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愛戀的歲月 後篇 似水流年

似水流年

畢業前夕

1

蔚藍青天.

有如聖母瑪利亞的心境般,純粹潔淨,伸展至世界的每個角落.雖不能說沒有半片云彩,但眼前景況,已讓人感到心曠神怡.

晴天,正正適合畢業典禮這莊重的日子.

不過.

蓉子心中如此想到.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種毫無實感的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

低年級學生,在黑板寫上'祝賀各位學姊畢業’幾個大字.然而,不可思義的是,於遠處眺望的自己,對此竟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自己,並非毫無緊張感.只是,身為這莊嚴日子的主角,卻怎樣也無法將精神投入深刻的感慨之中.

這真的沒問題嗎?

沉寂感,沒有;興奮感,也沒有.此時此刻的自己,竟沒有什麼感情起伏.

沒錯.這種感覺,和展開重要工作前的心情,的確很相似.希望典禮在沒有絲毫阻滯下,順利完成.典禮還沒有進行,心境卻已先行一步.

這的確是個壞習慣.到了這一刻,依然不想放下'紅薔薇大人’這名銜.在本年度學生會干部選舉後,就應該退居幕後的自己,到了最後的一刻,依仍緊握手上的工作.

"祝賀各位學姊於本日畢業."

上午班會結束後,數名二年級學生步入了教室.她們為畢業生們,送來了形為白色薔薇的襟花.

這是每年的慣例.由同屬一組的二年級學生,為每位畢業生配戴襟花.所以,剛才進入教室的,是二年級椿組的學生.

眼前影像,讓蓉子不禁想起,那令人懷念的往事.一年前的今天,自己也曾以同樣形式,踏入學姊們的教室.

為畢業生配戴襟花.這重要而光榮的職務,在學生之間是很受歡迎的.為此,希望擔當此職的學生們,會通過猜拳,競爭那僅有的六個名額.

()

想到這里,蓉子起了疑問.

自己,並沒有在猜拳中勝出啊.再者,自己更沒有舉手,去競爭那六個名額.

(——啊,對了)

蓉子終於想起來了.沒有這些記憶,是應該的.自己,並沒有競爭過.做為唯一的例外,蓉子事先就被決定為六人之一.身為班會委員,蓉子更因而擔當起'先鋒’這一位置.

想為畢業生獻上襟花,卻又不希望走在最前面,是絕大多數學生的想法.對這些略微害羞的學生來說,蓉子無疑是依賴的對象.

——蓉子同學,拜托你了.

被如此委托,是第幾次了?太多了.蓉子,也沒有把它們一一記憶.

然而,自己並沒有被利用的感覺.托這種依賴的福,才可以親手為姊姊,戴上襟花.出於偶然,姊姊和自己在不同年級同屬一班.就像現在的江利子和令一樣.

(令)

話說回來,道聽途說,得知了一些有趣的事.

今年,令亦將為畢業生們,配戴襟花.令,並不會主動參與這工作,也不會如蓉子般,被'委以重任’.然而,令應該沒有猜過拳.

為什麼呢?

'無論如何,請讓令同學,為我們配戴襟花.這是大家的期望哦’

這就是三年級菊組,提出的'特別要求’.

身為姊姊的江利子,感覺一定挺複雜吧.不,對她來說,這說不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現在,我們將替各位學姊配戴襟花.雖然對此並不善長,但我們一定用盡心完成.有什麼失誤或不足之處,敬請多多包涵"

看似代表的學生,向畢業生們致詞.在她身上,蓉子彷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有什麼失誤’,這讓人有些擔心.失誤,是指不小心被襟花的別針,刺傷手指嗎.真希望,失誤不會發生.

"衷心祝賀各位學姊畢業."

二年級生們,共分為三組,每組兩人,一人拿著裝有襟花的盒子,一人負責為畢業生配戴襟花.很快,其中二人便來到了蓉子面前.

"紅薔薇大人,祝賀您."

二人向蓉子深深地鞠躬.然而,在下一個瞬間,豆大的淚滴,自雙手拿著紙盒的學生眼中,湧了出來.

"怎,怎麼了?"

蓉子吃了一驚.只是數秒的刹那,蓉子實在不能理解眼前的事.

"實在很抱歉"

說著,那名學生慌忙擦了擦眼淚.

"不知怎麼的,變得這麼感動啊"

因為一只手離開了箱子,如花瓣般薄弱的紙盒,差一點就折壞了.

"一直以來,她都很喜歡紅薔薇大人."

負責配戴襟花的學生,在旁邊補充到.

解開安全扣,手持襟花的二年級生,准備為蓉子戴上襟花.不過,她的雙手,也在戰抖.

"對不起啊,好痛."

刺傷了指尖,那學生用了不少時間,才於蓉子胸前,戴上襟花.

"實在對不起,似乎,有點歪了."

"謝謝,沒問題的."

對不起

微笑著,蓉子感到歉意由心而生.對比自己,面前那不知姓甚名誰的二年級學生,更為畢業典禮而感動.

所有畢業生的胸前,都已戴上了襟花.然而,二年級椿組的學生沒有離開,並集合於教室一角,似乎在商討著什麼.低頭窺視紙箱,像似數著什麼.難道發生了意外?

(怎麼了)

遇上此等場面,即使事不關己,蓉子也無法坐視不理.

(數量,不對?)

滿面迷茫的二年級生們,立於原地,反覆思量後,終於行了離去的禮儀,並步出教室.

"等等."

有如自然反應般,蓉子叫住了正要離開的學生們.

"是什麼事?"

二年級生代表,應聲轉過身來.

"剛才,才記起來.今天,有位學生因流行性感冒而缺席.如果襟花有餘,可否交由我們代為保管?我希望能和畢業證書一起交給她."

話音剛落,同學間就響起了'對啊’,'這樣很好啊’之類,同意的聲音.大家都因為畢業典禮,把因病缺席的同學忘記了.

"原來是這樣.太好了.襟花數量不對,我們還以為,一定是和其他班級,在數量上弄錯了."

問題,瞬間便迎刃而解.

"真是太謝謝了.多虧紅薔薇大人的幫忙."

"蓉子同學,果然是最可靠的呢."

(真是的)

蓉子聳了聳肩膀.真是意想不到.到了最後一刻,自己還是如此熱衷於照顧他人.

2

畢業典禮的正式名稱,是畢業證書授與試.

典禮的目的,是向順利完成高中課程的學生,頒授畢業證書.

不過啊~

聖如此想到.

不過是頒授畢業證書,有必要舉行如此隆重的典禮嗎?

自己並非對典禮持反對意見,只是,接二連三的彩排,以及典禮那冠冕堂皇的感覺,實在令人有點意興闌珊.

"嗯"

和其他畢業生一起,整齊排列於體育館外走廊上的聖,轉了轉肩膀.要是在典禮開始前就累了,那怎麼辦?然而,其他畢業生的眼神,似乎和聖並不一樣.

"緊張嗎,聖同學?"

聽見聖的歎氣聲,站在前排的佐佐木克美同學,回過身來問道.

"我的樣子像是緊張嗎?"

"正因為覺得聖,不是會緊張的類型,我才問的啊."

"原來如此."

笑著,聖點了點頭.與此同時——

(咦?!)

一絲驚訝,飄過聖的腦海.自己的確改變了.

以前的自己,根本不會和同學,有這種閑聊般的對話.別人的話,不論語帶關懷,還是無特別意義,聽著都會變成惡意的刁難,而遭自動隔離.

"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自然不會緊張羅."

(無特別意義的閑聊,不也挺好嗎?)

自己,到底是什麼時,變成這樣的?

是因為入世漸深,使性格變得圓熟了?還是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成年人的世界汙染了?不知道.這問題,大概一言難盡.

"不過,正式的典禮,可就不一樣羅."

克美同學天真爛漫的笑顏,和佑己真有幾分像似.回想過去一年,排隊時總會站在克美同學的附近,卻沒有像今天這樣交談過.當然,包括克美同學在內,自己和班上大部分的同學,關系並不親密.身為白薔薇大人,除了上課,多數時間都身處薔薇之館.

"怎麼了?"

"嗯?沒什麼.不過在想,自己對這班,真是沒什麼貢獻."

"沒辦法啊,聖同學,是高中部全體學生的姊姊哦."

克美同學說話時的樣子,的確很可愛,讓人有種想一親香澤的沖動.然而,在佑己憤怒的面容滑過腦海的刹那,聖打消了這個念頭.

(?)

不過,制止自己的,為什麼不是志摩子呢?

佐藤聖的七不思義,還有六個尚未揭曉.

"克美同學,佐藤同學,前面沒人羅."

聖的背後,另一位佐藤同學,佐藤信子同學,輕聲地提醒了二人.在說話的時候,二人前方已出現了長約五米的空檔.排在藤組前的李組,已經開始進場了.

"不好意思."

說完,聖快步往前,追上前面的同學.

(正式的典禮啊)

畢業典禮,到底有沒有彩排的必要?

