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在商言商(4)



簡單的酒宴過後,喝了老酒的十二名牧工都去睡了。小炕桌上只剩下吃剩的大塊的冷羊肉,兩盞羊油燈噴吐著腥味極濃的黑煙,照著餐桌旁的古海和靳老漢。隔著炕桌,醉眼迷離的靳老漢開始向古海傳授他的神秘而又高超的養駝經。老漢跳下炕,搖搖晃晃地走著,從一面掛滿了各種草的牆上摘下一串草枝拿在古海的眼前,問:"這草你認得嗎?"

古海搖頭。

"這叫百步草!專治駱駝口瘡病……你看仔細了--橢圓葉子,麻蛇一樣的根,這根最重要,藥性大半在根里!騎馬往西走,三十里外有一片蓬蒿草,一眼望不到邊,一人多高。百步根就在那蓬蒿草中間長著哩!挖百步根時要注意著,要在霜降時去挖,霜降時百步根就長到頭了,藥性最烈。采回來的草藥不能讓太陽曬,要掛在陰涼的地方陰干,不然太陽一曬藥性就減弱了。記住了?"

古海看著靳老漢紅紅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駱駝脫了掌,用普通胡椒就能治好。"靳老漢指著牆角上的一個駝毛袋子,"袋子里全是胡椒,省著用。一峰病駝抓一小撮就夠了,拿井水熬,熬三個時辰,要慢火。熬好了晾一天一夜,再行灌駝。你給駱駝灌過藥嗎?"

"沒有。"

"那就不行,你一下干不來,讓牧工們幫著你干。這場上的駱駝全是生駝,性子野著哩,踢你一腳可了不得!"

"我挨過駱駝踢,"古海很認真地說,"在歸化城櫃管茶葉倉庫時,我的左腿被駱駝踢了一蹄子。那是一個凌晨,我記得清清楚楚,駝隊去提貨……駱駝那一蹄子把我踢出了足足有一丈遠!開頭還不怎麼覺得,後來腿就腫起來了,越腫越粗,連褲子都脫不下了。請大夫看的時候是拿剪子把褲子鉸破的。"

"那就好!算你有了經驗,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嘛!"

這場談話從晚飯後一直進行了到後半夜,古海覺得兩眼直犯澀,可靳老漢卻談興正濃,說一會兒話靳老漢就把空酒碗一端命令古海:"--給我倒上!"他不住氣地喝,古海估了一下,至少十幾碗酒被靳老漢灌進了肚子。後來話題在不知不覺中轉移,就不像開始那麼嚴肅鄭重了,扯起了家常事。

"你府上是哪里呀?"靳老漢問古海。

"我家在祁縣,在城西南的小南順。"

"唔啊!--小南順!我可知道,離我們靳家堡僅三十里!這麼說咱們是老鄉加老鄉啦!俗話說--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咦,你怎麼沒流淚?"老頭拿手指頭在古海臉蛋子上尋眼淚。"家里有什麼人?出來時娶過媳婦了吧?"

"娶過了……"

"現在沒別人,就你和我,你能不能用咱家鄉話說幾句?三十年了,我在這里只講蒙古話,這是咱大盛魁的規矩!老家話恐怕是忘得不知道啥樣子啦!"

古海心里熱乎乎的,用家鄉話問靳老漢:"靳老爹……你想家嗎?"

這一下可不得了啦!古海沒想到他的輕輕的一句話居然產生了石破天驚的意外效果:就見靳老漢臉上的表情在劇烈地變化著,雜亂的胡子像風中的樹葉亂抖起來,眼淚唰地湧了出來!"多少年啦!在這地方……沒聽見過……有誰對我說過一句家鄉話!我……我……"老頭子像個孩子似的拿髒髒的巴掌抹著臉上的淚水,抽抽搭搭地整個身子都在哆嗦。

一股熱氣從腹中升起堵在了古海的嗓子眼兒,使他覺得喘不上氣來,鼻子酸酸的,兩只眼睛也潮了。

"真是鄉音一句值千斤呐!"

過了好半晌靳老漢才算勉強地說出這第一句完整的話。

望著老淚縱橫的靳老漢,古海也熱淚滾滾!自從邁進大盛魁的門檻,他不曾沾過一滴酒,也不知酒為何物,可是這會兒他覺得需要了,覺得不喝不行!他把自己面前那個一直空著的酒碗挪挪正,抱起酒壇子嘩嘩啦啦倒了滿滿一碗,然後把酒碗莊重地雙手舉起來,用家鄉話說:"靳老爹--我敬您一碗!"

"好!好!"

靳老漢哆哆嗦嗦地端起酒碗,與古海照了一下。

古海咕咚咕咚一口氣把滿滿一碗酒全喝光了,把空碗底亮給靳老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