管每天早上都會打掃,陷阱卻沒有啟動、也沒有被發現,說起來很牽強。」

石井補充說明。

「原來如此。」

後藤恍然大悟地握拳擊掌。

誠如八云所言,陷阱說就行不通了。這麼一來,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一種。

「果然是七瀨美雪從看守所逃出來刺殺一心先生了對吧。」

石井抱持確信把話說出口,但八云的反應卻和料想中不同。

「這也沒說中。」

八云靜靜地搖頭。

「咦?」

石井不禁亂了步調。

既然不是陷阱的話,除了溜出看守所之外,應該再也沒有其他方法了。

「七瀨美雪根本連一步都沒踏出看守所。」

「為什麼你能如此斷言?」

後藤說道。

「與其由我來說明,去向本人確認比較好。」

八云浮現自信滿滿的微笑。

向本人確認是確實是最佳方法,不過美雪可不是會老實回複質問的人。

——他到底打算怎麼辦?

石井懷抱不安開著車子。

4

晴香坐在候診室的長凳上。

歎了一口氣。

剛才八云拜托她辦幾件事。

既然和一心有關,晴香對于幫忙的事毫無抵抗。不過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幫忙,好像在協助詐欺,心里感覺不是很好。

而且,八云什麼也不肯說也很讓人難過。

「齊藤先生,齊藤八云先生。」

櫃台終于叫到名字了。

晴香站起身來,代替八云前往櫃台。

「你好……我是齊藤八云的代理人……」

晴香這麼說道,櫃台的女性把咖啡色的信封交給她。

他大概事先告知過會由代理人前來取件吧,里面裝著一心的病曆影本。

最近幾年醫院正在推動閱覽病曆。

盡管每間醫院的規定不同,但如果本人或家屬有意願,就能閱覽病例。

「晴香。」

正當晴香拿著信封要邁出腳步的時候,有人出聲向她搭話。

一轉過身子,看到站在那里的人是土方真琴。

她身穿灰色的長褲套裝,肩膀上扛著一個大包包,長發整齊束在腦後,面容凜然端正。

雖然晴香很少和身為報社記者的真琴直接說過話,不過因為和靈異現象相關的案件,過去曾經好幾次一起共同行動。

在上一樁案件,晴香也受到她很多照顧。

「真琴小姐,你好。」

晴香彎腰低頭致意。

「你好。」

「今天是來采訪什麼嗎?」

「八云什麼也沒跟你說嗎?」

聽了真琴說出意料之外的話,晴香忍不住「欸?」了一聲。

「他什麼也……」

「其實有個八云拜托我准備的東西,他說晴香人在這里,希望我交給你……」

真琴浮現苦笑。

——他真的什麼都不肯對我說。

既然他都做到這種地步,與其說是生氣,還不如說是呆掉了。

「是這樣嗎……對不起。」

晴香一低頭致歉,真琴就愉快地笑了。

「沒關系,我也知道八云是怎樣的人。」

「他態度真的很糟糕。」

晴香嘟起嘴巴。

「啊,對了對了,趁還沒忘記的時候先拿給你。」

真琴遞出一本檔案。

「這是?」

「交給八云他就知道了。」

「這樣嗎。」

「因為這是個人情報,所以千萬要小心保管喔。」

「好的。」

晴香答複以後從她手中收下檔案。

——他在調查些什麼?

如果看了檔案內容或許就會知道,但是總覺得不能隨便擅自偷看,于是和剛才收下的信封一起收進包包里面。

「耶我們走吧。」

真琴說道,朝向出口跨出腳步。

她方才的說法聽起來像是要一起同行,不過晴香一頭霧水。

「要去哪里?」

「送東西去畠先生的醫院對吧。」

「咦?啊、是的……」

八云吩咐拿到一心的病曆以後,把它送到畠那里去。

——為什麼真琴會知道這件事?

「八云要我把晴香送到畠先生的醫院。」

真琴看穿晴香的疑問因而開口說道,滿臉笑盈盈的。

「原、原來是這樣啊……」

總覺得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事情擅自進展,晴香不禁困惑起來。

「沒想到八云蠻溫柔的。」

「是這樣嗎……」

盡管晴香心里無法接受,依然追上真琴身後離開醫院。

直接來到來賓專用的停車場,坐進紅色的小型汽車。

「事情變得很嚴重了呢。」

啟動車子的同時,真琴悄聲說道。

晴香也覺得事情真的變得相當嚴重。

「一想到照這樣下去,不曉得一心舅舅會不會消失,我就無法忍受……」

晴香感覺到胸口陣陣刺痛。

她再次切身體認到至今一心的存在是多麼重要的依靠。

「是啊……」

「雖然覺得得做些什麼才行,但是我什麼也辦不到……」

為此感到懊惱,晴香握緊拳頭。

既沒辦法幫助一心,又沒辦法安慰痛苦的八云,也沒辦法為了逮捕犯人四處奔走。

我只能站在一旁看著。

這點令人心焦不已——

「晴香。」

真琴輕輕把左手放在晴香肩上。

「是的。」

「也有只有你才辦得到的事。」

「只有我……才辦得到的事?」

「八云……雖然他擺出那副模樣,但我想他心里其實很難過,希望有人能向他伸出援手。」

「是這樣嗎?」

晴香不認為八云會需要什麼人。

即使再怎麼痛苦煎熬,他也全都自己一個人做出決定,對于晴香總是事後告知。就連現在,八云對于「難過」、「傷心」之類的話也絕口不提。

簡直就像是這些感情僅屬于自己,一個人通通悶在心里。

八云總是孑然一身。

「是啊。」

「不過,八云什麼也不肯對我說。」

「這是因為晴香你也不跟他說的關系呀。」

經真琴這麼一說,晴香大吃一驚。

——或許是這樣也說不定。

晴香莫名地感到認同。

八云什麼也不肯對我說——嘴上一面如此感歎著,同時自己也有逞強、扼殺情感的部分。

其實她好想飛奔到八云懷里痛哭,卻拼命忍著。

「欸,畢竟我也是沒辦法坦率的類型,其實沒資格說別人啦。」

真琴吐出舌頭淘氣地笑了。

晴香懷抱複雜的心情面露微笑回複。

5

「你的陰謀早就被我看穿了!」

後藤朝向強化玻璃彼端對浮現冷笑的美雪大聲咆哮。

不過美雪好像什麼也聽不到,仍舊面無表情,反倒是身旁的石井嚇破膽,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

到今天為止,已經連續四天來看守所會面了。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這次是最後一次。

後藤心里這麼想著。

「後藤先生生氣的模樣真叫人興奮。」

美雪眯起眼睛,從半張的豔紅雙唇吐出氣息說道。

——這女人,居然還游刃有余地出言挑釁。

後藤咬牙切齒,吱吱作響。

「反正你快點說出信上的暗號!」

後藤敲打著強化玻璃。

但盡管如此,美雪依然不停止冷笑。

——要是沒有這片玻璃,就算打斷美雪的鼻梁也要逼她吐實。

「暗號?你說什麼?」

美雪聳肩。

「少裝傻了。」

「我不是在裝傻,我是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美雪眯起眼睛出言譏諷。

看她的反應,那封信果然有鬼——後藤如此切身體會到。

「你寄給古川的信,你可不能說不知道。」

後藤從口袋里拿出信件的影本,把它貼在玻璃上讓美雪也能看到文字。

盡管如此,美雪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

「後藤大哥,這樣根本不是會面而是訊問。」

石井小聲地控訴。

「羅唆!」

後藤仿佛要吐出郁積的負面情感似的,一拳揮在石井的頭頂上。

石井從椅子上跌下來,壓住腦袋整個人縮成一團。

——好像情緒亢奮做過頭了。

「不管什麼時候看,後藤先生和石井先生的相聲都很有趣。」

美雪像八云一樣語帶挖苦地說道,然後笑了。

——相聲個頭,居然瞧不起人。

「閉嘴!你快說實話!」

後藤繼續加重語氣。

「看來你相當走投無路呢,看你可憐跟你說也可以,不過我有條件。」

美雪從下往上看過來,投以誘惑的視線。

——上鉤了。

如同作戰計劃的反應,八云的推理果然說中了。

「條件……」

後藤裝出有點迷惘的模樣出言反問。

「如果你肯放我出去就告訴你。」

美雪浮現耀武揚威的笑容如此說道。

「這樣你真的會說嗎?」

後藤忍住笑意開口。

「對。」

「知道了……我會去喬……」

原本想要忍耐卻撐不住,後藤終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看到後藤的反應,美雪詫異到目瞪口呆。

直到方才縮成一團的石井也噗嗤一笑。

「什、什麼啦……」

她以為直到現在,狀況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由此萌生優越感,自以為游刃有余。

不過後藤和石井的反應卻出乎美雪的預料。

美雪的眼睛不安地動搖著。

「你真是個蠢女人。」

「你說什麼?」

「你以為我真的會答應你的條件嗎?」

後藤仍舊臉上帶笑說道。

「有什麼好笑的?」

美雪提起眼角站起身子。

她的反應跟八云的預測一模一樣,後藤覺得那小子真了不起。

「你說有什麼好笑的?你自己把話說出口還不懂嗎?」

後藤挑釁地把鼻尖貼在玻璃上。

「……」

「不懂的話我就告訴你吧,你剛才要求我們放你出去。」

「這又怎樣?」

「你說的話可真怪。」

似乎察覺後藤話中真正的涵義,美雪恍然大悟。

不過即使現在察覺也太遲了。

「你溜出看守所刺殺了一心對吧,既然如此,要從這里出來,對你而言不是輕而易舉嗎?」

她無法答複後藤的質問。

這點恰巧證明了一項事實。

美雪根本沒從看守所里離開一步,更正確地說是她沒辦法從里面出來,而且她自己親口承認了這點。

看得出來抿成一字型的嘴唇深處,美雪使勁地咬牙切齒。

想必她懊惱到不能自己吧。

「真遺憾啊,所以我不是說過,你的陰謀早就被我看穿了。」

後藤抬起下巴說道。

「給你們出這種鬼主意的人是八云吧……」

美雪浮現痛苦的表情。

——就算現在發現也為時已晚。

美雪以為對象是後藤就輕敵了。

不過這點正是八云的作戰計劃。實際上,後藤不過是按照八云的指示跟美雪說話罷了。

結果她得意忘形,連多余的事也自己大嘴巴通通抖出來。

上次八云之所以一語不發,裝做憔悴的模樣,也是為了讓美雪松懈心防的作戰計劃。

「八云有句話要轉告你。」

「……」

美雪的表情霎時蒙上陰霾。

「舅舅還活著,你只是在吹牛而已。既然你人在看守所里面,想必連一只小蟲也殺不了吧——他是這麼說的。」

美雪虛脫無力地垂下頭,嘴里不知道在碎碎念些什麼。

一開始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麼。

不過,她的聲音逐漸越來越大聲,終于清晰地化為言語傳進後藤的耳里。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盡管她小聲說著,卻遠比怒吼聲更具有魄力。

簡直可以看到美雪的身後冒出一股漆黑的氣場。

但既然她身在玻璃的彼端,當然什麼也沒辦法做到。

「身在看守所里的你,絕對沒辦法殺人。」

對于後藤的話語有所反應,美雪抬起臉雙眼圓瞪,充血的眼球眼看著幾乎快要掉出來了。

「我辦得到,這次我要殺了八云。」

說出這句話以後,美雪露出虎牙陰森地笑了。

「是嗎,我很期待呢。」

後藤臨走時撂下這句話離開會面室。

石井匆匆忙忙地從後面跟上。

「成功了耶,後藤刑警。」

石井的眼神仿佛孩童般閃耀著燦爛的光輝,不過,後藤心里頭唯獨對于一件事無法釋陵。

雖然按照八云的指示出言挑釁美雪,究竟這是否真是正確的判斷——八云簡直就像是為了引出美雪,自己跳出來當誘餌。

——他該不會急著尋死吧。

後藤在內心低語。

6

晴香在真琴的接送下前往醫院。

跟收容一心的醫院相較,風格不同到可以說是完全相反。老舊的蒼白牆壁,外觀看來非常有醫院感覺的建築物。

其實晴香希望真琴可以一起陪同,但她說還要去調查其他事情,所以兩人在醫院前面分手了。

這麼一來,即便心里感到不安也只能一個人過去。

晴香提心吊膽地踏進正面的入口,繞到櫃台後面,從電梯間旁邊的逃生梯來到地下室。

陰暗的走廊筆直地向後延伸。

牆壁發黃布滿裂痕,空氣停滯渾濁。而且快要壞掉的螢光燈吱吱作響、一明一滅地閃爍著。

簡直有種像是迷路闖進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晴香接下來要去見的人是法醫畠。

至今晴香跟八云和後藤一起經曆過許多案件,畠也是她認識的人。不過像這樣一個人獨自去見畠倒是第一次。

雖然不能用外表來評斷人,畠具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陰森氣氛,老實說晴香其實很怕他。

——妖怪老頭。

後藤經常用這個詞比喻他,晴香非常認同這種說法。

晴香先深呼吸穩定心情以後,敲響位于走廊最深處的房門。

「你好,我姓小澤,是八云的代理人……」

「門沒鎖。」

從房間里面傳出嘶啞的嗓音。

「打、打擾了。」

晴香遵從話音,慎重地打開門窺探里面。

看見畠坐在桌前悠哉啜飲茶水的身影。

盡管他的臉像柿子干衣樣又癟又皺,但只有雙眼像魚一樣骨碌碌地轉個不停。

「八云小弟跟我說過了。欸,請坐吧。」

畠這麼說著嘻、嘻、嘻地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如果一個不留意,好像整個人會被他從頭一口吞下去。

縱然晴香心里有點害怕,還是在畠指定的椅子上坐下。

「用不著怕成這樣,又不會把你吞了。」

畠仿佛看穿晴香的心情般如此說道,接著又嘻、嘻、嘻地笑出聲來。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對活人沒興趣。」