為免學生在典禮過程中出錯而貽笑大方,說不定是彩排的原因之一.但,身為高中生,應該不會犯下如此錯誤.

由教導主任擔當司儀,應該說是司禮,即使沒有彩排,典禮應該不會出現問題吧.只是,會場中不乏因忍受不了沉悶,而發出奇異聲音的學生.簡直,和幼稚園沒什麼分別.

沒經過彩排,入學典禮不也順利完成了嗎?婚喪喜慶,更不可能把參加者集合,進行彩排吧.

"請藤組入場."

根據場內指示,藤組的學生步入做為會場的體育館.

(啊~終於要開始了)

還沒進場,聖的心中就泛起了幾分失落.

響起的背景音樂,是聖詩隊的歌.因為並不是高中棒球賽的進行曲,大家也用不著齊步而行.

一坐下,聖的目光就聚焦於場館右方的典禮流程.白色畫布上,飛舞著書法老師的楷書.那是不帶半點生硬,連綿而柔順的美麗字體.

然而,一看見今天的'餐單’,歎氣聲就接踵而至.由開幕詞到閉幕詞,彩排將包括典禮全程.除了主菜的畢業證書頒授儀式,畫布上還寫著'什麼什麼致詞’和'什麼什麼齊唱’等一大串的文字.

難道,就不可以像授與駕駛執照般,把事情簡化一些嗎?

聖並不是想批評畢業典禮.聖很清楚,自己一遇上沉悶的事,就會立刻為睡魔召喚.實在不想,在自己的畢業典禮上睡著啊.

去年的畢業典禮上,自己就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那可是姊姊的畢業典禮啊.

再怎麼說,自己可是本次典禮的主角.和非畢業生相比,有更多的地方不能出錯,也因為要如此集中,聖一直以為,自己沒什麼機會睡著.但現在看來,這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即使進入了會場,自己那毫無緊張感的心情,依然沒有變化.真想讓心情,變成一年前那樣.雖然有著失去姊姊的不安,但現在的聖更需要當時的緊張感.

其他的畢業生,還在繼續進場.

(不妙)

彩排還沒開始,自己已經昏昏欲睡了.

3

入學典禮,畢業典禮是不用說了,然而,連戲劇表演,聖詩合唱和運動會,父親和兄長們,也必定會前來參觀.

然而,無論來的是誰,自己也絕不理會,絕不看上一眼.下定如此決心,完全是因為十數年前,那令人尷尬的痛苦回憶.

還記得,幼稚園時的某一次運動會.明明只是小孩子的運動會,父親卻身穿以帷幕布料做成的袴褶[*注5],在場為自己搖旗呐喊,而兄長們也穿著嚴肅地現身運動場.對於不請自來,請他們不要來卻偏要來者,當然沒有必要在會場,尋找他們的所在.

不過

江利子如此想到.

今天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一入場,自己的視線馬上就落到父親和兄長們的座席.在發現最為顯眼,貌似狸貓的父親後,目光就開始在那附近掃視.如此緊張地尋找什麼,的確是少有的行為.都是戀愛惹的禍.愛情讓人改變,這句話說得一點不錯.

(還沒到啊)

江利子有點失望.

母親和兄長們,都坐在父親旁邊,位處來賓席的最前例.然而,熊男,山邊氏卻不在場.

(明明,說過會來的)

雖然山邊先生說過,可能會因為工作而晚點到,但江利子一直確信,他會及時趕到的.

(對我的感情,也就僅此而已嗎)

和早在半年前,就為畢業典禮定好日程,即使發高燒也必定出席的兄長們相比,感情的分量,果然不一樣.

(花寺距離這里,只是近在咫尺)

整理一下思緒,江利子坐下了.

江利子所掛念的人,是花寺學院高中部的教師.

(既然不是班主任,在完成工作後,應該可以馬上趕來吧)

因為知道山邊先生可能會遲到,還特地拜托母親,為他留了位子.即使父親和兄長會不高興,也沒關系.

在將和父母兄長同列一席的情況下遲到,的確需要莫大勇氣.不過,遲到就是山邊先生不對了.

(不管怎樣,應該快到了吧)

花寺高中,將於明天舉行畢業典禮.這種時候,非專職教師的工作,應該並不繁忙.

多年來,花寺高中的畢業典禮,都安排在莉莉安女子學園,畢業典禮的翌日.

花寺學院,是佛教的男校;莉莉安,是天主教的女校.雖然有如此分別,同處一地的兩所學校,長久以來都保持著親密而友好的關系.在入學典禮和畢業典禮的時間安排上,也有相互協議,避免時間上的沖突.

不少家庭,都會讓男孩入讀花寺,女孩入讀莉莉安.像江利子這樣,和兄長有年齡差距的,當然沒有問題.對於那些有同齡子女,分別就讀於這兩所學校的家庭來說,兩校的畢業典禮時間安排,的確為他們帶來不少方便.

(佑己的家人,應該會為此感到高興吧)

的確聽說過,佑己有同年的弟弟,就讀於花寺高中.

(嗯,柏木君,也要畢業了)

一想起這位祥子的未婚夫,江利子才發現,自己已經把對方的樣貌,忘記得一乾二淨.

()

去年學園祭前,還有過'這麼優秀的王子大人,現在真是少見’的想法.人的感情,也就如此而已.

取而代之,卻對和王子絲毫不相像的熊男先生,一見鍾情.不過,這正是人生精彩之處.

(即使那樣?!)

到了座位,一坐下來,江利子愣住了.自己到底在想什麼?畢業典禮,已經快要開始了,

真沒辦法.自己,依然毫不緊張.

江利子·聖·蓉子

1

——美國人?

會想起這句話,說不定是因為'唱國歌’的緣故.

感到身邊的同學都站了起來,聖抬起了頭,並立刻看了看彩排流程.

(國歌?)

這麼說,'典禮開始詞’和'聖詩朗誦祈禱’,都已經完成了.一直處於半睡眠狀態的自己,對此毫無察覺.

(好啦)

得知要唱國歌,學生們都自動自覺地站了起來.然而,在聽到前奏的下個瞬間,聖的腦海,浮現起年幼的自己,和現在的友人第一次正式見面時,對方所說的話.

'你是美國人?’

聽到這話,不快感就會毫無先兆地由心而生.為此,自己更曾和話的主人,大打出手.

幼稚園時代的江利子,雖然沒配戴標志性的發帶,但她那將頭發全往後梳,不留半點留海的發型,給人的印象,和今時今日的確沒什麼兩樣.而且,自那時起,'害怕’二字,似乎就不存在於她的思想中.

一般情況,有兄長或姊姊的小孩,相對都會比較成熟.然而,自小被兄長們溺愛的江利子,似乎也有相同的傾向.

雖然屬於不同班級,在校園發現帶著朋友們一起游玩的江利子,對聖來說也並不是難事.那個年齡的小孩,應該還沒有'膩煩’或'沉悶’等概念.不過,那時的江利子,似乎已展現出領袖的才華.

與此相反,當時的聖,並不怎麼活潑.正所謂本性難移,改變人的個性,並不容易.

天生對陌生人的抗拒,加上在毫無准備下被送進幼稚園,聖似乎不太懂得,該如何對應身邊的一切.

每個兒童都有不一樣的性格.如果不具備條件,即使是和朋友一同嬉戲,也會變得萬分困難.

當然,沒什麼朋友的聖,並非刻意回避其他同學.對一人獨處感到快樂而滿足,而沒有主動結交友人.僅此而已.

並不是討厭游戲和學習.只是,被迫和他人一起,以同一步調行動,實在是件痛苦的事.有時候,聖甚至會覺得,教師的存在是一種困惑.當時的聖,的確有一點神經質.

有一天,正在等校車的聖,被從後拍了拍肩膀.轉過身,出現在眼前的,是江利子.

聖很清楚,眼前的,就是被他人稱為'小江利’的大人物.不過,聖實在沒想過,對方找自己,會有什麼事情.

沒說什麼開場白,江利子單刀直入地發問了.

"你,是美國人?"

——咣

有如被硬物擊中頭部,聖感到腦袋里,好像有什麼零件彈開了.

對年幼兒童來說,交際禮儀仍是種遙遠的存在,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們不會為別人的話所傷.在十數年後的今天,要對此有所察覺也並不容易,但江利子當時的話,的確對聖造成了傷害.

輪廓深刻的臉孔,色澤略淺的頭發.不少家長看見,都會詢問聖的國籍.

現在,這已成為可愛回憶的一部分,但當時的聖,對此可是極為敏感的.

對一直認為自己是日本人的孩子來說,'你是美國人’這種質問,的確很刺耳.這種,有如否定自身存在的質問.

我的容貌,有什麼令你不滿的?

難道,兩親均為日本人,也不對嗎?

有一段短時間,聖的父母也有過'這真是我們的孩子嗎’這樣的煩惱.

(居然說我是美國人?!)

