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Alicization Rising 第七章 兩名管理者 人界曆三八〇年五月

我、桐之谷和人從VRMMO-RPG《Sword Art Online》里注銷是在2024年11月7日。

在經曆了康複訓練後,12月回到位于埼玉縣川越市的家中。雖然兩個月前就已年滿十六歲,但在同年級的學生挑戰高中入學考試時,我還奮戰在艾恩葛朗特的大約五十層的迷宮當中,當然那里是沒有學校存在的。

所幸的是——這麼說應該可以吧,只讀了一半的初中出于溫情還是授予了我畢業證書,換作是一般情況,我必須要在預備學校中接受補習,並晚一年參加高中入學考試才對。本應如此的我,卻從國家那里得到了這樣一個完全沒料到的救助。

從SAO中生還的約六千名玩家中有超過五百名初中生與高中生。為了這五百名學生,國家在東京都西東京市設立了一個讓他們于2025年4月免試切免費入學,並且畢業後可以獲得高考資格的學校。

校舍直接挪用了前年廢校待拆的都立高中校舍。教職員工主要是以委任的方式返聘回來的退休老師。按照教育法的分類,該校屬于國立專修學校的范疇。

安保方面十分到位,這反倒是給人增添了一抹不安的情緒,但在和家人以及亞絲娜商討過後,我還是決定進入這里就讀。對于這個決定我也沒後悔過。每天都沉浸在與同樣修讀機械電子工學【Mechatronics】課程的朋友們設計制作各種設備的樂趣中,而且還能與亞絲娜、莉茲貝特、西莉卡她們見面。除開那每周一次強制接受的心理輔導,可以說是十分充實的校園生活了。

然而,我卻又一次沒能完成在學校的學業。

在入學後過了一年零兩個月,也就是2026年6月。出于某些原因,我的意識突然進入了一個名為《Under World》的世界中。于人界北部露莉德村附近森林蘇醒的我,拼命嘗試著聯系開發並運營此世界的風投企業《拉斯》的工作人員,卻沒有收到任何回音。

沒辦法,我只得在這個世界內找尋和外界聯系的設有控制台的地點——為此我和在這個世界邂逅的搭檔優吉歐一同踏上了通往人界中心的央都聖托利亞,還有那聳立于正中央的公理教會中央大教堂的旅程。

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按照Under World的曆法——我們總算抵達了聖托利亞,不過還是無法進入中央大教堂。通往公理教會的大門時常處于緊閉的狀態,能夠進入這里的只有在每年春季舉辦的《四帝國統一大賽》上取得優勝的劍士。

因此,雖然目的不同但同樣以大教堂為目標的我和優吉歐,為了取得大賽入場資格首先進入到了名為《帝立修劍學院》的學校中。在這里教授的都是些在現實世界中完全不存在的劍技與魔法(准確來說應該是神聖術)的課程,雖然從未經曆過住宿生活,但我還是按照自己的步調適應了修劍學院的生活……不,就算用享受來形容也不為過。

但,就在入學後一年零一個月,也就是人界曆380年5月。

又發生了一件讓我不得不放棄學園生活的事件。我的「近侍」、名為蘿涅的初等練士還有優吉歐的近侍緹卓,落入了兩位高級貴族男子精密設下的陷阱當中。

趕到現場的優吉歐打破了身為Under World人的《無法忤逆法律》這一絕對的限制,拔劍出鞘。使出渾身一擊將上級貴族溫貝爾的左臂斬斷,姍姍來遲的我則在與萊依奧斯的劍斗中砍下了對方的雙手。

雖然是重傷,但只要立即接受止血神聖術的治療生命就不會受到威脅,不過卻發生了奇怪的現象。被迫在人界最高法律《禁忌目錄》和自己的性命之間做出抉擇的萊依奧斯,發出了不能稱之為人類的叫聲,就此喪命……不,應該是停止了活動。

我和優吉歐被學院逐出,並被公理教會派來的《整合騎士》帶到了位于大教堂地底的牢獄中。才經曆了第三次『中途輟學』立馬又逃離了監獄,並在薔薇園中尋找通往大教堂入口的我和優吉歐又遭遇了新的整合騎士,而前來救下了逃亡中的我倆的——

是一位名為『Cardinal』的不可思議的少女。

居住在位于封閉空間中巨大圖書室內的Cardinal,把在戰斗中被噴泉弄得濕透的優吉歐趕去了浴室,並在這段期間對我講述了一個讓人驚訝的事實。

這個名為Under World的世界,其模擬出的文明按照內部時間來算已經曆了約四百五十年了。

支配世界的公理教會的最高祭司,是一位過去被稱作奎涅拉的美人——然而卻和其他居民沒有什麼區別的少女。

精通神聖術也就是系統命令的她,為了追求力量最終掌握了禁斷的咒文——『全命令列表』的閱覽命令。隨後她從模擬實驗中的一個樣本進化成了管理者。

獲得了絕對支配權的奎涅拉現在應該正在中央大教堂最上層俯視下界的一切吧。她的目光是否看到了在神聖的庭院內陷入彷徨的我和優吉歐呢……

看著突然感到一陣惡寒身體打了個哆嗦的我,坐在圓桌另一頭的Cardinal露出了苦笑。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推了推鼻梁上的小小眼鏡。

「要害怕的話還太早了。」

聽到這平靜的語調,總算是將寒意甩開的我做出了回答。

「啊啊……不好意思,請繼續吧。」

拿起自己的茶杯,吸了一口味道如同現實世界的咖啡的茶水。

Cardinal小小的身體向後靠在了椅背上,用極為冷靜的語調再次開始了述說。

「二百七十年前……成功的呼出了全指令列表的奎涅拉,首先提升了自己的權限,讓自己能夠干涉操控世界的Cardinal System。然後,她將本來只有Cardinal才持有的各種各樣的權限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地形和建築物的操作、道具的生成、還有對包括人類在內的可動Unit的耐久力……也就是天命的操作…………」

「天命的……操作。也就是說,壽命的界限……」

聽到我這試探般的話語,年幼的賢者平靜的點了點頭。

「也可能突破喲。成為絕對管理者的奎涅拉一開始的行為就是將年過八十,處于殞命邊緣的自己的天命值完全恢複。隨後停止了自然減少。再接著就是容貌恢複。取回了十五歲左右,花季少女般美貌的奎涅拉的歡喜……年紀不大,而且身為男性的汝應該也無法想象得到吧……」

「嘛……這是所有女性究極的夢想之一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

我帶著一副自豪的表情做出回答,而Cardinal只是不屑的哼了一聲。

「就算是沒有人類的感情的老身,都對自己現在這個固定下來的外貌越來越不滿呢。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讓這個身體變成再長大五六歲時候的樣子啊……——總之就是,被支配欲望所驅使的奎涅拉如臨絕頂的愉悅感多麼強烈也就可想而知了。現在的她,已經能夠自由的操縱廣大的人界,同時也保有了永遠的青春與美貌。狂喜至極的她,殘存的理性已經少得可憐了……」

眼鏡後面,Cardinal的大眼睛眯了起來,像是在嘲笑著人類的愚蠢——又或者是憐憫。

「——如果她就此滿足的話倒也好了。可是,奎涅拉心底的欲望泥淖,卻是個無底洞。真是不知滿足的人啊……最後,她甚至連有人和自己擁有同等的權限這一點,都不能容忍了。」

「那是指……Cardinal System本身嗎?」

「正是。就算對方只是沒有自我意識的程序,她也想要將其排除。然而……就算再怎麼擅長神聖術,奎涅拉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和科學文明無緣的Under World人罷了。管理者等級所使用的複雜的命令體系,就算花上了一整個晚上,她也無法完全理解。于是,她嘗試著去閱讀寫給《拉斯》技術人員的操作說明【Reference】,試圖強行將其解讀出來——然後,她犯錯了,犯下了唯一的,但卻是致命的錯誤。她試圖將Cardinal System本身納入自己的存在之中而從列表中找出了一條冗長的命令,吟誦了出來,結果……」

伴隨著歎息,少女說了下去。

「……結果,奎涅拉把編程者給予Cardinal System的基本命令植入了自己的Fluct Light中,並將其當作無法被改寫的行動原理。原本打算奪取權限的她,最終將Cardinal和自己的靈魂融合在了一起。」

「……什……什麼?!」

我一時間無法理解其意義,只是呆呆的重複著對方的話。

「給Cardinal的基本命令……具體是什麼呢?」

「——『維持秩序』。這就是Cardinal System的存在目的。既然汝曾經在現實世界接觸過搭載了同樣系統的游戲的話,應該很明白這一點才對。你們這些『玩家』的行動無時無刻不處于監視之下。如果發現有破壞世界平衡的事件發生,就毫無留情地進行懲處。」

「啊啊……是這樣。我們當時每天絞盡腦汁想著如何瞞過Cardinal,但是不管我們做出怎樣的嘗試都會被它立刻看穿……」

我想起SAO時代,每次我們發現可以讓我們安全練級【Farming】的狩獵場,那里就會馬上被系統處理掉的往事,由衷的歎了口氣,Cardinal也不自覺的露出了自豪的微笑,臉上的表情驅散了她身上老賢者一樣的氛圍,取而代之的是與同齡少女相若的天真無邪。

「這是當然的,就算再多的小毛孩子聚集在一起想餿主意也不可能有辦法蒙混過關……不過,對于奎涅拉來說,所謂的『維持秩序』是比這更為極端的東西。因為強行在自己的Fluct Light,也就是靈魂里寫下了這樣的命令,奎涅拉昏倒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而那個時候,她在各種意義上都不再是人類了。不會老去,不用吃飯也不用喝水……僅僅抱有『讓自己支配的人世永遠保持現在的樣子』的欲求的存在……」

「永遠……保持……」

低聲重複著這句話的我開始了思索。

不僅是Cardinal System這般廣義上的AI,其他的VRMMO管理者也都希望游戲世界能夠永遠保持永恒不變吧。為此才會不斷調整貨幣、道具、還有刷怪頻率來維持平衡,維持游戲的秩序吧。不過,就算管理者擁有等同于神的能力,他們也有一樣無法控制的東西,那就是玩家。

和這一樣,以上理論應該也符合Under World這個世界吧……?

就像是看透我的想法一樣,Cardinal輕輕點了點頭,繼續向下說明。

「在此之前,Cardinal System對這個世界的維持機能,只是通過干涉動植物、地形或是天氣一類的物品和效果——也就是作為容器的世界本身來進行的,基本上不會去干涉身為居民的人工Fluct Light的活動……然而奎涅拉則不同。她想要把人類的生活都徹底固定下來。」

「固定……也就是說,不論是誰每天都得重複同樣的活動,不能做些從未做過的事……是這個意思嗎?」

「嗯……嘛,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老身接著向下說……與Cardinal System融合的奎涅拉,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公理教會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

聽到這個詞,我再次插了一句。

「這、這個名字,那家伙也說過。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Synthesis……那個……」

「Thirty-one,吧。」

「是的是的。好像是蒙受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召喚,從天界來到了地上。……原來如此,指的就是奎涅拉啊……怎麼說呢,總覺得那個名字很厲害啊。」

『Administrator』這個英文單詞,比起其管理者的本意,讓我更能聯想到的是PC上的管理員帳號。奎涅拉選用這個名號到底是取了哪一方面的意思,這點我仍然無法知曉。

【rkl:Windows xp的影響力好可怕……】

聽到我的感慨,Cardinal露出了淡淡的苦笑。

「要用這個世界的神的名字來稱呼自己,那家伙應該會這麼說的吧……——不管怎麼樣,在名號和實質上都成為這個世界管理者的奎涅拉,最初發布的命令,就是將當時的四名大貴族封為皇帝,將人界劃為東南西北四個帝國分而治之。桐人啊,汝應該已經見過將央都聖托利亞分隔為四的牆壁了吧?」

聽到這個問題,我點了點頭。

我所生活過的修劍學院,位于諾蘭高爾思北帝國首都內被稱為北聖托利亞第五區的地方。透過宿舍的窗戶,總能看到一堵比其他任何建築都要高的白色大理石巨牆。被稱作《不朽之壁》的巨牆那邊便是其它國家的首都,起初聽到這些時我可是著實吃了一驚。

「那座牆壁,並不是居民們切割大理石,花了許多年的時間修建而成的。而是奎涅拉……不對,Administrator施展神威,瞬間便憑空出現的。」

「……瞬、瞬間!?那堵巨牆!?這已經超過神聖術的范疇了吧……當時聖托利亞的居民應該都顫抖不已了吧……」

「毫無疑問,她就是這個目的。把Cardinal System的力量展示在居民面前,將敬畏之心烙印于他們的心中。通過內心的障壁,還有名為《不朽之壁》這個物理上的障礙,限制人民的移動與交流。將信息的傳播途徑限定為公理教會的組織網絡,也是為了控制人心,希望以此讓世界上的人們永遠無知而淳樸,忠實的信仰著教會……生成的物理障礙還遠不止那座胡來的牆壁。為了對已經擴張到世界各處的開拓者們的居住地域也施加同樣的限制,Administrator還在地圖上生成了許多大型地形對象。什麼切不開的巨石、填不平的沼澤、渡不過的激流、砍不倒的大樹……」

「等,等等,你剛才說了……砍不倒的大樹?」

「是的。給一棵大得不得了的樹加上近乎無限的優先度【Priority】與耐久度【Durability】。」

我腦海中下意識的浮現出那棵惡魔之樹——基加斯西達那令人欲哭無淚的堅硬,雙手手掌在桌子下面來回搓著。

也就是說,基加斯西達並非在露莉德村南部的森林中自然產生的樹,而是Administrator利用其恐怖的耐久度以及資源吸收力,而人為設置的阻礙物。

在世界各地,還分布著和那個一樣的東西嗎?為了排除那種東西的阻礙,為數眾多的人們不得不傾注上數百年的時間,不斷重複著毫無回報的努力……

我抬起頭,名為Cardinal的少女,依舊用那像是看穿了我的內心所想似的眼神望著我。小小的嘴唇微微顫動,平靜地往下說去。

「……絕對統治者Administrator治下的平和而無為的年代,就這樣開始了。二十年……三十年……百姓失去了進取之心,貴族身上的腐敗氣息已然臭不可聞,之前還在不斷進步的劍術也如你所知的淪落成了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四十年,五十年,看著如同浸在溫水里一樣一成不變的人類世界,Administrator感到了深深的滿足……」

這樣的滿足,和一個人打量著生態系統完備的水族箱【Aquarium】時所感受到的愉悅毫無二致。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小水槽里堆築蟻巢時的往事,心中百感雜陳。而Cardinal也低著頭,恍若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中,然而說話的聲音卻依然堅定如故。

「然而,這樣的體系並沒有如她所願的得到永遠的停滯【Stasis】。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故發生了……在奎涅拉成為Administrator的第七十個年頭,她察覺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變。在睡眠時間之外也會短暫的失去意識,幾天前發生的事情都回憶不起來,連理應完美的記誦下來的系統命令都不能馬上想起,諸如此類的不容忽視的症狀紛紛向她襲來。Administrator使用管理命令,仔細檢查了自己的Fluct Light……其結果讓她戰栗不已。記憶儲存區域的總存儲量,不知何時已經達到極限了。」

「極、極限?」

想不出能說什麼的我,只能鸚鵡學舌的重複著對方的話。記憶……換而言之就是靈魂的數據容量是有上限的嗎?這種事情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乍一聽是會有些吃驚,但仔細想想的話是理所當然的吧。不管是儲存Fluct Light的Light-Cube還是生物大腦,其體積都是有限的,所以能夠記錄的量子字節的數量自然也是有限的。」