他大概是想要打圓場吧,結果反倒加倍恐怖。

畠從平常就喜好死人更勝于活人——而且焦尸例外。是個誇下豪語說喜歡新鮮尸體的怪人。


雖然八云說過「畠先生只是以法醫的身分,單純對人類的生死有興趣罷了」,但晴香可沒辦法這麼想。

在話題朝向意料之外的方向扯遠之前,先切入正題吧。

「呃,這是八云吩咐過的東西。」

晴香從包包里拿出一心的病曆影本遞給畠。

「喔,對了。好啦,來看看是怎麼個刺法。」

收下紙張,畠嘴里念念有詞,眼睛貼近資料到幾乎快要碰到鼻子了。

他那副模樣真的有認真在看嗎,與其說是瀏覽資料,感覺上不如說是在聞味道。

「原來如此,這跟八云小弟說得一模一樣。」

畠不知為何欽佩似地連連點頭說道。

「請問,是怎麼回事?」

晴香很介意他說原來如此是什麼意思,所以提出疑問。畠用渾濁的眼珠看向晴香。

總覺得一直被他盯著看好像會化為石塊。

畠先留了一段空檔以後,才緩緩開始說明。

「照這個病曆來看,從肋骨下面斜著向上刺……」

畠讓晴香也看得見紙張,指向人形圖案。

圖案的右側——腹部附近有用原子筆做記號的痕跡。

那一定是刀子刺入的位置吧。

「無論肋骨、動脈、其他內髒,都沒有受傷的痕跡。簡直就像是下刀時刻意避開了。」

晴香無法完全理解畠所說的話,把腦袋歪向一邊。

「這樣子很奇怪嗎?」

「假設犯人蓄意殺害而動刀傷人的話,這種結果要不然是奇跡,要不然就是犯人蠢到不行。」

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畠嘻、嘻、嘻地捧腹笑出聲來。

「換句話說,刺傷一心舅舅的犯人無意殺害他嗎?」

「這點就不清楚了。或許是無意殺害,或許是想要殺害他卻奇跡避開要害,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雖然畠說是避開要害,實際上一心目前依然陷入昏睡狀態。

總覺得腦子里開始混亂起來。

「欸,幫我傳話說跟八云小弟的推理一模一樣。」

畠這麼說道,把病曆影本推回來遞給晴香。

晴香在無法理清頭緒的情況下把東西接過來。

「啊,對了。還有另一個八云小弟拜托的東西。」

畠這麼說道,從桌子底下拉出一個大紙袋交給晴香。

晴香收下紙袋窺探里面看看。

里面裝了一件衣服。

「這是什麼?」

「看了就知道吧,這是我拜托認識的人拿過來的。」

畠一面賊笑一面說道。

這種東西到底要用在什麼地方呢?

不僅顏色糟透了,設計又沒有品味。如果八云打算穿上它的話,晴香可不想走在他身旁。

「他該不會想要穿上這個吧。」

「我只是准備他要求的東西而已,他要怎麼用我可不知道。」

畠搖搖晃晃地擺動身體笑了。

7

石井神清氣爽地跟在後藤身後走著。

進入位于看守所後門的停車場時,看到八云倚靠在車上的身影。

他一臉無聊地把手插進口袋里,仰望天空的浮云

——八云的作戰計劃精彩地成功了。

他居然輕而易舉地把那個美雪玩弄在股掌之間。贊歎他聰明才智的同時,心里也覺得很恐怖。

八云是石井無論如何也不想與他為敵的類型。

「喔,我回來了。」

後藤一面舉起手一面向八云搭話。

「太慢了,晃哪吃路邊草去了?又不是牛。」

八云一面打呵欠一面嘲弄後藤。

「老子我最討厭被小鬼當小鬼看待了!」

「居然沒發現自己是最幼稚的人,你實在好可憐。」

八云用鼻子哼了一聲嘲笑道。

「混帳!你在說我嗎?」

「除了後藤大哥以外再也沒別人了吧。」

「死小鬼!」

眼看著後藤的臉越漲越紅,一把揪住八云的衣襟。

——又來了。

斗嘴辯不贏八云,這點小事後藤應該也明白才對,看來他的個性就是無法忍氣吞聲。

「後藤刑警,請你住手。」

石井連忙沖過去插入其間制止後藤。

「放開我!」

「請你冷靜點。」

「羅唆!我不揍這家伙一頓不甘心啦!」

後藤更加暴跳如雷。

石井的心情好像騎在驛馬背上一樣,拼命想要緊緊抓住不放,比蠻力又敵不過後藤,只能被他彈飛開來。

然後一屁股跌在柏油路上。

「別妨礙我!」

不知不覺之間,後藤的怒火轉向石井。

「可、可是……」

石井懷抱著有如發麻般的痛楚,好不容易站起身子。

——咦?

一回過神來,已經看不見爭端元凶八云的身影。

「別拖拖拉拉的,快點走吧。」

八云的嗓音傳過來。

把視線移過去,他不知何時已經坐進車子的後座大打呵欠,簡直像是置身事外。

這麼一來就連後藤也喪失斗志,踹了輪胎一腳以後坐進車內。

感覺疲倦一湧而上。

「喂!石井!快點開車!」

經後藤出言催促,石井慢吞吞地坐上駕駛席啟動車子。

「情況怎樣?」

八云用懶洋洋的語氣詢問。

看來他好像完全忘掉方才的騷動了。

「就跟你說的一模一樣。雖然沒有明說,那個女人等于自己承認沒辦法從看守所里出來。」

「果然是這樣。」

八云雙手抱臂看向天花板。

「八云我問你,你為什麼知道美雪離不開看守所?」

石井也認為後藤的疑問很合乎常理。

就結果而言,形式上是美雪自己親口承認溜不出看守所,不過八云事先看穿了這點。

——為什麼?

「理由很簡單,因為不可能。」

「只是這樣嗎?」

對于太過單純的答複感到詫異,石井因而反問。

「只是這樣。」

「你當真只是因為這樣嗎?」

後藤繼續追問。

「當然,東京看守所的警備系統,後藤大哥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話是這樣說啦……」

後藤依然一臉不能接受的表情點了頭。

「既然如此你應該懂才對。如果光是從看守所里溜出來也罷,你認為在動手犯案之後還有辦法回得來嗎?」

「這……」

「而且要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

仔細想想,八云說得沒錯。

換做以前也就算了,鑽過現今看守所嚴密的戒備,刺殺人以後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回來,就現實層面來說是不可能辦到的事。

「辦不到呢……」

後藤一臉懊惱地皺起臉來。

「說穿了,她事先在看守所里面做出殺人預告,是為了誘導搜查方向、賣弄小聰明的演技。」

「演技……」

石井仔細玩味這個詞。

經他這麼一說心里倒是有個底,打從一開始美雪的發言就過于誇張。

「而且她會被送到醫務室也是自導自演。她想必是服用某種藥物,假裝癲癇發作的樣子吧。她借由這樣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時間上看似有段空檔……」

恐怕就跟八云所說的一樣吧。

石井等人陷入她的計謀,就這樣徹底被她誘導了。

「不過一心遇刺可是事實,這要怎麼解釋?」

後藤叼著尚未點燃的香煙,自暴自棄地說道。

石井也正好卡在這點想不通。

她沒有使用陷阱,也沒有溜出看守所,這些都可以接受。但假設是這樣的話,美雪究竟要如何犯案呢?

八云眯起雙眼,嘴角浮現笑意。

看了他的表情,石井的背脊竄過一股冷顫,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差點松開了。

明明什麼事也沒做,鼻下卻滲出汗水。

八云用緩慢的動作將左手的食指抵在眉間上。

「這還用說嗎,刺殺舅舅的人不是她,而是別人。」

「你、你、你、你說啥!」

後藤大吃一驚,坐在椅子上的腰都半抬起來了。

八云仍舊面不改色。

「不然還有其他方法嗎?」

「話是這樣說啦……」

「即便是多麼難以置信的事實,也只剩下這個選項了。」

八云的言下之意他也懂。

不過——

「指紋的問題要怎麼辦?刀柄上確實查出她的指紋。」

石井快嘴說道。

正是因為指紋的關系,才對美雪的犯案感到深信不疑。

雖然理論上明白再也沒有其他方法,但如果不解決指紋的問題,結果一切還是回到原點。

「犯人有她的指紋,然後把指紋沾到刀柄上。」

八云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石井並非固執己見,卻依然無法接受。

確實使用明膠之類的東西事先保存美雪的指紋,就能夠偽造假的指紋。

由于只需花費幾百日元的小錢就能制造,不法移民經常頻繁使用,甚至形成嚴重的社會問題。

不過,並不是這樣就能解決一切。

「她可是在看守所里面呢,要去哪里取得她的指紋呢?」

石井直接提出疑問。

如果沒有原先的指紋,也無法進行偽造。

八云抓了抓一頭亂發。

他的模樣看來不像是在煩惱,石井直覺地認為,八云心里已經有答案了。

「石井先生的疑問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她才要寄信。」

「啊!這樣啊!」

在不經意的情況下找到答案,石井揚聲大喊。

「不要突然大吼大叫!」

後藤甩了石井的腦袋一巴掌。

「對、對不起。」

「你們兩個誰都好,用白話說明讓我也聽得懂。」

他大概是對于唯獨自己不能理解這件事感到火大吧,後藤雙手抱臂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子。

「石井先生,請你說明給熊聽。」

八云興味索然地看向窗外。

石井先用指尖扶正眼鏡的位置以後再開始說明。

「說到能從看守所里面帶出來的東西,就只有信件了。」

「所以又怎樣。」

後藤一臉不悅地說道。

「她把自己的指紋沾到信件上,托付給人在看守所外面的犯人,總而言之正是如此。」

石井回想起那封信的內文。

——一切生的目的是為死。

她之所以寫下看似含有暗號的文章,是虛晃一招,就是為了讓眾人的目光從指紋上移開。

美雪寄出信件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讓人采取指紋。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後藤砰地握拳擊掌,但好像有塊小骨頭鰻在喉嚨上似的,干咳了一下將腦袋歪向一邊。

「不過等一下喔……信件不是會經過檢閱嗎?這麼一來其他人的指紋也會沾上去,那會無法鎖定哪個才是美雪的指紋吧?」

聽了後藤不經意說出口的話,石井嚇了一跳。

他所言甚是。指紋上又沒有寫名字,既然還有其他人經手碰觸,要鎖定她的指紋簡直難上加難。

石井看向映在後照鏡上八云的臉龐。

不過他絲毫沒有動搖的模樣。

「她留下指紋的地方不是信紙,而是信封內側。」

八云用平淡的口吻回答。

——原來如此。

只要事先把指紋沾在信封內側,誰也不會碰到。所以能夠確實采集到美雪的指紋。

這樣子大部分的謎團都解開了。

「換句話說,信件的收信人,也就是護士古川刺殺了一心嗎?」

後藤呢喃說道。

八云沒有答複,動也不動眺望著窗外。

在這里石井碰上了某個疑問。

「請問,我有一點不懂。」

「籌備計劃對吧。」

八云仿佛蓋過石井的話聲般說道。

「什麼意思?」

後藤立刻從旁插嘴詢問。

「石井先生,麻煩你了。」

八云再次把說明的工作交給石井。

「啊,好的。假設犯人人在外面好了,取得指紋等步驟究竟要如何安排——而且,這次她事先預告犯案了,犯案的日期和時間也是個問題。」

「這個喔,你呀,一定是那個啦……會不會是用電話商量的?」

後藤隨便答複石井的疑問。

「這個方法行不通。」

「什麼?」

「她可是在看守所里面呢,前來會面的人只有律師和一心先生而已。除此之外,她和外面取得聯絡的痕跡只有那封信而已。」

石井快嘴把話說到這里。

「怎麼回事?」

後藤答不上話,轉過身子把話鋒轉向八云。

「天曉得?這點我也不知道。」

八云只把左眼闔上,伸手抓了抓頭。

明明是他自己展開的推理,卻做出這種不負責任的回答。

「啊!對了!」

有個點子突然閃過石井的腦海。

美雪究竟是如何擬定犯案計劃呢——他想通方法是什麼了。

「干嘛,吵死了。」

後藤扭曲表情。

「後藤刑警,還有山村啊。」

「那家伙怎樣了?」

——為什麼聽到這句話還不能理解呢?

盡管石井感到焦躁不已,依然進行解說。

「所以說,監所人員山村和古川正在交往,他可以自由進出看守所。」

說實話,這次他有自信。

如果有山村的幫忙,仔細商量計劃也是有可能辦到的事,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方法了。

「說得也是,這種可能性很高……好,現在就去見古川吧。八云,你也過來。」

後藤將身子探向後座。

「我拒絕,既然都知道這麼多了,接下來就是警方的工作。請你按照收下的稅金好好地盡自己的本分。」

「你、你說啥!」

後藤一面大吼一面撲向八云。

這時候經他一推,方向盤大幅度向右搖擺,石井連忙將方向盤轉回左邊,不過後藤依然鬧個不停,沒辦法順利操控車輛。

車子左右蛇行,抗議的喇叭聲劇烈地從四面八方響起。

「請你住手!這樣很危險啊!」

石井真情流露大罵出口。

車子里面一片靜悄悄。

後藤驚嚇到停止動作,雙眼圓瞪。

「不……呃……」

——他根本沒想過自己居然會對後藤怒吼。

其實石井本人最驚訝了。

這樣說不定會被他揍個一、兩拳,石井做好覺悟縮起脖子。

「對、對、對不起。」

不知為何,後藤浮現一臉困擾的表情低下頭來。

八云在後座捧腹大笑。

8

——總覺得心情好沉悶。

晴香懷抱著憂郁的情緒,待在八云的秘密基地「電影研究同好會」的房間里。

房間里沒有八云的身影。

八云好像在四處搜查些什麼,至于究竟會往什麼方向進展,晴香不得而知。

最重要的是一心陷入那種狀態,八云應該深深地受傷了才對,他卻又不把感情表現出來。

感覺就像是他獨自一人忍受著痛苦。

——這是因為晴香你也不跟他說的關系呀。

真琴所說的話好幾次重複在腦中回響。

盡管想要否定這句話,自己卻辦不到。

晴香無法整理躁動的情緒,就這樣趴在桌上。

幾乎在相同的時機門扉敞開,八云回來了。

「太慢了。」

心里其實沒有這麼生氣,晴香只把臉抬起來出言埋怨。

「你會是個稱職的婆婆。」

八云厭煩似地說道,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即使他沒有說出口,看表情也知道他累壞了。