聖的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單方面的欺凌和單方面的啞忍,並不公平.即使平時話並不多,聖又怎會對此毫無感覺?

聖的沉默,純粹是出於不快.然而,江利子卻自說自話地,對此做了既不肯定,亦非否定的'解釋’.

"啊,我知道了.你是混血兒."

無視聖的否認,江利子對自己的'答案’,似乎滿懷自信.

"那,爸爸和媽媽,誰是美國人?"

"外國的名字,你就只知道美國嗎?"


聖的回答,並非是或否.在以同樣辛辣的言詞反擊後,聖便回過身,背向江利子.

對仍就讀於幼稚園的兒童來說,懂得運用'美國’和'混血兒’等詞語,已是相當了不起了.當然,那一刻並沒有人對江利子做出贊賞.事實上,那時候的聖,對外國名稱等,也不甚了解.知道'非洲’和’倫敦’並非國名,也是小學的事了.

"不是美國,那是哪個國家?"

聖做出了拒絕,江利子卻固執地追了上去.被指責沒有教養,的確會使自尊心受傷.然而,對此刻的江利子來說,滿足好奇心似乎比一切重要.

"別跟著來."

"想逃跑嗎,混血兒."

"滾開,大額頭!"

"你說什麼——

到底是誰先動手,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在連串口角後,二人繼而動武.

即使分別被老師和江利子的母親所分開,二人依然以砂土互相攻擊,以示威嚇.

就連在醫務室療傷的時候,二人也被屏障所分開.因為沖突,似乎是一觸即發.

雖然擦傷了手腳,聖也沒流一滴眼淚.怎麼可以在討厭鬼面前,顯得軟弱?

被老師問及為什麼打架,聖和江利子,都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只是以'自己在言談間激怒了對方’掩飾了過去.二人都不認為,老師能明白自己的心情.

"那就握握手,做回好朋友吧."

聖明白,老師是想讓事件和平地解決.然而,對這種處理方法,聖卻怎樣也不能妥協.

因為是小孩之間的事,就能草草了事嗎?

光是握手,又怎能消除心中的憤怒和不快?

我們可是很認真的啊!

"聽話啦,聖.江利子也一樣."

(大人)

聖對老師投以冷漠的目光.那並不是一位令人討厭的老師.但因為此事,聖和老師之間,產生了隔膜.

雖然是敵人,同為小孩的江利子,卻比老師更有親切感.

不過,這樣僵持下去,也不能解決問題.別無其他辦法,兩個人,只好在老師面前握了握手.

這,不是和大人們的所做所為,同出一轍嗎?在大人的面前假裝和解,這種虛偽的感情.

當時的二人還不知道,於表面上以笑顏相向,假裝已重築友誼,這種高等偽裝技巧.即使知道,也不會使用.

此事以後,聖由本來不顯眼的存在,一下子變成了'問題兒童’.聖並沒有欺負任何人,也沒做什麼壞事.只是,她與班上的同學以至老師,都極為缺乏溝通.二人一旦在走廊上相遇,必定會以鬼臉相視,做為對抗.所幸,暴力事件並沒有重演.

從實際意義上來說,這並不是嚴重的事.但聖卻對此和事件的另一主角,異常在意.

幼稚園時代的同學中,聖只對江利子的樣貌,留有清晰的印象.小學和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即使以前曾於幼稚園同屬一班,聖對她們也沒有半點印象.然而,長期和聖分屬不同班級的江利子,聖卻能一眼認出.

升上中學後,聖和江利子,首次同屬一班.

大家已經很多年,沒向對方做鬼臉了.久別重逢,對方更坐在自己旁邊,當時對方吃驚的表情,聖依然曆曆在目.

——真是倒楣.

這是二人,同時脫口而出的話.雖然說得很輕,但卻記得很清楚.

會如此針鋒相對的人,可能不會有第二個.而那一刻,那個人就在自己眼前.

"聖同學."

被信子同學敲了敲肩膀,聖才回到了現實.看看周圍,克美同學,已經不在自己右邊座位上了,而自己前方的位子,也全都空無一人.彩排已經進入'頒發畢業證書’的階段了.為了典禮的順利進行,根據學號,將會上台領取證書的五名學生,都會預先於台下准備.

"睜著眼睛,也能睡著嗎?"

"不會睡不會睡."

用力點了點頭,聖站了起來.

"提起精神啊."

"嗯,一直以來,都麻煩你了."

"沒辦法啦,誰叫我們,都是佐藤同學呢?"

有著相同姓氏,名字按五十音順,又正好在聖後面,實在不怎麼幸運——

信子同學對此做出抱怨,也不止一次了.

"這一年,真是承蒙照顧了."

因為人手不足,在和志摩子結為姊妹前,聖甚至委托信子同學,幫忙處理山百合會的事務.其他的,就不必多說了.這的確為信子同學帶來不便,但對在班上沒什麼朋友的聖來說,犧牲學號上接近自己的同學,也是沒辦法下的辦法.

"比起以往,聖的目光,溫柔了很多呢."

又一名學生,自老師手中接過畢業證書後,聖身後的信子同學小聲說道.

"以前?"

"幼稚園,小學,還有中學?!"

信子同學的表情,變得和剛才很不一樣.看著聖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可思義.

"難道你,不記得我嗎?"

回家看看多年來的相冊,聖才發現,自上學以來,自己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和信子同學同班.

2

佐藤聖.

藤組的班主任,讀出了下一個,領取證書學生的姓名.

名為佐藤聖的友人,正在站在台上,自班主任手中,接過畢業證書.

——佐藤同學.

蓉子想起,自己對聖,說的第一句話.

"請等等,佐藤同學."

蓉子喊住了聖.這是剛入學沒多久發生的事,原因,已經記不清楚了.當時,蓉子所屬的班級,正准備參觀校內的各個學會和興趣小組.吸引蓉子的,說不定,只是聖那不太合群,獨自一人置身角落的姿態.僅此而已.

""

聖回過身來.迎接蓉子的,是冷漠無溫的目光.那銳利的視線,和現在的聖完全不同.讓人難以親近,卻又並不可怕.

"同屬一班,又要參觀學會活動,佐藤同學為什麼不和同學們,多點交流呢?"

冷漠,沒有絲毫改變.聖的表情,就有如在發出'哼’的冷笑.對此,蓉子的確感到些許困惑.在同學身上體驗如此冰冷的感覺,還是第一次.

"應試入學的嗎?"

聖小聲說道.微笑嘴唇吐出的,是辛辣的詞句.

"這是什麼話?雖然,在自我介紹時,我有所提及."

感覺受到諷刺,蓉子的確有點不高興.

莉莉安初中部的學生,包括自莉莉安小學升讀者和通過入學試入學者.物以類聚在所難免,但也沒有在這兩類學生間,特意區分的必要.

"實在抱歉,那一部份,我正好聽漏了."

事實上,是沒有去聽.在同學作自我介紹的時候,聖一直在遙望窗外.輪到自己作介紹時,也只'報告’了姓名和學號.當時的聖,就是如此缺乏親切感.

然而,說不定蓉子,就是為那冷若冰霜的情感所吸引.沒有神秘感,又怎會引起人的興趣和求知欲?

"那,我循什麼途徑進入莉莉安,和今天的參觀,難道有什麼關系?"

蓉子也感受到,自己的語氣變得強烈了.聖的冷漠,確實是誘因之一.然而,真正驅動著蓉子的,是那種莫名的興奮.不知道為什麼,和聖的對話,讓人感到很刺激.和其他同年女生進行同樣的對話,絕對不會得到先前那般的答覆.

"沒什麼."

表情變得稍微柔和,聖說話了.

"已經很久沒有同學,稱呼我為佐藤同學了,只是對此,感到新鮮而已.蓉子同學."

蓉子同學.這幾個字,發音特別響亮.

那一刻,蓉子才知道,在莉莉安,學生一般會以名字,互相稱呼.

的確,以名字相稱呼的聲音,在教室內此起彼落.當然,以往互相認識的人成為同學,為人親切的學生比較多等等,都可以用來,解釋這種情況.

開學四天,一直沒有同學,就此提醒過蓉子.或許,自小學部升學的學生們認為,這並非她們的份內事吧.然而,學生手冊上,也完全沒有相關內容.

"謝謝你告訴我,聖同學."

"不.不用客氣."

在進行不怎麼自然的交流後,蓉子所屬的一班,也順利地完成了參觀.整個過程,聖只是沉默地,跟在隊伍的最後.

在種種的觀察後,蓉子,終於明白了.

就讀於公立小學時,班上必定會有一個,對什麼都極為抗拒,不肯妥協的男生.然而,聖並不是這類人.無視他人的話,對團體活動毫不積極,只是因為對這一切感到無聊,不想為之浪費時間而已.

"聖同學選擇了什麼方面的學會?文化?還是體育?"

在蓉子眼中,聖實在是個讓人感興趣的人.所以,才會一再主動制造話題.對自小學時代,就和聖同班的學生來說,聖絕對是個可怕的存在.然而,蓉子並不知道這些.

