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單手相牽
染井吉野淡紅色的花瓣,在遠處看來,似乎是白色的.
為陣陣春風帶上半空的花瓣,有如雪的結晶般,在眼前飄然起舞.
一旦置身飛舞花瓣間,就彷佛會被片片無間的白色所隱藏.樹下的花瓣的確很多.看不見自己身在何處,也看不見離自己稍遠的任何人.
如是,兩名少女在毫不察覺對方的存在之下,逗留於無盡的白色中.
然而,在二人漸漸接近,快將發現對方的時候,風突然停了.
"啊……"
那一刻,二人初次知道對方的存在.
為白色花瓣包圍的少女,對我投以看似不可思議的目光.
這究竟是怎麼了?
白色的少女,就好像鏡中的自己.
片刻間,二人一語不發地看著對方.在無風的樹下,在白色花瓣的陣陣細雨中.
這,就是佐藤聖和藤堂志摩子的初遇.
春天的風
1
位於高中部校舍里側的櫻花樹,似乎只在四月上旬才是有生命的.
自花落時分,到若葉萌芽的盛夏,正是昆蟲幼蟲們張顯聲勢的時期.樹下的走道,布滿了黑色種子般的排泄物.每年一定會有運氣不好的學生,被不小心失足落下的毛蟲擊中.
當然,只有在櫻花樹們身處的地方,既連接第二體育館和聖堂,主要為使用側門的學生們所途經的走道,才有上述事件的發生.這可不是單靠努力就能躲開的.途經櫻花樹下,必須同時注意頭上和腳下並快速通過.這已是莉莉安的一種常識.
然而,在那些小東西終於結蛹沉眠之際,落葉的季節也隨之而來.面對無盡葉海,沒一個學生的秋天是空閑的.
即使到了結果的時候,大家也不能為櫻桃而高興.因為與此同時,銀杏也會紛紛落下,為校園帶來陣陣異味.
當然,這也僅僅是我們渺小人類的價值觀.
不問世事的櫻花,年複一年地開花結果,長葉落葉.
如此,在同一地方佇立數十春秋.
櫻花樹們對莉莉安的了解,應該比校園中人要多得多.
"對啊,這並非什麼大事."
細聲說著的同時,我和一個月前一樣,看著那棵櫻花樹.
櫻花正盛開著,但姊姊並不在身邊.
不知不覺,我已踏入高中部最後一個學年了.
摘下帶在頸上兩年的念珠,我把它一圈圈地繞上右手腕.頸上的念珠,並沒帶來什麼不便.姊姊已經畢業了,而我也不想再帶著什麼依戀.那實在讓人不好受.用念珠代替護身符,不是正好嗎?
乘風而落的花瓣,在空中畫下一個又一個螺旋,自我面前飄過.我伸出系有念珠的右手,張開手心,讓花瓣落在掌心.
安慰?還是對我那軟弱內心的嘲笑?不管怎樣,櫻花瓣的確對我說了些什麼.
"的確呢."
輕輕吐出獨白的同時,手心的花瓣已乘風而去.於過去的片刻,留於掌心那渺小的存在,已經落到地面,於瞬間溶入花瓣的海洋,於瞬間變得無影無蹤.
沒錯.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事.
經曆戰亂的櫻花樹們,一定目睹了種種最為悲慘的過去.深刻的淚痕,不斷的思念,哀慟中的人們.這一切一切,都被刻在樹木之中.
即使是失去所愛之人,但對我來說,她,依然在某處生活著.
在相遇的一刻,離別的一天也注定會來臨.內心的缺口,應該還未大得不能自行修繕.
風,稍微變強了.櫻花樹的枝葉隨風搖動,花瓣被無情地吹落.仰望天空,我靜靜閉起了眼睛.雨般傾注的花瓣,似乎要將我覆蓋,湮沒其中.
我曾不止一次,希望變成自然界中種種遠比人類美麗的事物.為生為'人’這罪孽深重的動物而悲歎,向自然請罪,希望得到寬恕.然而,正是這種對生存的逃避,讓我不知所措.
我為存在於栞之中的神聖深深吸引.只要和她在一起,那聖潔的光芒就能成為我生存的意志.
"白薔薇大人,啊……"
四月以來,如此稱呼我的學生漸漸多起來了.依然不能習慣.這是一個月前,仍屬於姊姊的稱號.
報恩,就請以身邊的人為目標.這是姊姊給我的話.但我真能做到嗎?
不行,如此軟弱的人,根本不可能成為後輩們的姊姊.
過去那天真的我,常常會無原無故地輕視,無視其他學生.但這種情感已經不複存在.我甯願選擇羨慕普通學生們.生存,明明是如此的困難,但她們,卻可以如此輕易地享受著快樂的每一天.
我的確欠缺了什麼.然而,我卻不能具體地描繪出所欠之物.
漸變強勁的風,將地面的花瓣卷起,將世界變得一片雪白.
花瓣是如此的多,但人始終是人,櫻花始終是櫻花.兩者間的界線,又是如此的清晰.
大概這就是道理吧.
同為人類,我和栞並沒能融為一體.不然,我們就已踏上進化的路了.
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一層又一層累積的悲傷,最終會化為絕望.
風,突然停了.
隨之打開的視野中,我看見了不屬於自己的身影.
"啊……"
也不知道是哪一方將沉默打破.
在離我不到兩米處,沐浴花瓣中的少女,向我投以帶著驚訝的目光.
瞬間,腦海浮現起栞的身影.我並沒有將眼前的少女誤認為栞.不過,是突然出現的記憶而已.
少女的膚色很淺.長相雖未稱得上極為惹眼的美麗,但不知是否因為那隨風描繪著自然的曲線,輕柔的茶色長發的緣故,讓人不禁聯想起西洋的古董人偶.
大概是自他校轉學的新生吧.那是張陌生的臉.當然,我並不會將他人的樣貌一一記憶.
我實在不懂得應付如此的相遇.
"你是……"
少女發問的同時,我把話吞回了喉嚨.
Dejavu[*注12]
刹那間,似曾相識的情感向我襲擊而來.那甜美而酸澀的感覺.
那時候,也是這樣.
在相遇以前,栞就對我有所認識.但對我來說,直到在無人的教堂和栞初次相遇的一刻,我才認識到她的存在.
這和那時候,不是一模一樣嗎?
對和她有關的每一件事尋根究底,最後變得像跟蹤一樣,對之窮追不舍,結果——.
一切都將崩潰吧.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去錯過這種相遇.如果她帶著栞一樣的微笑向我問好,我又該怎麼辦?
就此跪倒原地,還是逃跑?
不管怎樣,我已經變得異常起來了.
"真是對不起."
然而,逃走的竟不是我.低下頭,帶著紅透了的臉,少女向校舍跑去了.
將身體靠在櫻花樹上,我舒了一口氣.
得救了.
"沒事了.是個女孩而已."
但同時,奇怪的情感也湧上了心頭.
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2
我知道那個人的存在了.
啊,不.不過是知道姓名而已.
白薔薇佐藤聖大人.
'輪廓深刻鮮明,不怎麼像日本人的臉上,掛著憂郁的表情.實在是太性感了’.這是入學典禮當日,同學間流傳的傳言.
初中的時候,的確曾有一年和現在的白薔薇大人同屬一所校舍.但我對那人並沒有印象.
高低年級學生間的親密關系,是莉莉安高中部獨特的傳統.作為義務教育的一環,不論教師還是修女,都會為學生們的身心成長而竭盡全力.然而,一些憧憬姊妹制度,為之迫不及待的學生,早在初中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收集並交換學姊們的'情報’.
黃薔薇鳥居江利子大人,擁有漂亮的領巾和輕盈的秀發,是不會被任何事難倒的超人.不過,江利子大人絕不會為之而洋洋得意.對了,就只有'不懂得謙虛的好處’這一項,是江利子大人所不精通的.
紅薔薇水野蓉子大人,個性成熟而善於待人接物,更有優秀的領導和行動力,是典型的班務委員.各方面皆極為優秀,那毫無瑕疵的美,正是水野蓉子大人不能為他人所仿效的魅力.