眼睛有點充血,他說不定好一陣子都沒睡覺了。

「為什麼這麼晚回來?」

晴香明知道他不會答複仍舊問看看。

「我也很忙啊。」

意料之中的曖昧回答——

他總是像這樣一個人全部悶在心里,在破案之後晴香才能得知內情。

「結果怎樣?」

八云一面大打呵欠,一面催促晴香報告調查結果。

晴香咽下滿腹不滿,將真琴寄放的檔案交出來。

「這是真琴小姐要給你的。」

「是嗎。」

八云一接下檔案,就用認真的眼神逐一瀏覽。

晴香並不知道里面究竟寫了些什麼。

——我總是被他排除在外。

「畠先生那邊呢?」

大概看完一遍以後,八云出言詢問。

「根據畠先生所言,假設犯人蓄意殺害,刀子刺入卻沒有傷及骨頭和內髒,簡直形同奇跡……」

晴香把自己聽到的話直接說明給他聽。

「果然是這樣。」

八云看似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晴香不懂他口中的「果然」是指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犯人並不打算殺害舅舅。」

「並不打算殺害?」

晴香皺起眉頭仔細玩味這句話。

「沒錯,他死了反而很困擾——這麼說比較容易懂吧。」

——根本完全聽不懂。

實際上,一心依然像那樣徘徊在生死邊緣。

無論再怎麼想只能認為犯人具有明確「想要殺害」的意思。

「既然不打算殺害的話,為什麼要刺殺一心舅舅?」

「天曉得,這我也不懂。」

八云一面抓頭發一面站起來打開冰箱門,從里面拿出寶特瓶裝的茶飲。

——騙人。

晴香直覺地這麼認為。

八云的態度看來只像是想要強硬地轉移話題。

盡管他知道一切,卻絕對不肯把話說出來。八云總是像這樣,自己一個人背負著殘酷的命運。

我在一旁看得好心疼。

——我明明做好覺悟要跟他一起背負痛苦的……

「跟我說實話。」

晴香不經意脫口而出。

八云的動作突然停止。

「我說了啊。」

——又在騙人。

「你信不過我?」

「我沒這麼想。」

八云緩緩坐在椅子上。

——他果然又要全部悶在自己心里。

懊惱急劇地湧上心頭。

只要在一起的話,不會總是過得很順遂,也會遇上很多痛苦、難受的事。不過這些通通都能夠一起共同分擔。

人們就是像這樣和別人互相支持才能活下去。

我想要成為八云心里的這種存在——盡管如此希望,卻有一道無論如何也無法跨越的高牆。

晴香只是在那座牆壁四周團團打轉的存在——

如果再繼續待在他身邊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我回去了,這是畠先生要交給你的東西。」

晴香快嘴說道站起身來,把畠寄放的紙袋放在桌上。

雖然她無意說什麼特別的話,心情上卻像在道別似地心酸不已。

——什麼都沒辦法束縛住八云。

一心的話語浮現腦海。

晴香認為他說得完全沒錯,八云是個如同浮云一般的人。即便多麼拼命想要抓住他,也因為不具實體而從手中溜出。

——或許再也撐不住了。

「拜拜。」

晴香背對八云打開門。

「我還在煩惱。」

八云說道。

「欸?」

「所以現在不能告訴你,這是得由我來解決的問題。」

八云的話語點燃晴香的怒火。

這股情緒瞬間無法遏止地膨脹起來。

「既然很煩惱的話,你不會找人商量啊!」

等到回過神時,晴香早已扯開嗓子大叫出來。

想要停下來卻辦不到,情緒接連不斷地滿溢而出。

「誰也不能理解我——你老是說這種話!其實是你自己遠遠地躲開別人嘛!總是裝做一副只有自己才懂的樣子!不過,八云卻完全不懂我的心情!我已經受夠被你耍得團團轉了!」

放任湧上心頭的情感浪潮,一口氣把話一吐為快。

直到現在,晴香都不曾仔細思考過。心里既懊惱又悲傷——不過,我認為這一定是我的真心話。

身體不斷顫抖著。

流淌出來的眼淚滑落臉頰,從下巴滴滴答答地掉下來。

晴香根本沒有余力查看八云究竟露出什麼表情。

「不光是我而已……」

原以為已經全部一吐為快了,卻又陸續從內心湧出話語。

「後藤先生、石井先生、真琴小姐、畠先生,每個人都很擔心八云,想要試著理解八云的心情……可是你這是什麼態度?老是把跟我無關,會給別人添麻煩之類的話掛在嘴上,你是什麼意思啊!」

仿佛溺水般呼吸困難。

好像快要就這樣崩潰而死了。

晴香無力站直身子,當場癱坐下來。

——一片靜悄悄的。

安靜到甚至讓人覺得這房間里根本沒人在——

或許真的沒人在也說不定。

說不定八云早就離開房間,根本沒有聽到晴香的呐喊。

由于一心的存在消失的關系,感覺大家之間的羈絆開始出現裂縫,逐漸四分五裂。

——不,不對。

以為彼此之間存有羈絆的人只有晴香而已,說不定其實這一切都不過是幻覺罷了。

——究竟是哪一邊才對?

這點無從得知,但是對晴香來說,無論是哪一邊都已經無所謂了。

想要快點逃出這里。

——晴香。

耳邊傳來呼喚名字的聲音。

——是誰?八云?怎麼可能。

從以前到現在,八云一次也不曾呼喚過晴香的名字。

晴香拖著沉重的身體站起來。

「對不起,我全部跟你說。」

這次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這毫無疑問是八云的聲音——

9

小松在休息室里翻閱雜志,順便享受晚餐後的片刻歇息。

宛如破壞這一切,桌上的內線電話響起。

「醫生!有急病患者!」

小松一接起話筒,就聽到電話彼端傳來迫切的嗓音。

「症狀呢?」

「吐血。」

「原來如此。」

小松一面記在紙上一面回答。

「而且呼吸微弱,好像還痙攣了。」

「能把人送過來嗎?」

「現在正在路上。」

「知道了。」

小松回答以後切斷電話,直接前往醫務室。

從剛才通話時對方的嗓音來判斷,狀況確實相當嚴重。

監所人員終于扛著擔架把患者送進來,只見患者手腕軟弱無力地垂下來。

「把病患移到那張床上。」

小松向監所人員做出指示。

看到被放在床上的人大吃一驚。

——又是這女人嗎?

幾天前她才因為吐血被送了過來。

之前來此造訪的刑警懷疑這會不會是演技。雖然當時小松是否定了,不過說實話,其實他心里認為有這種可能性。

——看來不能對這女人有絲毫松懈。

小松並不是具體上握有什麼證據,勉強說起來的話,他至今不曾看過那種冰冷至極的眼神。

現在別想東想西了,反正只要仔細看診,就能知道是不是裝病。

小松把耳朵貼近確認她的呼吸。

氣息非常微弱。

接著抓起她的手腕診脈。

脈搏虛弱到如果不留意就無法確認的程度,而且間隔又拉得很長。

——這不是演技。

他有這種感覺。痛苦或疼痛的模樣都能假裝出來,就連呼吸也能有意識地裝出微弱的樣子,但脈博是裝不出來的。

小松心里突然開始焦急起來。

從白衣的口袋里拿出筆型手電筒,撐開她的眼睛用光線照射看看,結果瞳孔是張開的。

「糟糕了……」

小松不禁脫口而出。

「情況怎樣?」

把她送過來的監所人員詢問。

她陷入昏迷狀態了。

在看守所的醫務室無法替她進行治療,小松如此做出判斷。

「去跟所長申請戒護就醫的許可,我這邊負責叫救護車。」

小松一把話說完.其中一名監所人員立刻沖出醫務室。

收容在看守所內的人急病發作、無法在醫務室進行治療的時候,得先向所長申請許可,將病患移送到附近合作的醫院就診。

小松拿起桌上的電話直接打給醫院。

然後向負責對應的醫師傳達現在的狀況,事先取得收容病患的許可之後再切斷電話。

在床上的女人「嗚嗚」痛苦呻吟著。

她的額頭上滲滿汗水。

「她還好嗎?」

留在房間里的監所人員出言詢問。

「不知道。」

小松丟下這句話。

從這女人的症狀來看明顯不是裝病,盡管如此,卻有股無法言喻的不安盤據心頭——

10

「在告訴你之前,我想先去一個地方。」

如此說道的八云前往之處是後藤的官舍。

既然來到這里,晴香也明白八云在想什麼。他想來看看奈緒的情況。

八云一按入口大廳的門鈴,敦子立刻爽快地開門讓他們進去。

搭上電梯來到四樓,正當他打算再次按下玄關門鈴時,奈緒打開門探出臉來。

奈緒意看到八云的身影立刻笑容滿面地飛奔過來,像貓一般用臉蛋磨蹭。

不管怎麼說,她一定很寂寞吧。

「初次見面。」

敦子從後面探出臉來向八云微笑。

「承蒙您的照顧,我是齊藤八云。」

八云有些難為情地連忙低頭致意。

「老古板有我家老公一個人就夠了,總之先進來吧。」

敦子開玩笑地說道。

宛如贊同敦子的意見一般,奈緒拉著八云的手進入家里。

晴香也像被拉扯一般隨後跟上。

來到客廳,晴香和八云並肩坐在沙發上。

「請別費心了。」

盡管八云這麼說,敦子還是說著「沒關系、沒關系」,開始動手准備茶水。

奈緒本來在八云對面坐下,又馬上站起身子走到廚房幫忙敦子。

和樂融融的氣氛從廚房傳了過來。

一開始原本有些擔心,看來敦子和奈緒完全打成一片了。

八云感慨萬千地眺望她們的身影。

「太好了,奈緒看來很有精神。」

晴香坦率地這麼認為。

在這麼艱困的現實中,想必敦子的存在成為奈緒的心靈支柱了。敦子具有足以讓人如此認為的寬大胸懷。

只能說她真不愧是後藤的妻子。

「奈緒不記得關于母親的事。」

八云稍微垂下眼睛。

晴香以前曾經從一心口中聽過關于奈緒母親的事,她在奈緒一歲時身亡。

誠如八云所言,恐怕奈緒並不記得母親。

「是啊……」

假如接下來連一心也失去的話,奈緒以後要怎麼辦呢?

雖然不願意去想,不安仍舊浮現腦海。

不久之後,奈緒端著放上茶水的托盤回來。敦子緊跟在她的身後。

「啊——」

奈緒一面叫出聲音一面遞出托盤。

「謝謝。」

晴香說著從托盤上拿起茶碗。

八云也浮現靦腆的笑容,同樣拿了一杯茶。

「做得很好。」

敦子撫摸奈緒的頭,奈緒怕癢似地笑出聲來。

「請問有沒有給您添麻煩?」

八云定睛凝視茶碗說道。

「添麻煩?」

敦子露出一臉意外的表情。

「是的,突然請您照顧奈緒,給您添麻煩了吧。」

「為什麼?」

「不,這是因為……」

面對敦子的反問,八云困擾地皺起眉頭。

敦子見狀開心地笑了。

「總覺得你看起來跟印象完全不一樣。」

「印象?」

「因為,我家的老公跟晴香都說八云是個性非常別扭的人……」

八云的視線瞥向晴香。

晴香閃躲似地背過臉去。

「對吧,奈緒。」

敦子征求奈緒的同意。

不知道她究竟是否有聽懂談話內容,奈緒點了好幾次頭。

看著像這樣互相傾訴的敦子和奈緒,總覺得——

「好像真的母女一樣。」

晴香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說得也是……」

八云用喃喃自語般的嗓音說道。

這次有敦子陪在身旁真是太好了。如果沒有她,奈緒沒辦法像這樣露出微笑吧。

「對不起,拜托您再多照顧奈緒一陣子。」

八云說道並站起身來。

從他身上能夠感覺到一股非比尋常的氣氛,簡直就像是做出了什麼覺悟——

「照顧她完全沒問題,不過你一定要回來。」

敦子將視線瞪向八云。

她身旁的奈緒一臉擔心地抬頭仰望八云。

「我知道。」

八云微微垂下臉說道,輕輕撫摸奈緒的頭,然後直接朝向玄關走去。

晴香也站起來打算追上他的身後,奈緒卻一把抓住她的手。

奈緒的眼神看來像是在傾訴什麼。

即使什麼都不說晴香也懂,想必她很擔心八云吧。

「八云他不會有事的。」

晴香把奈緒的頭抱過來安撫著。

奈緒終于點點頭松開晴香的手。

「晴香,拜托你了。越是這種時候,女人越得堅強起來。」

當晴香走到玄關時,敦子對她如此說道。

「好的。」

晴香用力點頭以後,追著八云來到外面。

11

——好不容易終于來到這里了。

後藤仰望著從暗夜中浮現的公寓大樓,這種安心的感覺在他胸口上盤旋著。

剛才親眼確認古川進入自己的房間。

上次由于不了解信件的意圖,判斷不能隨便追查所以僅止于監視,不過這次就不同了。

靠八云的幫忙,終于弄清楚信件的用途了。

古川從美雪那里收下指紋,接著利用它刺殺一心。八成是這樣沒錯。

「好,走了!」

後藤朝向身旁的石井搭話,穿過公寓大樓的入口大廳。

搭上電梯,以位于四樓的古川房間為目的地。

聽說在案件發生之前,她曾經以醫院里發生的靈異現象為借口見過一心。這樣實在無法認為這只是單純的偶然。

假設她是有意圖地叫出一心,將他卷入案件里面還來得比較自然。

不過唯獨有一點,後藤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就是動機——

為什麼古川非得刺殺一心不可?