"文化."

聽見蓉子的話,聖做了相應的答覆.即使是無視他人,聖也不會與人了無生氣的感覺.

"聖同學對體育方面,不是很在行嗎?"

"我只希望選擇自己喜歡的學會.既然我們有選擇的自由."

莉莉安初中部的學生,每周必須參加一個小時的學會活動.即使不喜歡,學生們也必須有所屬的學會.結果,聖選擇了閱讀學會,一個可以完全沉醉於自我世界的學會,以善用這一小時.蓉子,選擇了文藝學會.

和預期一樣,聖在放學後,並沒有去參觀自己的學會.然而,沒做什麼,也在體育科取得優良成績的聖,不時受到排球,壘球等學會的邀請.

'她並不擅長團體活動.’

雖然很想對負責招募的同學解釋,蓉子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還是,不要節外生枝)

雖然是出於關切,這麼做,的確會被批評為好管閑事.特別是聖.

因為想到什麼便說出口的習慣,而引起爭執,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即使自己不說什麼,不做什麼,聖依然可以平穩地生活下去.這一點,蓉子再清楚不過.

然而,性格這東西,要是能輕易改變,人生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了.

"鳥居江利子."

熟悉的名字,將蓉子帶回了現實.

抬起頭,江利子已經在台上,領取證書了.

沉醉於思考之中,感覺上,時間也過得快了不少.菊組有一半的學生,已經領取證書了.不過,彩排過程中,會將頒授證書全文讀畢的,只限首名上台的學生.接下來,都會以'以下相同’帶過.為此,彩排有如此效率,也不足為奇.

(江利子啊)

是什麼事呢?深鎖眉頭,蓉子再度進入了沉思.

想起來了.

初中的三年,江利子每年都會更改學會活動.一年級是圍棋學會,二年級是書法學會,三年級是乒乓球學會.原因,十分簡單.

一旦有優於自己的人出現,就會失去干勁.

順帶一提,令江利子退出書法學會的,正是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這是當事人的原話,不會有錯.

在第一次的學會活動,導師為了了解各人的實力,讓所有學生自由書寫.在看見祥子的作品的刹那,江利子就完全喪失干勁了.其餘的作品,根本不能與之相比.水准層次,完全不一樣.

有一定的水平的人,通常都有相應的鑒賞能力.當然,在江利子的場合,這可說是種另類的不幸.對江利子來說,這是極為漫長的一年.

和自小學習書法的祥子競爭,確是在所難免.然而,對於有著未經激烈角逐,就位列第一這種經驗的人來說,默默地接受第二名的位置,說不定是種關系到自尊心的重大事件.

現今那江利子的雛型,應該就是在那個時期,塑造出來的.升上初中,自然會和來自他校,未曾相識的學生相遇.當川聚集成河,水就會變得混濁,水流,也會變得更為急驟.

(真傷腦筋)

蓉子自折椅上站了起來.在重放回憶的時間里,已經輪到椿組,領取證書了.

"水野蓉子."

"是."

作出回應的同時,蓉子走上了講台.向校長行禮後,再往前一步,准備接受證書.

"水野蓉子,以下相同."

隨著平淡的聲線,校長遞出了畢業證書.先伸出左手,再伸出右手,蓉子接過了證書.在再度行禮的時候,司儀已經宣讀下一位學生的姓名了.

真是簡單.不過,如此而已.

走下講台,證書就被暫時收回了.彩排前,班主任曾指示過,即使證書上寫著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也要照樣領取.所幸,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在蓉子身上.

(蓉子同學,啊)

現在想一想,學會參觀的時候,聖能記起自己的名字,絕對是一種奇跡.'把別人的姓名樣貌忘得一乾二淨,對聖來說,可是家常便飯’,不聽其他學生提及,蓉子對此還一無所知.當然,對蓉子來說,既然自己能在入學典禮三天後,便把全班同學的姓名容貌,記得清清楚楚,聖可以平穩地度過學校生活,也並非不可思議.

最近,'蓉子’再度成為了二人的話題.

"蓉子啊,'蓉’是芙蓉的蓉,自我介紹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吧."

聖做了如此的回答.

"芙蓉的蓉?嗯,沒錯.芙蓉的蓉."

被問到名字怎麼寫[*注6],蓉子通常會以'芙蓉的蓉’做為解答.

"那時候,一聽到'芙蓉的蓉’,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扶養家庭的扶養呢.[*注7]"

"扶養家庭?"

毫無疑問,這只是個誤會.不過,聖似乎沒有考慮過其他同音字,好像'不要’和'浮揚’之類的字眼.

"再說,扶養家庭的孩子,就是養子羅.養子的寫法,不是和'蓉子’一樣嗎?[*注8]我只是覺得,蓉子當時這樣解釋,不也很好嗎?"

二人,正身處薔薇館的二樓.眺望窗外的聖,因為耀目的陽光,微微合起了眼簾.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好像快要溶入其中似的.

"都因為你,一直看著窗外."

"才不呢.蓉子介紹自己的時候,我沒有分神哦."

"嗯~"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既然聖這麼說,還是相信吧.

"那,從今天起,我就用'花的芙蓉’來做解釋."

"內容的容上,加個草字頭,不也很好嗎?"

可以的話,盡量讓他人對自己的名字,留下美好的印象.聖,大概並不了解這種情感吧.還是,聖對這種對名字進行修飾的行為,厭惡至極?

"聖可真幸福呢.聖母瑪利亞的聖,聖夜的聖,聖歌的聖,聖人的聖——"

正當蓉子想說'高野聖的聖’[*注9]時,聖發出了不耐煩的聲音.

"別說啦~耳王口不就行了?"

既然如此,就不說羅~

返回座位途中,蓉子偷偷地看了看三年級藤組.

(嗯)

蓉子的心中,響起了失望的歎息.

即使相距甚遠,也可以清楚看到,聖那東倒西歪的睡姿.

3

領取畢業證書後,蓉子走下了講台.

椿組,是最後領取證書的一班,而頒授畢業證書的順序,是根據學生的姓名決定的.既然蓉子已經領取了證書,頒授證書的部分,應該已接近尾聲了.

緊接著,校長,學院長以及嘉賓們,將分別發表講話.面對這種編排,即使不是聖,也會悶得昏昏欲睡.

然而,即使悶得發慌,也不能四處張望,不能去尋找熊男的所在.做出如此行為,和小學生,又有什麼區別?

還是閉目養神,稍作休息吧.到了送詞與答詞的部分,想這樣做也不行.

"新入學學生代表,一年級李組,水野蓉子."

初中入學典禮上,江利子第一次聽到,'水野蓉子’這個名字.

其實在那之前,作為新入學學生代表,水野蓉子這個名字,就在班上公開了.當然,這並非什麼特殊的姓名,沒有印象也很正常.

於入學禮典前,所有的學生,都先於教室集合,並根據姓名,決定座位順序.江利子和蓉子,分別處於同一列的最前和最後.但,最大的不幸,莫過於和聖比鄰而坐.面對如此情況,即使只是四處張望,也要步步為營.幼稚園時代的'交戰’,相信大家都不會忘記.再者,自那以後,一但相遇,二人必定會向對方,施以威嚇.天敵這個形容詞,似乎是為這種情況,而存在的.

因為這種種原因,'水野蓉子’這名字,並沒有被留在江利子的記憶中.

自新生席站起來,蓉子一步步走向講台.那,應該是首次看見蓉子吧.最起碼,印象中,對方並非就讀於莉莉安小學部.

留著齊頸長的烏黑秀發,怎麼看,蓉子也是一位散發著成熟氣息的美人.

舉止端莊得體,致詞,也很出色.雖然話音略帶顫動,但那恰到好處的緊張感,反而為致詞,增添了幾分天真和純樸,加上適中的說話速度,整個過程,讓人感到自然而舒適.

(嗯~)

上天對蓉子,真是寵愛有加啊.那一刻,江利子的確有點吃驚.

作為代表,於台上致詞,絕非兒戲.與蓉子同屬一班,的確令人頗感不安.

於入學典禮,上台致詞者,必定是入學成績,最為優秀的學生.事實證明,通過入學考試,自他校轉學而來的水野蓉子,於成績上,位列全部初中一年級生之首.於莉莉安原校升讀的學生們,形式上也接受了相同的考試,而江利子,也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不過,毫無疑問,蓉子的成績,比江利子更為優秀.

在成績上,負於特地為考試努力過的人,也是無可厚非.然而,一直以來,江利子都被喻為'不用努力也能成功’的孩子.背負此名號生活至今,如果要通過不斷努力,來保持第一,豈不是將一直以來的自己,全盤否定?江利子討厭這樣.對於"很會努力的自己",實在無法喜歡.

為此,江利子選擇了,主動退出競爭.

第一名,只會有一個.這位置,還是交給蓉子吧.自己,不會為此而有所遺憾.長久以來,對領導地位的體驗,已經夠多了.