入學典禮上鄰座的學生,似乎對高年級生的事了如指掌.類似的'情報’,真是多不勝數.
"志摩子同學,最喜歡哪位薔薇大人?"
每被如此問到,我都會直接回道'不知道啊’.
"這個啊,因為哪一位都很讓人心動啊."
這是同學們出於善意的解釋.直到那一刻,我才了解到,班上絕大多數的學生,都有自己心儀的薔薇大人.像我這樣,連哪一位是薔薇大人都不知道的,真是極為稀有.
'你是那一派的?’
學生們,甚至會為所喜歡的薔薇大人,建立應援組織.這簡直和把薔薇大人們當作有名的藝人,沒什麼兩樣.再者,因為薔薇大人們比自己高兩個年級,一年級新生們在談論時,就更無所顧忌.即使已經結下姊妹契約的學生,也會熱烈地參與.對象是薔薇大人,那姊姊的感受也變得次要了.
事情,就是這樣.
如此,在不知道白薔薇大人還沒有妹妹的情況下,舉行迎新會的一天來臨了.
那位'鄰座的學生’對薔薇大人們的描述,的確很准確.迎新會上,我看到了紅薔薇大人和黃薔薇大人.兩位的外貌,的確和印象極為吻合.
然而,只有一個例外.白薔薇大人.
不過,我對佐藤聖這一人物,並沒有十分具體的印象.不,不是這樣的.在印象形成前,我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遇到了白薔薇大人本人,並將她想像成別人了.在印象形成的過程中,意外就發生了.這樣說,或許更為確切一點.
帶著平靜的表情,站在教堂中的,毫無疑問,是櫻花樹下的那人.
但是,為什麼?現正為新生們帶上護符[*注13]的她,和那時候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微笑的臉,彷佛正隱隱作痛.沐浴櫻花瓣中,以無聲的目光眺望何方,那水般通透的表情,雖然也令人感到幾分寂寞.但,並不會讓人感到同情,想伸出援手.
"志摩子同學."
"啊."
來自背後的手輕觸我的肩膀,把我帶回了現實.
"前面沒人羅."
同學小聲說道.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前方已經出現了可以容納兩個人的空間.
"啊,對不起."
加快腳步,我跟上了前面的學.作為新生的我,當然也是為了接受薔薇大人們所授與的護符,而在此列隊的.
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雖然只是瞬間,竟對學姊們產生了同情感,實在是太失敬了.
繼李組之後,我所屬的桃組也開始領取護符了.將為我帶上護符的是紅薔薇大人,但我的視線,卻被為黃薔薇大人所分隔,站在教堂另一端的白薔薇大人所吸引.
我很清楚.那姿態一進入眼簾,就讓人有種心痛的感覺.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將目光移開.
薔薇大人們,為每一名新生帶上護符.從旁協助的,應該是妹妹們吧.
終於,到我了.
"願你得到聖母瑪利亞的守護."
紅薔薇大人為我帶上了護符.就在此時,我感受到白薔薇大人短暫的目光.這,應該是我的錯覺吧.
一年級菊組的島津由乃同學到訪桃組的教室.這是入學典禮一星期後,某天放學時的事了.
"請問,有什麼事?"
"事情嘛,請跟我來行不行?今天應該沒有學會活動吧?"
說著,面帶微笑的由乃同學轉過了身.
初中的時候,我曾和由乃同學同屬一班.然而,我對由乃同學的印象,就僅限於因心髒不好,體弱多病而時長缺席或早退而已.不過,包括由乃同學,我對同學們並沒有多麼深刻的印象.自從入讀莉莉安以來,結識知心朋友一直是件困難的事.
所以,我實在想不到,由乃同學找我是因為何事.
"到哪里去?"
"薔薇館."
"薔薇——"
我把話嚥下了喉嚨.
薔薇館.
那是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學生會總部所在建築物的名稱.放學後,薔薇大人們都會在那里集合.這是自鄰座同學處得知的.但對新生來說,那門檻的確太高了.
薔薇之館,位於高中部校舍之間的空地,是一座略見古舊的木建洋房.雖是小型建築,卻與人一種堂堂的威嚴.
"隨便進去沒問題嗎?"
在由乃同學正打開玄關大門的時候,我發問了.
"嗯?……啊."
由乃同學將手伸進水手領巾里,自胸前拿出了什麼.只是一會兒,由乃同學就將之放了回去.
"自入學典禮那天起,我就成為支倉令大人的妹妹."
那是一串念珠.美麗的綠色念珠.
支倉令大人是擁有黃薔薇花蕾頭銜的二年級生,黃薔薇大人的妹妹.為此,由乃同學也可以自由進出薔薇之館.我對這類消息,知道的也實在太少了.
"想和志摩子同學見面的那一位,就在這里."
"那位是,白薔薇大人……?"
我如此問道.升上高中的一個月以來,我和山百合會的干事們基本沒有往來.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個.櫻花樹下的那次偶遇.白薔薇佐藤聖大人.
"不."
說著,由乃同學踏上了玄關側的樓梯.
"正在恭候的,是紅薔薇大人她們."
和外觀一樣,薔薇之館的內部也頗為古舊了.踏上樓梯,上了年紀的木板隨即發出了悲嗚.
"紅薔薇大人,為什麼?"
"這個啊."
由乃同學沒有再說什麼.似乎她也對此沒有頭緒.
"由我來迎接,大概是因為我知道志犘子同學的樣貌吧."
"喔."
我並沒有追問下去.再想想,那位白薔薇大人,並不會通過第三者傳喚我.有什麼事,她一定會親自來訪.雖然沒有證據,我的確如此認為.
由乃同學說過,等待我的是'紅薔薇大人她們’.有事相告的學姊不止一位,那由由乃同學來迎接我這作法,就可以理解了.
到達二樓,由乃同學敲了敲走廊上第一扇茶角木門.
"藤堂志摩子同學已經來了."
"幸苦了,請進來吧."
房間里傳出了溫和的回答聲.
"請進."
我踏進了由乃同學所打開的門.
"我是藤堂志摩子."
行過禮,我抬起了頭.桌子另一端的兩位學生,也站起來迎接我.
"特地要你來實在抱歉."
"有些事想和你談談."
"請坐吧."
隨著半命令式的一句話,椅子被移了出來,而我也有點不自願地坐下了.位置,正好和她們面對面.將要談及的,應該不是簡單的事.
"我們也應該作自我介紹吧."
"不,不用了."
雖然甚少主動了解他人的事,但我並非對世事不聞不問.面前的兩位,已經是高年級的知名人物了.
紅薔薇大人和黃薔薇大人.
"那麼,我先行告退了."
在為我送上紅茶後,由乃同學便准備離開房間.
"由乃,謝謝你了."
"真是麻煩了."
兩位薔薇大人對正離開的由乃同學輕聲說道.閑聊般的聲音,門外的人應該不能聽見.
"令要參加學會活動吧,一個人回去不要緊嗎?"
"最近身體不錯呢.春天里似乎不會有什麼問題."
薔薇大人們,似乎很關心由乃同學的身體.
"嗯,說起來臉色的確不錯呢."
以理解的語氣回應由乃同學後,紅薔薇大人突然將我變成了交談的對象.
"那,你有沒有姊姊?"
"哈…!?"
問題的對象應該不是別人.但這毫無先兆的發問,實在讓人不能馬上作出回應.
"有沒有姊姊,應該是個簡單的問題吧?"
面帶微笑,黃薔薇大人追問道.
"沒,沒有……"
"為防有誤,請確認一下.我們問的並不是親姊姊."
"沒錯."
問題所指的,不論是姊妹制度下的姊姊,還是親生姊姊,答案都一樣.我並沒有姊姊.
"原來如此."
"這樣我們就放心了."
為什麼'放心’?拋下我不管的兩位薔薇大人,只是互相微笑著.
"那,志摩子同學.我們進入主題吧."
"嗯."
椅子上的我,有點緊張地等待薔薇大人們的下一句話.
"請你來並沒有其他事.只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有事…拜托?"
雖說是有事拜托,我卻感到那種不答應便沒辦法離開的壓力.簡直像在討論機密事項一樣.雖然對高中生來說,這比喻並不適合.