——算了,想再多也沒用。

後藤甩甩頭拋開思考。與其去想多余的事,現在當務之急是采取行動。

後藤站在門前用眼神向石井打信號。

石井點頭回複,戰戰兢兢地按下門鈴。

「來了。」

從對講機的彼端傳出帶有戒心的嗓音。

「啊,晚安。我們是警察。」

避免造成對方內心動搖,石井用禮貌且開朗的口吻說道。

後藤原以為他只會畏畏縮縮什麼也做不到,沒想到他居然不知不覺學會這種技巧。

「警察?」

從對講機里傳來的古川嗓音,警戒的聲色變得更加濃厚了。

「呃,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想要問幾句話做為參考。」

石井一搭話,房里立刻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響。

感覺上好像在找些什麼,或是在隱藏什麼。

一陣子之後古川打開門探出臉來。

石井能夠明顯看穿她的意圖,就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別人進入房內。

「其實我們正在搜查某樁殺人未遂案件……就是齊藤一心先生的案件,請問您知道吧。」

石井用傾訴般的口吻征詢同意。

「啊,是的。」

古川的眼神飄搖不定。

她明顯在害怕。

「古川小姐,您在案件發生前見過被害人齊藤一心先生對吧。」

「對,沒錯……」

「當時是為了什麼事情見面呢?」

「呃……該怎麼說明才好。」

石井和古川互探底細般的對話一直持續著。

——啊,受不了,急死人了。

照這樣慢吞吞問下去都要天亮了,明明只要直搗核心就行了。

正當後藤的忍耐超越極限想要插嘴的時候,看到房間深處有什麼在蠕動著。

有個看似黑影的東西——

在思考之前後藤的身體搶先動了起來。

他硬是把古川推開來,穿著鞋直接闖進房間里面。

眼前是四坪大小,格局普通的個人套房。

一進房間,後藤就和蹲低身子把手放在陽台窗子上的男人四目相交。

——果然是這麼回事。

「你是山村吧!」

後藤一面叫出名字一面向前猛沖。

山村嚇破膽眼睛瞪得老大。

「等等,干嘛啊!」

古川臉色大變,從後面撲上來緊抓不放。

「放手。」

後藤甩開古川。

趁著這個空隙,山村從窗戶來到陽台上,直接往下跳。

——豈能讓你逃掉!

「石井!看緊那女人!」

後藤追在山村身後從陽台上跳下來。

——糟了!

心里這麼想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這里可是四樓,不是跳下去還能毫發無傷的高度。

在一陣輕飄飄向上浮的感覺以後,雙腿噗咚地受到沖擊。

不過這份沖擊並沒有想像中來得大。

後藤著陸的地方不是地面,而是公寓大樓入口處的屋頂。

幸好入口處的構造是從建築物向外突出。

盡管後藤心里松了一口氣,但現在可沒空在那里磨蹭。同樣著陸在入口處屋頂上的山村已經跳到地面上拔腿就跑。

「哪能讓你逃掉!」

後藤也馬上跳下去追著山村沖出去。

跑在前面的山村,從公寓大樓的腹地沖到馬路上。

這瞬間和開過來的車子相撞,山村的身體飄浮在半空中。

簡直就像放慢的影像一般。

車子打滑撞入樹叢。

山村整個人摔落在柏油路上。

——死了嗎?

後藤出乎意料冷靜地擔心起來。

「痛死了!」

山村壓住腿,如同淋到殺蟲劑的蒼蠅在馬路上打滾。

——還活著啊,

「是這家伙突然沖出來的。」

從車上下來的駕駛臉色鐵青地大嚷大叫。

後藤不予理會沖到山村身邊,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沒能逃掉真是遺憾啊,這麼一來你就變成被監視的人了。」

山村雙眼泛淚咬緊嘴唇。

「後藤刑警,你還好嗎?」

聽到騷動趕來的石井手忙腳亂地沖過來。

「馬上叫救護車!」

後藤對石井下指示。

同時手機的來電鈴聲響起,在口袋里震動著。

——這種時候又有什麼事!?

後藤俐落地先替山村銬上手銬後再接電話。

「誰啊?」

「老子我啦!」

傳入耳里的是宮川的嗓音。

後藤原本做好覺悟他會埋怨說接電話沒禮貌這些有的沒的,宮川卻意外地無視這點盲接切入正題。

「大事不妙了。」

難得聽到宮川如此迫切的嗓音。

光憑這點,後藤就覺悟到事態的嚴重性。

「什麼事?」

「七瀨美雪逃亡了。」

——這是哪門子的玩笑話?

後藤將腦袋歪向一旁。

後藤應該也向宮川報告過,美雪並沒有溜出看守所犯案。

「你在說什麼,她不可能逃出看守所吧。」

「她就是逃出去了。」

「不可能啦。」

盡管後藤嘴上出言否定,卻感覺到內心開始騷動搖擺起來。

「大約一小時之前,七瀨美雪在個人房昏倒,被送到醫務室。」

「然後呢?」

「根據看守所醫務人員的指示,被移送到附近的醫院……」

「那根本不是逃亡是移送吧。」

「話還沒說完,給我仔細聽好。」

宮川一反常態,用種沒把握的嗓音說道。

聽到他發出這種聲音,甚至連後藤也跟著不安起來。

「還沒……說完嗎……」


「到達醫院打開救護車,後面車廂根本空蕩蕩的。」

「空蕩蕩?」

——什麼意思?

冷汗滑過後藤的背脊。

「所以說,那女人消失無蹤了。現在正在發布緊急通緝令……」

後藤無視還沒把話說完的宮川,立刻切斷電話。

他的指尖顫抖著。

「喂!山村!你為什麼要刺殺齊藤一心?」

後藤再次揪起倒在地上的山村衣襟。

由于疼痛和恐懼,山村的嘴唇哆嗦著直發抖。

「不、不、不知道……那是誰啊。別說了!快幫我叫救護車,痛死了!」

「你少裝傻了,七瀨美雪拜托你刺殺的對吧!」

「你在說什麼,我只是……」

山村把話說到一半,中途閃躲視線。

——他明顯在隱瞞些什麼。

「只是怎樣?」

「什麼也沒有。」

「快給我說出來!我可是當做你被車撞死也沒差!」

後藤一面破口大罵一面甩了山村左臉一巴掌。

「你、你干嘛。警察可以做這種事嗎?」

「老子我才不管。」

「我要去法院告你。」

「隨你高興。」

後藤瞪向山村高舉右手。

這次可不是巴掌,而是拳頭。

「知、知、知道了,我說就是了,所以拜托你住手。」

山村好像終于明白一般常識對後藤不管用,拼命地懇求。

「快說!我沒時間跟你耗!」

「我只是替那女人送來她訂購的藥物而已。」

「藥物?」

「止痛藥、鎮定劑之類的東西,只是這樣而已。」

後藤的手從山村身上松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

耳鳴個不停。

案發當天,美雪全身痙攣,被送到醫務室。

而且在剛才的電話中,宮川也說過她在個人房里昏倒,做出移送醫院的判斷是醫務人員。

——難道連醫務人員也是同伙嗎?

「不對。」

後藤出聲否定自己的想法。

美雪不是裝病,而是確實出現某些症狀。

恐怕是古川將在醫院拿到的藥物交給山村,然後送到美雪手上吧。

然後山村和古川還扮演了另一個角色。

也就是美雪擅長的虛晃一招。

大概是借由巧妙地留下證據,將搜查方向誘導到山村和古川身上吧。

然後我們完全陷入她的陷阱——

想到這里,後藤仿佛觸電般整個身體顫抖起來。

後藤腦海里回想起美雪曾經說過的話。

——這次我要殺了八云。

由于當時後藤能夠恣意玩弄美雪,所以稍為有些得意忘形了。

——我很期待呢。

他這麼回答了,因為他原本認為這種事不可能辦得到。

不過現在狀況可不一樣了。美雪從看守所里逃出來,在外面自由走動,那殺害八云自然也是有可能辦到的事。

——開什麼玩笑啊!

「後藤刑警,我叫好救護車了。」

什麼都不知道的石井氣喘籲籲地說道。

「喂,石井!接下來交給你了!」

後藤在把話說完之前便沖出去。

「什麼意思啊,後藤刑警!」

雖然聽得到石井在背後大聲喊叫的聲音,但後藤不予理會坐進停在馬路上的警車。

——拜托你,八云,一定要平安無事。

後藤傾注祈禱用盡全力踩下油門啟動車子。

12

黑暗包圍四周。

在這之中,晴香和八云一起朝向一心住院的醫院走去。

因為已經超過關燈時間,所以只剩稀稀落落的幾盞燈還亮著。

冷冽的風從兩人之間的縫隙吹拂而過。

晴香看向走在身旁的八云。

在月光照映之下,他的側臉如同蠟像般面無表情。

從敦子家離開以後,八云娓娓道來至今發生過的事。

而且說了非常久。

不過,這樣並不代表晴香掌握了案件的一切。

誠如八云所言,這不過是在這次的案件中顯現出來的幾項事實罷了,然而晴香無法把這些四散的段落拼湊起來。

不過在八云的腦中大概早已全部拼湊起來了吧。

來到夜間入口前,八云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拿出手機。

「什麼啊,是後藤大哥嗎……現在在醫院……是嗎……她……」

八云說話的嗓音逐漸越來越低沉。

盡管晴香聽不清楚對話的內容,唯一可以明白的是想必發生了什麼非常不好的事。

「這樣啊。我也有話要跟你說,在醫院會合吧。」

八云如此告知後便切斷電話。

「欸,出了什麼事?」

晴香朝向八云的背影搭話。

「七瀨美雪從看守所里逃出來了。」

八云說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這是非常恐怖的事。

整顆心仿佛受到夜風吹拂的枯枝般沙沙晃動。

這次案件的起因正是七瀨美雪。

不,不光是這次。她幾乎和至今遭遇過的所有案件有關,上次綁架八云的人也是她。

正當八云要破解謎團的這個時間點,她逃亡了——感覺就像是什麼壞事即將發生的征兆。

「沒問題嗎?」

晴香無法掩飾不安而把話問出口。

「沒問題,至少我會保護你。」

八云只說了這句話再次邁出腳步。

——我會保護你。

他願意這麼說晴香心里雖然很高興,但是不安並不會因此消失。

假設就算自己平安無事好了,萬一八云出了什麼事我也無法承受。

正當她想跟八云搭話時,突然感覺到某人的視線。

是令人渾身打顫的冰冷視線。

晴香嚇了一跳轉過身子。

但是卻什麼也沒看到。

眼前只有深遠的暗夜而已。

由于沒辦法清楚確認,相對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別拖拖拉拉,走了。」

經八云一催促,晴香小跑步進入醫院。

穿過通道來到櫃台旁邊的走廊深處,站在診療室門前。

這是似曾相識的地方。

「欸,八云,這個地方……」

「沒錯,是真央醫生的診療室,她應該知道我會來。」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我事先聯絡過了。」

八云皺起眉頭,擺出瞧不起人的表情。

換做是平常的話,晴香可要出言反駁了,不過一想到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就沒心情開口。

八云一打開門,房間里如他所說燈亮著,看見真央坐在桌前的身影。

「歡迎。」

臉看向這里的真央浮現有些疲倦的表情。

看起來神色憔悴,感覺上魂不守舍的樣子。

「你好。」

八云一面說著一面踏入房間,卻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將背部倚靠在牆上站著。

晴香也先敬禮再進入房間。

「你也一起過來啦,請坐。」

真央催促他們坐下,八云說「這樣就行了」堅決推辭。

這麼一來晴香也不好意思坐下,關上門並肩站在八云身旁。

「你要談什麼事?」

真央一面交叉雙腿一面凝視八云。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有件事情想要跟你確認一下。」

八云聳肩用輕松的口吻說道。

「什麼事?」

真央歎了一口氣,表情看來有些僵硬。

她應該感覺到八云並非如他所言只是來講幾句話而已。

「醫生,你差不多該說實話了吧?」

八云眯起來的紅色左眼看似散發著光芒。

「實話?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真央浮現苦笑左右搖頭。

「你堅決要裝傻嗎?」

八云的眼神霎時銳利起來。

難道真央果然和案件有關聯嗎——?

真央是一心大學時代的朋友,而且曾經有一段時期心儀著他。

或許會遭人批評說想法太天真了,不過晴香不想認為這種人會參與犯案。

晴香如此蘊含祈禱一面將視線移向真央。

「我沒有裝傻。」

真央移開視線。

不管她嘴巴上再怎麼否定,也通通表現在態度上了。

「不,你在裝傻,你有事情瞞著我吧。」

「沒有!」

真央用強硬的口吻說道,仿佛要以此蓋過八云的話語。

她沒辦法徹底隱藏內心的動搖。

「是嗎,那我就把話說開好了。舅舅之所以陷入腦死狀態,不光是因為遇刺的關系,而是有醫療疏失的可能性,我有說錯嗎?」

八云的話語宛若化為銳利的刀刃切割著真央的內心。

真央浮現苦悶的表情,臉頰哆嗦直顫抖著。

「怎麼會,不可能有這種事……」

她用盡力氣擠出來的這句話,如同玻璃雕塑般脆弱無比。

即便再怎麼否定,肉眼也能一目了然看得出來八云所說的話是事實。

「說得也是,這次的事情並不是醫療疏失。」

「咦?」

「舅舅是在人為『故意』下造成腦死狀態的。」

八云一面使勁瞪視一面撂下這句話。

「等等,八云,不管怎樣你也說得太過分了。」

晴香忍不住從旁插嘴。

假使是醫療疏失也罷,居然說是人為故意造成腦死狀態——

這可是殺人。

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能隨便這樣懷疑。

「我不是隨口說說而已,畠先生也曾經說過對吧。既然是蓄意殺害才動刀傷人,卻奇跡似的沒有傷害到內髒。換句話說,舅舅受的傷其實比外表看起來還要來得輕微。」

「這……」

晴香咽下說到嘴邊的話。

因為她發現一心的病曆和他的現狀之間橫亙著巨大的矛盾。

「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不過,不願意相信的想法阻礙著她,因而無法把八云的話語聽進腦袋里。

「必然?」

「沒錯,總而言之,犯人的目的是讓舅舅陷入腦死狀態。」

八云如此答複並直視真央。

被他的視線貫穿,真央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為什麼非得做這種事不可?」

真央的疑問相當合乎常理。

為什麼非得做出故意讓他陷入腦死狀態這種拐彎抹角的事——既然是因為憎恨而刺殺他的話,干脆殺死不就得了。

「理由很簡單,因為犯人想要的是舅舅的器官,對吧,真央醫生。」

「器官……」

真央仿佛夢囈般複述八云的話語。

「我稍微調查了一下。」

八云如此宣告,從口袋里取出折疊好的紙張,攤開遞給真央。

這恐怕是真琴寄放在晴香手上轉交給八云的東西。

「你在哪里拿到這個……」

「現在問題不出在這里,記載在這份名單上最上面的名字,可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八云依然一臉僵硬的表情說道。

晴香將身體向前傾窺探這份名單。

寫著器官移植接受者名單的紙張上,記載了許多人的名字。

真央闔上眼睛長歎一口氣。

仿佛吐出一直以來累積的沉澱物一般,感覺她的表情變得稍微柔和一些。

「既然你知道這麼多,再瞞著你也沒用了……」

「請你說出來,你藏在心里的事。」

八云靜靜地說道。

「唉,也是。」

真央無力地回答,仰望天花板。

難道真央果真是犯人嗎——假設是這樣好了,那到底是為什麼?