不幸地,江利子的計劃,在班會選舉的時候,出現了破綻.因為沒有志願者,江利子推薦蓉子,出任班務委員.然而,蓉子卻以'只由一名外校生,擔任這位置,實在難以讓同學們放心’為理由,提名江利子,作為自已的搭擋.表面上,這的確合情合理,但,只是第三天,在莉莉安上學的蓉子,有什麼理由,如此發言?追毫無疑問,這是對江利子的一種報複.

換言之,在未來的一年間,江利子必須和想極力回避的對手一起,為班務而努力.

"請多多指教,鳥居同學."

至今,江利子也沒有忘記,當時蓉子那誇示勝利的無聲微笑.為此,江利子才沒有把'在名字後面加上同學兩字,互相稱呼’這一傳統,告訴蓉子.

(雖然如此,蓉子很快就改過來了呢)

聆聽著學院長致祝辭,江利子有意無意的,玩弄著手中的領巾.

蓉子的學習能力,的確十分優異

——江利子同學的領巾,形狀很美呢.

蓉子,並不是敵人.時至今日,江利依然清楚記得,驚覺此事實的那天.

"江利子同學的領巾,形狀很美呢."

某一天,在上完體育課,大家剛返回教室的時候,蓉子如此對江利子說道.

蓉子的話音,不帶半點的遲疑.

"嗯,話雖如此."

為此,其他同學的目光,也紛紛集中到江利子的身上.

"既然如此."

蓉子,很擅於稱贊別人.即使同時看到對方的長處和短處,也只會把注意力,集中於前者.也因為其所言屬實,接受贊揚的一方,也不會有被奉承的感覺.在眾人的贊美聲中長大的蓉子,擅於贊美他人,也很自然.

"有什麼秘訣嗎?"

不時對江利子,投以注視目光的蓉子,用手輕觸了一下江利子的領巾.

"這談不上什麼秘訣吧."

對從沒在意過領巾外觀的江利子來說,當然沒什麼秘訣.再者,蓉子的領巾,也並不難看.

"其實,我很早就注意到了.雖然今天在更衣室,看見江利子同學系領巾的過程,但那動作,實在太快了."

蓉子希望,江利子能教授系領巾的方法.然而,對每天都在無意識下,以同一手法系上領巾的江利子來說,特意教授反而頗具難度.

"那,把每天無意識下進行的,重複幾次.如何?"

蓉子,是個不論做什麼,都很努力的人.經過五回示范,蓉子結的領巾,已和江利子的,相差無幾.

"不過啊,還是比不上江利子同學."

話雖如此,蓉子似乎已對自己的技術感到滿足,並把注意力,轉移至其他事物上.蓉子對什麼事感興趣,江利子並不在意.然而,'水野蓉子’本身,對江利子來說,卻顯得很吸引人.

不刻意隱藏自己有多努力,對於在一件事上,取得一定成果,而感到滿足,這些江利子從不考慮過的事,對蓉子來說,卻顯得輕而易舉.更重要的,是當事人,對這一切都十分享受.

'擅於努力,也是一種才能啊’.那一刻,江利子明白了.不知道該如何努力,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輸給別人,這樣的人,認為不斷的努力和鍛鍊,不過是浪費時間,確實不足為奇.

不過,好不容易,給稱贊了一次.即使只是在領巾的外形上,勝過蓉子,也應該將之保持下去.再說,這不是很好嗎?把每天重複進行的事,繼續下去,完全不需要額外的努力.

Queee~

在拿著領巾的兩端,把領結緊系的一刻,精神也會為之一振.

今天早上,也以相同的方式,打領巾系上.

在最後一次,身穿莉莉安制服的今天.

"請在座各位起立."


隨著司儀的話音,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祝辭完成,是唱聖詩的時候了.在父親和兄長們所坐的方向,也傳來了椅子互相碰撞的聲音.當中,還夾帶著,翻動紙張的聲響.入場前,所有來賓,都獲派發聖詩歌詞和樂譜的副本.

江利子站了起來,假裝整理裙褶,偷偷窺看身後.然而,視線卻被眾多的學生阻擋.

音樂教師所彈奏的琴聲,傳進了江利子的耳朵.

山邊先生,應該來了吧.

應該,在會場的某處,和我們一齊歌唱吧.

送辭與答辭

1

開始覺得緊張時,畢業典禮已接近尾聲了.

快將出場了,蓉子如此想到.對方的身影還沒進入眼簾,心跳已加快了.感受到內心悸動的同時,情緒,也漸漸變得焦慮不安.

為什麼?為什麼天上的神,不允許自己以彩排時的心情,面對正式的典禮?

擔心的,並非將由自己說出的'答辭’.對此,自己早已習慣了.和身為新入學學生代表,在陌生環境向陌生人致詞相比,這根本不算什麼.

讓蓉子放不下心的,是'答辭’之前,必須跨越的關卡,也就是'送辭’.作為在校生代表,向畢業生們作最後致意的,正是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

當然,蓉子並非為妹妹而擔心.'祥子會失敗’這種想法,簡直就是杞人憂天.祥子怎麼會失手呢?某程度上,祥子比蓉子,更適應這種場合.

真正擔心的,是自己的精神狀態.

聽到祥子的送辭,自己還能保持冷靜嗎?眼淚,會像決堤的洪水段,一發不可收拾嗎……?

(由一對姊妹,分別負責送詞箕答詞,果然有點危險……)

每想起這事,心中都會泛起對下此決定教師的憎惡.致辭者的膺選條件,當然不會包括'必須為一對姊妹’這一項.然而,教師們沒可能不知道,蓉子和祥子的關系.如果在決定候選名單時,教師們能考慮到這一點的話,自己大概,會向她們致以無上感激吧.

掃視四周,身為班主任的女教師,正在擦拭眼淚.

(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可正竭盡所能,保持情緒穩定啊)

不知為何,這景況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號哭流涕,連答辭也不能朗讀.難道我,又可以這樣嗎?)

但,說不定會有教師認為,這是件'很讓人感動’的事……

思緒中的,明明是應由對方來考慮的問題.為什麼在這種緊要關頭,人總會無緣無故地心生疑慮.

算了.無處發洩的怒氣,對緊張感也起了些許緩和作用.

唱完聖詩後,蓉子的心情,也大致回複了平靜.與其說是回複平靜,'終於放棄擔憂’說不定更為貼切.

在代表高中生活之終結的畢業典禮,上演失態至極的一幕.這主意的確不錯.將優等生的名號,維持至最後一刻,並沒多大意義.

"送辭."

傳來的,是教導主任的聲音.

"在校生代表,二年級松組,小笠原祥子."

"是."

傳來回答的方向,祥子自在校生席上站了起來.

挺著筆直的身軀,一步步前進.

可愛的妹妹.

威風凜凜而美麗動人,卻又有著玻璃般,透明柔弱內心的少女.

步上講台的祥子,調整了一下話筒的角度,打開了記有送辭原稿的白色紙卷.抬起頭,向畢業生的海洋,投以沉默的視線後,祥子開口了.

"即將離開莉莉安高中部的姊姊們."

聽見祥子話音的刹那,危險的預感,劃過了蓉子的腦海.

"僅祝各位,於今天畢業."

(不妙,太危險了)

就在送辭的序言,最後的數個字,還未消逝於空氣中的時候,有些東西已搶先一步,發出了'噠’的聲響.有如自滿溢的容器中,落下的水滴般.

眼淚,果然來了.

(噠,噠,噠)

焦急得連話也說不出口.這表現,和佑己完全一樣.

心急如焚.但此時此刻,蓉子已沒有插手餘地了.湧出的淚水太多,眼瞼和睫毛再也支撐不住的時候,淚珠別無選擇地,落在臉頰上.

如瀑布般.

如洪水般.

"嗚……"

通過話筒,飲泣聲傳遍會場每個角落.

會場為無邊際的靜寂所籠罩.

結果,淚水決堤的,竟然是祥子.

"嗚……"

這是蓉子第一次,看見如此的祥子.說不出話的嘴唇,激烈顫抖著的雙肩.低著頭的祥子,正用盡全力和淚水搏斗.

她明明,是個堅強的孩子.極端厭惡在他人面前顯得軟弱,甚至會為此,變得情緒化而歇斯底里.

大概是為祥子所感染,會場不少的地方,都傳出了哭泣般的聲音.

真想,馬上到她身邊去.

但,蓉子很清楚,自己不可以這麼做.

自己,是接受送辭的人.接受祝福的人,怎可以到台上,說出'請振作’之類的話?怎可以摟著肩膀安慰對方?

再者,在這種場合接受姊姊的幫助,祥子怎會還有自信率領學生會?'沒有姊姊就什麼也辦不到的紅薔薇’,這對自尊心極高的祥子來說,是何等的屈辱.

(啊,應該怎麼辦……)

再也,看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蓉子以手掩面的瞬間.

人影,自二年級生的座席間,快步走出.