可是.
"願不願意,到山百合會來幫忙?"
"哈!?"
發出驚訝的叫聲後,我一言不發地看著兩位薔薇大人.紅薔薇大人的'拜訪’,實在太讓人吃驚了.答應還是拒絕,我實在想不到該如何回答.
"嗯.有必要說明一下呢."
像似已洞察我的內心般,紅薔薇大人說道.
"如你所知,山百合會是以被稱為薔薇的三名學生為中心運作的學生會組織.但三個人又怎能應付所有事呢?所以,我們會讓妹妹從旁協助.這些你都清楚吧?"
"是,花蕾們."
由乃同學的姊姊,支倉令大人就是其中一員.此外,小笠原祥子大人,似乎也擁有這頭銜.
"很好."
"很順利嘛."
互相看了看對方,兩位薔薇大人語帶滿意地說道.
"不論我還是黃薔薇大人,都有個能干可靠的妹妹.可惜的是,只有白薔薇大人卻沒有妹妹."
"沒有妹妹."
理解了紅薔薇大人所言,我將話重複了一遍.雖不能肯定是否自同學處聽得,但'有一位薔薇大人沒有妹妹’,如此的傳聞我的確有所耳聞.
"沒錯,她沒有妹妹.不過那和這次的主題並沒有很大的關系,並不用多加深究.實際的問題,是人手不足.志摩子同學應該參加迎新會吧?"
"是的."
為我帶上護符的,正是紅薔薇大人.不過面對眾多新生,的確不可能將她們的容貌一一記下.只是一次見面,就不得不將對方銘記於心,可是極不普通的事.
"因為白薔薇大人沒有學生從旁協助,當時只好麻煩她的同學代勞了."
但那位學生,只答應幫僅此一次的忙.三年級生們無一不在為將來努力,請白薔薇大人的同學幫忙並不是長遠之計.薔薇大人們,就此對我一一解釋.
"現在雖然有了由乃的加入,但她是黃薔薇花蕾的妹妹.讓她成為白薔薇大人的助手並不合適."
"不哦.幫忙是不分薔薇顏色的.不過呢,由乃的身體並不太好,實在不應該叫她承受太大的負擔."
薔薇大人們繼續談論著.總的來說,薔薇大人們似乎打算在校園生活較輕松的一年級生中,挑選一名助手.而我,就是被選中的.
"我已經理解兩位的意思了.但是,為什麼選中我?"
"恭喜哦.經嚴格選拔,在所有一年級新生中,我們選中了你."
黃薔薇大人張開雙手說道.
"……是真的嗎?"
"志摩子同學,請對花言巧語多加提防哦."
紅薔薇大人對我投以同情般的目光.
"咦?……那麼."
"當然是玩笑."
說著,黃薔薇大人吐了吐舌頭.但就在此刻.
"你們這算干什麼!"
由乃同學離開的時候,靜靜地關上了茶色房門.但此刻,隨著來自房間之外,令人吃驚的叫喊聲,那扇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帶著一臉憤怒站於門外的,正是白薔薇佐藤聖大人.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我踏進房間的刹那,室內的空氣凍結了.但兩位朋友,蓉子和江利子,很快就自短暫的驚訝中恢複了過來,還笑著縮了縮脖子.
"干什麼,啊."
"嗯~"
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掛著一臉無辜.
"原來今天的課後集會,並沒有'臨時取消’啊"
我把門關上了.事到如今,我實在沒辦法將話中的刺一一摘除.
早前特地通知我集會臨時取消,不過是排除障礙的一種策略.
"集會的確取消了.我和江利子之所以留下,不過是為了私人事務而已."
"不是很普通的事嗎?你究竟為什麼不滿意啊?"
"全部,都不滿意."
如此回應了江利子,我走到桌子旁邊.
全部,都不滿意.
瞞著我將一年級生叫到這里,瞞著我想要或已經做了什麼.而且那一年級生,竟然是藤堂志摩子.
"首先請二位解釋一下,為什麼招待這位客人?"
我盡可能讓自己冷靜,但吐出的話,依然伴隨著難以掩蓋的憤怒.
"客人?啊,是指藤堂志摩子同學?"
自蓉子口中輕輕溜出來的,是沒有半點掩飾的謊話.說出名字便足夠了,干什麼要添上多餘的自言自語?實在讓人生氣.
"我想邀請藤堂志摩子同學,到山百合會幫忙啊."
"……什麼?!"
江利子拉出了志摩子身旁的椅子,並請我坐下.但我站著便將話喊了出來.我,已經不能更激動了.
"請不要管這種閑事好不好?"
不可思議地,在房間里飄蕩而久不散去的,只有我的呼喊聲.話音比我想像的更大.
空氣回複平靜後,蓉子吐出了冰冷的話.
"多管閑事?這件事,應該與你無關吧."
像要和我對抗一樣,友人以冷靜的態度,有條不紊地說著.在我的瞳孔中,那姿態似已化成了無比的憎惡.
"沒關系?這怎麼可能!"
憤怒隨著聲音一同傾瀉出去.我甚至感到,全身的皮膚都在發燙.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蓉子,合起雙手看著我.多次目睹我和蓉子的口角,已是見怪不怪的江利子,絕不會插半句話.但對此毫無經驗,顯得不知所措的志摩子,只好帶著一臉不安,一言不發地坐著.
"為什麼會如此認為?"
蓉子再次問道.這樣就可以讓人覺得,你不是在假裝了嗎?
"前幾天,我不小心說漏了嘴,在你面前提到了一名一年級生的名字.而現在,那名一年級生就坐在這里.但事先我對此全不知情.我實在難以將此理解為偶然."
"不小心,啊."
蓉子笑了笑.
"不小心說漏了嘴,是現在吧."
(……!!!)
不好.但已經太晚了.曾經徹底粉碎,在過去的數個月才慢慢重建,那幼苗般脆弱的自尊,已經出現了龜裂.那一瞬間,我選擇了能保護最多自尊的方法.此時此刻,只要把損傷減到最小,我依然能閉上雙眼,默默承受崩解散落的自尊碎片.
"出去."
我如此命令志摩子.
"啊…!?"
"你啊,聽不見嗎?請馬上離開這房間."
"但是"
"求求你了,出去…!"
面對不知如何是好的志摩子,我發出了哭泣般的懇求.
"請照她的話做吧."
隨著蓉子的話,江利子點了點頭,將志摩子帶離房間.聽見二人走下樓梯,我終於松了口氣.
"……謝謝,幫了我."
因為蓉子的幫忙,我才沒有在志摩子面前,上演失態至極的一幕.奇怪的是,假若我難堪尷尬的一面,是為蓉子所目擊,整件事就會成為一種無可奈何.自從那一次,撕裂的傷口在她面前表露無遺後,我就認識到,不論如何修繕如何隱藏,在蓉子面前都只是徒勞.大概,是這樣吧.
"對你來說,那孩子真是如此重要?"
"不知道."
為了使自己冷靜下來,我扭開水龍頭,用雙手洗了洗臉.
志摩子在我心中,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我根本沒考慮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蓉子沒有在志摩子面前,說穿我的心事.大概,不論未說出口的話是什麼,那都會是我真正的'心事’.因為,那將是蓉子給我的答案.
"我不小心說漏了嘴.你是這樣說的吧?"
轉過身的我如此問道.
"對."
蓉子的話音很輕.
"說漏了嘴的話,就是不能說的話.你自己也承認了.那對你來說,為什麼那個一年級生的名字,是不可告人的?對你來說,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存在吧?"
"呵."
我笑了笑.想不到,蓉子竟如此確切地分析了我的內心.
沒回應什麼,我把水龍頭關上了.應該到此為止了.這話題繼續下去,大家只會會不歡而散.然而,因怒火面無法自已的我,卻不知不覺地回到了蓉子面前.
"那,又怎麼樣了?"
"怎麼樣了…?"
問著,蓉子將手帕遞給了我.但我並沒有接受.用手擦去臉上的水,我發出了強硬的反問.
"即使我對藤堂志摩子抱有任何特殊的感情,那也不應該成為邀請她加入山百合會的理由啊!"
