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商者無道(20)



然而大盛魁的先人們就是這麼過來的。三位大盛魁創始人當初從山西老家來到草原上闖世界,硬是咬牙十年沒回家。大盛魁以此告誡後人:只有吃得下別人吃不了的苦,才能闖出別人辦不了的事業。創業成功的大盛魁給其他字號,首先是山西商人樹立了一個榜樣。從那以後,歸化城的商人,尤其是山西人開的商號都把學徒十年期滿才能回家第一次探親,定為基本號規之一;像不准帶家眷,不嫖不賭不抽不打架斗毆等,也都成了各家商號共同的號規。

大盛魁曆屆掌櫃,哪怕是功勞卓著分紅幾十萬的大掌櫃,不曾有一人在歸化立家室,更沒有在此地娶小納妾的。上下號伙大家都只是一門心思撲在了生意上,一旦某人觸犯了基本的號規,那麼出路就只有一條--被開銷出號!字號決不吝惜,不論地位高下概都如此。這號規,這觸犯了號規之後的嚴厲處分,不要說身為大盛魁之內的人清楚,在歸化城可謂盡人皆知。

早上,古海一睜眼不見了墨掌櫃的蹤影,被子已經整整齊齊地疊好。他也沒有多想,提著褲子去上茅房。跑進茅房剛要蹲下去,一抬眼就見房梁上吊著一個人,定睛一看,那吊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墨掌櫃!此時冷風呼號,墨掌櫃的尸體給風一吹悠悠地直打晃,紅紅的舌頭從口腔中拖出,耷拉著有半尺長!古海嚇得頭發唰的一下就豎了起來,掉頭跑出了茅房……

三天後,把墨掌櫃打發了,葬在了公義地。

公義地在歸化城南不到五里的地方,是專門掩埋死在歸化的山西人公墓。兩百多年了,一批又一批山西籍的商人到歸化來做生意,發了的衣錦還鄉,賠了的自覺沒有顏面回鄉見人,就死在了外邊。其中有親朋好友如果尚有財力不忍心看著亡魂在異鄉游蕩,就設法把他們的尸首運回家鄉去。大部分就永遠地留在了歸化城郊了。出于憐憫和公義,大盛魁出資兩千兩銀子買下了這塊地方,做回不了家鄉的山西商人的公墓,取名公義地,占地十畝。地邊壘起一道半人高的土埂作為圍牆,有一道簡易的木柵門通向墓地,柵門的旁邊蓋起一座小土屋,一個上了年歲的做塌了買賣的山西忻州籍老頭做了看墓人。老人每年可以從大盛魁城櫃領到二十兩銀子的生活費。

墨掌櫃魂歸公義地的時候,這里還是蕭瑟的荒野。受鹽堿的戕害,公義地周圍低凹的土地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白堿。莊稼在地勢較高的地方稀稀落落地鋪開它們綠色的陣形,與白色的鹽堿和死亡對峙著。公義地柵門外邊的土路兩邊長著幾十棵瘦弱的柳樹,那是看墓的老人精心栽種的。從西伯利亞遠道趕來的春風呼號著為墨掌櫃送行,載著墨掌櫃尸體的馬車孤單單地在通向公義地的土路上移動,伴隨著運尸馬車的是一浪一浪的被風卷起來的塵土。

送葬的只有古海和字號內另外三名與墨掌櫃毫無相干的伙計。一口塗了紅漆的楊木棺材在馬車上晃蕩,顯得孤寂可憐。親人遠在千里之外,不能為死者送行;朋友則一個沒有。墨掌櫃是帶著永遠也無法洗刷的恥辱離開了。

大盛魁反對鋪伙個人間的私交,平時相互之間送禮、借錢或是顯示出超越一般工作關系的舉動,都會被視為不規之疑。字號擔心鋪伙之間感情深厚了會發展成私幫,因此絕不許有削弱字號整體性的小團體滋生蔓延。墨掌櫃的死讓古海第一次體會到了人生的淒涼,也感受到了大盛魁的無情和冷酷。

棺材下到預先掘好的墓坑底,好幾張鐵鍬同時動作,很快就壘成了一個新的墳堆。當最後一鍬土蓋上墳堆的時候,一縷憐惜、一縷蒼涼從古海的心底悄悄升了上來。他想墨掌櫃年僅二十五歲,他的一生就這樣草草地結束了,實在是可惜。字號對他的處罰和他自己對自己的處罰實在是太重了。或許……字號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或許……字號上出來一個主事的人,比如大掌櫃、酈先生或是賈晉陽掌櫃為墨掌櫃的墳上添上一鍬土,說上幾句什麼話,使死者的亡靈能夠得到些許的安慰?

這些都沒有,自始至終大掌櫃也罷,酈先生也罷都沒有露面,而背負著這沉重恥辱死去的人,就是他的親生父母也不會接受他的靈魂的回歸了。墨掌櫃的身體和靈魂將要永遠地留在這異鄉的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