疑問和不願意相信的心情在晴香的腦中縱橫交錯,整個亂成一團。

「當天我在家里的時候,接到聯絡說一心被送到醫院;當我趕過去的時候,聽說他有腦死的疑慮。」

「然後呢?」

八云沒有回應催促她繼續往下說。

「看到病曆當下,我就覺得其中有鬼。雖然聽說他曾經暫時陷入呼吸停止的狀態,但那種傷再怎麼想也不會變成那樣。」

「于是包含醫療疏失的可能性,你開始獨自進行調查了對吧。」

聽了八云的附加說明,真央點點頭。

聽到這里,許多片段開始在晴香腦中拼湊起來。

之前來這里時,八云向真央追究一心被送過來就醫當時的狀況,她明顯表現出不自然的態度。

看來這是因為她自己對于一心的狀況抱持疑問的關系。

但假設事情是這樣的話,代表犯人另有其人。

正當晴香得到這個結論時,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

「什麼事?我現在在談重要的事,如果不是急事待會再……」

真央原本以冷漠的語氣說道,電話說著說著,眼看著她的臉色越來越鐵青。

任誰也馬上看得出來發生了什麼大事。

「舅舅消失了對吧。」

真央一放下電話,八云說道。

「對,沒錯。」

真央咬緊嘴唇一面點頭。

—一心舅舅消失了?

由于事情來得太過出乎意料,晴香無法掩飾混亂的思緒。

「真央醫生,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不過事情已經演變到無法隱瞞的地步了。」

「說得也是。」

仿佛受到八云的話語牽引似的,真央站起身來。

「走吧,在來不及挽救之前。」

13

石井茫然在一旁看守著山村被送上救護車的模樣。

由于後援警車抵達,公寓大樓前面瞬間擠滿看熱鬧的人潮,甚至零零星星看得到媒體記者的身影。

不過幾乎在現場的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只是如同趨光的蟲群般因為騷動的關系一擁而上。

「石井!」

石井看到宮川臉色大變飛奔過來的身影。

「在。」

「後藤上哪去了?」

宮川上氣不接下氣地詢問。

雖然想要馬上回答他,不過後藤也沒告訴石井要去哪里。

「這……他慌忙沖出去了……」

「那個蠢蛋!」

宮川咂嘴破口大罵。

石井從他的表情感覺到非比尋常的事態。

「請問……出了什麼事?」

「你還問?沒人告訴你嗎?」

「是。」

宮川看似忍住滿腔怒火般扭曲表情以後,一面留意旁人的視線,一把抱過石井的肩膀把他拉近。

「七瀨美雪目前下落不明。」

「怎、怎麼回事?」

石井驚嚇到下巴快要掉了。

美雪應該在看守所里面才對,幾個小時之前才剛見過面。但是現在居然下落不明,這是怎麼回事?

宮川向困惑的石井說明七瀨美雪下落不明的來龍去脈。

「該、該不會,後藤刑警他……」

「他知道。」

——所以他才氣勢洶洶地飛奔出去嗎。

石井想通的同時血色盡失。

美雪曾經預告過接下來要殺害八云,後藤恐怕是打算要去阻止她吧。

不過,這樣簡直就像主動跳進美雪設下的陷阱里一樣。

「我、我去找後藤刑警。」

「我離不開現場,拜托你了。」

宮川用力拍打石井的肩膀。

這可是重責大任,不過現在非得回應他的請求扛起來不可。

「好的。」

出言答複宮川的同時,石井取出手機打給後藤。

或許聯絡不上他也說不定,原本石井心里是這麼想的,但後藤卻馬上接起電話了。

「什麼事?」

「後藤刑警,你沒事吧?」

石井首先心焦如焚地確認這點。

「白癡你說什麼廢話!」

後藤用過于精神飽滿的嗓音回複道。

石井松了一口氣以後全身癱軟無力,差點當場跌坐在地上。

「太好了,現在你人在哪里?」

「醫院。」

「請你等我過去。」

「羅唆!哪有空等你啊!」

電話切斷了。

根據情況來判斷,後藤嘴里所說的醫院大概是一心住院的那個地方吧。

——得立刻追上他才行。

石井跑起來撥開人群向前進。

好不容易從人群里鑽出來時,猛然回過神來。

心里急得要死,石井根本沒想到要瞻前顧後,車子被後藤開走了,這里距離醫院可有五公里遠。

就當下的情況來看可不是悠閑走過去的時候。

——該怎麼辦?

正當他在思考對策的時候,從人群中發現認識的臉龐。

「真、真琴小姐。」

石井整個人跳起來叫住她。

真琴也馬上察覺跑到他身邊來,身為報社記者的她想必是聽聞騷動前來采訪的吧。

「石井先生,出了什麼事?」

「得快點趕去醫院才行,後藤刑警他……」

由于焦急的關系沒辦法好好說明。

盡管如此,真琴也察覺到迫切的氣氛,用力點了頭。

「我的車停在那里。」

「感激不盡。」

石井追上真琴奔跑的背影。

——然後跌倒。

14

後藤在滿腹焦躁的煽動下驅車狂奔。

即使聽到美雪逃亡的消息,八云也絲毫沒有動搖的模樣。甚至有種像是非常期待和妣再次相會的感覺。

——八云難道打算跟美雪對決嗎?

雖然上次偶然順利成功了,但是和美雪對峙形同自殺。

——就只有八云應該不會做出這種輕率的舉動才對。

盡管後藤抱持自信想要否認這點,不安依然掠過內心一隅。

八云有時候會做出非常自虐的舉動。

簡直就像在尋找自己死亡的地點一樣——

「不可能有這種事!」

後藤借由大聲咆哮甩開浮現腦海的負面想法。

換做是以前的八云他不清楚,不過現在的八云不一樣了。

——就快要到醫院了,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後藤傾注祈禱踩下油門。

不久,終于看到醫院大樓。

將車子駛進醫院腹地內,在正面玄關前面停車。

正當他全速奔跑想要穿越正面的自動門時,伴隨匡啷的沉悶聲響,他一頭撞上去。

「竟然關起來了!」

他一時忘記現在這個時間無法從正面進出。

後藤一面抱著頭一面前往夜間出入口。

正當他要進入醫院時,手機來電鈴聲響了。

是石井打來的。

「什麼事?」

「後藤刑警,你沒事吧?」

聽到石井畏畏縮縮的嗓音:心里加倍焦躁起來。

「白癡你說什麼廢話!」

「太好了,現在你人在哪里?」

「醫院。」

「請你等我過去。」

「羅唆!哪有空等你啊!」

後藤撂下這句話便切斷電話。

在他想要打開入口門扉時,手機來電鈴聲再次響起。

「干嘛?」

「你接電話的口氣還是很差。」

原以為又是石井,不過打電話過來的人是八云。

——他還活著啊。

後藤心里松了一口氣。

「羅哩羅唆吵死了!」

「你現在人在哪里?」

「入口這邊。」

後藤一面講電話一面把門推開。

將警察手冊拿給警衛看,在走廊上向前邁進。

「是嗎,請你現在馬上到手術室來。」

「手術室?為什麼?」

後藤才剛開口提出疑問,電話卻早就切斷了。

「任性的混帳!」

後藤雖然爆發滿腹牢騷,卻還是確認過醫院的配置圖,全速拔腿奔跑。

來到樓梯間沖上四樓,前往位于走廊前方的手術室。

——找到了!

後藤看見站在手術室前面的八云身影。

他的身旁還有晴香和真央。

「八云!你這王八蛋!」

後藤沖到八云身邊一把揪起他的衣襟。

「吵死了,這里是醫院,請你安靜一點。」

八云用一如往常的口吻不耐煩地說道,甩開後藤的手腕。

「你說啥?」

後藤原本想要繼續追罵下去,八云把手指塞進耳朵里,露出嫌惡的表情抗議他很吵。

「現在不是浪費時間斗嘴的時候,刺殺舅舅的犯人占據這間手術室了。」

八云用下巴指向門扉說道。

定睛一看,真央正在喀嗒喀嗒地搖晃門扉,想要強行把門拉開。

不過門扉根本紋風不動。

——占據手術室?

「什麼意思?」

「現在沒時間說明,總之請你先把門打開。」

八云指向門扉。

——原來如此,所以才叫我過來。

視線移過去一看,位于門扉上方「手術中」的燈號點亮著。

「閃開。」

後藤向真央做出指示,用肩膀沖刺撞上門扉。

不過門扉只是有些歪斜,後藤整個人被彈飛開來。大概是從里面栓上門拴之類的東西吧。

——別以為用那種東西就擋得住我。

後藤退後到走廊上,大約助跑十幾公尺以後再次撞向門扉。

啪嘰!

有什麼東西折斷的聲響傳出來,門打開了。

後藤由于過剩的力道整個人向前翻滾,背部撞到牆壁上才停了下來。

「請你稍微想想下一步再采取行動。」

八云踏進手術室俯瞰後藤說道。

「羅唆!是你叫我快點的吧!」

後藤壓著背部站起身子環顧四周。

被白牆包圍的手術室——

八云說犯人在這里面。

看見房間一隅擺了一張床,上面有一名女孩睡在上面。

然後一心橫臥在位于中央的手術台上。

——為什麼一心會在這里?

後藤走向手術台上的一心。

不過有個男人擋在前方堵住去路。

是個身穿綠色手術衣的男人,他戴上帽子和口罩,沒辦法清楚看見他的臉。

——這男人是嫌犯?

「你是誰?」

男人將手上拿的手術刀亮在後藤眼前,取代答複他的質問。

——居然突然做這種危險的事。

後藤絲毫不懼怕手術刀瞪向男人。

原本後藤想要直接撲上去制伏他,卻辦不到。

男人一面亮出手術刀,一面把左手食指放在設置于手術台旁邊的機器開關上。

雖然不知道正確名稱是什麼,但恐怕是維持一心生命的某種機械吧;如果輕舉妄動,甚至會危及一心的性命。

——好啦,要怎麼辦?

「果然是這樣呢。」

說話的人是八云。

男人警戒著八云,稍微向後退。

八云看來根本絲毫不介意他的脅迫,走向手術台上的一心,碰觸他的手眯起雙眼。

他些許垂下的側臉,就像戴上面具一樣面無表情。

不過,那副表情底下傳來交織的憤怒、憎恨、以及悲傷之類的情感。

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

最後,八云緩緩抬起臉來。

「別再做這種事了,榊原醫生。」

15

——榊原醫生。

晴香從八云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滿腦子都是無法置信。

他應該是最先替一心進行治療的醫生,這樣的人為什麼會……?

一反晴香的心境,榊原好像覺悟似地拿下帽子並摘掉面具,將臉暴露出來。

「我現在要動手術,請你們別妨礙我。如果你們妨礙我的話……」

榊原以毅然決然的態度說道,將手術刀尖從後藤轉向八云。

盡管如此八云依然動也不動,用紅色左眼定睛看著榊原。

「榊原醫生,別再做這種事了。」

真央推開八云上前來懇求榊原。

「我不能停下來!」

這次榊原將手術刀尖刺向真央眼前。

「你現在打算做的事是犯罪。」

真央繼續逼近。

「不對!是移植手術!」

榊原抬頭挺胸地主張道。

晴香看向放置在手術室一隅的病床。

橫臥在上面的是之前好幾次在醫院碰過面的佳子。

記得她患有心髒病——換句話說,榊原大概打算把一心的心髒移植給佳子吧。

——不過,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

「你錯了,一心的家人並不同意移植,所以這是……」

「羅唆!法律根本沒關系!這是為了拯救找女兒的移植!」

榊原打斷真央的話語。

他情緒相當亢奮,呼吸急促到肩膀劇烈起伏。

「八云,說明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後藤不悅地說道。

八云擺出一副沒辦法的模樣大歎一口氣,先抓抓一頭亂發後再娓娓道來。

「睡在那里的少女是木村佳子,雖然離婚以後改過姓氏,但其實她是榊原醫生的女兒。」

「什、什麼?」

「我請真琴小姐調查過了,他們兩人確實是父女沒錯。」

——原來是這樣。

重新這樣聽他一說,晴香明白八云在調查些什麼了。

在醫院透過古川的謠言因此得知榊原離婚,還有因為女兒的事相當痛心。然後在調查他的背景途中,查出榊原和佳子是一對父女——就是這樣吧。

「這是真的嗎?」

盡管後藤出言詢問,榊原卻什麼也沒回答。

八云先吸了一口氣再繼續說明:

「她患有嚴重的心髒病,不動移植手術的話遲早會喪命。病名是擴張型心肌病……」

「你怎麼知道的?」

後藤詢問。

「這也是拜托真琴小姐調查出來的,在等待心髒移植接受者名單上她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想必病情相當嚴重吧。」

對于八云的話語有所反應,榊原表情扭曲。

就算沒有把話說出口,也證明這正是事實。

「等一下!這家伙的女兒生病,跟這次的案件究竟有什麼關系?」

後藤快嘴滔滔說道。

八云不耐煩地亂抓頭發,左右甩甩頭。

「你不懂嗎?他在尋找願意提供心髒的捐贈者。」

「捐贈者……」

後藤用嘶啞的嗓音複述。

「沒錯,于是榊原醫生參與了這次的計劃。」

「什麼?」

「他事先打破後面窗戶的玻璃,沾上七瀨美雪的指紋制造偽證,然後潛入佛堂里靜靜等待舅舅出現。」

八云把話說到這里暫時停下來,闔上眼睛昂仰天花板。

他或許是回想起當時的光景,懊悔似地咬緊雙唇。

「是這家伙嗎……」

「沒錯,榊原醫生刺殺舅舅以後,連忙趕回醫院。」

「為什麼?直接逃跑不就好了。」

「因為他必須替送到醫院的舅舅開刀動緊急手術,故意讓舅舅陷入腦死狀態。」

「是這家伙……干的嗎……」

後藤的表情充滿憤怒。

至今晴香不曾看過後藤如此恐怖的模樣。

「後藤大哥你們原本以為自己是在現場埋伏跟監,實際上你們被賦予呼叫救護車的重要角色。」

「什麼?」

「畢竟非得讓舅舅陷入腦死狀態,否則無法移植。」

——原來是這樣嗎!?