不偏不倚地站到祥子身旁,那人自祥子手中,接過了講稿.

"作為在校生代表,向各位送上衷心的祝福."

是令.

令表現得極為自然.自然得,讓人感覺不到任何異樣.意外似乎從未發生過.真是了不起的默契,了不起的友誼.

然而,蓉子的內心,竟泛起絲絲的嫉妒之情.對解除了妹妹的危機,應有的謝意,似乎已被完全忘記.

在令讀完約一半送辭時,祥子終於振作起來,和令一起繼續致辭.

"最後,僅祝各位身體健康,並為姊姊們的美好前程,送上衷心的祝願."

在令的鼓勵下,祥子的聲線回複了生氣.送辭的祝頒語,聽著是多麼自然,讓人安心.

"在校生代表,小笠原祥子.以及——

聽到祥子的'以及’,似乎有點害羞的令,補上了一句'支倉令’.

瞬間,整個會場,似乎停止了呼吸.然而在下一個瞬間,情況已變成演唱會終幕的時刻般.

掌聲雷動.

(送辭,竟有如此反響……?)

和去年,還有前年的畢業典禮,截然不同.

沸騰的體育館,似乎不想靜下來.熱烈的掌聲,將話筒的聲音完全掩蓋.場內的空氣回複平靜,已是數分鍾後的事了.——大概,吃個杯裝拉面,也足夠了.

"答詞."

在發出次'咳咳’的聲響,以控制學生們的情緒後,教導主任發話了.

"畢業生代表.三年級椿組,水野蓉子."

"是."

(真傷腦筋)

蓉子自椅子上站了起來.

邊走著,蓉子邊想著.

經過剛才的事,哭泣而不能致答辭這種事,自己真是死也做不出來.多虧了祥子,心中的緊張和感慨,都被一掃而空.即使想回到剛才的狀態,也不太可能.似乎,以優等生的身份,完成嚴肅的畢業典禮,才真正適合自己.

但,如果……

蓉子想到.

如果自己,陷入了和祥子相同的狀況——.那兩位好朋友,到底會不會采取和令一樣的行動?

如果真是這樣.

在聖和江利子的臉孔,浮現於腦海的一刻,蓉子立刻推翻了剛才的假設.

那兩個人啊.

一定會在椅子上,笑得人仰馬翻.

2

不愧是令.

自己絕對沒有看錯.江利子自豪地點了點頭.

手上沒有竹刀,令給人的感覺,不過是個性情溫和而穩重的女孩子.'莉莉安先生’,果然名符其實,應出手時即出手.表現得實在漂亮.

答辭開始了.

果然是蓉子.聲線依然是那麼平穩而自然.那冷靜和沉著,真有點讓人討厭.到了最後一刻,仍然是個沒半點瑕疵的優等生.

"回想在高中的三年——

聽著蓉子的致辭,江利子輕輕閉起了眼睛.當然,不會睡著.蓉子的每一句話,江利子都用心聆聽著.

高中的三年間,的確發生了,經曆了不少.和蓉子共同渡過了六年的時光.和聖,更已經是十四年了.

十四年.

這就是江利子,在莉莉安渡過的歲月.

於莉莉安再生活四年的選擇,就在眼前.然而,心中卻有種'是時候體驗一下,外面的世界了’的感覺.

為什麼現在,會下這種決定.——在選擇參加升學考試的時候,不止一次被如此問到.

大家都向自己詢問,放棄於莉莉安升讀大學的原因.特別是幼稚園時候,交下的朋友們.

為什麼現在,會下這種決定.每每面對這問題,都不能明快地作出答覆.

莉莉安是所很好的學校.自己,並沒有任何不滿.

既然如此,為什麼.

因為,對在莉莉安經曆的一切,感到心滿意足.想到這里,江利子心中,出現了片片茫然.沒有半點的遺憾,所以能安心展開向新世界的旅程.

為避免不必要的糾纏,江利子往往會以'想去的學系,莉莉安沒有開設’,對應那問題.這種,既非錯誤,也不正確的'答案’.

升學,正是為了尋覓學習的目標.仔細想想,在莉莉安大學,進修家政或文學,不是很好的選擇嗎?

自己,並不了解自己的全部.為此,才會去尋求,易於為自己了解並接受的答案.

蓉子的答辭,已接近尾聲.

在離別將近之時,自己果然想起了那一頁頁的往事.

最有意義的,莫過於在山百合會經曆的種種.還有,在那里得到的,妹妹和摰友.這些,都是無價的財產.

(啊,不好.怎麼,變得傷感起來了.)

從今以後,自己還要去探求更有趣的事物.怎麼能就此沉寂下去?江利子,對自己發出了警戒.

不過.

讓淚水自眼角滲出,也無傷大雅.

不會受到任何責備.今天,是允許哭泣的日子.

會場,響起了"仰敬師恩"的前奏[*注10].

3

一開始,的確有點沉悶,但想不到最後,會變得那麼有趣.

最起碼,沒陷入連眼瞼也睜不開的境地.口中也沒有乾渴的感覺.當然,也沒有發生,於昏昏欲睡間流涎這種情況.

淚流滿面的祥子,還有如少兒動畫中英雄般登場的令,這一幕幕,都讓人十分滿足.如果蓉子能在臉頰,再掛上數絲笑容,就最好了.不過,聖也很清楚,這自一開始,就不怎麼可能發生.

觀眾的種種希望,往往有如烹調時,對調味料份量的控制般困難.如果連蓉子,也為祥子感動落淚,場面一定會變得很尷尬.而'紅薔薇大人因淚水而不能致辭’,這種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更是不發生為妙.江利子,一定也有相同想法吧.

情感,不會變得冷漠.聖和江利子和蓉子.三人的友誼,絕非出於偶然.偶然的,只是三人那相合的本性.

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與人相處的方法.

對聖來說,與人保持毫不拖泥帶水,沒有太多曖昧的關系,似乎最適合不過.和志摩子的關系,正是如此.還有與栞之間,千絲萬縷而失敗告終的關系.

不要過分進入對方的世界.正因這為雙方了解並默認的規則,關系才能順利地延續下去.蓉子,就因為不時把規則忘記,而成為聖吵架的對手.同時,也因對對方的理解和體諒,常處於風雨中的友情,才一直維系至今.

(對重要的東西,你要先退一步.)

腦海,浮現姊姊在一年前的今天,向自己說的話.聖抬頭仰望天花.

那時候的自己,曾以為要在不安中,渡過未來的一年.

然而,一年過去了.

這一年,是多麼的快樂.

會場,響起了"仰敬師恩"的前奏.

聖實在無法和那歌詞,產生多大的共鳴.

十數年後的今天,說不定的確是時候,想想教師們多年來的幸勞了.然而,聖始終不認為,自己必須說出'感謝老師教導之恩’這等詞句.

(立身揚名,雖然都是些勉勵的話.)

歌曲是明治年間的產物,和時代有些許脫節也再所難免.不過,為什麼一定要讓人去揚名立萬呢?快樂而幸福地生活下去,不也很好嗎?不知為何,每聽到這里,聖就會展開類似的沉思.

然而,這次的情況有點不一樣.因為這一年間,和佑己一起經曆的種種快樂,聖決定擅作主張,將'飛逝的歲月’改為'美麗的歲月’[*注11].

同時,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雖然沒有喜歡的教師,雖然有傷感的回憶,但自己的確認為,所走過的,是美麗的歲月.

雖然發生了許多許多,但整體而言,還是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為此,才可以放聲高歌.

(踏上各自旅途於此揮手告別.)

即使唱著告別的語句,情緒依然很平穩.昨天已和教室告別了.自窗戶眺望正長出葉芽的樹木們;自那枝間,遙望無盡的天空.

自己,確實曾和這教室,一起渡過了那美麗的歲月.對聖來說,在內心深處留下這記憶,已經足夠了.

並沒有要告別的人.

不會向重要的人們說再見.只要時刻將思念和情感記於心底,重逢的一天,必定會來臨.即使,沒有約定.

由鋼琴伴奏的"仰敬師恩"曲終後,會場響起了校歌的前奏.

莉莉安耳熟能詳的校歌.相對體育館,這莊嚴的旋律,似乎更適合教堂.

往光輝之中

1

溫暖的陽光,於體育館外迎接畢業生們.

步出會場的瞬間,江利子下意識地合緊了眼簾.

陽光太耀眼了.

相較江利子所習慣,會場內柔和的燈光,陽光實在強烈太多了.

"江利子同學,江利子同學."

"嗯?"

站在後面的同學,輕輕地搖了搖江利子的肩膀.

朝著同學所指的方向,江利子使勁張開雙眼.首先進入眼簾的是——

"……山邊先生."

是熊男.

"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

離開即將步入走廊的隊伍,江利子向'那種地方’跑去.山邊先生所站的地方,雖然在體育館的側面,卻和入口有相當距離.

"真是丟臉."

"丟臉?"