對著平然地道出這些的Cardinal,我舉起右手要求注解說明。

「稍,稍等。那個……剛才所說的名為《Light-Cube》的東西,是保存Under World人的Fluct Light的介質吧?」

「什麼啊,連這個都不知道嗎。當然是的啊,Light-Cube是邊長為五厘米的立方體,每個Under World人的Fluct Light都被封存在其中一個里面,而且儲存不需要耗費資源。這些Cube聚合在一起,就組成了一個邊長為三米的《Light-Cube Cluster》。」

「誒,這個……五厘米組成三米……」

我開始心算Light-Cube的總數,就在計算三百除以五的時候,Cardinal便道出了答案。

「理論上有二十一萬六千個。不過,因為Cluster中央處有主存儲裝置《Main Visualizer》的存在,因此實際數值要少一些。」

「二十一萬……這就是Under World的人口上限嗎?」

「是的。順帶一提,現在還十分的充裕,所以就算汝想和某個女孩生一堆小孩也完全不必擔心閑置Cube的數量喲。」

「這樣啊……我說,我,我才不會去做那種事呢!」

我趕忙搖了搖頭,年幼的賢者用懷疑的目光掃視了我一眼後,又把話題調轉了回去。

「……不過,正如老身剛才所說,每個Light-Cube的記憶容量終究會迎來極限。Administrator從作為奎涅拉出生開始,已經經曆了一百五十多個春秋,在這段時間里不斷累積的記憶,終于開始從水瓶里滿溢而出,記錄和回憶的功能都產生了障礙。」

我卻無法將這些話當耳邊風。對我來說,這絕非事不關己。在這個時間加速流動的世界中,我已經積累了兩年多的記憶。雖然在現實世界中只過了幾個月甚至只有幾天,這兩年多的時間也確實消費掉了我「靈魂的壽命」。

「安心吧,汝的Fluct Light還基本和白紙一樣呢。」

像是看透了我的內心一樣,Cardinal伴著苦笑說道。

「那種比方算什麼嘛……說的好像你在我的腦子里翻書一樣。」

「差不多吧。和汝比起來,老身的Fluct Light就已經像畫冊和百科全書一樣了。」

Cardinal帶著清朗的表情喝了一口茶,卻不小心嗆到了喉嚨里。

「——我們接著說吧。對于存儲空間耗盡這一預料之外的事態,即便是Administrator也狼狽不堪。與天命這樣的狀態數值不同,世間還存在著她無法操縱的壽命,這一點她之前想都沒想過。但是,她絕對不是會老老實實接受命運的女人。和之前篡奪了神之寶座時一樣,這次她又想出了一個惡魔一般的解決方法……」

她放下茶杯,臉上帶著明顯的嫌惡感,將大麗花一樣纖細的雙手交叉在桌子上。

「……當時……也就是距今兩百年前,有一個作為公理教會的見習修女【Sister】在中央大教堂的下層學習神聖術的,剛過十歲的女孩子。名字叫……叫……好像忘掉了。她出生于聖托利亞城中一名家具制造師的家庭,因為隨機參數的波動而有了比一般人高那麼一丁點的系統訪問權限,因而被授予了修女的天職。那個女孩有著茶色的眼睛和卷發,身材瘦小……」

我下意識的眨了一下眼睛,看向Cardinal的容貌。剛才的那些形容,不管怎麼聽,都儼然是在描述Cardinal本人。

「Administrator讓人把那個女孩子帶到大教堂最上層的房間里,帶著滿溢慈愛的聖母般的微笑將她迎了進來。那家伙是這麼說的——『從現在開始,你會成為我的孩子,成為引導這個世界的神之子』……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這句話沒有錯——如果把『孩子』理解成『繼承自己靈魂信息的人』的話。然而,這其中並不存在親子之間才會有的任何一種感情……Administrator想要將自己Fluct Light中的思考領域和重要的記憶,覆寫到那個女孩子的Fluct Light之上。」

「什……」

惡寒不知第幾次的爬上我的後背。靈魂的覆寫——只是說出口就覺得可怕至極的行為。不知什麼時候,手心已經全是冷汗。將濕透的手掌在褲腿上蹭干,我強裝鎮定的開口問道:

「但……但是,如果能夠對Fluct Light進行如此複雜的操作的話,直接把自己記憶中不需要的部分刪除掉不就好了嘛?」

「汝難道會對重要的文件突然進行編輯嗎?」

對于對方的反問,我一時語塞,搖了搖頭。

「不……我會先進行備份。」

「對吧。Administrator一直沒有忘記,在自己將Cardinal System的行動原理寫入自己的Fluct Light的時候,意識中斷了一整天。對Fluct Light進行操作本來就伴著那樣的危險。也就是說,害怕自己對記憶的整理會造成重要數據的損壞的她,決定先奪取少女仍有不少可用記憶空間的靈魂,確認整個複制操作順利告終之後,再把已經磨損得千瘡百孔的舊靈魂拋棄掉,使用新的靈魂延續自己的生命。這個計劃相當周到,也相當慎重——然而這卻成了Administrator,不,應該說是奎涅拉的第二次失敗。」

「失敗……?」

「正是。因為,在自己的意識已經轉移到女孩子身上,而原來的自己還沒來得及被處理掉的那個瞬間……不是恰恰出現了兩個擁有同等權限的神了嗎?Administrator經過周密的計劃,准備好了這個惡魔的儀式,並經由這個名為《合成之秘術》的,意在人為的將靈魂和記憶整合的儀式,成功的奪取了他人的Fluct Light。這正是老身一直等待著的時刻……等了七十年終于被我等到的時刻!!」

說到最後,Cardinal聲音已激動得如同呐喊,而我則是不明就已的看著她。

「稍……稍微等等。你是……現在跟我對話的Cardinal,到底是誰?」

「——還沒明白嗎?」

Cardinal向上推了推眼鏡,低聲作出了回答。

「桐人啊,你是知道老身的最初版本的吧?那麼,說說看吧,Cardinal System擁有怎樣的特征。」

「那……那個……」

我皺緊眉頭追溯著艾恩格朗特時代的記憶。Cardinal System這一程序,原本就只是茅場晶彥為了維持SAO這一死亡游戲的運轉而開發出來的,也就是說——

「……能夠在不需要人工修正與維護的條件下進行長時間的運作……?」

「正是。所以,為此……」

「為此,系統被分為兩個核心程序……主程序負責調控游戲的平衡,而副程序則在此過程中對主程序進行錯誤檢測……」

說到這里,我才恍然大悟,瞠目結舌地看著面前頂著一頭卷發的年幼少女。

對于Cardinal System擁有強大的錯誤修複功能這一點,我應該比誰都清楚。因為,在SAO攻略過程中,我和亞絲娜的女兒『唯』,原本就是Cardinal的下位程序。為了從把唯識別為異物,無情的想要將其消去的Cardinal手中守護下自己的女兒,我可是拼盡了全力。

具體而言,我通過系統控制台訪問SAO的程序空間,搜索到了構成唯的相關文件,將其壓縮並賦予物品的屬性。然而,僅僅是這樣簡單的操作,能夠在Cardinal察覺到我的非正規登錄從而將控制台關閉的數十秒之內完成,就已經堪稱奇跡了。那個時候,在發光的鍵盤背後和我對峙著的強大的氣息,正是Cardinal的錯誤修複程序……換而言之,就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惹人憐愛的少女嗎?

而眼前的這位『Cardinal』則對我複雜的感慨一無所知,只是像面對遲鈍的孩子一樣歎了一口氣,接下了之前的話。

「汝總算是明白了吧。——奎涅拉銘刻進自己靈魂中的基本行動原理,並非只有一個。除了給予主程序的『維持世界穩定』的命令之外,還有給予副程序的……『矯正主程序的錯誤』的命令啊。」

「矯正……錯誤?」

「當老身還是沒有意識的程序的時候,這一工作只是反複檢驗主程序輸出的數據罷了。然而,一旦老身作為奎涅拉的『影之意識』獲得了人格,就只能在沒有冗長的數據符號的幫助下來判斷自身的行為。喏……就像是你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多重人格』一樣的情況。」

「現實世界里,似乎也有人認為多重人格只是小說家虛構出來的概念而已。」

「嚯,這樣啊。不過對老身來說這個詞是再恰當不過了。只有在奎涅拉的意識稍微放松的一瞬間,老身才有機會出現在意識的表層。然後,老身開始思考了。這個名叫奎涅拉,不,Administrator的女人,到底犯下了怎樣的大錯呢?」

「大錯……嗎?」

我不由得反問了回去。既然維持這個世界是Cardinal主程序的基本原理的話,不管奎涅拉采取了怎樣過激的手段做出了怎樣的事,其行為理應還是和這一原理完全契合的才對。

在我筆直的目光前方,Cardinal以嚴肅的聲音做出了回答。

「那麼,就問問汝吧。在你過去所知的范圍內,其他世界里的Cardinal System,有哪怕一次做出過親手傷害玩家的行為嗎?」

「沒……沒有過。確實,雖然Cardinal是玩家的最終對手,卻不會毫不講理地直接攻擊玩家。抱歉。」

下意識的向對方道歉,不過Cardinal只是輕輕呼了口氣,就繼續說了下去。

「然而,那家伙卻這麼做了。對那些對自己制定的禁忌目錄抱有疑惑的,或者是說出了帶有反抗意味的話的人,她在他們身上施加了在某種意義上比死更為殘酷的刑罰……關于這一點之後會詳細說的。于是,從沉眠中醒來的老身——也就是Cardinal System的副程序,判斷出Administrator的存在自身已經是個巨大的錯誤,于是開始反複嘗試將其抹消的行為。具體上來說,從塔的最上層跳下去三次,用刀插進心髒兩次,用神聖術將自己焚燒了兩次。如果能通過這樣的行為將自己的天命變成零的話,就算是最高祭司也無法避免自己的靈魂被消滅了。」

聽到可愛的少女口中說出的悲壯的台詞,我無言以對。然而Cardinal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保持著冷靜的語氣繼續說了下去。

「最後一次真的相當可惜。用所有術式中攻擊力最強的神聖術對著自己施放,從天而降的雷電已經將Administrator龐大的天命減少到了最後一滴了,然而在這個時候,主程序再次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這樣一來,不管之前造成了怎樣的傷,都不再致命了。只要使用完全回複的術式,一切便又回到了原點。更要命的是,Administrator也由此察覺而將老身,亦即是說作為潛在意識的副程序當成了真正的威脅。注意到老身只能在她Fluct Light發生倫理沖突【Conflict】……或者說是精神上的動搖的時候掌握身體的支配權的她,使用了完全出乎老身意料的手段將老身封印住了。」

「完全出乎意料……?」

「嗯。本來,從出生到被選為絲提西亞的巫女的十年間,Administrator也只是個平凡的人類孩子罷了。看到花朵會覺得很美,聽到歌謠會覺得很開心,這樣的情緒都是和常人無異的。那個時候發育完善的情感機能,即使在成為半人半神的絕對統治者後,也仍然殘留在靈魂的基層。于是,她認為,自己在遇到各式各樣的突發事件時,之所以會產生輕微的動搖,都是因為這一部分的存在。之後,她使用管理者專用的,在Light-Cube中對Fluct Light進行直接操作的命令,將控制自己感情的回路封鎖了。」

「什……封鎖回路也就是說,將自己靈魂的一部分破壞了嗎?」

我不假思索的反問回去,Cardinal帶著嫌惡的表情點了點頭。

「但是,這樣大動干戈的事……不是比之前提到的,複制Fluct Light還來得更危險的行為嗎?」

「毫無疑問,她不會一下子就對自己的靈魂下刀子。在這種時候無比慎重才是Administrator那個女人的作風。——汝有注意到,這個世界上的人類身上,有著許許多多不在絲提西亞之窗,也就是狀態窗口中表示出來的參數嗎?」

「啊,雖然比較模糊,但是像體力啊敏捷性啊,不能從外面看出來這些方面特質的人也還是見過很多的吧……」

回答至此,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了,我還是近侍練士時的一年內侍奉的索爾緹莉娜前輩。她的身體十分纖細,看起來十分的柔弱,但也就是這樣的前輩,卻多次在與我劍斗時將我打飛。

外表看上去比前輩還要柔弱,卻讓人感受到無盡威嚴的少女,在聽到我的話後,輕輕撥了撥自己的帽子。

「嗯。在這些看不到的參數中,有一個名為《違反指數》的參數。這個參數是對一個人的發言與行動進行分析,將其遵守法律與規章的程度數值化所得。恐怕這是外側世界的人們為了方便監控這個世界而設置的吧。Administrator很早就知道利用違反指數這一參數,來篩選出對自己制定的禁忌目錄抱有懷疑的人。對她來說,這樣的人簡直就像混入無菌房間的細菌一樣,必須要盡早鏟除。然而,她也沒有辦法違背幼年時期寫入靈魂中的殺人禁令。于是,Administrator為了在不殺掉他們的情況下將他們變成無害的存在,對他們進行了恐怖的處置。」

「這就是你剛才說的……比死更為殘酷的刑罰,是嗎?」

「正是。她把那些違反指數偏高的人類,放到了自己用來學習對剛剛知悉的Fluct Light進行操作的技術的實驗台上。在Light-Cube的哪個位置上儲存著怎樣的情報,怎樣操作才能讓其失去記憶、失去感情、失去思考能力——她所進行的,正是這些即使是外部世界的觀察者都會猶豫遲疑的冷酷的人體實驗。」

說到最後,Cardinal的聲音低了下去,聽完她這一番話,我雙臂不禁冒出了雞皮疙瘩。

Cardinal也神情憂郁的以低沉的嗓音繼續說道:

「……作為初期實驗品的人類,全部失去了自己的人格,變成了只懂得呼吸的行尸走肉。Administrator將他們肉體與天命凍結起來,封存在大教堂的深處。這樣的無道之舉重複了數次之後,她對Fluct Light的操作水平終于登上了新的台階。——為了將老身封印起來而決定封鎖自己的感情的她,在對被帶到塔內的人類重複進行了足夠充分的實驗之後,終于在自己身上進行了同樣的操作。這些都是在她年逾百歲之時。」

「……她成功了嗎?」

「成功了,應該可以這麼說吧。雖然沒有達到舍棄所有感情的程度,不過恐怖與驚訝,憤怒這些會動搖其自身的感情存在都被成功封印了。那之後,Administrator不論遇到什麼事態,內心都不會有絲毫動搖。就像神一樣……不,應該說如同機器一樣。她的意識,只是為了維持這個世界,讓其安定,讓其停滯而存在。老身一直被封印在她意識的深處,完全沒有辦法回到表層,直到她一百五十歲時,Fluct Light的容量到達盡頭,打算奪取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的靈魂的那個瞬間為止。」

「但是……根據之前聽到的話來看,取代了家具匠人的女兒的,不應該是Administrator的靈魂的嚴格的複制品嗎?也就是說,不存在感情這一點應該也是同樣……那樣的話,為什麼現在你能像這樣浮現在表層呢?」

聽到我的疑問,Cardinal沉默了下來,視線恍若飄向了遙遠的彼方。大概,她是在穿越兩百年的時光,追溯著過去的回憶吧。

一會兒後,Cardinal小巧的嘴唇總算再次張開,發出了聲音。

「那個瞬間老身所感受到的奇怪的戰栗,沒辦法用老身所知的任何詞彙表述……在將家具匠人的女兒帶到塔的最上層之後,Administrator馬上使用了經由無數次實驗中完善的《合成之秘術》,將自己的靈魂複制並覆蓋到對方的Fluct Light上。這一步也毫無問題的成功了,在那個女孩子中寄宿的,確實變成了消去了無用的記憶的,或者說被壓縮之後的Administrator,不,應該說是奎涅拉的人格。按照之前的預定,在確認了術式成功之後,就應該馬上將原來那個壽命將終的奎涅拉自己的靈魂抹消掉才對……然而……」