"我當然明白,可是."
"什麼可是…!"
為沖動所控制,我舉起了右手,朝著蓉子筆直地揮了過去.
蓉子應該可以輕易躲開.但她卻沒有那樣做.而我的手,也緊貼著友人的臉頰停下了.我,出不了手.
沒有絲毫動作,我們看著對方.但首先轉過臉去的,卻是我.
"別把這當成你一個人的事好不好?"
以左手握住右手,我背向了蓉子.過了一會兒,蓉子將手,輕輕地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聖."
蓉子的手很溫暖.然而,無法伸手觸摸,也無法將之揮去的我,又是何等的軟弱.
"有件事,我一直後悔至今."
蓉子繼續說道.
"是你和栞同學的事."
聽到那名字,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動了.猛地轉過身來,我拋開了蓉子的手,後退了數步,將身體靠在背後的桌子上.
"不要再提起栞的事."
將之忘記大概比較好.但我實在不想去忘記.久保栞,就是支撐我的十字架.
"不.正因為是現在,我要把話告訴你.雖然遠不及你,但那時候我也受傷了啊.對你來說,或者我只是多管閑事.但如果我再管多一點就好了.這樣,你和栞同學或許能成為一對幸福的姊妹.直到現在,我依然如此認為."
"哼……姊妹."
這是多麼的理想啊.蓉子不過是把一年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姊妹的關系,也可以有很多種.不論你與栞的關系,會以何種形式終結,至少也有機會留下兩年的美好回憶.正因為此."
"那又怎麼樣?"
面帶笑容,我以刁難的目光緊盯著蓉子.我的面容,應該不能更有惡意了.
"要以藤堂志摩子代替栞,完成那姊妹的契約嗎?"
"不是這樣."
蓉子張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不想讓別人成為自己的妹妹.這並沒有問題.誰會繼承白薔薇大人這頭銜,現在還不知道.相比之下,你才是更重要的.我又怎麼會讓你去承受不必要的負擔呢?"
"你不明白.把藤堂志摩子叫來."
"嗯,的確呢.不過啊."
"不過?"
我問道.言談間,我似乎冷靜下來了.
"真是讓我驚訝."
蓉子微笑道.
"為什麼?"
"在吐出藤堂志摩子這名字的時候,你的表情,和初次提及栞時候的表情,簡直一模一樣.我沒想過要讓誰成為代替品.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和別人建立關系而已."
"關系……"
除了栞,我誰也不想要.對已畢業姊姊的感謝,並不能成為尋求妹妹的理由.蓉子,江利子,還有她們的妹妹,我的身邊已經有她們.我真的需要去建立更多的'關系’嗎?
稍微低下了頭,蓉子繼續說道:
"看見志摩子同學,我更是是吃了一驚."
"……她和栞並不相似啊."
我率先做出了否定.我根本沒想過,志摩子和栞會有相似之處.
"當然.我也不覺得你會在志摩子同學身上,找到栞同學的影子."
察覺到我的想法,蓉子補充道.
"那,為什麼?"
"那孩子很像你啊."
"像我…?"
我是不是聽錯了?志摩子和我,到底有什麼共通之處?但既然蓉子有如此感覺,說不定這的確是事實.
在櫻花樹下,在花瓣之雪停下的刹那,我和志摩子相遇了.那一刻我的確感到,眼前的少女,就像似鏡中的自己.
為什麼她會在那里?而我,又是如何到達該處?
"哪兒相似,我就不說了.要不然可真會捱打了."
蓉子開始收拾房間了.話,已經說完了?還是她認為,再談下去也沒什麼意義?蓉子將用過的杯子一一洗淨,將桌子收拾整齊.必須花時間,好好考慮別人的話.的確是這樣.
"相似的,是我的弱點吧."
是為了讓蓉子留下嗎?拿起江利子的書包,我如此問道.
"嗯."
已經走到茶色本門前的蓉子,回過了身來.
"但即使是那柔弱的你,我也喜歡啊."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那些長處了."
"嗯.我知道."
苦笑著,蓉子打開了門.
"就連我自己,也不怎麼喜歡呢."
4
"請問,留下那二位真的不要緊嗎?"
我向一同離開的黃薔薇大人問道.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插手,只會令事情越變越糟.即使是旁觀,也是不必要的.讓她們自行解決,才是最好的辦法."
"這樣啊……"
不過,只要一想到事件是因自己而起,我便覺得多少應為此負上責任.因為我的出現,白薔薇大人才會責備紅薔薇大人.
"志摩子同學……?剛才被嚇壞了吧?"
"是的……啊,不."
慌慌張張地,我搖了搖頭.然而,黃薔薇大人的臉上,似乎寫著一幅對答覆並不在乎的表情.
離開薔薇之館,我和往常一樣,踱步於走廊上.入讀高中部一個月,我對校舍已頗為熟悉,已不需要送行了.不過,黃薔薇大人卻一直和我走在同一路上.這樣,是為了貫徹不做干預的原則吧.薔薇館的二樓,只剩下紅薔薇大人和白薔薇大人.
"真文靜呢.是不是因為,面對著我?"
"面對同級生,也不會有多大變化吧……"
"喔?"
轉過頭來的黃薔薇大人,稍稍揚起了嘴角.
在走到樓梯附近時,我向黃薔薇大人發問了.
"現在,我應該怎麼做?"
就此分別,我似乎會墮入沒有出口的迷宮.被困人們交錯的感情之中,不知所措,更無法脫身.
"是指來山百合會幫忙的事?……照你的意願下決定就可以啦."
"我的意願?"
"啊,對不起.我並沒有拋下你不管的意思.只是,蓉子……不,紅薔薇大人的確是為了白薔薇大人而利用了你.但這事和你無關,你更沒有服從的必要.所以啊,請按照自己的意願下決定.斷然拒絕也不要緊."
"可是."
"就此離場,會後悔是嗎?"
"……我也不肯定."
梯口旁的走廊上,我們將身體靠在牆上,並肩而立.
我終於明白了.黃薔薇大人,並不像紅薔薇大人那樣,對白薔薇大人積極干涉.不站在任何一方,保持中立觀察全局.大概正因為此,黃薔薇大人似乎很了解紅薔薇大人和白薔薇大人.
"我是從由乃那兒聽來的.志摩子同學,似乎參與了哪個委員會的活動啊."
似乎是為了轉換氣氛,黃薔薇大人改變了話題.
"是的."
"什麼委員會?"
"環境整頓委員會."
"——真像你呢."
說著,黃薔薇大人將雙手環抱胸前,低著頭,把目光結中在布鞋先端.黃薔薇大人,應該在笑吧.
"你也想生活在沒有人類的樂園嗎?"
"…?"
"朋友之中,有個這樣的人."
自走廊的窗戶遙望天際天.那一刻,白薔薇大人的身影,浮現於我的腦海.那明明是無法看見的.然而,於似雪的落櫻中閉上雙目,仰首天空的身影,卻在瞬間如幻象般,漂過眼前.
"不要為紅薔薇大人而耿耿於懷啊."
黃薔薇大人,用發帶將頭發向後束起.
"志摩子同學,不喜歡到山百合會幫忙嗎?"
"不."
我輕聲地作出否定.不過,如果問題是'希望與否’,我的答覆一定會是'否’吧.
既然不討厭,就嘗試一下吧.這應該是黃薔薇大人想說的吧.對這種發展,我早已習以為常.
小時候,我曾不止一次陷入這種景況.班長,班會委員,還有各種干事.沒有主動參選,卻一次又一次不明不白地變成了眾人的代表.討厭的話大可拒絕.然而,我對那些工作的厭惡,又並非如此強烈.因身邊眾多明確表態'討厭’的學生,而勉為其難這種事,至今更是多不勝數.
到底有多討厭?
這種事,明明是人們所無法量度的.
"希望志摩子同學,能再光臨薔薇館哦.下次一定能好好招待你."
"……"
面對滿面躊躇的我,黃薔薇大人終於認真了起來.
"你似乎在嘗試自己下決定,但像現在這樣可不行啊.仔細觀察我們的日常工作,再自行判斷.慢慢考慮清楚再回覆我們."