晴香也能看見這次案件的全貌了。

他刺殺一心以後,甚至親自操刀動手術,人為故意將還有呼吸的一心弄成腦死狀態。

榊原的所作所為絕對不可饒恕。

不過他的動機並非憎恨,而是為了拯救女兒—

晴香看向睡在床上的佳子。

年幼的睡臉,她並沒有犯下任何罪過,但是——

總覺得胸口被人一把揪緊了。

「有證據嗎?」

後藤詢問八云。

這可是個大問題。即便有再齊全的間接證據,倘若沒有具體物證,就無法證實榊原的犯案。

「目前還沒有,不過只要仔細重新調查,雖然指紋應該沒辦法查到,但大概找得到毛發或衣物纖維之類的東西吧。」

「真的嗎?」

「沒錯,為了誘導搜查不朝向榊原醫生,七瀨美雪的指紋同時具有制造偽證的涵義。」

七瀨美雪最初的犯案預告。

如同她的預告,一心遇刺,而且也查出指紋,借此誘導警方的搜查方向。

「不對,等一下。但是沾有指紋的信件要怎麼解釋?收信人可是古川耶。」

面對用慌亂口吻詢問的後藤,八云的反應十分沉著。

「這也請真琴小姐調查過了,古川小姐好像每周四值日班,然後當天榊原醫生休診。」

「換句話說,只要在周四把信寄到,就有可能偷取信件嘍。」

「沒錯。

八云回應後藤的話語點頭。

「也就是七瀨美雪擬定計劃,榊原負責動手實行啊。」

後藤露出愁眉苦臉的表情。

「不,你說錯了。」

「你說什麼?」

「榊原醫生恐怕沒見過七瀨美雪。」

「既然不是七瀨美雪,到底會是誰?」

後藤無法掩飾內心的混亂。

晴香也一樣摸不著頭緒,照方才的推理來判斷,應該是七瀨美雪策劃的陰謀才對。

晴香為了尋求解答看向八云。

沉默了一陣子以後,八云緩緩移動到榊原的正前方。

「有雙紅眼的男人——對吧,榊原醫生。」

八云用紅色左眼看著榊原。

感覺不到明顯的憤怒或憎恨,只是筆直的視線——

榊原什麼也不說。

但是刺向真央的手術刀尖微微晃動了。

「拜托你,別再做這種事了。」

真央一面懇求一面跨出腳步。

「羅唆!」

榊原吼叫著橫向揮動手術刀。

「呀!」

伴隨慘叫聲,真央壓住右手腕蹲坐下來。

血液滴滴答答地掉在地板上——

「王八蛋!」

盡管後藤破口大罵,卻也不能采取行動。

手術刀尖現在仍舊亮在真央面前,而且他的手還是放在替一心維持生命的機械上。

如果輕舉妄動的話,會危及兩人的性命。

晴香只能用力握緊汗涔涔的掌心。

情況徹底陷入膠著狀態。

「榊原醫生,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打破沉默的人是八云。

榊原扭曲著痛苦的表情,視線投向八云。

「你認為女兒死去很可憐嗎?還是女兒從自己眼前消失讓你很傷心?」

八云一面說道一面慢慢接近佳子的病床,視線朝向後藤瞥了一下。

在晴香眼里看來,這瞬間兩人好像在用眼神對話。

大概是某種信號吧。

這次八云伸手貼近,打算碰觸佳子的臉龐。

「不准碰!」

榊原情緒激動地將手術刀鋒轉向八云。

後藤看准這個空隙行動了。

他猛然向前沖刺,用肘擊將全身的體重撞擊在榊原背上。

榊原的身體像蝦子般向後仰,直接跪倒在地板上。

後藤更進一步踹向榊原的臉部。

榊原兩眼翻白向後倒下,手術刀從手中滑落下來。

後藤馬上將榊原壓制在地,將雙手抓到背後銬上手銬。

簡直就像是電光石火,晴香只能茫然佇立在原地。

「以熊來說動作蠻敏捷的。」

八云開玩笑地說道。

「羅唆!」

盡管後藤大聲吼回來,臉上看來卻顯得有些高興。

——這樣就結束了

晴香終于松了一口氣,看到八云身後有什麼蠕動的東西映入眼簾。

八云好像也察覺到那個存在,轉過身去。

是身穿紅色連身裙的少女。

臉部填滿漆黑的陰影。

「欺,八云,那個……」

晴香開口說話的同時,那名少女背過身子朝向走廊走去。

八云一語不發追上少女身後離開手術室。

晴香也仿佛受到牽引般來到走廊上。

不過已經看不見少女的身影了,晴香將視線投向身旁的八云。

「那是佳子。」

八云低聲說道。

「欸,可是她……」

——還活著。

剛才那側無論怎麼看都是幽靈,而且現在佳子人還躺在病床上。

「是生靈。」

「生靈?」

晴香聽過這個名詞。

但具體上究竟是什麼東西——晴香並不明白。

「即使是活著的人,懷抱的情感特別強烈時,偶而靈魂會脫離身體。」

「就像靈魂出竅嗎?」

「類似那樣,以她的情況來說,或許她原本就屬于靈魂容易脫離的體質。」

「那至今在醫院里目擊到的幽靈是……」

「佳子。」

聽了八云說的話,晴香恍然大悟說了聲「這樣啊」。

恐怕她所懷抱的強烈意念,是希望得到心髒的願望。

如果能從陷入腦死狀態的人身上接受心髒移植就能得救。佳子的生靈明白這件事,所以才四處走動詢問住院患者「你什麼時候死?」

她拼了命想要活下去,但是——

「八云,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她是佳子?」

「我不是曾經在ICU前面跟她的生靈說過話嗎。」

「啊!」

晴香回想起八云在走廊和幽靈對話的事。

恐怕當時八云早就看穿案件的構造了。

「你待在這里。」

八云這麼宣告以後,緩緩走向陰暗的走廊。

晴香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佳子生靈的身影,不過八云就不一樣了吧。

晴香咽下口中累積的唾液注視著八云的背影。

這是突如其來的事——

有個人影從柱子的陰影處沖出來,擋在前面阻擋八云的去路。

嘴角浮現冷笑的長發女性——

是七瀨美雪。

晴香驚訝到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美雪的手上握著散發妖孽光芒的刀子。

「八云!遠離那女人!」

後藤的咆哮聲傳遍走廊。

16

後藤拘束榊原以後,發現手術室里看不到八云的身影。

不,不光是八云,連晴香的身影也沒看到。

——上哪去了?

後藤來到走廊上確認外面的情況。

映入眼簾的居然是出乎意料的光景。

八云背對著站在走廊前方,然後站在他對面的人是七瀨美雪。

「八云!遠離那女人!」

後藤揚聲大吼。

八云對此有所反應,只有一瞬間回過頭來。

不知為何八云看來好像在微笑。

——為什麼笑了?

「不准過來!」

八云制止正打算拔腿沖過來的後藤。

震懾于他的魄力,後藤忍不住停下腳步。

「你、你在說什麼!」

「請你別過來,我要做舅舅辦不到的事。」

「啥?」

「我要斬斷……憎恨的連鎖。」

八云的背影飄蕩著難以言喻的悲壯感。

——這家伙打算尋死。

後藤透過肌膚感受到。

「你想殺我對吧,動手吧。」

八云再次面對美雪,大大地攤開雙手。

「你做好覺悟了呢。」

美雪用舌頭舔舐嘴唇。

——開什麼玩笑,我哪能默默看著這種事發生。

「你別再接近八云了!」

後藤一面大吼一面飛奔出去。

仿佛嘲笑這樣的後藤,美雪高高舉起刀子。

——要趕上啊!

在還剩下一步的地方,後藤的腳絆到了,整個人向前撲倒。

「不要!」

晴香的慘叫聲響徹走廊。


雖然後藤馬上站起身子,不過刀子卻無情地揮下劃過八云的胸膛。

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

「八云!」

後藤一面呐喊一面伸出雙手。

但是卻碰觸不到。

瞬間眼前一片空白。

八云壓住胸口,仰著身子倒了下來—

「混帳東西!」

——為什麼!八云!為什麼!

後藤沖到倒下的八云身邊,使勁搖晃他。

不過八云依然闔上雙眼毫無反應。

「該死!這樣不就重蹈覆轍了嗎!」

高岸和一心都沒能救到,然後現在甚至連八云都在眼前倒下了。

決不讓任何人被殺,不讓任何人喪命。

嘴上說著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結果卻誰也沒能救到。

懊惱和憤怒一股腦兒湧上心頭,快要爆發出來了。

「八云!八云!」

晴香也沖過來拼命呼喚著八云。

不過八云像人偶般動也不動。

「我不是說過了,這次我要殺了八云。」

美雪捂住嘴角抖動肩膀笑著。

——有什麼好高興的?這個天殺的女人!

「我饒不了你!」

後藤受到憤怒的驅使站起身子。

身體如同燃燒般的熾熱。

「還真是遺憾呢。」

美雪一面亮出刀子,一面浮現耀武揚威的微笑。

「死女人!你居然把八云……」

——開始後藤原本以為他是個可恨的小鬼。

不過,他沒辦法丟下一個人獨自背負哀傷,卻依然拼命活下去的八云。

雖然平常他老是說些惹人厭的話,在共同經曆好幾樁案件以後,一回過神來他已經成為無可取代的存在了。

「我殺了你!」

後藤有生以來第一次懷抱殺意。

他當真想要殺了美雪。

後藤握緊拳頭,筆直朝向美雪沖刺。

不過美雪仿佛斗牛士般翻身閃過。

後藤失去平衡倒在地板上。

看准這個空隙,美雪抬起放在柱子旁邊的滅火器砸向後藤的臉部。

砰!

沉悶的聲音響起,血液從額頭上滴落。

「你這、混帳……」

後藤忍住疼痛瞪視美雪。

「哎呀,你意外挺耐打的。」

美雪俯瞰後藤說道,然後高聲大笑揚長而去。

——豈能讓她逃跑!

後藤站起身子,追在美雪的身後跑了起來。

17

石井坐在真琴車上的副駕駛席。

雖然是由自己主動搭話,不過像這樣和女性單獨坐在車上,莫名讓人緊張。

「有真琴小姐在真是幫了大忙。」

石井一面擦拭額頭的汗水一面說道。

「就在那附近。」

「咦?」

「我家。」

「咦,不過真琴小姐……」

以前石井曾經去過真琴家。

依稀記得她住在老家,位于閑靜的住宅區一角。

「我現在一個人住在外面。」

真琴聳肩露出笑靨。

看著她的表情,石井回想起某樁案件,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真琴的父親以前是警察署長,但是卻由于那樁案件的關系失勢了。當時撰寫告發報導的人正是真琴。

石井能夠輕易想像得到他們之間的親子關系產生裂痕了。

「石井先生,聽說七瀨美雪下落不明,是真的嗎?」

真琴宛若甩開沉悶氣氛似地開口詢問。

「消息走漏了嗎?」

「對,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這樣啊……」

畢竟有被告從看守所里逃出來了,理所當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剛才的騷動也跟七瀨美雪有關嗎?」

「對。」

「果然……」

真琴的表情蒙上陰霾。

仔細想想,在上一樁案件的時候,真琴也由于七瀨美雪的關系碰上慘事。

「後藤刑警現在恐怕在追捕七瀨美雪。」

「石井先生也正要去那里對吧。」

說實話,他還真是不想去。

不過如果因為害怕就畏縮不前,又會像上一樁案件一樣,喪失重要的事物。

即便再怎麼懼怕,也有非得要去做不可的事——石井對此有所自覺。

話雖如此,就算再怎麼振奮心情,恐懼感仍舊無法消失。

過了一陣子車子抵達醫院。

——後藤刑警,請你等我。

石井用雙手拍打自己的臉頰,先轉換心情以後從車子上下來。

「石井先生。」

正當石井打算跨步離去時,真琴出聲叫住他。

「什、什麼事?」

「請你逃開。」

「什麼?」

真琴露出好像在害怕什麼的表情說道。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石並沒辦法理解真琴真正的心意,只感覺到一股逼人的魄力。

「情況危險的話,請你逃開。」

「為什麼?」

「我希望你平安無事,所以……」

真琴的眼睛上浮現一層薄薄的淚水。

「我知道了。」

石井回複她以後,在不明白其中涵義的情況下,懷抱有些牽掛的心情拔腿跑了起來。

原本打算從正面的自動門進去,現在這個時間好像已經關上門了,他一頭直接迎面撞上去。

壓住腦袋一面繞到夜間入口,離開候診室。

昏黑陰暗空無一人的空間——

能夠倚賴的只有逃生門的綠色燈光。

——好可怕。

石井馬上開始後悔來到這里的事。

雖說是醫院,但在這麼寬廣的建築物里面,要找人也得費一番力氣。

石井小心謹慎地環顧四周,總之先往里面前進。

噠、噠、噠。

聽到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

石井仿佛受到聲音牽引而窺探走廊。

這瞬間有一個女人飛奔出來。

「哇啊!」

石井驚嚇過度高聲哀嚎。

現在出現在眼前的是他最不想見到的人物——七瀨美雪。

美雪「呼、呼、呼」氣喘籲籲地瞪著石井。

「石井先生,能請你讓開嗎?」

美雪用緩慢的口吻說道。

被她那冷冽的視線捕獲,石井宛若被捆綁住一樣,連指尖也動不了。

「石井!別讓那女人逃掉!」

後藤的呐喊聲響徹候診室。

石井因此猛然回過神來。

對,沒錯!不能讓美雪逃掉!

美雪轉過身子,確認後藤已經逼近眼前,立刻揮舞拿在手上的刀子。

「我沒時間了。」

美雪小聲地這麼說,同時揮舞刀子。

——不行了,會被砍到。

石井瞬間彎下身子從頭部開始朝向美雪沖刺。

然後就這樣整個人翻滾了好幾圈,等他發現的時候人已經仰躺在地上。

——我被砍到了嗎?