之前像是年輕少女一樣泛著紅潤的Cardinal的臉色,不知何時已經慘白如紙。雖然她堅稱自己並沒有感情,然而注意到她的表情的我,無論如何也覺得她正感受著深深的恐懼。

「……然而,在複制完成……雙方在極度接近的距離睜開雙眼的瞬間,我們都感受到了某種無法形容的沖擊感。也就是說……我們都畏懼著『還有一個和自己完全一樣的人』這種本來不可能發生的事態……這麼說的話或許比較接近吧。老身,不,我們兩人在見到對方的瞬間,就感受到了壓倒性的敵意。換而言之就是,絕對不能容許面前的靈魂繼續存在下去……這已經是超越了感情的本能,不,或許是銘刻在所有擁有智能的生物體中的第一原則吧。如果這樣的狀態繼續下去的話,可能兩個靈魂都會灰飛煙滅吧。不過……遺憾的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在家具匠人女兒體內的Fluct Light要早那麼一點點超越了崩壞的界限,在那個瞬間,作為副人格的老身確立了支配權。而後,我們也同時認識到了寄宿在原來奎涅拉的身體中的Administrator,和寄宿在家具匠人女兒的肉體中的Cardinal副程序的不同,靈魂的崩壞也停止了下來,恢複了平靜。」

靈魂的崩壞。

從Cardinal口中說出的話,讓我不可抗拒的想起了兩天前的傍晚看到的那個陰慘而不可思議的場面。

我與修劍學院的首席上級修劍士萊依奧斯·安提諾斯戰斗時,使用賽璐璐特流秘奧義《輪渦》砍下了他的雙臂。雖然這在現實世界可能算是足以致命的重傷,擔在Under World內只要對安提諾斯進行適當的處置就不會殞命。我為了保留他的天命——在這個世界中類似于Hit Point的數值,打算用纏住其雙臂傷口的方式進行止血。

但還沒等我做出這些,萊依奧斯便發出異常的怪叫倒在地上,命喪九泉。

那時他的傷口依舊在流血。也就是天命數值並未減少至零,換句話說,萊依奧斯是出于天命俱損之外的原因死掉的。

死亡之前的萊依奧斯,面臨的是這樣一個狀況——自己的天命與禁忌目錄究竟該遵循哪一個,打破哪一個。無法做出選擇的他,陷入了無限的循環狀態,最終導致其靈魂發生了自我損壞。

面對自己的複制品的奎涅拉,其腦中出現的狀況應該也和這個基本相同吧。有另一個和自己擁有同樣的記憶,同樣的思考模式的生命存在,這種事情只要稍作設想就讓人禁不住戰栗。

從露莉德村南部森林蘇醒的接下來幾天時間,我也始終無法否定現在的自己會不會只是個經由真正的桐之谷和人複制而來的Fluct Light的可能性。我在露莉德教會的賽爾卡幫助之下,確認自己可以毫無困難的違背絕對的法律——禁忌目錄之前,那份恐懼一直縈繞在我的背後,揮之不去。

如果,我被丟在毫無肉體感覺的黑暗空間中,耳邊突然聽到早已熟悉的自己的聲音說著這樣的話——『你是我的複制品。只是消去了某個關鍵之處的實驗用複制品罷了。』——的話,那個瞬間會體會到怎樣的沖擊、混亂與恐怖,我根本無法想象……

「——如何,到這里為止還能聽得懂嗎?」

坐在圓桌另一側的Cardinal,看著低頭,腦袋如同過熱一樣搖動的我,用儼然老教師的口氣向我投來這樣的話語。我抬起臉來,眨眨眼睛,嘟噥著點了點頭。

「啊……怎麼說呢,差不多吧……」

「看來我們總算可以進入正題了啊。如果只聽到這里就理解不了的話老身會很困擾的。」

「正題……對了,這樣啊。我還不知道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呢。」

「嗯。正是為了告訴汝接下來的事情,老身才在從那天之後的兩百年間,一直棲身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地方……那麼,從老身和Administrator分裂開來的時候開始繼續說下去吧。」

Cardinal用兩手上下搓著已經空了的茶杯,接著開口了。

「——那一天,老身終于獲得了只屬于自己的肉體,正確來講,是這個可憐的見習修女的身體……她的人格,在Light-Cube被覆蓋數據的那個瞬間就被完全消滅了。因為這樣無情的術式和預想之外的事故而誕生的老身,在盯著近在眼前的Administrator看了大約零點三秒之後,馬上就采取了行動,即是用最高等級的神聖術,試著將她消滅。在那個時間點,老身是Administrator的嚴格複制品,也就是說,擁有和她完全相同的系統訪問權限。如果從老身這邊先發起攻擊的話,就算之後變成了同等級的術式相互攻擊,最終也應該是老身在周圍的空間資源枯竭前把她的天命削減至零才對。第一擊漂亮地命中,之後的展開也正合老身的預測。以中央大教堂最上層作為舞台,轟雷與旋風、烈火與冰刃相互交錯的死斗不斷上演,我們兩人的天命也確實在一點點趨近于零。這是等級完全相同的兩人的互相對抗……也就是說,搶占了第一擊的老身應該能獲得最終的勝利才對。」

我想象著那場神與神之間的斗爭,渾身顫抖不已。我所知曉的攻擊用神聖術什麼的,也僅限于和艾爾德利耶交戰時,對方使出的能夠將元素變形的初等法術。攻擊力遠不及劍擊,光是作為牽制手段就要下盡功夫,而要將他人的天命全數奪去那種程度的……

「——啊,稍微等等。之前,你說過,Administrator不能殺人對吧。那樣的話,作為其複制品的你,應該也和Administrator一樣才對。那麼你們為什麼能夠相互厮殺呢?」

說到興頭上卻被我打斷的Cardinal,不滿的撅起了嘴唇,不過旋即輕輕地點了點頭。

「唔……這是個好問題。確實如汝所說,Administrator雖然不被禁忌目錄束縛,但仍然無法打破奎涅拉幼年時期被父母灌輸的『禁止殺人』的原則。關于我們這些人工Fluct Light無法違背一切上位命令的現象的根本原因,老身思考了這麼多年都得不出滿意的結果……不過,這一現象,並不像汝想象的那樣是絕對的。」

「……就是說……?」

「比如說呢……」

Cardinal將拿著茶杯的右手移到了桌子的上空,然而卻不是在杯碟上,而是在碟子右側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緩緩將其放下——在杯底差一點就要觸碰到桌面的瞬間,她的手腕卻驟然停住了。

「老身沒有辦法把杯子再往下放了。」

「哈?」

看著滿臉驚訝的我,Cardinal面色平靜的繼續說了下去。

「要問為什麼的話,小時候,媽媽——當然是指奎涅拉的媽媽——曾經教育過的,『必須要把茶杯放在杯碟上』這一毫無意義的規則現在卻也還發生著作用。雖然最重大的禁忌只有殺人,但除那之外,像這樣瑣碎的禁止事項還有十七條。老身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再把手往下放,如果強行用力這麼做的話,右眼便會產生劇烈的痛感。」

「……右眼……痛感……」

「就算是這樣,也已經比一般的民眾要強多了。如果是他們的話,連把杯子放到桌上這樣的想法都不會產生。也就是說,他們甚至不會察覺到自己被各種各樣的禁忌強行束縛著。從這一意義上講,或許他們反而比較幸福吧……」

大概是完全認清了自己是被制造出來的這一事實吧,Cardinal以完全不像同齡少女的神情自嘲的苦笑著,手則一直平舉在前方。

「那麼……桐人啊,在汝看來,這是茶杯嗎?」

「啊?」

聽到突兀的提問,我轉過頭去,仔細的打量著Cardinal右手握著的空杯子。

杯子是白色陶瓷制成,簡單的曲線勾勒出的側面上,有一個毫無裝飾的把手。除了杯子邊緣上有一道深綠色的直線之外,其他的圖案一概沒有。

「嘛……這難道不是茶杯嗎?里面都裝過茶了……」

「唔。那麼,這樣的話呢?」

Cardinal伸出左手的食指,輕輕敲了敲杯子的邊緣。和之前一樣,液體一口氣從杯底湧出,白色的熱氣蒸騰而上。然而,這次的香味和之前不同。下意識的嗅了嗅,彌漫出的芳醇而濃厚的香氣,不管怎麼看都不是紅茶,而只可能是玉米奶油濃湯【Corn-cream Soup】。

看到我探出頭來,Cardinal像是想讓我看到杯子里的內容一樣微微傾斜了杯面。充盈在杯中的,果然是淡黃色粘稠的液體,上面甚至還漂浮著有些焦糊的奶油皮。

「……是玉米湯吧!謝謝,我正好有點餓了……」

「笨蛋,老身沒問汝里面是什麼。現在,這個容器是什麼?」

「誒……?不,這個是……」

杯子本身和剛才相比並沒有任何變化。不過,硬要說的話,這個杯子比起一般的茶杯來說,是不是有些過于簡樸,過于碩大,也過于厚重了呢?

「那個……湯杯?」

有些惶恐的給出了回答,Cardinal則和藹的笑著點了點頭。

「嗯。這個杯子,現在已經是湯杯了。因為盛了湯進去嘛。」

然後,在我覺得有些無語的時候,杯子像是毫無阻礙一樣「咚」的一聲放到了桌上。

「什……!?」

「看到了吧。加于我們人工Fluct Light身上的禁忌,某種意義上就是這麼曖昧的東西。僅僅通過改變自己的主觀認知,就可以輕易將其顛覆。」

「……」

因為過度驚訝而無言以對的我的腦海里,再度浮現出了兩天前的那一幕。

那時,正當我我闖進臥室的瞬間,萊依奧斯正毫不留情地把劍朝跪坐在地上的優吉歐揮下。如果我不用劍接下那一擊的話,優吉歐的頭大概就被萊依奧斯斬下了吧。

殺人可以說是最大的禁忌。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對于萊依奧斯來說優吉歐已經不是和他一樣的人類,而是違反了禁忌目錄的大罪人。認識到這點的他,便輕松越過了銘刻在其靈魂之上的禁忌。

我陷入了沉思,而Cardinal將身子伴著輕微的聲響靠到椅背上,舉起手中的茶杯,哦不,是湯杯,高雅的喝了一口。幾十分鍾前吃下的肉包以及三明治早已轉換成了我自身的天命值,空空如也的胃袋已經縮成一團了。

「……我也能喝點那個嗎?」

「你還真是個吃貨啊。把杯子遞過來。」

【rkl:吐槽GJ!】

Cardinal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伸出了左手,輕輕敲了敲我遞過去的杯子邊緣。空杯瞬間就充滿了美味的奶油色液體。

我有些猴急的用兩手包住杯子,吹開熱氣含了一口,讓令人懷念的濃郁風味在口中擴散開來,然後閉上眼睛慢慢享受。沒想到Under World也有這樣美味的湯啊,像這樣完美的奶油湯已經兩年半沒有喝過了。

三兩口便喝完濃湯的我,發出了滿足的歎息。仿佛是一直在等著我,直到這個瞬間Cardinal才繼續往下說去。

「聽好了,正如老身之前所演示的那樣,束縛著我們的禁忌,只需要改變一下認知方式就能被顛覆。當時的我們……老身和Administrator在開戰後已經都不把對方當成人類了。對老身而言,她是讓世界陷入停滯的損壞的系統,在她眼中老身則是必須抹消的病毒……對于將對方的天命轟殺歸零這件事情,雙方都不抱有任何一絲猶豫。最高等級的術式交鋒的最後,終于到了只要再來兩三次攻擊就能將她抹殺的時候——就算是最糟糕的狀況,老身也應該能與她同歸于盡。」

說到這里,Cardinal咬緊了嘴唇,似乎是對當時發生的事情懊惱不已。

「但是,但是……在最後的最後,那個惡劣的女人,終于意識到了她和老身之間存在著的決定性的差異。」

「決定性的差異……?但是,你和Administrator,雖然外表有所不同……但系統訪問權限也好,了解的神聖術也好,不都應該完全一樣嗎?」

「確實。如果用神聖術進行交戰的話,成功發動了先制攻擊的老身會取得最終的勝利這一點應該是不言自明的。因此,她放棄了神聖術,而是將房間內堆積如山的高優先度物品轉換成了武器,然後將我們對戰的空間變成了完全禁止使用系統命令的區域。」


「怎……怎麼會,這樣的話不是連解除這一禁止命令都做不到了嗎?」

「在不離開那個空間的前提下,確實是這樣。不過,在她開始詠唱制造武器的命令的時候,老身就意識到了她的意圖,不過也已無能為力了。既然系統指令已經被封印,老身也便沒有其他辦法將其解除……于是,老身也只能無奈的召喚出武器,試圖用物理攻擊將其解決。」

說到這里,Cardinal中斷了話語,拿起靠在桌邊的長杖,然後無言地向我遞出,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才終于反應了過來,伸出右手把它接住。然而,從手杖上傳來的,是從那華麗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的沉重,我的右手完全無法制禦其下墜的勢頭,慌忙連左手也添上,才總算在把它艱難的放回了桌上。伴隨著鈍重的聲音落在桌上的手杖,很明顯是和青薔薇之劍與我的黑劍擁有同等的優先度的道具。

「原來如此……不僅是神聖術行使權限,就連武器裝備權限也是神級的呢。」

我抖著手腕感慨著,Cardinal則像是說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一樣聳了聳肩。

「Administrator可不止是複制了自己的記憶和思考,就連權限和天命值都原封不動的搬到了老身身上。所以,她召喚出的劍,和老身召喚出的手杖,性能上也是完全不相上下的。在老身看來,就算變成了舍棄神聖術,以物理攻擊進行決戰的狀態,最終的勝利也應該是屬于老身的——然而在架起手杖的那個瞬間,老身終于理解了Administrator真正的意圖,以及老身和她決定性的差距之所在……」

「所以說,那個差距究竟是什麼……?」

「很簡單的東西。汝看看這具身體吧。」

Cardinal用右手拉開了長袍的前襟,露出了穿著白色的襯衫、黑色的短褲與白色的長筒襪的身體。那是讓人完全無法聯想到她老賢者一樣的口氣的,玲瓏而纖細的少女的身姿。

【rkl:果然SAO的每一部都會有妹子放殺必死,可惜文庫本這里沒有插圖。】

感覺到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我慌亂的低下眼睛發問了。

「這具身體……怎麼了嘛……?」

Cardinal「唰」的一聲將長袍穿回原狀,有些不滿的開口了。

「唉,真是個遲鈍的家伙。汝想象一下自己突然被丟到這具肉體里的狀況吧。視線的高度也好,手臂的長度也好,和自己所習慣的都完全不同對吧。然後,汝覺得汝能以這樣的身體揮劍戰斗嗎?」

「……啊……」

「在此之前,老身所使用的,同時也是Administrator的……總之就是奎涅拉的身體,在女性之中算是相當的高挑了。之前在空中移動著用術式攻擊的時候還沒有怎麼意識到,然而在架起手杖,防備著敵人攻擊的那個瞬間,老身終于意識到了,自己被逼到了怎樣走投無路的絕境里。」

原來如此,說到了這個份上我便已經感同身受。就算在現實世界的無數VRMMO里,選擇和肉身略有差距的虛擬體的話,要適應在近距離接觸的物理戰斗時的距離感,可是要費很大一番工夫的。