告知山邊先生所在的同學,向江利子豎起了拇指.缺少了江利子的隊伍,像沒發生什麼似的繼續前進著.

"丟臉,是什麼意思?"

江利子語帶焦慮地問題.眼前的事實,說明山邊先生於畢業生離場時,已處於會場之外.山邊先生,並沒有出席典禮.

"……剛剛到嗎?"

"不."

"那為什麼不進去?"

"所以丟臉."

說罷,山邊先生低下了頭.與此同時,江利子發現了山邊先生身後遠處,體育館入口附近,那些窺看著自己學生們.在視線重疊的一刻,她們就躲進了體育館.沒有列隊離場,手腕上又配戴著腕章,那些學生似乎是典禮的幕後人員,而非畢業生.

"嗯~"

江利子已推斷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被誤認為可疑人士了吧."

身穿稍見破舊的毛衣,且有著滿面胡須的山邊先生,的確不怎麼像參加畢業典禮的人.再者,匆忙自花寺學院趕到的山邊先生,並沒有攜帶身份證.這種情況下,順利入場的確頗為困難.

"和我的家人一起來,不就沒事了嗎?"

作為女校,莉莉安對到訪者的檢查格外嚴格.好不容易進入校園的山邊先生,終於在體育館行人止步.

這並不是校方或接待員的錯.錯就錯在,山邊先生沒能於最後一刻鼓起勇氣.在被問及是哪一位學生的親屬時,語塞的山邊先生,就打消了入場的念頭.

"回頭想想,我和江利子小姐非親非故,的確沒有列席的資格……"

"……請別說這種傻話.身為畢業生的我,希望並邀請你前來,這就是最為充分的資格."

雖然對江利子那鋒利的言詞略感驚訝,山邊先生最後也點了點頭.

"嗯.的確如此呢."

(這個人,真的比我年長十餘歲嗎?)

想到這里,江利子在心中發出了歎息.不過,既然是喜歡的人,就放過他吧.

"江利子小姐,是時候回去了吧?"

山邊先生指了指自體育館魚貫而出的學生們.似乎只有在這種時間,山邊先生才會顯示出教師應有的風范.

"也對呢."

簡單地回答後,江利子便轉過了身.在前方的隊伍中,可以找到蓉子的身影.排在最後的椿組,也已經離場了.

輕快地走了幾步後,江利子回過身子.

"謝謝.你的確來了."

"不."

有點害羞的山邊先生,說出了內心的話.

"江利子小姐.祝賀你畢業."

真讓人高興.

2

陽光,很溫暖.

自校舍走到戶外的瞬間,蓉子下意識地合緊了眼簾.

高掛在無云青空上的太陽,將耀眼的光芒傾注大地.

典禮完成後,畢業生們即返回教室,在那里領取畢業證書和成績表.興奮的同學們,似乎都無心聆聽班主任最後的訓話.

三月結束前,各位依然是莉莉安的學生.所以,請注意行為操守.


四月開始後,請謹記自己莉莉安畢業生的身分,絕不可做出愧對聖母瑪利亞之心的事.

面對班主任的訓誡,學生們大都帶著微笑將之過濾.大家都很清楚,這是作為班主任,於最後一刻不得不說的話.

一步出校舍,蓉子就發現了聚集在外,山百合會的同伴們.

祥子,令,還有由乃.然而,並沒有發現佑己和志摩子的身影.二年級桃組的班會,似乎仍未結束.

"蓉子,拿好皮鞋了嗎?"

江利子笑著走了過來.菊組似乎比其他班級,早一步解散了.

"當然羅?"

"這可不一定哦~就好像那邊的某位."

某位?回過頭的同時,蓉子的背後'啪’的冒出了一個人影.

"某位,是指我嗎?"

是聖.

"聽好啦蓉子.聖啊,竟然把皮鞋忘在儲物櫃了.真是和平時一樣,沒半點仔細的神經."

說罷,江利子便笑了起來.

"太過分了吧?"

一臉陰郁,並用手抓著頭的聖,簡直和自晝寢中蘇醒的小朋友沒半點分別.毫無疑問,聖在典禮中途墜入夢鄉了.

"真是的.要畢業的人,竟然把皮鞋忘在那地方.難道,是為那儲物櫃的下任主人,所做的准備?"

即使是最後的一刻,江利子也沒有顯出半點額外的寬恕.

"因為大學近在咫尺,聖才會如此缺乏緊張感吧."

"此言差矣.這和大學沒有關系,完全是壞習慣的一種.每當學期結束,我把皮鞋忘在儲物櫃的概率,總有而分之五十哦.這點大家應該很清楚吧?"

"我才不會相信呢."

"一直都沒向大家交代清楚.我可是打算在暑假的時候,到學校把鞋子拿走的哦."

即使是聖,也不會有膽量讓皮鞋在儲物櫃,渡過炎炎夏日.在那種毫不通風的環境下,皮鞋不發酵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

"這種保證,還是不要亂下比較好哦.為免你在支持者心中的形象,被繼續破壞下去."

聽到二人的對話,蓉子不禁縮了縮脖子.長久以前,聖的形象就已經等同沙上樓閣了.

"各位久等了."

佑已和志摩子,在照相機小姐的陪同下出現了.

山百合會的成員們,將為薔薇大人們,拍攝畢業紀念照.

實在要感謝上天,為大家帶來這萬里無云的青天.於雨中拍照的確別有一分味道,但在雨中拍照,也的確頗為困難.

"在哪里拍?"

在大家為此和蔦子商討時,佑己靜悄悄地把祥子拉到一邊.

(這是想干什麼?)

被此深深吸引的蓉子,把視線集中在遠處的二人身上.

"姊姊,請拿一張."

佑己把紙巾遞到祥子面前.

(嗯~真有勇氣啊.)

蓉子有點感慨地想到.

在何處洗過臉,將心境重新整理的祥子,雙目依然留著哭泣後的紅暈.大家都很關心祥子,但一直都沒有輕舉妄動.

"什麼?"

在全體學生和來賓前淚流滿面的祥子,情緒似乎仍未平複,對妹妹的回答,也帶著攻擊性.

"請姊姊擤一下鼻子.讓心境舒暢一些."

"你真是——"

"花粉過敏也好,眼睛乾燥也好.不論什麼事,這都能令人的心境好起來.前天,我也接受了志摩子同學的紙巾,因為和姊姊一樣的原因.而且……"

"————"

面對佑己的氣勢,祥子沉默了.

"真能令心境舒暢起來?"

說著,祥子拿過一張紙巾.

Chi——.

將紙巾放進口袋的祥子,面容的確輕松了不少.

3

陽光很溫暖.

光線自路旁銀杏的枝間穿過,聖下意識地合緊了眼簾.

拍照的地點,最後決定為分支路的聖母像前.

對聖來說,於何處拍照並不是問題.要求把地點定為聖母像前的,是蓉子和江利子.離開學校,和多年來陪伴並祝福自己的聖母像說再見,的確不容易.

薔薇家族共八人和照相機小姐,在校園內走動已頗引人注目.再加上自稱為參觀而特地前來的新聞部姊妹,在旁人眼中,這的確是個奇特的團隊.

典禮並沒結束多久,校園內依然有不少相互餞別的學生和列席的家長.不少學生也和聖她們一樣,正在拍照留念.

"那,山邊先生最後有沒有來?"

聖向走在旁邊的江利子問道.似乎知道些什麼的蓉子,笑了笑便向前面的祥子一眾人走了過去.

"來了但也沒來."

雖然已感到有些厭煩,江利子還是向聖說明了事情原委.

"嗯~原來如此."

微笑著,聖細心聆聽了江利子的每一句話.

典禮閉幕,畢業生離場,江利子離開隊伍步向山邊先生,這一幕幕都在聖的腦海中一一重現.

"要是山邊先生在這方面,和你的兄長們一樣的話,就不會有如此問題了呢?"

"他就是這種不會耍花招的人.雖說這也是一種優點."

真傷腦筋,詢問結果演變成了戀愛故事的單方面聆聽.那個大額頭,竟會變成現在這樣.戀愛的確是種可怕的東西啊.

"聖."

突然停下腳步的江利子,將目光投向遠方同時說道.

"很久以前,我們曾經打過一次架吧?"

"嗯~沒錯沒錯,所謂十年一昔,十四年的確是很久了."

慢慢地踱步的聖,好像在向美好的時光說再見一樣.

"那,是為了什麼?"

江利子再次踏出腳步.二人,就好像老夫老妻般走著.

"你會把這忘了?我可不相信."

"好像是我說了些使人不快的話吧?還是別人對我說了那種話?"

"江利子說我是美國人,而我就說江利子是大額頭……就是這樣."

"嗯~這樣啊."

"……看來你真是忘記了呢."

話說回來,如果江利子對此真是如此執拗,就不會把幼稚園時代的發型,一直維持至今.

"祖母曾經誇獎過我,說'江利子的額頭很好看’啊.啊,對了.被說成大額頭的時候,我應該很生氣吧?"