不要求我接受邀請,黃薔薇大人一直強調的,是由我自己做決定.但某程度上,比起無理的強迫,這說不定是種更難達到的要求.
"可是,不馬上回覆真的沒問題嗎?"
"不能第一時間弄清事非黑白,就放不下心嗎?態度很認真嘛."
黃薔薇大人的臉上,浮現起一絲微笑.讓我苦惱而不知所措,真是那麼有趣嗎?
"再說,現在我的立場依然飄忽不定.造訪薔薇之館,如果會讓白薔薇大人不高興的話…"
"說不定呢.不過,只要你是莉莉安的學生,那隨時隨地都可能遇上白薔薇大人啊.既然如此,想逃也逃不了哦."
"既然如此……"
說不定,的確是這樣呢.
不管怎樣,我和山百合會干部們的關系,已是不爭的事實.白薔薇大人不喜歡我,也是無可奈何.當然,我不能因為白薔薇大人,選擇從此於莉莉安消失.
"不是說過了嗎?不必在意白薔薇大人或其他人的想法,好好為自己考慮就可以了."
"為自己考慮……嗎?"
現在,應該做些什麼了吧.——我如此想到.
曾於初次相會時圍繞著我們,那雪般的落櫻,明明已在很久前,消失於土壤之中了啊.
"沒錯.就算不能辨別黑白也不要緊.白薔薇大人自己,也是一片灰蒙蒙的."
"啊…?"
"也就是,懸吊半空,不上不下羅."
輕撫著我的頭發,黃薔薇大人像講悄悄話般說道.
"這位同學,似乎不太尊重身上的制服啊."
不快的語句自身後傳來.一如所料,聲音的主人正是蓉子.
"怎麼了?"
"'怎麼了?’"
說著,蓉子的視線投向我前方的學生們.在校舍一樓走廊通往院子的出入口,六位新生整齊地排成一列.
"失,失禮了."
可能是害怕蓉子的目光吧,一名學生用手掩住領巾,帶著一臉通紅跑開了,其餘的,也紛紛離開了現場.
"你在干什麼啊?"
"沒什麼.不過是清晨的問好而已.'貴安,白薔薇大人’,'貴安,天使們’……有什麼問題?"
"既然是清晨的問好,為什麼要讓她解開領巾?"
"對啊."
"什麼對啊?"
"這不是很平常的事嗎?校服不整潔,就必須這麼做.指出後輩的錯誤,是高年級生的責任吧.'請問,能幫我系上嗎?’,還曾經有學生這樣問呢.真是積極得讓人意外的孩子啊."
在我轉過頭回望四散的學生時,今天那位'積極的孩子’已經消失在某個班級當中了.
"要是大家都跟著這麼做,我可怎麼辦?"
"可只為一個人系上不公平吧."
"公平啊……真不像你呢."
"別頂嘴啦.既然如此,就讓我替蓉子整理一下領巾吧."
我一伸出手,蓉子趕緊後退了一步.
"住手啊,我可不想跟你在這兒胡鬧."
"胡鬧?"
我反問道.
"難道不是嗎?"
蓉子用下巴指了指院子.
"我當然不知道你真正的用意.但為了疏遠她而上演這種鬧劇,也太不明智了吧?"
在那里的是志摩子.穿著體育服的她,似乎正在修繕花壇的柵欄.這應該是委員會活動的一環吧.
志摩子就在那里.
我們的視線相遇了.然而,就在看見志摩子那清澈瞳孔的瞬間,我後悔了.
真想將目光移開.真想避開眼前這一切.
可是一如所料,志摩子看見了我.在這嫩綠萌芽的季節中閃閃生輝的她,就像在責備我一樣.
"可別自爆哦,白薔薇大人."
搖搖我的肩膀,蓉子輕輕說道.
發現蓉子正在我的身旁,志摩子點了點頭,而蓉子也向志摩子揮了揮手.我那一度冰結的時間,終於慢慢開始流動了.
在志摩子轉身繼續工作的同時,我離開了現場,延著走廊,一直走到看不見院子的地方.
得救了.
我向蓉子說了聲謝謝.雖然有些氣人,但說不定蓉子並不是永遠的敵人.
下課後,藤堂志摩子再一次來訪了.
"貴安."
我一打開門,志摩子似乎顯得有些驚訝.握著門把的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
"找紅薔薇大人嗎?"
"是的……不,任何一位薔薇大人都可以."
"請進來等吧,她應該快到了."
除了我,二樓並沒有其他人.我只好讓志摩子進來,小心款待,希望她能盡快離開.當時曾以為這是蓉子的計謀,但現在我真是為此後悔莫及.
"日本茶?紅茶?咖啡?"
"啊,哪一樣都可以."
"實在抱歉,'哪樣都可以’今天正好缺貨啊."
不知怎的,我的話變得如此轉彎抹角.在我面前的孩子並沒做錯什麼,但遺留在這房間久不消散,昨天和蓉子對話的餘韻,還有早上那尷尬的場面,都令我難以釋然.我的內心,真是和小孩一樣.
"那,就和白薔薇大人喝相同的飲品吧."
並沒被高年級生的惡意嚇倒,志摩子平穩地回答道.
"這可是即溶黑咖啡哦."
"那,就這樣吧."
真不知道這是氣量,還是單純的遲鈍.算了,不應該讓這種事影響.
我應該怎樣做?
邊想著,我將一粒粒的咖啡放進空杯子,並注入熱水.完成一切後,我才想起手中拿著的,是姊姊喜歡的杯子.
"請慢用."
在黑色的液體中加入咖啡伴侶和砂糖後,我將杯子遞給了志摩子.怎麼看,她也不像經常喝黑咖啡的人.這也許是武士的仁慈吧.
"謝謝."
志摩子道過謝後,我便放下杯子,在她的正前方坐下了.
光從外表,實在難以想像志摩子會如此堅持已見.沒碰過咖啡伴侶和砂糖,志摩子便拿起了杯子.雖然努力地保持表情平靜,那實在是太勉強了.
想一想,志摩子的行為可說是深入敵陣.相比我,她應該緊張得多.
"會來幫忙嗎?"
放下咖啡的事,我進入了正題.蓉子和江利子都沒來,而花蕾們和由乃似乎也不會來了.事情的發展似乎很順利.
"如果白薔薇大人不喜歡,我絕不會勉強."
"這應該和我沒有關系吧."
"……黃薔薇大人也這麼說過."
垂下頭,志摩子苦笑道.
這種時候,我也應該這麼做吧.
放松下來,我看了看志摩子的臉.像這樣的對話,還是第一次呢.
"得到我的同意,你就會到山百合會幫忙吧?"
"是的."
"那我先此聲明.這並不代表,你將成為我的妹妹"
我斬釘截鐵般說道.每逢人手不足而需要尋找助手,我都會有這種反應.最初,因考慮到讓後輩們幫忙會比較方便,臨時助手往往由祥子或令的同學擔當.但不少人都將之誤解為我的妹妹候選人.無可奈何,我只好為此一再讓同學們勉為其難.
"我知道了.如果這意味著成為白薔薇大人的妹妹,我是不會接受的."
志摩子抬起頭來正色說道.
"還真是爽快呢."
"啊,對不起."
沒有拒絕我任何的要求,志摩子並不需要道歉,然而那一句'對不起’,卻牢牢地纏住了我的心.
"那藤堂志摩子同學將僅作為臨時助手,為山百合會鞠躬盡瘁嗎?這又是為什麼?"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能將話說得親切一些.然而,志摩子的回答還是一樣的平穩而認真.
"如果有地方需要我的話,即使是這樣的我."
"——"
突然,我想了起來.
我喜歡聖的臉,所以請留在我的身邊.
因為姊姊的話,我成為了薔薇館的居民.
'如果像我這樣的臉也可以的話.’
那一刻的我,如此答應了姊姊.
不論誰都希望,其他人認為自己是重要的.
即使和大部分同學合不來,我一直相信,終有一天會遇到能互相理解的人.臉也好什麼也好,喜歡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已是種極大的救贖了.
"好."
自椅子上站起來,我拿起了書包.