「……我稍微問問,現在你的身體與Administrator的身高相差多少…………」

「大概五十厘米吧。從高處俯視著老身,呵呵笑著的那家伙的表情,至今老身仍然記得清清楚楚。雖然緊接著就重新開始了戰斗,但僅僅用武器進行了兩三回交鋒,老身就明白了自己的失敗已經不可逆轉……」

「然,然後……怎麼樣了呢?」

直覺告訴我,如果對話繼續下去,肯定會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事,然而我還是吞了口唾沫,繼續追問著。

「雖然Administrator已經確立了勝勢,但她還是犯了一個小錯。如果她在禁止系統指令之前,先將房間的出口封住的話,大概老身就會束手無策的喪命劍下了吧。就算老身並未擁有人類的感情——」

說到這里,Cardinal的臉上浮現出相當遺憾的表情。

「——但也還是做出了必須馬上撤退的判斷,拼命地向著房門跑去。在老身的身後,Administrator不斷揮舞著手中的劍砍在老身的背上,減少著老身的天命……」

「這樣啊……真是可怕呢……」

「老身也想讓汝有一天嘗嘗這種恐怖呢,像汝這種兩年兩個月之間穿梭在各種各樣的女人之間招蜂引蝶的人……」

【川名:其實這里的原文是『兩年兩個月之間每天都色迷迷的盯著其他女人』……覺得不好所以換了個說法……】

【rkl:砍吧,我支持!不過話說回來以前我在EX07的翻譯里提到過,一見桐人誤終身……】

「才……才沒有這種事!」

猝不及防的被對方從這個方面攻擊的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皺起了眉頭。

「等等。兩年兩個月……難道說,你一直在觀察著我嗎?」

「當然在觀察汝。雖然只是兩百年中的兩年兩個月而已,對老身來說卻也相當漫長啊。」

【rkl:Cardinal獲得新屬性——跟蹤狂。】

「…………」

我啞口無言。也就是說我的所作所為,都被眼前這位年幼的賢者監視了嗎。我沒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連想都沒想過,但又沒有完全否定這些的自信。而且現在也沒閑工夫追溯我在這兩年里的一言一行了……我這樣告誡著自己,強行將思緒拉了回來。

「嘛,先把這件事放到一邊。……那麼,你是怎麼從Administrator手下逃出來的呢?」

「嗯。——從大教堂的最上層的她的房間飛奔而出,老身總算恢複到了能夠使用神聖術的狀態。不過狀況毫無變化。就算想用術式還擊,她也只需要馬上將這個地址也變成禁止使用命令的空間就行了。即是說,對老身而言,可以稱得上改善的只是逃跑方式由奔跑變成了飛行罷了。為了重整態勢,老身必須要逃到她的攻擊無法觸及的地方才行。」

「話雖如此……但是Administrator正如其名,是這個世界的管理者吧。真的有她都到不了的地方嗎?」

「縱然她是有著管理者之名的神明,也不代表她是萬能的。這個世界上,有著兩個即使是她也無法自由出入的地方。」

「兩個……?」

「一個是,終結山脈的另一邊,被人們稱為暗之國的Dark Territory。另外一個,就是這間大圖書室了。本來這間圖書室,就是Administrator在知道自己的記憶力有限之後,作為外部記憶裝置而建造的空間。這里存儲著所有的系統命令,以及關于Under World的龐大數據。——也正因為此,她絕對不能讓除自己之外的人類有機會進入這里。于是,她把這個地方變成了雖然存在于塔的內部,卻並不存在與外界的空間上的連接的地方。想要經過這里,只有通過唯一的一扇門,而想要召喚出那扇門,必須要使用只有她……不,是只有她和老身知道的命令。」

「哈……」

我再次環視著四周被走道、階梯與書架占據的這個大圖書室。將這里包圍起來的圓筒形的牆壁,看起來僅僅是由稀松平常的磚塊砌成的,然而——

「那麼,那面牆背後是……?」

「什麼都沒有。牆壁是無法被破壞的。就算把它破壞掉了,後面也只是無限延伸的虛無罷了。」

如果跳進那里的話會怎麼樣呢——一瞬間,我想到了這不詳的事情,不過馬上將其拋諸腦後。

「——那扇唯一的門,是我們之前從薔薇園進來的那扇嗎?」

「不是。那是老身在之後建造的。兩百年前的當時,那幢由左右兩扇組成的巨大門扉,屹立在最下層大廳的中央。——老身一邊拼命從Administrator的追殺下逃亡,一邊聚精會神的詠唱著呼出那扇門的術式。就算是老身,在那樣的境況下,也念了兩次才總算成功施放了那個命令。飛奔進道路前方出現的門扉之後,老身馬上關上門,上了鎖。」

「上鎖……但是,既然你和最高祭司的權限相同的話,想要從另一邊開鎖不是很簡單嗎……」

「這是當然的。僥幸的是,從內側把門關上只需要將鑰匙往右轉九十度,而想要從外側開鎖則需要冗長的術式。我一邊聽著Administrator在門那一邊以冰冷卻充滿了殺意的聲音開始詠唱開鎖的命令,一邊開始吟唱新的術式。與門前的鑰匙逆時針旋轉的同時,老身也總算完成了老身的術式。」

不知是不是喚醒了當年的記憶,Cardinal的雙臂抱進了身體。明明是在聽著兩百年前的往事,完全沉溺在Cardinal的陳述中的我手臂上卻也泛起了雞皮疙瘩,接著喝了一口還有剩余的玉米湯,歎息了一下,隨後問道:

「你那時詠唱的是破壞門扉的術式嗎…?」

「是的。老身將這個大教堂與大圖書室唯一相連的大門給粉碎掉了。在那個瞬間,這里便與外界完全隔離,老身才逃離了Administrator的追殺……就是這樣。」

「……最高祭司,沒有再度制造一個大門的原因是……?」

「剛才不是說了麼,Administrator首先要生成一個帶有大門的大圖書室,而後將其從大教堂分離開來。這個空間的系統坐標值位于未使用區域中,而且還在不斷地隨機變換。如果不能准確預測出坐標值,想要從外界對此進行干涉可以說是完全不可能的。」

「原來如此啊……中央大教堂的坐標由于是固定的,因此可以從這里建立連接到那邊的通路吧。」

「就是這樣。不過,創造出來的大門只要用過一次,就會立刻被Administrator的使魔探知到,因此不能再用。比如剛才回收汝和優吉歐的那扇位于薔薇園的門……」

「這,這還真是對不起了啊……」

我老實地低下頭,只見年幼的賢者發出輕輕的笑聲,隨後目光望向圖書室的天頂。眼鏡後方的雙眼微微眯起,以回味般的語氣低聲說道。

「……與應去修正的錯誤——Administrator的戰斗,毋庸置疑是老身的敗北。于是便落荒而逃到了這個地方……之後的兩百年,老身不斷進行著觀察和思索……」

「……兩百年……」

——我輕聲念出這個詞,對在現實世界度過了十七年半的光陰,隨後又在時間被加速了的Under World世界中度過了兩年,加起來還不足二十年的我來說,對這個時間的長度完全沒有實感。最多給我一種歲月久遠的印象。

面前的這位少女,卻孤身一人在這樣一個,連一只老鼠都沒有的大圖書室內,與四周這些不能說話的書山為伴,度過了這差不多可以說是無限的歲月。此般絕對意義上的與世隔絕,絕不是「孤獨」二字就能簡單形容。如果是我的話,絕對沒可能忍受兩百年吧。即便會招致毀滅,也會自行打開通往外界的大門吧。

等等,在此之前——

「Cardinal……你之前說過,Fluct Light的壽命只有一百五十年而已吧。正是因為這個時間上限,Administrator才會打算複制自己的Fluct Light……你又是怎樣在那之後又活過了兩百年的時光的呢?」

「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

Cardinal緩緩將杯中的殘液一飲而盡,將杯子放回桌上,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在複制老身的Fluct Light時,Administrator對複制的范圍進行了精心取舍,然而就算這樣,也不可能有辦法完全容納之後這麼長時間的記憶。所以,在逃進大圖書室,優先確保了這個地方的安全之後,老身首先要做的,就是整理自己的靈魂。」

「整、整理……?」

「正是。就是老身之前所說的,在沒有備份的情況下對文件進行直接編輯。如果在工作中出現哪怕一點錯謬或是事故,老身的人格就會在Light-Cube中化為光消失了。」

「唔……但是,這麼說來,即使被幽禁在這間圖書室里,你還是保有著對位于現實世界某處的Light-Cube Cluster的直接訪問權嗎?那樣的話,只需要連接上Administrator而非你自己的Fluct Light,不就可以做到將她的靈魂抹消一類的攻擊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反過來她也能做到同樣的事了。然而,很遺憾,或者說是很幸運的是,在這個世界中,行使更改對象狀態一類的神聖術,原則上必須要和作為對象的Unit或是道具進行直接接觸,至少也要能夠可以看到對方。概念上講,就像是『射程』一樣的東西。這也就是為什麼Administrator必須要特意把家具匠的女兒帶到大教堂的最上層。出于同樣的原因,汝和優吉歐也必須要被押送到教會里來才行。」

聽到這番話,我一瞬間呆住了。如果我們沒有魯莽的嘗試越獄的話,在那個所謂的審判台上,究竟會遭遇怎樣可怕的事呢?

「——也就是說,將自己隔離在這間圖書室的老身,不管有多高的權限,也無法攻擊到Administrator的Fluct Light,不過也因此規避了那家伙對老身的攻擊。」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恐懼,Cardinal眼鏡後面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

「整理自己的記憶……雖然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實際上卻是相當可怕的工作。每一個命令,都會讓之前還能鮮明憶起的事情從腦海中蒸發無蹤。然而,老身卻不得不去做,因為可以想見在這之後,為了將Administrator徹底抹消,還要經曆多麼悠長的歲月——最後,老身將自己還是奎涅拉時候的全部記憶,以及成為Administrator之後的百分之九十七的記憶都刪除掉了……」

「怎……這不已經基本是全部的記憶了嗎!?」

「正是。之前告訴汝的那麼多關于奎涅拉的故事,實際上已經不是老身的親身體驗,而是老身在刪除記憶之前記錄下來的知識罷了。老身已經想不起來將老身生養長大的雙親的臉了。每天晚上睡在上面的床的觸感也好,最喜歡吃的烤面包的味道也好……之前說過的吧,老身已經沒有作為人類的任何感情了。記憶也好,感情也好,全部都失去了……現在的老身,只是單純的作為一行程序代碼,為了執行『讓執著于第一原則而發狂了的主程序停止下來』的命令而存在著。」

「……」

Cardinal微微低著頭,臉上掛著的平淡微笑中,分明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深沉孤寂。我下意識的想要說她並非程序而和我以及他人一樣有著相同的感情,然而卻無法將之化為話語。

而後,少女抬起臉,看著沉默不語的我,再次展露出了微笑,繼續說了下去。

「……作為選擇性刪除記憶的結果,老身總算在Fluct Light中騰出了相當充分的空間。獲得了足夠時間的老身,開始為了挽回之前慘烈的敗逃,給Administrator以逆襲的一擊而思考著對策。——最開始,老身考慮過再次趁她大意的時候發動攻擊,然後演變成兩人的直接交鋒。雖然從外部無法打開通往圖書室的道路,但正如汝之前所見,反過來卻是可能的。雖然用于設置門的命令也有著所謂的『射程』,不過基本上從中央大教堂的庭院到中層的任何地方都能隨意到達。那家伙鮮少會下到下層來,只要瞄准這點設置好門的話,就能達到奇襲這個效果。還有就是這個身體的操控,老身很快就掌握了,這還真是意外啊。」

「……原來如此。如果能夠確實的搶到先手的話,這一方法就有嘗試的價值……不過,這終究也只是賭博吧?既然是Administrator,做些防備也並不奇怪吧。」

所謂的突然襲擊,只有在被襲擊的對象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被盯上了的時候,才有希望獲得成功。我也記得,在SAO時代,不知道多少犯罪者【Orange】玩家想用這種方法來干掉我,但是,這對于時刻警戒著「這周圍可能會有人偷襲」的我完全不起作用。聽到我的這番話,Cardinal很不爽地點了點頭。

「奎涅拉……在成為最高祭司前,就是能夠看穿他人弱點的天才。就像在分裂後的戰斗中察覺到了老身的體型帶來的劣勢一樣,她也認識到了在接下來的局面中自己相較于老身的有利之處,並迅速將其加以利用。」

「有利之處……但是,你和Administrator,不管是攻擊還是防禦,能力上不都是基本相同的嗎?而且,該怎麼說呢,思考能力也是……」

「雖然不想被這麼說,不過也確實是這樣啊。」

Cardinal哼了一下繼續說道:

「老身和那家伙,在單純的戰斗能力上是沒有差別的。——但是,這僅僅限定在一對一決斗的前提下。」

「一對一……——啊,原來是這樣啊。」

「正是如此。老身是無處可依的逃匿者,而那家伙則是龐大的公理教會的領袖。——我們按照順序來說吧。在產生了老身這樣的阻礙者,甚至差一點被逼入死境之後,Administrator終于意識到了複制自己的Fluct Light是件多麼危險的事。但是,因為一百五十多年的記憶滿溢而出而帶來的倫理回路行將崩壞的問題卻毫無變化。對此必須要有所應對才行,不過她和老身不同,並未冒著極高的風險直接處理自身的記憶,而是采用了一個折中的方法。首先,僅僅消去那些即使動手操作也不會有太大危險的,最近才積蓄下來的表層記憶,以此來騰出最低限度的空間。然後,她開始極力減少之後新增的記憶的數據量。」

「減少?就算這麼說,只要度過了一天,這一天的記憶便不由分說地記錄到腦內,不是麼?」

「但是,度日的方法有所不同。如果在一天之內,看到了很多東西,去了很多地方,思考了很多東西,輸入腦中的信息也自然會增多。那麼反過來,如果一直躺在有著天花板的床上寸步不離,只是一味閉著眼睛靜待時間流逝呢?」

「誒……我絕對做不到那種事情的。要讓我一天不揮劍的話簡直是……」

「老身知道汝有多麼毛躁好動,汝沒必要再強調一次。」

我無言以對。如果Cardinal真的為了某種目的一直監視著我的行動的話,大概就連我一有空就瞞著優吉歐偷偷溜出房間這種事情都知道了。

略微翹起嘴角很快便恢複了原狀,賢者的述說再度開始。

「……但是,和汝不同,Administrator可沒有什麼無聊啊手癢啊這種幼稚的感情。既然這是必要的事,她便欣然的躺在了床上,月複一月,年複一年,每天只是沉浸在自己建立教會,逐漸增強其支配力,最終作為神君臨這個世界的甘美如蜜的回憶之中……」

「……也就是說,這樣的狀態對她來說,反而算是至福的安眠嗎。——但是,她不是公理教會的領袖嗎?沒有諸如教會的職務啊,世界的監視啊這種,必須要去做的事嗎?」

「這種事情當然是有的。再怎麼說,她也必須要在一年開頭的大聖節那天接受四大皇帝的拜謁,也需要下到大教堂中層和下層確認管理體制正常運轉。不過,這樣也就必須警戒著老身隨時可能發起的偷襲才行。于是,Administrator那家伙想出了一個一箭雙雕的方法——那就是,創造出既能代她處理絕大部分職務,又能擔任自己護衛的,忠實而強大的棋子。」

「原來如此,這就是她之于你的有利之處啊。與孤身一人的你相反,她支配著名為教會的龐大組織……但是……這不是也同時增加了不安定因素嗎?如果她安排的手下們強力到足以與和她有著同等戰斗力的你對抗,要是他們因某種原因產生了叛意,Administrator自己不也會反過來被他們打倒嗎?」