江利子的一字一句,簡直就像在分析他人的事般.人的記憶的確是種曖昧的東西.對這件往事,聖自己似乎也不能作出十分清晰的描述.

"就算是這樣,那句'美國人’也實在有點過分哪."

真對不起.江利子為十四年前的失言道歉.不過,聖卻搖了搖頭.

"詳細的我雖然不清楚,但父親的先祖當中,似乎的確有蒙古人啊."

"難道是隔代遺傳?"

"說不定真是這樣呢.所以江利子的話,也不一定是錯的.所以,不道歉也沒關系哦."

"所以我也一樣呢.有個很不錯的大額頭."

江利子伸出右手,而聖就將拳頭,輕輕地打在汀利子的手心.這一次,大家都將目光朝向了對方.十四年後的今天,二人終於冰釋前嫌.

"真奇怪."

面對這奇妙的景象,兩個人都笑了.一直以來,大家都沒有因為往事而耿耿於懷.所以這一刻的'和解’,似乎也變得有點奇怪.雖然如此,幼稚園時代的二人在諷嘲大人的時候,也絕不會口下留情.

"話說回來,那人是美國人嗎?"

和十四年前一樣,江利子對那話題,不會輕易放手.不過,這應該僅限於那被封存十四年之久的古老話題吧.

"國籍我並不清楚.不過,那人似乎擁有很多不同國家的血統啊."

"原來是這樣啊~"

江利子伸了伸懶腰.與此同時,走在前面和二人有著一段距離的令,不知為何回過頭來,笑著向二人揮了揮手.

"假如有一天,聖離開這里出外遠游的話,一定是先祖的流浪基因在作怪羅."

江利子的理論,真是奇怪得一塌糊塗.

和預期相反,聖母像前竟沒有其他學生.

"各位希望,照片會與人怎樣的感覺呢?"

蔦子對此提出了種種意見.對此,以參觀為名前來的新聞學會姊妹,當然沒有插半句話.那二人只是睜著閃閃發光的雙眼,在遠處觀察著整個過程.大概,一些事件的發生——當然,不管是什麼事——就是她們最大而唯一的希望了.

"志犘子,過來羅."

叫著妹妹的名字,聖輕輕地摟住了志摩子的肩膀.一直以來,都沒和妹妹相鄰合影過,而這一次,也是拍攝紅,白,黃合照最後的機會了.

"啊."

然而,就在蔦子將要按下快門的一刻,彷佛看見什麼的志摩子,突然飛奔了出去.

"靜大人!"

"……咦?"

原來站在志摩子奔跑方向的,是蟹名靜小姐.沒注意到山百合會眾人,正獨自離開的靜,在看見跑向自己的志摩子時,的確有些吃驚.——不過,志摩子的視力也太好了.

"祝賀各位畢業."

隨志摩子而來的靜,先向三位畢業生送上祝賀.

"我們正要為學姊們拍照留念.不嫌棄的話,也請靜大人加入我們."

志摩子如此說道.這是平時不會有的積極主動.

對自三月起就已離開莉莉安的靜來說,畢業典禮實在只是種形式.志摩子,應該很希望和靜一起,擁有這分美麗的回憶吧.

但是.

"謝謝.但這次,請允許我的拒絕."

微笑著,靜婉拒了志摩子的邀請.

"但是."

"志摩子.不要勉強別人哦."

抓著志摩子的手臂,聖將自己的妹妹拉回身邊.

如果靜有此希望,合影當然不是問題.然而,她的心中並沒有這想法.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志摩子同學的好意,實在讓我很高興.不過,我並不希望把今天,變得與眾不同啊."

希望和一般學生一樣,在迎接結業典禮後,踏上往意大利的旅程.聖似乎已感受到,靜真正的心意.

"我不會說再見.因為我們一定會重逢."

"的確呢.那,後會有期."

"貴安."

語畢,靜便轉身步向校門.絕對不會回頭.蔦子把鏡頭,對准了那漸漸遠離的背影.

不帶一絲迷茫的背影.

面對這等被寫體,攝影師一定會毫不猶疑地拍下快門.

然而,快門聲並沒有響起.

"那,就繼續我們的攝影會吧."

在靜的身影完全消失後,蔦子才對大家作了說明.

那背影與人的好感,實在是難以言喻.

4

咔喳.

空氣間響起了快門輕脆的聲音.

只有這一瞬,會變成底片上的倒影.的確,這是作為友誼的證明,而存在的.

雖然這並非必要,但明天的事又有誰會知道呢?

所以才要如此確實地,把此時此刻保存下來.

除了以聖母像為中心的全家福,一眾人也拍攝了不少其他照片.有三名畢業生的合照,也有各薔薇家族或姊妹間的照片.

大家都放開懷抱地歡笑.簡直有如置身夢幻中一樣.

"我會把照片寄給大家的."

聽見蔦子的話音,江利子抬起了頭.夢,接近尾聲了.

"謝謝.我們會很期待的哦."

"各位,莉莉安瓦版畢業紀念本,我們也會送上的."

築山三奈子女士插話了.盡全力的忍耐,終於到達極限了.

"……對你來說,這是另一種快樂呢."

蓉子皺起眉頭笑了笑.

"各位薔薇大人.一直以來,我為各位添了不少麻煩,實是抱歉.不過,能和薔薇大人們一起於高中部就讀,我真是很高興."

話音未說,眼淚已如泉水般湧了出來;

"啊…?這,我是怎麼了?"

為自己的眼淚所驚訝,而慌張了起來;

"討厭……對不起."

——結果,三奈子女士就這樣逃離了現場.

"這是怎麼啦?"

聖歪過頭,目送梳著馬尾發型的女生,不顧裙褶整齊奔跑著的背影.當然,聖並沒有特地目送對方離開的意思.

"真是十分抱歉.在這種時候."

三奈子的妹妹,新聞學會的新進編輯真美小姐,以不像是一年級生的冷靜話語,為姊姊的失態道歉.

"雖然有如此令人擔心的總編輯,新聞學會一定會團結一至,為各位送上最好的新聞.今天的事,還請多多包涵."

"————"

在場者無不默不作聲.

有這樣的繼任人,還有誰會為新聞學會擔心呢?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就這樣,三位畢業生踏上了各自的路.

在聖母像前的分叉路.

蓉子和聖步向正門,江利子步向側門.

"後會有期."

大家並沒有為此而作任何的約定.大家也都知道,重逢的一天並不需要約定.

可愛的後輩們,在聖母像前,目送三人步出校門.

誰,也沒有說過'再見’.

沒能說出口的話,可能還有很多.然而,說不定根本沒有必要一一訴說的.

有如螢火蟲的光芒般,只要將一切深藏心底,將之變為永遠的祈願.

幸福.

大家,希望大家都能永遠幸福.

在這學校,和大家相會,實在是太好了.

譯注

[*注5]袴褶是日本傳統男性服飾,就是大家經常於動畫中看到,越往下越寬的深色’長褲’.有的有折紋,有的沒有.

[*注6]這里的'怎麼寫’,是指日文中,對漢字的片假名注音.日文中,漢字通常有兩種讀音.

[*注7]'扶養家庭’一詞,必須直譯.在這里,'扶養’和'芙蓉’的讀音(片假名注音)相同.中文書面語,寫成'領養家庭’會更好.

[*注8]在這里,'蓉子’和'養子’的讀音(片假名注音)相同.

[*注9]《高野聖》,泉鏡花(いずみきょうか,1873-1937)著,發表於1900年的短篇小說.以飛驒山為舞台,描寫高野僧侶遭遇魔性美女的幻想故事.

[*注10]"仰げば尊し",本文中譯為"仰敬師恩",於一八八四年(明治十七年)發表,意以感謝師恩,並勉勵畢業生,努力上進,出人頭地.此曲是畢業典禮的例行歌曲.以下為"仰げば尊し"歌詞和簡(真的很簡XD)譯:

仰げば尊し我が師の恩

教えの庭にもはや幾年(イクトセ)

思えばいと疾(ト)しこの年月(トシツキ)

今こそ別れめいざさらば

互いに睦(ムツミ)し日頃(ヒゴロ)の恩

別るる後(ノチ)にもやよ忘るな

身を立て名をあげやよ勵めよ

今こそ別れめいざさらば

朝夕なれにし學(マナ)びの窓

蛍のともしびつむ白雪

忘るるまぞなきゆく年月

今こそ別れめいざさらば

簡譯:

仰首以尊吾師之恩

身處校園已是春秋數載

回首追憶飛逝的歲月

踏上各自旅途於此揮手告別

相親相敬長年師恩

別離以後也不會忘記

立身揚名以出人頭地

踏上各自旅途於此揮手告別

朝夕與相對熟悉的教室

螢火蟲的光輝閃爍著的白雪

齊共渡過這難忘的年月

踏上各自旅途於此揮手告別

[*注11]聖改的,是"仰げば尊し"的一句歌詞.詳見注六——

似水流年完 (來源:輕小說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