"就請到山百合會來幫忙吧."
應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放下志摩子,我走向了房門.
"首先,把那兩個杯子洗乾淨吧."
我無法直視志摩子.
她,根本就是另一個我.
秋之羈絆
1
自那以後,志摩子成為了山百合會的臨時助手.
話雖如此,這並沒為我們之間的交往,制造什麼理由.
志摩子並非主動,常常自動請纓的人.只有在需要人手時,才會由由乃或祥子代為通知志摩子.這或者可以用劃清界線來形容吧.不管怎樣,她以和花蕾們不一樣的型式,和山百合會建立著關系.
六月來了.
繼五月的迎新活動,山百合會開始為運動會和開放日等秋季才會舉辦的活動進行准備.沒有太多公務,山百合會迎來了比較清閑的時期.
"那為什麼還要把志摩子拉進去?"
某天的午休,我如此質問蓉子.難得薔薇館二樓,只有我們兩個.
"不為什麼."
輕描淡寫地,蓉子回避了我的問題.
"志摩子不是山百合會任何人的妹妹,不是說過不會讓她在起草階段參加會議的嗎?"
為應付人手不足,不得不尋找臨時助手.——這是蓉子為了讓志摩子加入山百合會,使用的權宜之計.
"不過就現時情況而言,我們很需要志摩子的幫忙啊.所以早些下決定讓她加入,不是更好嗎?啊,對了,我們還要幫忙准備花寺學院的開放日呢,但我那任性的妹妹怎樣也不肯參與有關的事.為此,我們不正需要志摩子的幫忙嗎?"
"……"
蓉子的主張的確有其正當性.但那理由不是後來才加上去的嗎?
"話說回來,聖又打算怎樣改善'現時情況’呢?"
現時情況,這是指身為白薔薇大人的我,還沒有妹妹的事.不去完成己身責任者,又何來批評他人的理由呢?如果我有妹妹,我們自然不需要臨時助手.
"蓉子,你真是變得越來越討厭了."
"有個奇怪的朋友,我能不這樣嗎?"
蓉子真是很會挖苦人.對別人溫文儒雅,對我卻滿口毒舌.如果只論'金玉其外’這一點,說不定我們還挺相似.
說到對各人的感覺,祥子很多行為都頗有貓的風范;令是個正直得發傻,表里如一的家伙;由乃看起來,就象個只能在家中稱雄的霸王.
志摩子啊——.認真想想,我實在沒什麼概念.暫不說窺探內心,就連她的表面,我也沒看清楚.
"那孩子真是干得很好."
眺望窗外的蓉子說道.
"那孩子?"
聽到我的反問,蓉子指了指窗下.或者是為委員會當職吧,捧著文件的志摩子正好跑過院子.
"我的確想過讓她成為你的妹妹,但不管怎樣,不好好栽培她實在可惜."
"這話怎麼說?"
"你不覺得終有一天,她將會成為薔薇大人嗎?……失去她,對山百合會來說可是巨大的損失啊."
山百合會的損失.
我發出了苦笑.真是辛苦蓉子了,還要為畢業後的事煩惱.
"已經放棄為我尋找妹妹了吧?"
"當然不是——"
在志摩子的身影消失於校舍中後,蓉子關上窗戶面向了我.
"方法應該有很多吧."
"很多,啊."
那時候,我應該在為來年二月的學生會干部選舉擔心吧.
多年來的選舉,都是以對花蕾們的信任投票的形式進行.
但我沒有妹妹.
這樣下去,白薔薇大人的職位,很可能引起學生間激烈的競爭.
如果演變成這樣,志摩子會怎麼辦?勉強參選,總讓人覺得很可憐.
(可憐?)
這真是不可思議,我竟然會為志摩子擔心?
(沒錯.)
我的確有些在意志摩子.雖可以用'被吸引著’來形容,我卻不想對此做如此單純的解釋.
最起碼,我對志摩子的感情和為栞所傾注的思念,是完全不一樣的.
所以這絕不是一種'吸引’.
雖然她們之間有著不少共通點——對信仰的虔敬,長發,還有純潔的美貌.
我想得到栞的一切,我也想為她付出一切.在發現這是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時,我們的關系也走到終點了.首先發現這事實的是栞,而為了生存,我們不得不接受包括離別的一切.
對今天的我來說,栞是天使般的存在.要天使為凡人墜地,實在是一種奢望.
相對地,志摩子是人.
只要能在遠處眺望就足夠了.
不知不覺間,我會因此變得愉快.
2
志摩子.
被如此稱呼,我實在是很高興.
沒有同學之類的字眼,只是志摩子三個字.
在薔薇之館,除了同學年的由乃同學,大家都叫我志摩子.即使只會是短暫的,這已令我對山百合會產生了歸屬感,令我感覺到同伴們的存在.
第一個叫我志摩子的,是白薔薇大人.
'既然她不是你的妹妹,就不要叫得那麼親密嘛’,面對紅薔薇大人的嘲弄,白薔薇大人有點不耐煩地回應道:'大家都這樣叫她不就沒事了嗎".祥子大人是白薔薇大入的第一個'跟隨者’,而自那以後,大家都開始叫我志摩子了.
一個人在組織中的稱謂,是應該根據一定的規則決定的.
如果大家任意使用不同的稱謂,一定會引起混亂.
就像由乃同學,高年級生和同級生對她會有不一樣的稱謂,但叫她'由乃’的就只有令大人.
正因為大家都叫我志摩子,我才能接受大家的關心和愛護,作為大家的妹妹,而沒有特定的姊姊.要不然,我大概永遠都會覺得,自己不過是山百合會的客人.
我喜歡身處山百合會的時間,喜歡被稱為'薔薇家族’的山百合會干部們,以及和她們有關的種種.
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的立場,完全融入她們之中.正因為,那是個讓人感到愉快,溫馨的地方.
白薔薇大人每次給我的印象都可以不一樣.她可以是神秘的,令人害怕的,吊兒郎當的,溫柔的.但不管怎樣,我一直都很在意白薔薇大人.
如果在工作的時候,發現白薔薇大人正在身邊,我就會有種安心的感覺.不論她正在干別的事,或是以不友善的目光看著我,更不論是什麼時候.
這是為什麼?
如果要比喻,這大概和有著相同目標的同伴間的關系很相似,只要感到對方的存在,就會覺得安心.
我並不孤獨.白薔薇大人給我的,就是這份內心的安穩.
初夏的某一天.
放學後,我在校舍間的院子看到了白薔薇大人.
在餵貓的白薔薇大人,似乎正為之樂在其中.
"喜歡貓嗎?"
我在白薔薇大人身後輕輕問道.我並非沒有勇氣主動和白薔薇大人說話,但卻一直沒這樣做過.
"嗯,喜歡.大多數動物我都喜歡吧."
"連蛇和蚯蚓也喜歡嗎?"
"的確呢."
白薔薇大人用食指輕輕摸著貓的腦袋,而貓也舒服地叫了叫.
"只要大家答應不侵犯對方的領域,共存大概不會是難事吧."
"共存,啊."
"嗯."
貓兒看起來已經不小了,但似乎還未成年.帶著黑色斑紋的虎皮貓,身上不少地方都有還未長出毛發,剛剛愈合的傷口,看上去似乎依然隱隱作痛.
"這孩子被烏鴉襲擊過啊.應該發生過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或者那些烏鴉也有空著肚子的孩子呢."
誰都沒做錯什麼,只因為大家是不一樣的生物.白薔薇大人,只是輕輕地說了這些.
"雖然這可能很任性,我實在不想看到它們互相傷害,我會盡力去阻止.當然我很清楚,這世界上不會只有美好的事,殘酷的殺戮一樣存在."
那白薔薇大人所愛的'大多數動物’中,又包不包括人類?白薔薇大人時常會眺望窗外片片綠陰,但那溫柔的目光,似乎正憧憬著離人們極為遙遠的事物.
我大概會被白薔薇大人拒於門外吧.作為人類,我的心中泛起了這種感覺.
"請問,這只貓以後怎麼辦?"
貓兒看上去似乎有點神經質,但當我伸手撫摸它時,它卻沒有逃跑.