石井霎時站起身子試著檢查身體,沒有出血也沒有疼痛。

——太好了,我還活著。

松了一口氣。

「石井,干得好。」

聞言石井將視線移過去。

後藤騎在仰躺倒在地上的美雪身上。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總算是逮捕到逃亡在外的美雪了。由于放心的關系快要腿軟站不住,好不容易勉強撐下來。

「賤女人!絕對饒不了你!」

後藤依然騎在美雪身上直接揪起她的衣襟。

盡管如此,她仍舊浮現游刀有余的冷笑。

她應該被逼到絕路了才對,她的這份從容是怎麼回事?

「能不能放開她。」

石井耳邊傳來聲音。

非常低沉,仿佛撼動地面般的嗓音——

石井原本想要回過頭去,卻辦不到。

有人從背後伸出手將刀子抵在石井的咽喉上,肌膚和刀子之間的距離不到一厘米。

只要稍微動一下頸動脈就會被割斷。

冷汗一口氣冒出來,喉嚨逐漸干涸。

——究竟是誰?

18

「該死!」

後藤咬緊嘴唇。

石井就在眼前被人用刀抵住咽喉,後藤曾經見過這個男人。

身穿黑色西裝戴上太陽眼鏡,長發向後梳攏。臉色蒼白如同死人,僅有雙唇顯得格外鮮紅。

仿佛從全身上下散發出黑暗的妖氣。

他是八云的父親,有雙紅眼的男人——

他至今曾經和好幾樁案件有關,絕不自己直接動手,而是巧妙地操縱人心,誘發許多殺人案件的男人。

「我再說一次,能不能放開她。」

男人用左手摘下太陽眼鏡。

他的雙眼染上一片赤紅。

他那雙眼睛明顯和八云不同,散發著不祥的光芒。

至今無論怎麼追捕也無法逮捕的男人,如今近在眼前。但是現在的狀況甚至連一根手指頭也不能動。

有雙紅眼的男人沒有任何猶豫。他並非虛張聲勢,如果後藤稍微動一下,想必他肯定會割斷石井的咽喉。

仰倒在地上的美雪尖聲大笑。

「後藤先生,真是遺憾呢。」

「混帳……」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放開手。」

美雪耀武揚威地說道。

後藤不曾嘗過如此屈辱的滋味。

這女人不光將一心卷入案件里,甚至把刀刃朝向八云。現在當場把她毆打致死都不足以彌補。

但是——

「後藤刑警!不行!」

正當他的手打算從美雪身上松開時,石井扯開嗓子大吼。

盡管他兩眼圓瞪到眼珠快從眼眶里掉出來,額頭上也滲滿汗水,依然拼命抵抗。

石井應該也很怕死才對,他心里明白這點卻依然奮斗著。

「石井……」

「如果放開她,又會重蹈覆轍。所以……」

石井哭得滿臉是淚,如此傾訴道。

原以為他只是個沒用的軟弱家伙,不知不覺之間居然變得能說出這種獨當一面的話了。心里感到高興的同時,後藤做好覺悟。

懊惱和憤怒並非煙消云散,但是——

石井的性命無可取代。

決不讓任何人被殺,不讓任何人喪命。

這就是後藤的信念,他也明白這是陷阱。不過繼八云之後還要眼睜睜看著石井喪命,後藤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

後藤將手從美雪身上松開,緩緩站起來。

「很聽話嘛。」

美雪諧譫地說道並站起身子。

她直接背向後藤打算跨步離去。

「不能讓那女人逃掉。」

有道聲音傳來,是八云的聲音——

後藤原以為是錯覺,但並非如此,走廊暗處里出現八云的身影。

——他是死了變成幽靈了嗎?

後藤原本是這麼想的,看來似乎也不是這樣。

八云他活生生站在那里。

而且身旁還有晴香的身影。

「八云……為什麼你?」

「那種事無所謂,別說廢話快點!」

經八云一催促,後藤驅動視線,發現美雪正打算撿起掉在地上的刀子。

——豈能讓你得逞。

後藤半反射性地扭過美雪的手腕封住她的動作。

刀子再次滑落地上。

美雪的肩膀被壓制著,用憎恨的眼神瞪向後藤。

「你們打算對這個年輕人見死不救嗎?」

雙目赤紅的男人冷淡地說道。

石井使勁咬緊嘴唇,左右甩頭。

雖然聽從八云的指示在情急之下抓住美雪,情況並沒有任何改變。

究竟該怎麼做根本一目了然。雖然不甘心,但假使不放開美雪,石井就會沒命。他們可不是靠交涉協商就能講得通的對象。

「我不能丟下石並不管……」

後藤打算從美雪身上松手。

「後藤大哥,你放心。那男人無法殺害石井先生。」

八云用強硬的口吻說道。

無法殺害是什麼意思——就雙目赤紅的男人而言,不會有尊重人命、躊躇不決這回事。

「不快點的話,石井先生真的會死呢。」

美雪愉快地抖動肩膀笑著。

「後藤刑警……不用管我!所以……」

盡管逞強喊叫著,感覺上石井害怕到連站都快要站不住了。

——果然還是不能這樣丟下石井不管。

「我知道了,現在我就放開這女人,所以你也放開石井。」

後藤定睛瞪視有雙紅眼的男人。

有雙紅眼的男人臉上浮現微笑,一面輕輕點頭。

「後藤大哥,不能被他迷惑!」

八云用銳利的眼神逼向後藤。

由于一心遇刺的緣故,後藤可以理解八云無論如何都想逮捕美雪和雙目赤紅的男人。話雖如此,他也沒辦法因此對石井見死不救。

「我要救石井。」

後藤下定決心的同時把話說出口。

「如果用說的你聽不懂,我現在就證明給你看。」

八云擺出傻眼的模樣抓抓頭發,視線看向紅眼男人。

然後直接朝向他走近。

「如果你再繼續靠近,他就會死。」

紅眼男人說道。

不過,盡管如此八云依然不停下腳步。

「八云!停下來!」

無視于後藤的呐喊聲,八云站在兩人的正對面。

由于我方不回應協商,後藤原以為紅眼男人會立刻割斷石井的咽喉,實際上並非蜘此。

他動也不動和八云互相瞪視對峙著。

「好啦,你不是要殺石井先生嗎?要是你辦得到就動手啊。」

八云尖銳的嗓音響徹候診室。

——情況不對勁,怎麼回事?

盡管八云挑釁到這種地步,紅眼男人只是默不作聲。

美雪一臉懊惱地咬牙切齒。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真的可以殺了他嗎?」

過了一陣子,紅眼男人詢問道。

不過那句話中感覺不到如同方才的魄力。

石井的喉頭發出聲音咽下累積的唾液。

「隨你高興,假使你辦得到的話——」

八云的嘴角浮現笑意。

後藤只能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光景。

「八云,你說得沒錯。我殺不了他,今天就先撤退了。」

他靜靜地說道,在困惑的後藤眼前,紅眼男人仿佛溶入黑暗般消失無蹤——

八云突然大歎一口氣。

晴香茫然地用雙手捂住嘴巴。

從緊張里獲得解脫的石井,全身攤軟當場跌坐地上。

「喂!八云!剛才是怎樣!」

後藤忘我地大聲咆哮。

剛才他並不是逃走了,雖然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但那男人突然從眼前消失了。

「你還不懂嗎?那男人已經死了。」

八云眯起雙眼,用平靜的口吻說道。

「已經死了?」

——後藤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沒錯,那男人已經死了,所以沒辦法殺害石井先生。」

八云將左手食指抵在眉間。

「難道你想說那男人是幽靈?」

「正是如此,他是幽靈。所以這次的計劃才有可能實現。」

八云眯起眼睛說道。

「什麼意思!?」

後藤粗聲粗氣地吼叫起來。

腦中一片混亂快要發瘋了。

——居然說那男人是幽靈?天底下哪有這麼扯的事!

而且還說因為他是幽靈,這次的計劃才有可能實現,這又是什麼意思?

「回收沾有指紋信件的方法,以及商討犯案日期。為了實踐這次的計劃,必須和人在看守所里面的她互相聯系、共同合作才行。」

八云將抵在眉間的指尖指向美雪。

確實還留下這個疑問。

山村雖然送藥給美雪,卻否認關于一心遇刺的案件,其中應該絕無虛假吧。

既然如此,是誰負責接應聯絡看守所內的美雪以及榊原呢?

「你該不會想說是那男人負責聯絡的吧?」

「你說對了。」

後藤在萬般無奈之下說了這句話,沒想到居然獲得八云肯定的回複。

假設那男人負責聯絡好了——

「他要怎麼……看守所可不是能自由進出的地方啊!」

面對逼問的後藤,八云嗤之以鼻。

「後藤大哥,請你仔細聽別人說話。那男人可是幽靈,維安系統根本拿他沒辦法。」

八云所言甚是。

假設那男人是幽靈的話,無論看守所的維安系統如何森嚴也毫無關系。

不過盡管如此,後藤依然無法接受。

「那男人至今在我們面前出現過好幾次了!」

整個人陷入一片混亂,連舌頭也沒辦法順利轉動。

「後藤大哥,這你就說錯了。」

八云不耐煩地搔抓頭發。

「就算說是出現,頂多不過是看到身影的程度吧。再說,至少到現在為止,他不曾在我面前清楚地現身。」

八云如此斷言。

——確實是這樣沒錯。

後藤的感覺就像有股電流竄過身體。

他好幾次聽說過那男人的存在,雖然看過他的照片,甚至看過他的身影,實際上卻連一次也不曾碰觸過他。

他總是突然出現,什麼痕跡也不留,如同煙霧般消失無蹤。簡直就像是幽靈般的存在。

「不光是這次的案件,那男人至今一直巧妙操縱人心,不斷引誘犯罪。」

「確實是這樣……」

「他並不是刻意這麼做,而是因為他只能這麼做。」

聽了他說的這句話,至今一直成謎的部分一口氣連接起來了。

紅眼男人一直以來只是旁觀而已,采取行動的人總是美雪。

不過——

「他為什麼要堅持隱身?」

「理由很簡單,因為如果他在我面前現身,馬上會被我看穿他已經死了。」

——原來如此,八云有一只能夠看到死者靈魂的紅色左眼。

在八云面前現身,換句話說等于曝露自己的真實身分。雖然在上一樁案件時他曾經在八云面前現身,不過那是因為他知道由于監禁和拷問的關系,八云的精神狀態已經非常疲倦。

所以他只是誇耀自己的存在,不曾主動進行接觸。

—一切都說得通了。

「既然那男人是幽靈的話,你的存在又要怎麼解釋?你的母親……」

後藤把話說到一半連忙吞進嘴里。

這句話可是禁忌。不過這並不代表疑問就此消失,八云的母親可是遭到那男人綁架蹂躪。

然後生下來的孩子正是八云——

幽靈有可能讓活生生的人類懷孕嗎?

「在母親的案件當時,那男人還活著。雖然不仔細調查看看不會知道,不過那男人恐怕是在最近兩、三年喪命的。」

八云用自信滿滿的表情說道。

「你為什麼能如此斷言?」

「自從高岸老師的案件以來,那男人一直銷聲匿跡,現在卻再次登場了。」

借由八云的這句話喚醒後藤的記憶。

確實是這樣沒錯。自從那樁案件以後,後藤徹底忘掉那男人的存在了;卻又在一年半前發生案件的當時,再次耳聞他的謠言。

既然他在身亡以後才開始在八云身旁打轉的話——

「那男人的目的是什麼?」

後藤的話問到一半,美雪已經開始抖動肩膀笑了起來。

「後藤先生,你實在很遲鈍。八云已經發現理由是什麼了。」

——是這樣嗎?

後藤的眼神看向八云。

「那男人想要的是我的身體。」

八云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出恐怖的話。

「你居然說……是身體……」

後藤嘴上說著,同時感到有股寒顫竄過背脊。

上一樁案件的時候也是,還有在看守所里面的時候,美雪也曾經說過相同的話。「我不能殺八云」

「沒錯,那男人失去自己的肉體,想要得到繼承了紅眼,唯一殘存下來的我的身體……」

「你是說他想要奪取你的身體嗎?」

——天底下居然有這種混帳。

「有點不一樣。」

開口說話的人是美雪。

後藤一把揪起美雪的衣襟,使勁全力將她一把推往牆上。

匡!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什麼意思?」

「受不了,別動粗啦。」

盡管如此美雪依然笑著。

「之前不是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死者的靈魂無法徹底支配活人的身體。」

八云代替美雪開始娓娓道來。

後藤也記得當時的案件,真琴被幽靈附身的案件——

當時八云也跟現在一樣說過相同的話,如果一副肉體裝入兩個靈魂,會引起排斥反應。

「那他打算怎麼辦?」

即便耗費心力去做明知辦不到的事也毫無意義。

「同步。」

美雪用狙擊獵物的眼神看向八云。

「同步?」

「沒錯,那男人讓我品嘗絕望的滋味,促使我接近他的精神狀態,借此和我進行同步。」

八云表情扭曲地說道。

換句話說,只要把八云逼到變得和自己的精神狀態相同,就能毫無抵抗地侵入到他的身體里面嗎——

腹部深處熾熱不已,感覺憤怒化為火焰逐漸熊熊燃燒起來。

那男人為了滿足想要得到放入自己靈魂容器的願望,就必須將八云推入絕望的深淵。

于是他玩弄榊原愛護女兒的心情,唆使他刺殺一心。

換句話說,這次的計劃具有雙重的意義,為了將八云拉到自己這一邊,奪走身為八云心靈支柱的一心,同時借此讓八云品嘗絕望的滋味。

——開什麼玩笑!