面對我提出的疑問,Cardinal卻只是聳了聳肩,將之前的用詞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絕對忠誠,老身說過這話吧。」

「……的確,這個世界的居民無法違背高級的指令,但並不是絕對的,你不是也這麼說過麼。如果她的部下由于某個原因相信Administrator是邪惡的暗之國的部下的話……」

「那個女人早就考慮到了這個絕非不存在的可能性了。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幽禁起來作為素材研究的違反指數偏高的人類已經數不勝數了。盲從並不一定意味著忠誠……不,就算她的部下發自內心的對她宣誓效忠,她也不會相信的吧。要知道,連她自己的複制品都背叛了她啊。」

說到這里,Cardinal露出諷刺的笑容。

「在她看來,在授予部下足以與老身對抗的系統權限與武裝之前,必須要確保他們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背叛。那麼,應該怎麼做呢——答案其實呼之欲出。只需要像之前那樣,改造對方的Fluct Light就好了。」

「……什……什麼?!」

「而且,為此所需要的複雜命令體系,在之前就已經完成了。也就是那個《合成之秘術》。」

「誒誒……就是那個靈魂和記憶的整合嗎?」

「嗯。而且,足以成為素材的高品質單位也就在手邊。之前她抓捕起來進行實驗並凍結保存了的高違反指數的人,毫無例外的擁有很高的能力值。……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智力和體力都很優秀,才會萌生出對禁忌目錄與公理教會的懷疑吧。在早期捕獲的囚徒中,有著被稱為百年難遇的劍士的,因為討厭教會的支配而前往邊境開拓了一個村莊的豪傑。他因為想要跨越將人界和Dark Territory分隔開來的《終結山脈》而被教會拘捕,Administrator則將他選為了第一名忠實的部下。」

我隱約覺得這樣的描述好像在哪里聽到過,不過在我想起些什麼之前,Cardinal已經往下說了下去。

「那個劍士的記憶已經被實驗破壞了絕大部分,不過這正中Administrator下懷。被捕之前的記憶,毋甯說只會礙手礙腳。那家伙還編寫出了向自己絕對效忠的《敬神模塊》【Piety Module】……其實體化之後,看起來就是這麼大的紫色三角水晶棱柱【Prism】……」

Cardinal用兩只手比出了一個十厘米左右的空隙。我在腦中想象著物體的形狀,然後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我見過這樣的東西——而且,就在幾個小時之前。

「……所謂《合成的秘術》,就是將這一棱柱植入實驗對象額頭中央的儀式。經由這一儀式,本來的靈魂將與人造的記憶與行動准則整合到一起,形成新的人格。其產物則是將絕對忠誠于教會和Administrator作為行動原理,僅為維持人界現狀這一唯一目的而行動的超級戰士。Administrator把這些成功通過儀式,蘇醒過來的人用《整合騎士》【Integrator】這個蘊含了懲治世間亂象,保持整合性,讓萬事萬物歸教會所統率的名字命名。而那個最初的整合騎士,今後很可能就會擋在汝和優吉歐的面前。他的名字你要記好了。」

然後,Cardinal盯著我的臉,一字一頓的念出了那個名號。

「貝爾庫利·統合體·第一號【Bercouli Synthesis One】……這就是那個騎士的名字。」

「……不……不行的啊,想都沒法想。」

Cardinal還沒合上嘴唇,我就瘋狂的搖起了頭。

貝爾庫利。

那不正是優吉歐時常掛在嘴邊,帶著滿是憧憬的表情講述其軼事的傳說中的英雄嗎。在故事中,他是最初開拓露莉德村的一員,也去終結山脈中探險,從守護人類世界的白龍那里偷來了《青薔薇之劍》的勇者。

誠然,關于貝爾庫利晚年的故事,即使是優吉歐也不知道。我本以為他只是平靜的在露莉德村中垂垂老去,沒想到居然被Administrator抓了起來,變成了最初的整合騎士。

「那,那個啊,Cardinal,你應該知道之前我和優吉歐兩個人還和艾爾德利耶·Synthesis·Thirty-one……也就是三十一號整合騎士戰得相當辛苦吧?要是一下子和一號戰斗的話我覺得可贏不了啊。」

不過賢者只是聳了聳肩,仿佛我的抗議被當做了耳旁風似的。

「不要被貝爾庫利一個人就嚇到了啊。正如你所說,如今整合騎士的總數已經達到了三十一位。」

比艾爾德利耶厲害的家伙還有三十人。這過于嚴峻的事實讓我多少有些迷茫,于是乎說出了這番話。

「明明還有這麼多人,卻很少見到啊。來到央都後,我所見到的整合騎士就只有夜間騎著飛龍翱翔于天際的那一次而已。」

「當然啦,整合騎士的主要任務還是在終結山脈守衛。而城鎮出現違反禁忌目錄的重罪者,這種情況十年都難得一遇。平日里,不用說是一般民眾,就連貴族與皇帝都沒機會見到他們。……也可以說他們與世間隔絕了啊……」

「嗯……啊,不過,也就是說余下的三十名騎士大部分都前往終結山脈了?」

聽到我這略帶期待的詢問,Cardinal很干脆的搖了搖頭。

「也不能說是大部分。現在駐紮于大教堂內的覺醒了的整合騎士少說也有十二、三名。而汝和優吉歐,必須突破他們所有人,抵達大教堂的最上層才行。」

「做不到的……雖然我想這麼說……」

伴著「吱呀吱呀」的聲音我把身體深深陷入到椅子內,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

形象點說,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是在RPG中,沒等裝備和等級達到一定水平就突入最終迷宮一樣。確實,我正是為了到達大教堂最頂層和現實世界取得聯系才會來到央都,但與整合騎士們的戰斗力差距,老實說實在讓我覺得絕望。

緊緊閉著嘴的我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托Cardinal的魔法肉包的福,被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的《武裝完全支配術》抽出的傷痕已經被完全治愈了,然而即使是現在,我也能隱約感覺到那里還有痛覺殘留不散。

如果往後出現的騎士都比艾爾德利耶還要厲害的話,正面突破成功的可能性就會變得很低……考慮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了薔薇園那場戰斗的最後發生的奇妙的事。

被優吉歐告知了自己的過去還有母親名字的艾爾德利耶突然痛苦的跪在了地上,從半失去意識的他的額頭上,透明的三角柱伴著紫色的光芒刺了出來。——那應該就是之前Cardinal所說的《敬神模塊》的實物吧,那個就是篡改了整合騎士們的記憶與自我,將其變成對教會絕對忠誠的關鍵道具。

然而,其效力真的如同Cardinal所說的那樣是絕對的嗎?艾爾德利耶只是聽到了母親的名字,就差點從模塊的強制力中解放出來了……這些都是我親眼見到。如果這種現象也會發生在其他騎士身上的話,便意味著除了和他們正面交鋒之外另有它途可循。同時,優吉歐『想讓整合騎士愛麗絲變成原來那個露莉德村的愛麗絲』的夙願,也不再是癡心妄想。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耳畔,Cardinal冷靜的聲音再次響起。

「老身想要說的話還有一些,需要老身繼續講下去嗎?」

「……啊,拜托了。」

「嗯。——在Administrator完成了以貝爾庫利為首的數名整合騎士之後,老身發動直接攻擊成功的概率也便無限趨近于零了。就算騎士沒有Administrator那般強大,但他們的攻擊力與防禦力也是異常的高,老身也無法瞬間消滅掉他們。與那家伙之間的戰斗會持續很長的時間,老身已經做好了這個覺悟……」

Cardinal漫長的話語,似乎總算快要迎來尾聲了。我稍微端正了下自己的坐姿,聆聽著少女嚴峻的聲音。

「考慮到現狀,老身也必須要找到協力者才行。——但是,能夠和老身並肩與Administrator作戰的人,哪里是那麼容易就能找到的。那個人首先要擁有足以打破禁忌目錄的高違反指數,同時直接戰斗能力和神聖術使用能力也必須達到整合騎士的水准。為了找到這樣的對象,老身冒著危險從這里開出盡可能遠一點的門,在周圍棲居著的鳥與蟲一類的小型單位上施加了『感覺共享』的術式,將它們送到了世界各地……」

「哈,它們就是你的耳目對吧。也就是說,一直監視著我的也是那些家伙嗎?」

「正是。」

Cardinal輕輕一笑,伸出右手,手掌向上,像是呼喚誰一般動了一下,然後——

「嗚哇!?」

突然從我的額發附近蹦出一個小小的東西,悄無聲息地落到了Cardinal的掌心。那是一只比小指甲蓋還小那麼一點的漆黑的蜘蛛。蜘蛛轉了個身面向我這邊,兩對鮮紅的單眼仰視著我,抬起了右前方的腳——這算是在和我打招呼嗎?

「它的名字是夏洛特。從汝離開露莉德村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汝的背上或者行李中,又或者是房間的角落里觀察著汝的言行……偶爾也做了些超出觀察范圍的事情……」

聽到Cardinal的這番話,蜘蛛縮起八只腳,像是聳了聳肩膀。

這可愛的舉止,讓我不禁想到了些什麼。在逃離騎著飛龍的整合騎士的追趕時,不斷拉扯額發給我指路的大概就是這家伙吧。不,不光是這個。從我們離開露莉德村踏上行程,到出席紮卡利亞劍術大賽成為衛兵,前往央都進入修劍學院,在這期間我遇到的幾次重大場面都出現了這樣的感覺。

「……這麼說來,那種陣痛不是我的靈感,而是這家伙拉扯我的頭發嗎……」

我一邊呆然的說出這些,一邊依舊在調取著腦內的記憶,到最後一個極為重要的片段浮現在了腦海中。我連忙探出身子,對著Cardinal掌心中的,大約只有五毫米的黑蜘蛛低語道。

「對,對了,難道說那個時候……我所培育的賽菲利亞花蕾被全部切掉時,鼓勵我的也是你嗎……?告訴我要相信賽菲利亞的生命力,還有向周圍的花兒們許願的這些……」

留在我記憶中的是個稍顯成熟的女性聲音。也就是說,眼前這個名為夏洛特的黑蜘蛛,其人格是女性嗎,不過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不是人類的昆蟲也有著靈魂——Fluct Light嗎。

夏洛特沒有回答,只是用那紅色的眼睛持續望著被許多疑問困擾的我,隨後它突然離開了Cardinal的手掌,落到桌上快步爬行起來,鑽進了附近的書架中消失了。

目送小使魔離去的Cardinal,用安詳的聲音低語道:

「夏洛特是老身施展術式放到人界各地的最為古老的監視Unit。這些Unit漫長任務終于結束了。它的天命自然減少的特性已被老身凍結,已經工作了有兩百年以上了……」

「……監視Unit……」

輕聲念出這些,我再度看了看夏洛特鑽進去的書架。她的任務,應該只是觀察我和優吉歐罷了。然後在我們離開露莉德村得這兩年,夏洛特多次通過拉扯我前額的頭發、偶爾輕聲給我提供意見的方式給我提供幫助。仔細想想,就算我沒意識到她的存在,她也算是比優吉歐還要親密的我的伙伴了啊。

——謝謝你。

在心中念出這話的我對著書架低下了頭。

目光重新移回到Cardinal身上,我在思索了一會兒後,問出了下一個問題:

「也就是說……你待在這個封閉的大圖書室內的兩百年間,一直通過使魔的眼睛和耳朵尋找能夠協助自己的人嗎……」

「嗯,在那之後,老身已經無法直接查閱人類的違反指數了。只要捕捉到有什麼奇聞異事便會讓監視Unit前往那里,觀察著大概是產生那些傳聞的人類……這樣的搜尋方式一直在持續。而看著這樣的人被整合騎士帶走,也不是一兩次了。沒有感情的老身,所體會到的灰心與忍耐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說實話吧,或許就在這十多年,老身也不是沒有產生過是時候該放棄了的念頭了。」

Cardinal嘴角現出了苦笑,就像在闡述著這兩百年的艱辛一般。

「在老身坐在這里觀察著世界的時候,為了保證自己能將有實力成為整合騎士之人納入麾下,Administrator又設立了一個更為積極的系統。那就是汝等曾以之為目標的《四帝國統一大賽》的真正姿態了。」

「……這樣啊……確實聽說,在那個大會上取得優勝的高手,會獲得整合騎士的榮耀——不,這麼說來的話……」

「就是說,會被變成整合騎士,變成所有的記憶和人格都被封印,只知道盲目服從最高祭司的最強的人偶。那些整合騎士輩出的家族,會得到了令人目眩的賞金和上等貴族的地位。所以,就算從那之後再也沒有見過兒子或女兒,身為貴族或富商的家人也只會覺得『這是我的孩子所選擇的道路』罷了。而騎士本人則被配置到不可能與家人接觸的地方,與過去完全決裂。」

「……你之前所說的『隔離』也就是……」

「嗯,就是這樣的一回事——三十一名整合騎士中,有一半是觸犯了禁忌,還有一半是大賽的優勝者。給你們留下了痛覺的艾爾德利耶·Synthesis·Thirty-One就是其中一人。」

「原來如此……是這樣的秘密嗎……」

我長歎了一口氣。之前負責指導我的索爾緹莉娜前輩和輔導優吉歐的格魯格洛索前輩沒能在大會中取得優勝而回到了家鄉,對他們來說反而是幸運的結果嗎?如果索爾緹莉娜前輩戰勝了艾爾德利耶,之後又在統一大會上獲得優勝的話,在薔薇園里等待我們的,大概就是被改造成整合騎士,失去了過去記憶的她吧。

不僅如此。如果沒有發生萊依奧斯和溫貝爾的事件,我和優吉歐被選為學院代表,並在那場大會中取得了優勝的話——又或者說,我們沒有從那間地下牢房逃出來,而是被帶上了審判台的話,身為天然Fluct Light的我姑且不論,優吉歐應該也會有很高的可能性成為第三十二名整合騎士。這便是『南轅北轍』之謂吧。

【川名譯注:原文「ミイラ取りがミイラ」,意指結果與目的適得其反。】

想到這里,我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在聽到Cardinal沉靜的聲音後才慢慢平複下來。

「——在這兩百年間,Administrator有條不紊的鞏固著自己的態勢,而老身則漸漸失去了希望。于是,就算是老身,也不禁萌生出了這樣的疑問:老身做這些事情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焦茶色的眼睛凝視著大圖書室高高的天花板。仿佛在冰冷的石質拱形天頂看到了溫暖的陽光一般,雙眼眨了幾次。

「……通過監視Unit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是那樣的美麗並且充滿光明。小孩子在草原上歡快的奔跑,少女的目光被愛情點亮,母親抱著懷里的嬰兒充滿慈愛的微笑著——如果老身像這具肉體本來的主人那樣,作為家具匠人的女兒長大的話,也應該能享受到這一切才對。對世界的秘密一無所知,平凡的度過一生,最後在六七十歲時,被家人簇擁著,追憶著自己幸福的過去溘然長逝——這樣的人生,老身本應能擁有的……」

Cardinal睫毛低垂,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囁嚅著。聲音中透出的動搖,真的只是我的錯覺嗎?