"也不會特地做些什麼啊."
'都傷成這樣了,送也沒人要啦’,白薔薇大人的玩笑,實在不怎麼好笑.
"但您已經用貓食餵過它了."
"這麼做不對嗎?"
"並不是不對,不過……"
我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但我沒有選擇對白薔薇大人保持沉默.
"貓兒一但習慣了,就會失去在自然界求生的能力."
"也對呢."
"暑假的時候怎麼辦?還有寒冬呢?而且您不可能永遠留在這所學校吧."
大概我把自己帶入貓兒的處境了.貓兒像忠心的狗一樣,每天在校園等待已畢業的白薔薇大人.想到這里,我不禁流下了眼淚.
"一時的同情,反而是一種殘酷啊."
不是這樣的.我也不希望貓兒被烏鴉殺死.
"這會令傷口變得更深."
白薔薇大人眯起了眼睛,而我就轉過身子,用手擦了擦眼瞼,像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眼淚一樣.
"志摩子說得沒錯啊,說不定我所做得的的確是另一種殘酷.不過它還是個孩子啊,身上的傷好不容易才好了,有時候就放過我們吧,我也不會為它准備一日三餐啊."
白薔薇大人覺得,這貓兒終有一天可以獨當一面嗎?到了那時候,就可以棄之不顧而毫無牽掛嗎?
但這樣真的好嗎?貓兒一定會對白薔薇大人那溫暖的雙手念念不忘,會一再記起如餅乾般香脆的貓食的味道.
"相遇的時候,離別就已經在等待了,終有一天要分別的.為了逃避離別而逃避相遇,逃避去開始一段關系,這很痛苦不是嗎?……就像我呢,志摩子."
白薔薇大人用左手輕輕握住右手腕.
"我很感激已畢業的姊姊,她為我傾注了那麼多的愛啊.即使姊姊畢業了,我也不覺得她離棄了我,在沒有姊姊的校園,我是這樣生存下來的啊."
一串念珠,在白薔薇大人的袖口隱約閃閃生輝.
3
那時候的我,說不定是在勸說自己.
"終生永不分離,那是一種奇跡啊."
不知道志摩子會怎樣理解.
暑假很快就開始了.
我過了一個和一般學生極為一樣的暑假,沒為升學試作什麼考慮,也沒參加暑期補課.
應邀和蓉子一起到祥子家中游玩,一個人在家整個晚上面對電視,有興趣的時候,才會著手完成作業.
然而.
是志摩子的話,在我的內心留下了絲絲痛楚的漣漪吧,我一次又一次帶著貓食前往高中部的校舍.有時候貓兒會出現在我的面前,但在大多數時間里,它只會隱藏在我發現不了的某處.
我會把餅乾一樣的貓食放在不受雨打的地方,改天再來的時候,貓食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證明貓兒依然在某處生活著.即使貓頭兒的食物成了其他動物的營養,我也不會在意.
在暑假結束,運動會舉行的時候,奇怪的傳言漂進了我的耳朵.
志摩子將會成為祥子的妹妹.
"什麼事?"
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前往了祥子的教室,質問她有關傳言的事.但面對我的質問,定睛看著我的祥子,只會反問了一句'什麼事’.這真是讓人感到不快的冷靜.
"為什麼我要被白薔薇大人責備?"
"…?"
"選擇自己的妹妹,應該不需要別人的同意."
面對高年級生,毫無懼色地為自己的行動提出正論,真不愧是蓉子的妹妹.
圍觀者越來越多了.白薔薇大人和紅薔薇花蕾間的爭執,這麼有趣的事可不是經常能看到的.
不過.
"你是認真的嗎?"
"沒錯."
我們已經無暇理會周圍的學生了.不.無暇理會的只有我,祥子不過是無視那些圍觀者而已.
"這幾個月以來,我一直在觀察藤堂志摩子.我認為她是山百合會所需要的人才."
"為了山百合會的需要,而讓她成為你的妹妹嗎?"
我不能洞悉祥子的想法.但只要祥子不作出'希望志摩子成為自己的妹妹’這樣的肯定,她和志摩子就不會被承認為姊妹.
"怎樣的理由您才會接受呢?以容貌為選擇標准這種答覆,又有說服力嗎?"
"——!"
刹時間,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連已畢業的姊姊也被褻瀆了.用盡全身的力氣,我終於把緊握的手控制住了.
看了我一眼,祥子說話了.
"您這麼重視志摩子,為什麼不考慮一下,讓她成為自己的妹妹?"
"我要怎樣對志摩子才……!?"
當自己被作為引證,我慌張了起來.沒錯,那是藏在我內心某處,一直不能釋懷的事.志摩子不是任何人的妹妹,卻理所當然一樣留在薔薇館.
讓志摩子成為薔薇大人,方法不只一個.——我想起了蓉子的話.
原來如此,作為祥子的妹妹,成為後年的紅薔薇大人候選人.
讓志摩子成為祥子的妹妹,這的確不需要誰的許可.
首先發現志摩子的說不定是我,但我卻什麼也沒做.
缺乏和他人建立親密的關系,卻又想去接近志摩子,去了解志摩子,我實在太狡猾了.
現在祥子出手了.我焦急了起來.
失去志摩子真是那麼可惜嗎?——是的,的確如此.
不過.
我無法承認這一切.
"你對志摩子有多了解啊?"
"這個啊."
祥子的話里似乎只有疑惑.
"不過,一直這樣下去對志摩子並不好.最起碼,我了解到這一點."
"啊…?"
"不能如此繼續下去了.停止對她的束縛,或是讓她以誰的妹妹的身份,正式加入山百合會,我們必須在這兩者中作出選擇."
"——"
我沉默了.
"啊……"
沒錯.
為什麼我沒注意到?為什麼我忘記了?我竟然忘記了志摩子現在最需要些什麼.
"我明白了."
我的話音突然變得平穩了.
'最了解志摩子的一定是自己’,不知為何我一直有著這樣的自負.但我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更要由身為後輩的祥子來提醒.這實在是太丟臉了.不,根本是自一開始就顏面全失.
"雖然如此,我可不會把志摩子讓給你."
當我心中某物破壞消散的時候,另一事物萌芽了.
"這是什麼意思?"
祥子詫異地問道.那一刻,我正式向祥子宣戰了.
"志摩子會成為我的妹妹."
"哦哦~"
當著祥子面前,圍觀者們發出了陣陣叫聲.很好,這樣就是背水一戰了.
"……身為後來者的您,想橫刀奪愛嗎?"
"當然不是這樣,志摩子還沒接受任何人的念珠吧."
既然如此,我不過是先一步走到了起點.
不,即使比賽已經開始,只要還沒有人到達終點,我便有足夠的時間去追趕.
假如,有人先一步到達終點——
那我只能橫刀奪愛了.
"為什麼您會如此認為?"
祥子的聲音被上課鈴聲所蓋過.
"為什麼?"
說著,我轉過了身子.
"我比較適合志摩子,不是嗎?"
回過頭,我向祥子和圍觀者們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我相信自己一定會勝利.
祥子不會為了志摩子爭奪戰,而犧牲課業吧.
在走廊奔跑的我,想起了志摩子所屬的班級.
應該,是一年級桃組吧.
4
在上課的鈴聲中,白薔薇大人把我拉出了教室.
"請,請問……"
"跟我來."
白薔薇大人並沒有因我的困惑而停下.走廊上滿是急於返回教室的學生,而我們就往相反方向逆流而行.在上課時間逃離教室這種事,實在是難以想像,但我並不討厭被白薔薇大人強牽著手腕的感覺,只是,急速的心跳讓我有點難受.
"到哪里去?我並不會逃跑啊."
在緊急出口前,我停下了腳步.鈴聲已經停止了.
"啊,對不起."
像是從自我中蘇醒過來一樣,白薔薇大人放開了我的手.
教師們一般都會准時上課,現在趕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就算來得及,我也不能就此拋下白薔薇大人,獨自回到教室.
我們合力打開了緊急出口那厚厚的門,風打亂了我們的頭發.
我和白薔薇大人一起離開了校舍.