明明就算喪失自己的性命,為人父母也要守護孩子才對,他卻為了自己的願望陷害孩子——

「居然有這種人渣!」

後藤破口大罵。

八云用銳利的眼神瞪視美雪。

「你們太大意了。」

「你說什麼?」

一直擺出從容態度的美雪突然表情驟變。

「那男人以為失去舅舅的我,會輕而易舉陷入絕望深淵,才大搖大擺出現在我眼前。」

看來在後藤不知道的時候,八云曾經見過雙目赤紅的男人。

但是八云卻借此察覺了他的存在。

「八云,你打算拿我怎麼辦?殺了我也沒關系喔。」

美雪眼神從下往上看向八云且出言挑釁。

「我……」

「如果不這麼做,你重要的人又會死喔。」

美雪如此宣言,隨後鄙夷地揚聲大笑。

——這女人果然無藥可救了。

倘若八云拿起刀子打算刺殺這女人,後藤也沒自信可以阻止他。

一想到八云品嘗的忿怒和悲傷,後藤就沒辦法制止他。

而且若是美雪還活著,又會出現新的犧牲者。

八云緩緩走向美雪。

他的表情簡直就像人偶一樣毫無生氣。

「鬧劇到此結束。」

八云面無表情靜靜地說道。

「你是怎樣?你不恨我嗎?」

美雪非常困惑。

以她的價值觀來說,想必無法接受八云的行動吧。

「後藤大哥,請馬上把這女人帶走。」

八云只說了這句話就轉過身去。

「別逞強了!你想殺我對吧!不會動手啊!」

美雪朝向八云的背影大聲叫嚷。

不過八云沒有回頭,和晴香並肩緩緩步離現場。

美雪原本打算借由這次的案件將八云推入絕望的深淵——不過八云在盡頭所看見的並非憎恨或憤怒這類渺小的感情。

美雪太小看八云了,就某種層面來說,後藤自己也是——

「真是遺憾,你的算計沒能得逞。」

後藤一面說道一面用頭槌朝美雪的鼻尖一頭撞上去。

美雪壓住鼻子失去平衡跌坐下來。

「八云他遠比你們想的還要來得更加堅強!」

19

石井癱軟在地板上不能動彈。

仿佛整個人的魂都被抽掉了。

他只能茫然眺望著後援警力抵達,從後藤手中移交帶走美雪的模樣。

——得救了。

石井坦率地對這件事感到放心。

「沒事吧?」

後藤緩緩走向石井。

「啊,是的。總算……」

石井回過神來連忙站起身子。

——這次還是沒幫上忙。

站起身子的同時,這份心情迅速在石井心中膨脹。

幸虧紅眼男人是幽靈,不然恐怕得眼睜睜看著七瀨美雪逃跑。

這麼一想心里滿是歉意。

「對、對不起。」

石井彎下腰來向後藤鞠躬道歉。

這瞬間有股沖擊竄過頭頂,後藤的鐵拳揮了過來。

後藤的忿怒也是理所當然的。

「都是我的錯……」

石井一面壓住陣陣發疼的腦袋一面抬起臉來。

不出所料,後藤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你這蠢材。」

「真的萬分抱歉,因為我不小心才導致如此失態……」

「誰在跟你說這個!」

後藤砰地往石井的胸膛推了一把。

由于事出突然沒辦法站穩腳步,石井步履蹣跚地向後退。不過後藤又馬上逼近過來。

「噫!」

面對後藤過人的魄力,石井忍不住慘叫出聲。

「聽好了,再也不准看輕自己的性命。」

「咦?」

聽到從後藤口中冒出意料之外的話語,石井忍不住將頭歪向一邊。

「我是說,既然要賠上你的命,讓七瀨美雪逃跑還比較好!」

後藤的怒吼聲撼動了石井的整顆心。

簡直就像被雷電打中一般。

後藤刑警!不行!

即便紅眼男人用刀子抵著石井,他依然如此呐喊。石井本人比任何人都對這句話感到驚訝。

換做是不久之前的話,石井想必會開口求救才對。

不過那個瞬間的話語毫無疑問是真心話。

「我只是拼了命……」

「要是你死掉我可傷腦筋了。」

後藤難為情地說道,視線從石井身上移開。

他想也沒想過後藤居然會這麼想,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存在第一次獲得認同一樣。

「別哭了,惡心死了。」

經後藤這麼一說,石井才終于發現自己正在流淚。

「對、對不起。」

「別道歉,你這白癡。」

後藤又向石井的頭頂揮下一拳,然後快步離去。

殘留在頭上的痛楚感覺起來和平常不一樣。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要跟隨那個人。

石井一面目送後藤的背影,再次這麼下定決心。

「石井先生。」

石井看見真琴拼命沖過來。

「真琴小姐……」

真琴上氣不接下氣跑到石井面前,立刻抬起臉笑了。

平常總是非常成熟穩重的真琴,唯獨在此刻看來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太好了,你平安無事。」

真琴把手貼在胸口上。

「是啊,總算是……」

「真的太好了。」

石井總覺得有些難為情,面露苦笑地回答;然後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在面對真琴時,不再感到緊張了。

20

晴香坐在醫院候診室的長凳上。

外面停了好幾台警車,紅色燈光一明一滅地閃爍著。

直到剛才為止還昏黑陰暗的這個地方,只要點上燈光再加上四處奔走的警員,氣氛頓時變得鬧哄哄的。

她只是茫然地眺望坐在身旁的八云。

——殺了我也沒關系。

美雪這麼說的瞬間,八云心里是否浮現殺意了呢——雖然想要這麼問問看,卻反而無法把話問出口。

就結果而言八云並沒有這麼做,光是這樣就夠了。

「喂,八云!忘了件大事!」

後藤一面揚聲大喊一面跑過來。

「你還是一樣很吵。」

八云擺出十分厭煩的模樣抓抓頭發。

「你被那女人刺了對吧。」

「啊,這件事喔……」

「這件事喔——居然還這樣說。為什麼你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你聽過防刺背心嗎?」

八云一面說著一面站起身子,打開襯衫鈕扣將里面攤出來給他看。

這是畠寄放在晴香那里轉交給八云的東西。

雖然一開始晴香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在過來醫院的途中時,八云向她說明過。

這個東西稱為防刺背心,如同名稱所示,是用來保護身體避免遭受刀刃攻擊的服裝。

防刺背心使用尼龍塑料制成,只要在上面套上別的衣物,外觀上就無法辨別。

八云早就知道怒氣攻心的美雪會前來刺殺自己,而且還是在不致他于死地的程菠內——

因為她有不能殺害八云的理由。

「這種東西你從哪來的?」

後藤目瞪口呆地問道。

「畠先生借我的。」

八云答複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借來的……既然如此你不會先說啊!」

「你又沒問。」

八云輕松帶過後藤的怒吼聲。

感覺終于又回到平常的唇槍舌戰,晴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瞬間後藤銳利的視線移了過來。

「晴香你該不會知道吧?」

「啊,是的。就是我去向畠先生借來的。」

「那你那聲慘叫是怎樣?」

被他說中痛處了。

「就算知道也還是嚇了一大跳啊……」

晴香心里覺得很抱歉,說了聲「對不起」低頭致歉。

由于八云倒下的方式太過真實,即便知道他事先做好防備,自己還是不禁驚慌失措。

「你們倆實在是惡劣到極點的組合。」

後藤氣餒地說道,在八云身旁一屁股坐下來。

然後低聲說道「算了,沒事就好」。

晴香認為後藤也屬于無法坦率的類型。

當八云遇刺時,後藤的表情真的就像凶神惡煞一樣。

晴香再次深刻感受到,兩人之間就算嘴上再怎麼埋怨,依然存有信賴關系。

「不過,沒想到那男人居然是幽靈……」

後藤叼著尚未點燃的香煙嘟噥著。

「說得也是。」

晴香一面出聲附和,一面回想起在長野的山莊遇見紅眼男人時的情形。

當時雙目赤紅的男人將刀子亮在晴香眼前,再三出言威嚇。

但結果他什麼也沒做,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仔細想想這是非常不自然的事。

「總之謎團也解開了,這下子就宣告破案了。已經沒必要再追捕那男人了。」

後藤感慨萬千地說道。

八云面露嚴肅的表情瞪向後藤。

「你在說什麼悠哉的話,狀況並沒有任何改變。」

「什麼意思?」

後藤把腦袋歪向一旁。

「請你回想一下那男人的手法,他不會自己直接動手。而是巧妙地誘導潛藏人心的黑暗,引發犯罪。」

「也就是說他還會像以前一樣反複犯案嗎……」

後藤猛然醒悟站起身來。

「沒錯,只要人心存有黑暗的一天,那男人就會反複犯罪,我們卻沒有方法能逮捕他,也沒有方法能殺害他……」

八云的嗓音里含有晴香至今不曾聽過的黑暗聲色。

他一定是面臨進退兩難的困境吧。八云具有看得見死者靈魂的特殊體質,但他只是看得見而已,沒有驅魂的能力。

換句話說,他沒有方法能制止身為靈體的紅眼男人。

——接下來相同的事依然會反複上演。

這麼一想,有股冷顫竄過晴香的背脊。

「你打算怎麼辦?」

後藤一面咬住香煙的濾嘴一面詢問。

「很遺憾,目前無計可施……」

無力地做出答複以後,八云似乎在視線彼端發現了什麼,迅速站起身子。

——他看到什麼了?

晴香也隨之站了起來,和八云一樣將視線看向相同的地方。

接著看見從走廊深處以緩慢腳步走來的榊原身影。

他的雙手銬上手銬,身旁有警官團團包圍著。

由于方才那場亂斗騷動的關系,他的臉腫了起來,眼皮上方和鼻子都出血了。

那個人為了拯救自己女兒的性命,主動選擇墜落地獄深淵。思念某人的強烈心意,既可化為善也能化為惡。

這麼一想,晴香的心情變得難以消受。

八云無言地跨出腳步,擋在榊原面前。

雖然晴香想要跟著他的身後追上去,卻震懾于火花四散般互相瞪視的兩人,腳下動彈不得。

在一旁戒護的警官打算推開八云。

「喂,等一下。讓他們講幾句話。」

此刻後藤插進來制止警官。

在至今經曆過的案件之中,八云始終處于第三者的立場。

不過這次可不一樣了。

他被迫站在被害人家屬這個最痛苦的位置上。

自從案件發生以後,八云不曾用言語表現過感情。不過八云心里懷抱著深沉的悲慟,以及不斷沸騰湧上心頭的忿怒。

然後還有他銷聲匿跡、空白的一天——

在這段時間內,八云下了某種決心。所以他才把至今用來隱藏紅色左眼的瞳孔變色片摘下來不再戴上。

「都是你害的……女兒、我的女兒……為什麼要妨礙我!」

榊原將累積在腹部深處的沉澱心緒一口氣吐出來似地大聲咆哮。

他大幅度地晃動身體奮力掙紮著,警官連忙上前壓制住他。

他的雙眼充血一片通紅。不對,不光是眼睛。他整個身體發紅,體現著宛如火焰般的忿怒。

即使看到榊原這副模樣,八云仍舊絲毫不動搖。

他只是面無表情看著榊原的臉。

「都是你害的,舅舅變成那樣了。」

「我愛我的女兒。」

「不是只有你才有深愛的人,就像你思念女兒一樣,對我來說舅舅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八云仿佛在確認著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句。

「對我來說女兒是獨一無二的寶貝,我不能失去她。」

榊原咬牙切齒,依然不肯罷休出言反駁八云。

遭到捕獲的肉食野獸最後的抵抗——

「你還不懂嗎?舅舅也有女兒,是唯一的一個女兒。她只有七歲,耳朵聽不見。對她來說,舅舅是世界上唯一的父親,你卻將他奪走了。就算這樣,你還能說出相同的話嗎?只要自己的女兒得救就好……」

八云把話說到這里一度停下來,先大口吸氣以後再繼續說出下一句話。

「無論是誰都有深愛的人。」

榊原的下巴喀嗒喀嗒抖動著。

他一定也已經發現自己究竟做出什麼事了——盡管如此,他還是試圖將自己的自私冠上正當的名義。

人類是多麼傲慢的生物。

「吵死了!吵死了!那男人腦子里有腫瘤!反正再照這樣下去他都會死!有效利用這條命有什麼不對!」

榊原的話語聽起來就像垂死的呐喊。

「就算這樣,也沒人有權力奪去任何一條生命!」

八云的吼叫聲讓時間靜止了。

這一句話里蘊含了許多的心意。八云至今親身體驗過,一點一滴累積而成的強烈信念——

獨一無二的血親被奪去的人所發出來的話語——

這句話由他來說,比起別人還要來得更加深切沉重。

榊原臉色鐵青,如同尋求餌食的魚,嘴巴一張一闔。

他或許是在尋找能夠反駁的話語。

不過就算他再怎麼尋找,也找不出任何能夠向現在的八云辯白的話語。

「我可以殺了你,要對你的女兒見死不救更是易如反掌。」

「嗚……」

榊原痛苦地呻吟以後用力閉上雙眼。

他不想承認女兒會死亡——

在一陣沉默之後,八云大口吸入空氣。

「請你睜開眼睛。」

榊原聽從八云所言睜開雙眼。

並非瞪視,八云只是直視榊原的眼睛。

「我不打算被卷入憎恨的連鎖內。」

這是八云選擇的結論——

就算即將喪失一心,八云仍舊想要貫徹自己的信念。

他的模樣看來非常笨拙,令人心疼不已。不過這樣才是八云。

「我同意移植。」

八云呢喃地如此宣告。

榊原抖動身體,將銬上手銬的雙手伸向八云。

就像宗教畫里民眾向神只乞求幫助的身影。

「……你願意救她嗎?救我的女兒……」

「這是舅舅的意思。」

聽了八云的話,淚水從榊原眼中奪眶而出。

沾上鮮血染為赤紅的眼淚,滴滴答答滑落地板上。

「只是請你別忘了,為了救你的女兒,有一條生命消失了。然後在這之下有著如同你方才所懷抱的相同憤怒和悲傷……請你絕對不要忘記這點。」

「嗚……嗚……我………」

好像有什麼從榊原的肩膀上掉落下來。

他一面顫抖身體一面跪在地板上。

八云將身子覆上來,嘴巴貼近他的耳畔說道:

「跟你的女兒無關,這是你一個人應該背負的業障。」

這句話說完的同時,榊原趴在地板上像個孩子般激烈哽咽著。

他的哭聲響徹整棟醫院。

八云轉身背對榊原。

「回去吧。」

晴香默默點頭,和八云並肩離開醫院。

夜晚的風十分冷冽。

「一切生的目的是為死。」

仰望滿天星空,八云輕聲低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