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在商言商(3)



傍晚,十二名牧工陸續騎著馬從牧場上回來。一位上年紀的牧工趕著一群羊走進大院,那群羊約一百多只,這些羊就是牧工們的活的糧食。靳掌櫃把牧工們一一向古海介紹。古海一眼就認出了胡德爾楚魯。個子不高但身體非常結實的胡德爾楚魯憨厚地笑著,向古海問候:"小掌櫃好!我們見過面的。"

"是的,我們一起捕捉過天鵝!"

兩個人抱在了一起。

靳掌櫃說:"胡德爾,古掌櫃初來乍到,我們該用點稀罕物來招待才好。"

胡德爾立刻明白靳掌櫃的意思,說:"我打點兒野味!"言罷呼呼地去了。

靳掌櫃腳步匆匆地走來走去,親自拿來了一壇駝奶--自從古海來到駝場,他就一刻也不停歇,總忙著好像要應付什麼緊急的事情;又從窖里搬出一個貼"魁記"的酒壇子,老人把酒壇子放在炕上,用大手拂掉粘在壇子上的潮濕的草屑,一邊打開泥封的壇蓋,一邊對古海說:"這酒放在地窖里十年了,一直不舍得喝,是咱字號自己的酒房釀出來的,是真正的二鍋頭!"

酒壇蓋打開,靳老漢把鼻子在壇口上嗅,滿臉陶醉。又說:"咱手下這幫子人能喝著哩!這酒要是不藏著點兒,眨眼就被他們喝個底朝天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能喝也能干活!駝場離不開這些人,都干熟了。只是有一點必須小心--這藏酒的地方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不然等你想喝的時候就沒了……"

"我不喝酒。"古海說。

"什麼?--你說你不喝酒?"

靳老漢被古海的話驚得眼睛睜得老大,滿臉的皺紋又擴展開來露出一道道粉紅色嫩肉的花紋。

"是哩,我不會喝酒,在總號時和烏里雅蘇台分莊都不讓喝。嫌辣哩。"

"哈哈--咄咄怪事!居然遇見一個不喝酒的人!"老人笑了一陣,又鄭重地對古海告誡道,"記住我的話,把窖里那些老酒藏好了!你會喝酒的,一定要喝酒的,等你想喝酒的時候,就明白我的話挺要緊了!"

靳老漢興致勃勃地張羅著招待接替他工作的古海,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找酒碗拿筷子,一邊在嘴里不停地說著話。

被靳老漢安頓在炕上的古海盤腿坐在小炕桌跟前,望著忙來忙去的靳老漢,心里卻在納悶--他不理解靳老漢這個人,一個問題總旋風似的在他的腦子里打轉:"難道這就是大盛魁的一個掌櫃子?三十年幾乎是一個人的大半輩子了,除了告老還鄉以後所剩無多的休閑時光和不諳世事的少年歲月,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歲月就是在這人跡罕至的偏僻草原上度過的,他還能算作一個買賣人嗎?要知道他這一輩子就只做了這樣一件事情,那就是放駱駝!"

像靳老漢這樣的人在大盛魁為數並不多,那些能夠在萬金賬上被幸運地標上"己"字的人,要說到普通頂身股的掌櫃、一般的常年受雇的牧工、駝工,那人數多得難以計數,大盛魁員工近萬人!他們也許在大盛魁做一輩子,而這一輩子很可能就做一件事,或牧駝或放羊或趕馬或是養狗。他們就像一部龐大機器上一個毫不為人注意的螺絲釘,直到死也不曾見過大盛魁這部大機器的全貌,更不會知道它如何運轉。還有人一輩子只管理了一座食堂,在采買蔬菜肉類的工作中消耗一生,可是所有這些人,在局外人的眼里全都是商人。是那種概念中的記賬簿打算盤賺大錢的商人。古海爹就是這麼認識,苦心教練兒子學會雙手打算盤的本領,教他寫字記賬簿的本領,現在看來所有這些商人的本領對古海來說都沒用。他需要做的是如何養好駱駝!僅這一樣事情!

大概半個時辰,胡德爾回來了,肩上扛著一只死狍子出現在古海的面前。

那年胡德爾楚魯才十五歲,卻是一個不可小覷的人物,他從自己父親那里學得一手拋石擊獸的本領。胡德爾楚魯獵殺野物既不用槍也不用弓,而是用石頭,就是那種在草原上隨時隨地都能俯身拾來的石頭。拳頭大小得心應手,騎著馬追趕獵物,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幾十步之內百發百中!而且倘若獵獲目標是野獸的話,那石頭的著擊點必定是在致死的腦門子上。他們吃的這只狍子就是胡德爾楚魯用石頭擊倒後捉住的。胡德爾楚魯曾經用石頭擊斃過整整二十只惡狼,是喀爾喀草原上頗有點名氣的打狼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這個在馬背上長大的草原兒子,生著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當然他實際上也還是個孩子,個頭不太高,脖子短粗,胸部和兩條胳膊上的肌肉特別發達;在炎熱的夏天里他喜歡光著膀子干活,高原上的太陽把他的身體曬成了黑紅黑紅的顏色;胡德爾楚魯捉駱駝,扛料包的時候一棱一棱滾動的腱子肉在他的兩條胳膊上、裸露的胸前和脊背上隆起,給太陽的光一照就好像他的身體不是拿肉做成的,而是用銅鑄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