是因為我們最初就將這里視為目的地?是我們在漫無目的下無意來到這里?我們又回到初次相遇的櫻花樹下了.
"雖然有時限."
白薔薇大人正色說道.
"請成為我的妹妹."
是我已經預計到白薔薇大人會這麼說嗎?不,說不定這是我內心所渴望聽到的.
"以一般標准來說,我不會是個好姊姊,但我一定會很適合你.在任何事情上,你都不會受到的束縛,而且…"
"請問……"
我打斷了白薔薇大人的話.
白薔薇大人並不知道我所背負的事.知道了,她還會希望成為我的姊姊嗎?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向白薔薇大人傳達我的心事.在白薔薇大人面前,我可以傾吐內心的一切,但這樣又會不會將一半的負擔,轉嫁到白薔薇大人身上?不管會被接受或被拒絕,我不可以讓自己,成為白薔薇大人的負擔.
"你討厭嗎?"
"怎麼會!"
我使勁搖著頭.
"可是."
"不要說這些.我想得到的答案,只是YES或者NO."
白薔薇大人很認真地看著我,嚴肅的目光確切地告訴我,她不會接受其他回答.
"我……"
在吐出話音的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我想告訴白薔薇大人的那些事,根本不重要.
為這些事擔心,我實在是太小看白薔薇大人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白薔薇大人根本不在意我背負著什麼.她所希望接受的,只是純粹的'我’.
所以,我應該放下內心的包袱,解開封閉著自己的盔甲,將真正的自己展示在她的面前.
就像在漫長的旅程當中,選擇同一樹蔭下稍作休息,言語不通的旅人.即使不去傾訴有關自己的一切,大概我們也會走到一起.即使終需離別,再次踏上各自的旅途,只要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我們就能讓靈魂得到真正的安甯吧.
不需要言語,不需要刻意的交往,我們自會互相接近.
"請讓我,成為你的妹妹吧."
我輕輕握住白薔薇大人伸出的手.
"我答應."
"以後,請多多指教."
雖然看起來很象,我卻不想將之視為單純的'握手’.就像以手指輕輕懷抱對方的手一樣,回想起那種感覺,內心就會得到安甯.
"啊,對了,還有這串念珠."
白薔薇大人解下了象手鐲般系在右手的念珠.但在正要為我載上念珠的時候,白薔薇大人改變了主意,把念珠系上了我的手腕.
"還是這樣輕松點."
就象允許我隨時將之解下一樣.雖然不會這麼說,白薔薇大人是希望能減輕我的負擔吧.
念珠上依然能感受到,來自白薔薇大人僅餘的溫暖.
看著我手腕上的念珠,白薔薇大人的臉頰浮現出滿意的微笑.
"請問."
"嗯?"
"我們不回教室嗎?"
"啊~!?"
"課只是開始了十五分鍾啊."
"志摩子真是個認真聽話的好學生啊."
"是姊姊太不認真了啊."
姊姊.
一聽到這兩個字,大家似乎都有點難為情.
"真沒辦法.那,我們出發羅."
抓住我的右手,姊姊突然跑了起來.
"姊姊也太極端了."
我慌慌張張地跟上姊姊的腳步,和她一起奔跑著.自手腕跳落的念珠,在以指尖互相牽引的雙手旁搖曳著.
為什麼內心的感覺是那麼舒服.
牽著誰的手,象這樣一起奔跑.
我要向祥子大人和白薔薇大人的支持者們道歉,是發自內心的歉意.
對不起.
不過對白薔薇大人來說,我的確是必要的啊.
雖然只有半年.
相差兩個學年的我們,一起相處的時間並不多.
半年後,別離必定會到來.
但在那一刻前,我不會放手.
"志摩子,DASH~!"
念珠在我們之間搖曳著,那里,我將建立起自己的歸屬.
後話
真是混亂了混亂了.
現在是幾月了?
大家好,我是今野.
在我這里,二月似乎已經結束了.踏入新的一年,迎接剛開始的三月,我的心情似乎變得有點奇怪.在得到了什麼的同時,似乎又失去了什麼.時差真是讓我變得遲鈍了.但現在可是遲鈍不得,面對新的一年,又是申報稅款的時候了.
話說回來,你那里現在又是什麼時候呢?
執筆之際,我實在沒有餘暇去考慮別的事,不過現在想一想,讀者們能在櫻花依然盛開的時候拿到這本書,真是太好了.
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四月出版的吧,……嗯,說不定真的不錯呢.
以日本的'形狀’而言,每個地方的開花時期都會有所不同吧.仔細想想,'哪兒的櫻花正在開’才是現在的問題呢,即使錯過了櫻花盛放的時期,說不定依然能在山上的某處,找到那粉紅色的花朵.
啊~真好啊.因為不怎麼喝酒,我基本上不會參加那些類似野餐的賞花活動,不過,居所附近存在著幾處櫻花盛開的地方,能到那里賞花,我也已經心滿意足了.從巴士上眺望片片的粉紅,也使人賞心悅目.
嗯~櫻花.
正如"只是單手相牽"中提到的,夏天的毛毛蟲災害的確嚴重.上中學的時候,雖然以自行車代步,但在兩旁種滿櫻花樹的路上,卻有些必須徒步通過的地方.經過的時候,真是讓人提心吊膽.但不管怎樣,春天還是最捧的啊~!
說起櫻花,在幼稚園就讀高年級的時候,我便是屬於"櫻花"班的,而低年級的時候就被分配到"薔薇"班,不知為何兩次都是薔薇科班別呢.說到班別,其他的還包括"紫羅蘭","百合","菊花"等等.……應該還有一個,是什麼呢?是"桃"班嗎?我還真不敢肯定.
"似水流年"描寫了一些幼稚園時代的故事,而我對那時候的事,也依然記憶猶新.
班上有淘氣的男孩子,也有動不動就哭個不停的女孩子.
我記得教室的環境陳設,也記得曾經鑽進修女裙子的事情.
祈禱時的禱詞,所唱過的聖歌.
還有乘坐校車的指引小冊子.對我來說,這一切似乎都是發生在昨天的,真是不可思議.
嗯嗯,這是和幼稚園有關的故事.
小學的最後一年,在為升讀中學作准備的集會上,我遇上了曾於幼稚園和我同屬"櫻花"班的同學.事隔六年,面對滿心懷念的我,她竟完全不能認出眼前的人,就是那時候的我.當時,我們可是很要好的朋友啊.……這真是令人驚訝.所以我很了解聖和佑己身邊人們的感受,我能去了解.
但會失憶的也不只是別人.在巴士上或在街頭巷尾,被畢業以來便沒再見面的同學叫住,面對那似曾相識的臉龐,我又能記起多少?……真是的.
——在我回記往事的同時,薔薇大人們也終於畢業了.真讓人依依不舍.
說實話,在剛完成小說第一冊的時候,我根本沒想到她們會如此受歡迎.
在這故事還只是雜志短篇的時候,只有志摩子已被設定為白薔薇大人,其他角色如現在的祥子和令,都仍未誕生.雖然把故事的時間推前了半年,但我也曾為角色眾多,如何仔細描寫每個人而擔心.不過在下筆後,一眾角色們很快就成功自己定位了,不錯不錯.
特別是佐藤聖,書寫和她有關的故事實在讓人高興,尤其是她和佑己胡鬧的時候.不過,《聖母在上》並非發生在停頓時空中的故事,畢業是在所難免的.
話雖如此,讓三位"初代"薔薇大人們(莉莉安高中部的曆史上是否這樣,我就不太清楚了)在畢業後,偶爾和大家見見面,應該也不錯吧.
在四月,莉莉安高中部將要迎接新生,而舊生們也將升讀下一個年級.
大家是不會感到寂寞的.
今野緒雪
譯注
[*注12]法語,英語中寫作'Dejavu’.通常解作似曾相識的感覺,也有點'前世今生’的意思.似乎是英國人問法國人'借用’的……
[*注13]日文為'メダイ’,葡萄牙語金屬之意,英文的metal.這里解作天主教的一種聖物,金屬制,類同護身符,通常掛於胸前——
只是單手相牽完——
美麗的歲月(下)完 (來源:輕小說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