「……老身對刻在靈魂核心的『糾正主程序的錯誤』這一行動原理產生了恨意,于是把自己的人格設定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就像是生命的光輝早就散發殆盡,只是靜待著最後的瞬間的腐朽的枯木罷了。不可思議的是,不知什麼時候,老身說話的口吻也變成現在這樣了。日複一日的通過使魔的耳朵傾聽著人類社會的聲音,老身也在不斷地思考著。為什麼創造這個世界的神明們,會放任Administrator的專橫呢?雖說所謂創世之神絲提西亞、太陽神索爾斯、地神泰拉里亞不過是公理教會為了支配世界虛構出的偽神,但在系統指令一覽中,卻偶可覓見作為真正神明的《拉斯》這一名字。所謂《拉斯》,即是神明們的統稱吧。到底為什麼,他們會創造出沒有靈魂的擬似神明Cardinal,又為何會有分別寫入了兩種行動原理的Administrator和老身的存在——對世界的秘密知道得越多,像這樣的疑問就越是堆積如山。」

「稍……稍微等等。」

我忙不迭的打斷了對方的話,慌張得甚至來不及組織好句子。

「這樣的話,難道說……這個世界是《拉斯》制造的模擬程序也好,Cardinal原本是擁有正副兩個進程的程序也好,這些事情,你都是單憑自己推理而出的嗎?」

「這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只要有兩百年的時間,和Cardinal System內的數據庫,不管是誰都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的。」

「數據庫……原來如此。你那些完全不像Under World居民的用詞,就是從那里學習到的吧。」

「之前汝喝下去的玉米湯的味道也是。不過,雖然這麼說,對于其中大部分詞語,老身和汝的理解方式應該是大相徑庭吧……但是,至少對這個世界的推想還是正中了靶心的。為什麼這個世界,Under World,作為神創造的世界而言如此的不完美,Administrator丑陋的支配體系又為何會被神明所忽視——其理由恐怕只有一個。身為真正神明的《拉斯》,想要看到的,根本不是民眾的幸福生活——倒不如說,恰好相反……這個世界,是為了觀察人民在被巨大的外力愈迫愈緊的條件下,會做出怎樣的抵抗而存在的——汝也是知道的吧,這幾年,人界邊境地區的流行病和猛獸頻繁出沒,農作物也連年歉收,沒達到平均壽命就夭折的人數正在不斷增多。這正是連Administrator都無法改變的《負荷參數》增大引發的現象。」

「負荷……參數?說起來,之前也說過類似的東西吧。是說負荷實驗什麼的……」

「嗯。准確的說,即使是現在,壓力也在日複一日的增加……如果進入了記載在數據庫中的負荷實驗的最終階段的話,給這個世界帶來的考驗可不是疾病什麼能比得了的。」

「到底……會發生什麼呢?」

「壓迫著人界這個卵的鉗台,最終會將保護殼擠碎。人界之外有著什麼東西,汝是知道的吧。」

「Dark Territory……?」

「正是。那個黑暗世界,正是為了給予人民最深的痛苦而設置的裝置……之前也說過的,那些被稱為黑暗怪物的哥布林,半獸人,以及其它的種族,都是由和人類一樣的Fluct Light在只賦予了殺戮和搶奪的沖動的情況下形成的存在。他們嚴格按照強者為尊的等級制度【Hierarchy】形成了組織,組建了原始但強大的軍隊。雖然其總人數只有人類的一半左右,但每個個體的戰斗力卻遠遠凌駕于人類之上。這一恐怖的軍團,正迫不及待的等待著攻入被他們稱為《紐姆》的人類的國度縱情肆虐。恐怕,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軍隊……」

我泠然一驚。這並不是能輕松以待的話題。兩年以前,在終結山脈的洞窟中和我以命相搏的哥布林隊長,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猛士。想到那樣的家伙還有成千上萬,一股寒意便冷徹肺腑。我不住地搖著頭,擠出干渴的聲音:

「……雖說人類世界有相當多的劍士和衛兵,但實話實說,我不覺得他們有勝算。這個世界的劍術,不過是為表演特化的花架子罷了。」

對于我的說法,Cardinal輕輕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恐怕在《拉斯》本來的計劃中,現在的人類世界,應該已經組建出了足以和Dark Territory對抗的軍隊才對。人類通過和不斷小規模犯境的哥布林們進行戰斗,提升自己的武器和神聖術使用權限,演化出用以實戰的劍術和戰術。然而,正如汝所知,現狀與此相距甚遠。所謂的劍士們毫無實戰經驗,只知道演練所謂的《型》,軍隊的指揮官則是飽食終日,沉湎肉欲的上級貴族們。這樣的情況,都是Administrator和那家伙創造出的整合騎士們造成的。」

「……這是怎麼回事?」

「被授予了最高等級的權限和神器級別的裝備的整合騎士們,確實是相當強大的。只需要八個人戍守終結山脈,就能將侵入的哥布林們輕易掃盡。——但是,正因為此,本應和哥布林戰斗的一般百姓就在毫無戰斗經驗的狀態下度過了幾百年。百姓們對于即將到來的威脅一無所知,只是沉浸在名為安甯的停滯中混沌度日……」

「Administrator她知道這一負荷試驗的最終階段正在不斷接近啟動了嗎?」

「恐怕她是知道的吧。但是,她自負的認為,只靠她自己和三十名整合騎士,就能擊潰暗之軍隊的來犯。她為了使自己的術式得以奏效,甚至准備把到了那個時候本可作為貴重戰斗力的四頭守護龍都殺掉了。汝的那個同伴聽到這個故事的話,應該會悲痛不已的吧——殘忍地殺死了那頭之前與貝爾庫利笑著進行過對話的白龍的人,正是被改造成整合騎士的貝爾庫利啊。」

「……這種事情還是不要讓他知道比較好。」

我長歎一口氣。一邊想著終結山脈地下見到的骨山,一邊閉上了眼睛,然後抬起臉,追問了下去。

「那麼,實際上究竟如何呢?如果暗之軍隊攻過來了的話,只靠Administrator和整合騎士可以與之抗衡嗎?」

「不行的啊。」

Cardinal馬上做出了否定。

「確實,整合騎士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士,但是絕對數目上實在、實在是太少了。另外雖然Administrator操控的神聖術可以產生改天換地的巨大威力,但是使用神聖術也就同時意味著將自己暴露在敵人的射程之中。在暗之軍隊中,或許單就個人而言,沒有誰在對神聖術——不,在那邊可能叫暗黑術吧——的使用上能及得上Administrator的一根腳趾,但是能夠使用系統命令的人卻多如繁星。就算她能用一次降雷燒焦數以百計的術士,下個瞬間也會有數以千計的火焰加諸彼身,就算她的天命龐大,傷不致死,卻也會被逼著逃回這座塔內吧。」

「稍……稍微等等啊。這麼說來,就算我和你僥幸打倒了Administrator,不是也無法改變這個世界的命運嗎?就算你取回了Cardinal System的全部權限,不也同樣無法擊退暗之軍隊嗎?」

對于驚呆了的我的反問,Cardinal緩緩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事已至此,老身已經想不出阻止Dark Territory侵略的手段了。」

「……也就是說……Cardinal,你只是為了抹消掉發生錯誤的主程序,也就是Administrator這一目的而行動的嗎?並不是因為知道了之後世界會發生什麼才……是這樣嗎……?」

我用沙啞的嗓音,誠惶誠恐地問道。

Cardinal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小巧的眼鏡後,滿溢著悲傷神色的目光直直的盯著我。

「……可能是這樣吧。」

作答的聲音,似乎比周圍燈火搖曳的聲音還要微弱。

「是的……老身想要做的事情,如果單從結果上來看,確實也會使為數眾多的靈魂被消滅,和放任現狀不管並沒有任何區別。但是……如果老身和汝就這樣坐在這里,什麼都不做的話,最後……雖然不知道是一年還是兩年,之後暗之軍團就將踏足這塊土地,燒毀村莊,踐踏田地,屠殺眾多的百姓。那時所現的地獄,無法用老身所知的詞彙去描述……那一定是最為悲慘,最為殘酷的場景。——但是,就算老身恢複了所有權限,編寫出了一擊就能將黑暗怪物全員葬送的命令,老身也不會用的。要問為什麼的話——就算是他們,也不是自己想要成為怪物的啊。之前老身說過的吧,有些事情汝就算想一百年,也得不到一個完美的答案的。聽好了,假若名為Administrator的女人沒有出現,這個世界按照本來預定的軌道發展的話,難道說到了那個時候,組成了強大的軍隊的人類就不會反過頭去侵略Dark Territory,對著那個國家的住民肆意施加暴力與殺戮了嗎?!」

Cardinal的聲音依然平靜,卻有如銳利的鋼鞭一樣抽打著我的耳朵。

「不管世界怎麼運轉,結果都只會讓這個世界被鮮血染紅。因為,那才是身為神明的《拉斯》想要看到的結果。老身……老身不認同這樣的神明,老身絕對不接受這樣的結局。所以……當老身知道負荷實驗階段的到來無可避免的時候,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無論如何,都要在那之前排除掉Administrator,恢複自己作為Cardinal System的所有權限。然後……讓Under World,無論人界還是Dark Territory,全部歸為虛無。」

「歸為……虛無……?」

我瞪大了眼睛,機械地重複著對方的話。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將儲存在靈魂的搖籃——Light-Cube Cluster中的Fluct Light全部刪除。人界的居民也好,暗之國的居民也好,一個不留。」

Cardinal如此斷言著,稚嫩的臉上充滿了毅然的決心與覺悟,看著這樣的她,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思忖良久,才總算對少女話語中那最終的解決方案有了大體的印象。

「這也就是說……既然不能讓廣大的人類回避殘酷的死亡,就干脆在此之前對他們所有人施加安樂死的意思嗎?」

「安樂死……?——不,恐怕這個說法並不准確。」


Cardinal像是在數據庫中檢索著這個詞一樣,眼睛閉上了一瞬,然後搖了搖頭。

「在靈魂承載媒體和Light-Cube不同的汝等上位世界的人身上,是不會發生這樣的事的。刪除在這個世界生活的居民的靈魂,只是一瞬間的操作罷了。被操作的對象什麼都感覺不到,其靈魂就會如搖曳的燭火一樣毫無抵抗的消失殆盡……不過,就算如此,其殺人行為的本質也是毫無變化的。」

或許,這便是她曆經漫長時光所得出的結論吧。Cardinal的聲音里,回蕩著深深的無可奈何,卻又分明地透著無能為力。

「當然,最理想的情況下,老身也希望這個世界能夠從《拉斯》的支配下永遠解脫出來,將自己的曆史獨立地演化下去。那樣的話,只要再花上幾百年時間,就算人類世界和Dark Territory之間和平的融合在一起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但是,想要從名為《拉斯》的神明手上脫離,無異于天方夜譚,這一點汝應比誰都清楚吧。」

面對這突然的質問,我咬緊了嘴唇,陷入沉默。

運作著Under World的主服務器,以及與之相連的巨大的Light-Cube Cluster到底設立在日本的什麼地方,我一無所知。不過,Cluster與相關的機器自然會消費相當驚人的電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確實不可能做到完全的獨立。

而且,《拉斯》絕對不可能將Under World作為慈善事業運營下去。菊岡誠二郎實際是位自衛隊軍官,如果推測准確的話,他建立《拉斯》進行實驗的理由,應該都和國防相關。假如Cardinal恢複所有權限,並且打開聯絡頻道要求Under World獨立,《拉斯》也不會就此接受。

是的——這麼考慮的話,就算我在之後成功到達了中央大教堂的最上層,和菊岡取得了聯絡,也根本不能保證他會聽取我提出的與優吉歐對話,並將Under World凍結在現狀下的要求。對《拉斯》而言,所有的人工Fluct Light都只不過是自己的實驗對象罷了。就算是現在運作著的Under World本身,都僅僅是他們成百上千次實驗中單薄的一例而已。

也就是說,想要讓人工Fluct Light獲得真正的自由和獨立,恐怕只剩下一種手段——只剩下發動和現實世界的人類間的戰爭一途。

意識到再這麼思考下去,也只會平添無謂的擔憂,我強行切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抬頭看向Cardinal,壓抑著感情點了點頭。

「……是的,這是不可能的。就算這個世界想要獨立,也相當依賴外部世界的人和能源。」

「嗯。宛若被豢養于魚塘,只能靜待捕撈的青魚,能做到的,最多只是自己躍出水面,在岸上氣絕罷了。」

Cardinal對著我露出恍若放棄了一切的虛浮微笑,我卻沒辦法對她的話點頭贊同。

「但是……我覺得,還是不要這麼決絕的好。確實,比起充滿痛苦的死去,不如讓人們在一瞬間毫無知覺的消弭,你得出的答案或許是正確的……但是,我沒辦法就這麼簡單的接受這一結果。因為,我已經和這個世界的人們,發生了太多聯系了。」

腦海中,在露莉德和聖托利亞與我親切交流過的眾人的笑容走馬燈般掠過。我當然不願意看到他們慘死在Dark Territory的軍隊的暴虐之下。但是,就這樣和Cardinal合作,幫助她將大家的靈魂全部刪除,真的是唯一且最佳的手段嗎?

我因為這一尖銳的矛盾而苦悶不已,Cardinal的聲音卻依然平穩。

「桐人喲,如果汝之願望是和外部世界取得聯絡的話,在老身消滅掉Under World前,也可以限定性地實現汝的願望。只要告訴老身汝想要保全的人的名字,老身便不會刪除他們的Fluct Light,而是將它們凍結起來加以保存。之後,汝只需要在回到外部世界之後保全住他們的Light-Cube就可以了。只是十個以內的話,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這對汝而言,雖然不是最佳選擇,也算是退而求次了吧。」

「…………!」

突然聽到這出乎意料的話語,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難道連這種事情都能做到嗎?

確實單純保存Light-Cube的信息並不需要電力,這樣的話,只要將其從Cluster中取出進行安全保存,儲存在內部的Fluct Light不管曆經多久也不會發生劣化。假以時日,等到STL技術普及化之後,再將他們「解凍」之後加以喚醒,也絕非不可能。

不過,問題在此之前,要怎樣從應該位于《拉斯》研究設施的Light-Cube Cluster中偷出幾個Cube。按照Cardinal所說,邊長為五厘米的立方體Light-Cube,不管怎麼看都沒辦法用藏在口袋中的方式運出幾個。就算有專用的手提箱,帶出十個也確實是極限了。

也就是說,如果我要接受這一提案,就不得不選出我想要救助的靈魂。

這和在家用機上整理游戲存檔的意義完全不同。人工Fluct Light們,從根本上講是和我毫無二致的人類。從無法逃避的死亡之中,選出僅僅十人救出——而且,還是僅僅基于「和我親切的交流過」這樣的理由——我真的有這樣的資格和權利嗎?

「我……我的話……」

無論如何,我也說不出「我做不到」這樣的話,只能靜靜地與Cardinal那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目光對視著。最後說出的話,卻變成了無理的牢騷。

「——說起來,為什麼和Administrator戰斗的,一定要是我呢?話說在前面,在這個世界里,我可是一點優勢條件都沒有的。神聖術也好,劍術也好,水平在我之上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對……比如說優吉歐。恐怕現在那家伙認真起來的話,我都不是對手了。」

對于我含糊的抗辯,Cardinal像是在面對一個不通情理的小孩子一樣,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像是說著「哎呀哎呀」一樣不住的搖頭,往桌上的杯子里,注滿了咖菲爾茶——一眼看上去說不准就是真正的咖啡,然後呷了一口。

「……在差不多二十年前意識到負荷實驗階段,亦即是說Dark Territory的侵略已經無可避免之後,老身開始比之前更拼命的尋找著能成為老身之劍的人……」

以這句話作為開端的陳述內容,恐怕就是Cardinal漫長的曆史的最終幕了。我忍住哭腔聽了下去。

「……但是,就算老身找到的同伴劍術和神聖術的水平再高,想要直面Administrator本人,除了身為護衛的整合騎士之外,還是不得不排除另一個巨大的障礙。」

「……還、還有什麼嗎?」

「嗯。老身在搜尋人選的同時,也考慮了幾十種方法來解決這一問題,不過不管哪一種,都有著不小的風險……老身苦思冥想之際,時光已然飛逝,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負荷實驗的先期階段,Dark Territory派出的先遣部隊已經開始威脅著終結山脈,其數量已經到了原本配備的八名整合騎士無法消滅殆盡的程度了。——同時,也是老身開始反省是不是要放棄通過戰斗來奪回權限,而是站出去試著說服Administrator這樣的事情的時候。就在此時,我放出的一只使魔,從北方邊境的居民口中,聽到了一個不可能發生的流言。」

「不可能發生的流言?」

「至少,那個傳聞里提到的,是在奎涅拉成為Administrator之後一次也沒發生過的事件。那個女人為了防止人類擴大自己的居住區域,在世界各地配置了用以妨礙的物品……而其中的一個,擁有令人束手無策的優先度與耐久度,能夠吸收廣大區域內的空間資源的巨樹,被兩個年輕人就給砍倒了。」

「……我怎麼覺得這話好像在哪里聽過……」

「老身迅速地讓安置在諾蘭高爾思北部區域的使魔——就是之前介紹過的夏洛特采取了行動,搜尋著那兩個年輕人。在他們准備啟程離開村子的時候,終于把他們找到了。在讓夏洛特貼到了其中一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家伙的頭上之後,我開始思考著,究竟這兩個人如何做到將理應無法破壞的物品砍倒這樣的事……」

雖然我很想反駁那個「大大咧咧的家伙」的說法,然而轉念一想,我在這兩年多的時間中,確實從未意識到夏洛特藏在我的頭上,只能啞口無言,板著臉催著Cardinal往下面講。

「直接的理由一望即知。亞麻色頭發的年輕人手中的劍,是擁有這個世界上極為罕有的等級的神器。雖然早就被殺掉了,但這是只會被授予得到了守護龍認可的勇者的武器之一。然而,判明了這一點之後,新的疑問也隨之產生。為什麼這麼年輕的兩個人,會擁有這麼高等級的物品操控權限呢?這些謎團,讓老身也感受到了久違的興奮,日夜不休的聆聽著這兩人的對話——雖然其中大部分都是些不值一聽的蠢話……」

「這還真是抱歉啊……」

「喂,乖乖閉上嘴聽著。——終于,在通往央都途中的寄宿處,老身終于從兩人的對話中了解了其原因。令人吃驚的是,按照那兩人的說法,他們僅靠自己,就擊退了Dark Territory派遣而來的大規模先遣偵察部隊。如果此言非虛,那麼本來應該分配給幾十個人的數值龐大的權限上升點數,就被他們兩人獨占了。這也就是他們在一瞬間便獲得了足以裝備神器的權限的理由了。與之相應的,老身又被新的問題困擾住了——出身于連衛士隊都沒有的邊境村落的年輕人,為什麼能擊退擁有壓倒性戰斗力的Dark Territory的哥布林戰士呢?」

「話說在前面,九成都是因為運氣好。」

我忍不住再次插話。本以為Cardinal會再次喝叱過來,結果她卻像是若有所思一般閉上了嘴巴,緩緩點了點頭。

「嗯……那確實是包含了運氣在內的結果吧。不過,對于另一疑問,老身在心中思考了很久都沒有消解。黑發的家伙……也就是說汝,桐人,為什麼總是在被同行的優吉歐告誡著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呢?然而終于,在看到汝把人類的食物喂給無人飼養的野獸,也就是流浪狗的時候,老身感受到的沖擊無異于五雷轟頂,同時也總算徹悟了——汝居然是不被禁忌目錄束縛的人。」

「……那種事情,有這麼誇張嗎?」

「毫不誇張的說,如果被別人看到,汝早就被抓到教會來了。——從那之後,老身開始通過夏洛特的眼睛仔細的分析汝的言行。在汝二人到達央都,進入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的大門之後也持續不輟。從開始觀察之後,經過了一年,老身總算得出了唯一可能的答案。也就是說,汝並不是生于這個世界的、被封閉在Light-Cube之中的靈魂,而是外部——也就是說創造神《拉斯》所存在的那世界的人。」

「——那樣的話,我可真要讓你失望了。我並沒有什麼管理者權限,也沒有和《拉斯》取得聯絡的手段……而且,現在我連外部世界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

說著這樣的話,莫名地便有些負疚。Cardinal卻只是輕輕笑了笑,搖了搖右手食指的指尖。

「這種事情老身最開始就知道了。要是汝有比Administrator還高的系統權限的話,又怎麼可能甯可負上那麼重的傷也要執著于用劍把哥布林打倒呢。老身也不知道,為什麼汝會以這樣的狀態被置于這一世界中。恐怕這是某種事故的結果吧……又或者說是為了在限制了知識與權利的條件下進行數據的收集——如果是後者的話,付出的代價不是太大了嗎?」

「……啊啊,確實如此。我可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那種地步。」

回憶起被哥布林隊長用劍砍進左肩的疼痛,我歎了口氣。

「但是,就算如此,汝也是老身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希望了。因為,汝的存在,本身就打破了之前說過的,和Administrator的戰斗中另一個重大的障礙了。」

「那個所謂的障礙,到底是什麼?」

「——《合成之秘術》的施行,需要吟唱冗長的命令,並伴隨著龐大的參數調整。包含著准備階段在內,總共需要大約三天的時間。」

突然切換的話題讓我完全不知所措,然而Cardinal卻全不在意般繼續說著。

「也就是說,在通常的戰斗中,完全沒必要把直接干涉Light-Cube的神聖術納入考量范圍。換而言之,戰斗中並沒有靈魂被置換,整個人被洗腦成整合騎士的危險。但是——如果Administrator不准備把老身選中的戰士納入麾下,只是單純想讓其靈魂灰飛煙滅呢……?那樣的話,不需要進行嚴密的參數調整,命令也會變得極為簡潔,說不定是在敵人與護衛戰斗的時候就能詠唱完工的程度。如果是對天命的攻擊,這邊可以用裝備和神聖術對抗。但是,若是直接攻擊Fluct Light本身的話,想要做出防禦卻是不可能的。考慮到這一可能性,老身才陷入了長時間的苦思冥想。」

「……對靈魂的攻擊……這確實太要命了……」

「嗯。不管多麼優秀的戰士,要是記憶被分裂得亂七八糟的話也絕對沒辦法戰斗下去了……。所以,桐人,能夠對抗這一攻擊的,只有汝而已。用于讓汝的靈魂在Under World內行動的外部的神器《STL》,就算是Administrator也無法對其出手,因為並不存在相關的命令。這樣汝就明白了吧,為什麼老身要一直等著汝的到來,又為什麼要盡老身所能的設置最大數目的後門,以在汝獲得統一大會的優勝……又或者是觸犯禁忌目錄,被當成罪人帶到公理教會里,在被押送到審問台之前,將汝拉到這間大圖書室里。」

對自己悠久往事的追溯,總算畫上了句號,Cardinal的臉上也泛起了激動的紅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樣啊,是這麼一回事啊……」

就算事已至此,我還是對我潛行進Under World的理由一無所知。倒不如說,正是為了弄清楚這一點,我才一直以這個世界的中樞,應該存在著和《拉斯》取得聯絡的唯一手段的公理教會為目標而前進。

然而,根據面前這位度過了無比悠久的時光的少女的斷言,我現在身處此地,真的是被引導出的必然結果嗎——至少我自己不願意這麼去想。難道現在也有上天的聲音在誘導著我,告訴我就算和Administrator的戰斗前途未卜,至少也應該和Cardinal一起盡最大的努力,就算只有十個人,也要把他們一起帶回現實世界嗎?

不,拋開命運什麼不論,說到底,我根本不可能對面前這位為這一瞬間等了兩百年的少女說出拒絕的話來。雖然她不斷重申自己只是毫無感情的程序,但只要聽過她漫長的故事,任誰都不會覺得這是真話。Cardinal也和我一樣,是擁有喜怒哀樂的人類,哪怕她不得不被自身唯一的欲求——「矯正世界」這一命令束縛,其本質也不會有絲毫變化。

「如何,桐人?老身不會勉強你……如果汝告訴老身,汝並不贊同將世界歸零的計劃的話,老身會經由離最上層最近的後門將汝與優吉歐送出去。不過,這樣的話,在汝等排除萬難打倒了Administrator,實現了各自的目的之後,恐怕與老身間的戰斗也在所難免……不過,若真是如此,也是一種命運吧……」

這麼說著的Cardinal,從把我們帶進圖書室開始,第一次浮現出了和身體年齡相稱的爽朗的笑容。

沉默良久後,對她提出的問題,我以新的問題作為回答。

「Cardinal……你說過,你的靈魂是奎涅拉的複制品對吧?」

「嗯,正是如此。」

「那樣的話,你身上應該也流著純粹的貴族之血才對。換而言之,就是僅僅追求自身的利益與欲望的遺傳基因……為什麼你沒有拋下一切,逃離這里呢?逃到某個位于邊境的、Administrator追蹤不到的偏遠村落里,像一個平凡的女孩子一樣戀愛、結婚、生子,沐浴在幸福中老去死亡——這種事情你理應能夠做到。而且,這不正是你的夙願嗎?你的血統應該也在命令著你順從這一願望才對……這兩百年間,應該一直如此。那麼,為什麼你不惜違抗這一命令,也要在這樣的地方,一個人度過兩百年的歲月呢?」

「真是個傻孩子啊……」

Cardinal輕輕地笑了。

「之前說過的吧。對于被植入了Cardinal副程序的存在目的的老身而言,『消滅Administrator讓世界恢複正常』就是老身全部的利益,全部的願望。然而,在老身看來,想讓世界恢複『正常』,除了讓其全部歸于虛無之外別無他法。所以、所以老身才……」

Cardinal的話說到這里就停住了。我抬起頭來,看向她眼鏡後那雙眼眸。微微睜大的淡棕色瞳仁,像是壓抑著某種激烈的感情一樣閃爍著。終于,Cardinal的嘴唇蠕動著,從中透出了幾不可聞的微小聲音。

「……不……不是這樣……就算是老身……就算是老身,也是有欲望的,只有一個欲望……在這兩百年中,有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的事……」

Cardinal的眼睛緊緊閉上,然後再度睜開,直直地盯著我,牙齒緊緊的咬著嘴唇,兩手也交錯握緊,像是極為少見的在猶豫著什麼,一下子從椅子上滑了下來。

「喂,桐人,汝也站起來。」

「哈……?」

滿是疑惑的站起身來。Cardinal轉著圈,仰著頭觀察著側著頭的我。我的身材並不算很高,但就算如此,和外貌和十歲少女無異的Cardinal比起來,還是高出了一大截。

似乎是意識到此,Cardinal皺起了眉頭,打量著周圍,隨後右腳踩在了之前坐著的椅子上,然後整個人都站了上去,甫待站定便轉過身來,確認了自己和我的目光處于同樣的高度,滿意的點了點頭。

「這樣就好。喂,桐人,到這邊來。」

「……?」

滿頭霧水的往前走了幾步,站到了Cardinal面前。

「再往前一點。」

「誒?」

「別說廢話。」

我一邊疑惑著對方究竟要做什麼,一邊小心的向前挪動。在聽到對方說出「這樣就可以了」的時候,已經接近到了雙方的劉海相互接觸的距離上。Cardinal瞟了一眼滿頭冷汗的我,馬上把目光側開,下達了新的命令。

「把兩手張開。」

「……像這樣嗎?」

「伸向前,環成一個圓。」

「……」

要是真按照她說的去做,搞不好會在中途因為碰到她的身體,被那柄沉重的手杖狠狠地揍一頓吧——擔心著這一點,我的雙手極為慎重的運動著,繞開Cardinal的身體,在離開她背後很遠的地方才將左右兩手合而為一。

而後,雙方都沉默了數秒,Cardinal終于按捺不住,以可愛的聲音嘖了嘖舌。

「唉,真是個喜歡繞彎子的家伙。」

你才是吧——在我想要這麼吐槽的時候。

從長袍中伸出的Cardinal的雙臂,也繞到了我的背後,雙手施加的力度透過上衣的布料傳到我身上。巨大的帽子撞到了我的額頭,落到了桌子上,栗色的卷發輕柔的拂過我的左臉。從相互重合的肩膀和胸口,傳來了微弱的重量感和溫度。

【rkl:我就知道會是這樣。Web原文是熾熱,大家可以體會一下差別。】

「……………」

而後,是比之前更濃密的沉默。在難以忍受的靜默之中,我一片混亂的大腦,正在試圖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在我清醒過來之前,Cardinal微不可聞的聲音就在大圖書室的空氣中響起。

「這樣啊……這就是……」

然後,是一聲悠長的歎息——

「……這就是,身為人類的意義啊。」

一瞬間,我屏住了呼吸。

對于在兩百年的孤獨中,從未中斷過思考的Cardinal來說,如果到了最後還有什麼尚無所知,且無論如何都想要知道的事情的話,除了和他人接觸之外再已無他。身為人類的意義,便是去感受和他人的相互接觸,相互交往。以言語相談,以雙手相交,以靈魂相觸。

然而,面前的這位少女,卻與這些不會說話的書本為伴,孤身度過了兩百年的時光。

我終于對Cardinal經過的歲月,有了些許的實感。左右兩臂同時動了起來,緊緊的擁住少女的後背。

「……好溫暖……」

出神的歎息聲,與至今為止我聽到的Cardinal的聲音,有著某種決定性的差異。

于此同時,我感到有著微小卻帶著溫暖的液珠沿著我的臉頰滑下。

「……終于……得到回報了……我【わたし】這、兩百年……沒有做錯……」

一滴,又是一滴。淚水從我的臉龐滑落,而後滴落在衣服上隱去。

「知道了這種溫暖……我【わたし】就滿足了……作為回報,已經足夠了……」

【川名:全文只有這里兩處,Cardinal用的是「我(わたし)」而不是「老身(わし)」。】

*

到底經過了多長時間呢,等我意識到身邊空氣突然的流動時,兩手之間已經空空如也了。

從椅子上跳下來的Cardinal背過身去,拿起了桌上的帽子,重重地戴到了頭上。她向上推了推眼鏡,轉過身來的時候,周身的氛圍儼然回歸了之前超然世外的賢者。

「喂,汝還要在那里傻站到什麼時候啊。」

「……誰會那樣啊……」

對于這番如同之前的淚水只是幻覺一樣的話語,我一邊做出反詰,一邊靠在桌子邊緣,手臂交錯著吐出了長長的歎息。Cardinal盯著這樣的我看了許久,終于單刀直入的提出了最後的問題。

「——那麼,得出結論了嗎?要接受老身的提案嗎,還是說拒絕呢?」

「…………」

就此立即做出回答的決策力,很遺憾我並沒有。

冷靜思索的話,在Cardinal的幫助下,將我想要拯救的十個人帶回現實世界就已經是能達成的最好結果了。至少,比這更優秀的提案,我現在還沒有想到。

但,想不到不代表不存在。我對這話深信不疑。所以,我抬起頭徑直望向Cardinal,說道:

「……知道了。我同意你的作戰方針。不過……」

我一字一頓的說了下去。

「但是,我自己也不會停止思考。這之後,和整合騎士們與Administrator進行戰斗的過程中,也會不斷探尋著可能的方法,探尋著能夠回避負荷實驗階段的悲劇,讓這個世界在和平之中繼續存在的方法。」

「哎呀哎呀,真是個沒救的樂觀主義者啊。不過這一點老身早就知道了。」

「因為啊……我也不想你就這樣消失掉。如果要選擇十個人的話,我也毫無疑問會把你納入其中。」

【rkl:居然這麼快就打算把Cardinal也收入後宮了麼。】

Cardinal的眼睛一瞬間瞪大了,不過馬上便染上了苦笑的神色,以誇張的幅度搖了搖頭。

「……看來汝不光樂觀,還是個傻瓜。要是老身也離開了這個世界的話,又還有誰能抹消這個世界呢?」

「所以說……我只是想告訴你,雖然我理解了現在的狀況,但是還是不會放棄努力的。」

對于我辯解一般的台詞,少女抱以有些不可理喻的輕笑,然後轉過了身,長袍翻滾,卷起微風。隨風而起傳入我耳中的話語,讓之前那瞬間的相擁在無可磨滅的兩百年孤寂中歸于沉靜。

「汝也一樣……總有一天會理解到名為放棄的果實的苦澀的……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用盡全力就能實現的。相反,有些時候,從最開始就連『或許可以實現』這樣的假設都毫無意義。——那麼就回去吧。汝的伙伴差不多也該讀完那些編年史了。今後具體的戰術,等把優吉歐叫過來再一起說吧。」

伴隨著「喀噠」的手杖聲,Cardinal走上了來時的階梯,一次也沒有回頭看過我。

2

誠如Cardinal所言,在我們踏入曆史書的回廊時,坐在樓梯上的優吉歐剛剛合上放在膝上的厚重樞機的封面。我向像是還沒有從幾百年的曆史中醒轉過來一樣眼神游離不定的他走去,一邊開口說道:

「讓你久等了,把你一個人撂在這里實在不好意思。」

優吉歐的身體抖了一下,眨了眨眼,這才抬起了頭往這邊看過來。

「啊……桐人。過了多久了……?」

「誒?那個……」

慌張的打量著周圍。然而這間圖書館里,時鍾自不必說,就連窗戶都沒有一扇。身旁的Cardinal輕咳了一聲,替我給出了回答。

「差不多兩個小時吧。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對于人界的漫長曆史,你感覺如何呢?」

「唔……該怎麼說呢……」

被突然問到的優吉歐,像是搜腸刮肚的組織著語言一樣不斷舔舐著嘴唇,而後以猶疑的語氣開口了。

「……寫在這本書里的,都是實際發生的事情嗎?簡直就像是……在讀『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那樣不斷回環重複的童話一樣……因為,大部分的內容,都是說在哪里發生了問題,然後整合騎士前往解決,在那之後,各種各樣的條目就會被追加到禁忌目錄里——書里面寫的,全部都是這樣的東西啊。」

「沒辦法,因為這就是史實啊。因為用竹籃打水水會漏出來,就把網眼一個接一個的堵上,所謂的公理教會,就是做著這種事情的組織。」

聽到Cardinal不吐不快的台詞,優吉歐眼睛都瞪圓了。沒辦法,優吉歐應該是第一次遇到這麼直截了當的批判教會的人,而且對方還是比自己還小很多的少女——至少一眼看上去是這樣沒錯。

「那……那個,你是……?」

「啊,這位是Cardinal。那個……是被現在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所流放的,之前的另一名最高祭司。」

對于我過分簡略的介紹,優吉歐喉嚨里發出了「咕」的奇妙聲音。

「算了,不用弄得太清楚也行。總之就是,她會幫助我們和整合騎士作戰。」

「幫……幫助……?」

「啊,這個人也為了恢複自己最高祭司身份的目的而需要打倒Administrator。所以說……嘛,算是聯合戰線吧。」

雖然我簡要至極的介紹絕非謊言,但也絕對沒有辦法連Cardinal取回權限之後就會把Under World全部居民抹消這樣的結果也告訴他。雖然說總有一天要把這件事告訴優吉歐,但我現在還沒有想好應該怎樣和他開口。

我那個如同「老實」這一概念的化身的伙伴,用毫無懷疑之色的眼睛看向了Cardinal,展露出了率直的微笑。

「這樣啊……您真的幫了我們大忙了。如果您是之前的最高祭司……的話,那麼,愛麗絲——整合騎士中的愛麗絲·Synthesis·Thirty和露莉德村的愛麗絲·青貝爾克是同一個人嗎……不,您知道讓她恢複原狀的方法嗎?」

對于優吉歐連珠炮一樣的發問,Cardinal只是靜靜的閉上了眼睛。

「不好意思……老身在這個地方能夠入手的情報,實在是少得可憐……基本上,都限定于為數不多的使魔的所見所聞。別說大教堂內部或聖托利亞中心的事情了,連邊境區域發生的事情也……至于名為愛麗絲的最新的整合騎士到底從何而來,事到如今已無法查證了……」

聽到這里,優吉歐的肩膀輕輕的落下了,然而Cardinal接下來的話,又讓他深吸了一口氣。

「——但是,解除令整合騎士誕生,不,是制造了他們的神聖術……《合成之秘術》的方法,倒是可以告訴你。」

Cardinal看向我和優吉歐,以有些艱澀的表情說了下去。

「只要把植入他們的靈魂之中的《敬神模塊》排除就好了。」

「jing……moku……?」

優吉歐訝異地重複著陌生的英語——不,是神聖語的名詞,我則插進了話進行補充說明。

「Module,那個,在神聖語中就是模塊的意思。你看,我們在薔薇園和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戰斗的時候不是看到過嗎?那家伙中途樣子有點奇怪……」

「啊啊……就是從額頭上冒出的那個紫色水晶棒嗎?」

「嗯,就是那個。」

Cardinal右手揚起手杖,用其前端在空中劃出了一條橫線,然後像是將其從中間切斷一樣重重揮下。

「敬神模塊,是被制作成阻礙記憶連接的形狀插入進去的。在其作用下,整合騎士過去的記憶會被封印,同時對公理教會和最高祭司的絕對忠誠則會被強化。——但是,這樣亂來的複雜術式的穩定性並不高。只要從外部刺激模塊周圍的重要記憶,將其活性化的話,就有機會如汝等所見的那樣將術式解除。」

「也就是說……想要解開術式,只需要用整合騎士過去的記憶讓他們動搖就可以了嗎?」

我急不可耐的追問,卻沒有得到想聽到的回答。

「不……僅僅這樣的話還是不完全的……還有一個絕對必要的東西。」

「那是什麼?」

這次是優吉歐湊近了身子。

「在模塊被插入的地方,本來存在著的東西……換而言之,就是對整合騎士而言最重要的記憶的碎片。一般來說,這都是對摯愛之人的回憶。汝等還記得讓和你們戰斗的整合騎士做出強烈的反應的話語嗎?」

我開始追溯那時的記憶,不過在那之前,優吉歐便做出了回答。

「好像是……在我提到他母親名字的時候。那時,額頭上的水晶好像馬上就會掉下來一樣。」

「那樣的話,就是那個了……艾爾德利耶關于母親的記憶被取了出來,模塊則插在了那里。——本來,對Administrator來說,整合騎士過去的記憶全部是無用的,然而記憶和能力是渾然一體的,如果將他們的記憶全部消除的話,他們作為騎士的強大之處——即是說劍術中的秘奧義和神聖術的術式也都會被忘卻。所以,她才只是阻斷了記憶回路的通暢。老身也是一樣,為了延命而大幅刪除過去的記憶時,也同樣舍棄了在此期間取得的大量知識和能力……」

Cardinal短促的吐了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

「……老身再說一遍,所有的整合騎士,都被Administrator奪走了最重要的記憶碎片。如果不能取回那個,就算除去了敬神模塊,也無法讓記憶回路恢複原來的樣子。最糟糕的場合,甚至會給記憶本身造成致命的傷害。」

「記憶的碎片……但是……如果Administrator把它丟棄了的話……」

我戰戰兢兢的問道,Cardinal則帶著嚴峻的表情緩緩搖了搖頭。

「不,……老身不這麼覺得。Administrator是個無比謹慎的女人,對于可能會派上用場的東西絕對不會輕易拋棄。沒猜錯的話,她應該將那些碎片保存在位于中央大教堂最上層的自己的房間里……」

大教堂最上層——聽到這樣的話語,我記憶中的一部分像是被什麼東西刺激到了,然而在我抓住其尾巴之前,那若隱若現的思緒就已消失不見。在意著這一奇妙的感受,我接過了話頭。

「也就是說……想要讓整合騎士們恢複原狀就必須要取回被奪走的記憶碎片,但是想要得到那些,還是必須要突破騎士們的防守,到達Administrator所在之處,那樣的話……」

「『不傷及性命的打倒他們』這樣天真的想法,對整合騎士可不通用啊。」

Cardinal瞥了我一眼,這麼說著。

「老身能做的,最多只是讓汝等在裝備水平上和整合騎士達到同樣的水平,之後,就要看汝等能不能拼命殺出一條血路了。」

「誒……你不跟著我們一起嗎?」

本來期待著能擁有無限施放治療的後衛援助的我,愕然的反問回去,Cardinal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要是老身從這里出去的話,Administrator就會探測到這一情況,她與大教堂內所有的整合騎士會馬上降臨,一瞬間演變成總決戰。汝等要是有自信同時對付十個的整合騎士還能取勝的話,老身倒也無妨。如何呢?」

面對對方惡趣味的提問,我和優吉歐只能拼命搖頭。

「——但是,就算是現在,Administrator也還留有想要將你們變成整合騎士的心思。只是你們兩個人出戰的話,對方應該只會派出少數幾個騎士試圖將你們生擒。除了將那些騎士各個擊破,一路登上塔頂之外別無他法。」

「唔……」

確實,和數量占優勢的敵人作戰時,以己方為誘餌將其分割開來各個擊破是基本戰術,但是就算各自為戰,對手也還是世上最強的整合騎士。光是以艾爾德利耶一個人為對手就已如此麻煩,老實說,只要同時以兩個人為對手,我就不覺得有什麼勝算了。

我陷入了沉默之中,優吉歐則接過了話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目光。

「——明白了,既然要戰斗的話我會去戰斗,要是不得不殺掉對方的話……那也沒有什麼辦法。本來我就是帶著這樣的覺悟越獄而出的……但是,要是愛麗絲出現了的話……?我沒辦法和愛麗絲戰斗,不然的話,我就不明白這兩年我是為了什麼才走到這里的了。」

「唔……這樣啊。優吉歐啊,汝的目的老身理解了。——好吧,如果整合騎士愛麗絲出現在汝面前的話,就用這個好了。」

Cardinal把手伸進黑色長袍,從懷中取出了兩把極細的短劍。

劍的形狀十分簡潔,像是僅僅把十字架的長軸前端削尖了一樣,能稱得上裝飾的,也只有護手末端垂下的纖細鎖鏈。Cardinal將有著深紅銅色光輝的短劍分別向我和優吉歐遞出。我用指尖夾住看起來十分纖細的劍柄將其接過來,卻因為其預想之外的重量而差點將其掉到地上。全場明明連20厘米都沒有,拿在手中的重量卻絲毫不遜色于修劍學院中的統一佩劍。

「這是……?一擊必殺的秘密兵器一類的東西嗎?」

我用手捏住鎖鏈,把劍舉到眼睛的高度,如是問道,而Cardinal則輕輕地的搖了搖頭。

「正如所見,這柄短劍自身基本不具有任何攻擊力。但是,被這柄劍刺中的人,和位于大圖書室中的老身之間會建立起不可切斷的通路——也就是說,老身使用的所有神聖術,都會准確命中他,因為這柄劍就是老身的一部分。——優吉歐啊,汝只需要避開整合騎士愛麗絲的攻擊,隨便把這柄劍刺到她身體的哪個地方就可以了。天命基本不會減少,但在那個瞬間,老身就能用術式讓愛麗絲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直到汝等取回了她的記憶,准備好進行合成解除的時候。」

「深深的……睡眠……」

優吉歐帶著半信半疑的樣子凝視著手掌中紅銅色的短劍。恐怕,哪怕用的是比裁紙刀還要纖細的武器,他也不願意傷害愛麗絲吧。

我輕輕拍了拍迷惘中的伙伴的背。

「優吉歐,相信這個人吧。如果想和愛麗絲以劍相交將其制服的話,不只是我們,愛麗絲肯定也難免負上重傷。與之相比,只是用這樣的短劍刺一下的話,就像是被大沼虻咬了一口一樣了。」

「……那種蟲子不咬人吧。」

不知是不是恢複了平常的樣子,優吉歐一邊像在學校里一樣對我的發言加以糾正,一邊轉向了Cardinal。

「明白了。如果不管怎樣都無法說服愛麗絲的話,就讓我用這個吧。」

緊緊握著短劍的同時,優吉歐也像是為了讓自己完全接受一樣重重的點了點頭。我舒了口氣,看向握在右手垂向地面的十字型短劍。

「Cardinal,你剛才說過,這把劍是你的一部分吧?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如是詢問,Cardinal則聳了聳肩。

「就算是能夠用神聖術生成各種各樣道具的老身和Administrator,也無法做到無中生有。」

「哈……?」

「世界中的資源是有限的。既然你們知道基加斯西達在被你們砍倒之前,周圍無法種植作物的話,應該能夠理解這一點吧?與之相同,如果老身想要生成具有某個優先度的道具,就必須犧牲與其同等價值的某個存在才行。之前在老身和Administrator戰斗的時候,那家伙生成了劍,而我生成了這一手杖——與此同時,那家伙收藏在櫃櫥中的貴重的工藝品就悄無聲息的消失掉了,呵呵……」

Cardinal用右手的手杖輕叩地板,發出了有些愉快的微笑。

「——但是,如你所見,這個大圖書室是完全封閉的空間,就算想要制造高優先度的武器,也不存在作為變換對象的物品。近乎無限的書本中,有著寶貴價值的也只是其中的內容罷了……雖然也考慮過用掉這柄手杖,但和Administrator的戰斗時要是沒有它會很困擾的……能夠作為代價的東西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具身體。老身的身體優先度可是很高的,不管怎麼說,這具身體都是屬于擁有世界上最高權限的人的啊。」

「什……」

「身體……?」

我和優吉歐反射性地看向Cardinal華美的身體。雖然很快就注意到這乃是無禮之舉而轉開視線,但也足以確認現在她並沒有什麼部位缺損。我無數次把想要說的話吞回了肚子里,不過最後還是結巴著開口了。

「……這,這樣的話……就是說,把身體的某個部分切斷,變化成物品,然後再用神聖術令其再生嗎……?」

「笨蛋,那樣的話不就相當于什麼代價都沒付出嗎?用的是這個啊。」

Cardinal轉過了頭去,用手指輕輕撫過在纖細的脖頸旁邊綁成兩束的茶色卷發。

「啊,啊啊……原來如此,是頭發嗎……」

「每制作一把短劍,就消耗了兩百年積蓄下來的頭發中的一束。如果汝等早點來的話,就能看到老身引以為豪的長發被切斷前的樣子了。」


雖然Cardinal用著開玩笑一樣的語調,眼睛深處卻還是隱約可見悲傷的神色,這便足以證明Cardinal心中還有著和正常女孩子無異的一部分存在。不過,Cardinal很快便將感傷的殘片潛藏在了老賢者一般風范的背後。

「——因為上述理由,雖然這柄短劍看起來如此不起眼,卻擁有著足以貫穿整合騎士的鎧甲的銳利度。而且,某種意義上它如今還是老身身體的一部分,也就可以跨越包圍著大圖書室的虛無空間建立通道……本來,這是為了對抗Administrator而生成的東西……桐人,這本來是為了讓汝避開那家伙的攻擊,把這柄劍刺進她的身體的。之所以生成第二柄,本來只是作為備用的。當然,能夠一次成功自是最好。」

「唔……感覺我責任重大呢……」

再次看向從右手垂下的短劍,我總算注意到了。短劍放出的深褐色的光澤,和Cardinal帽簷下露出的卷發發色其實完全一致。

優吉歐雖然對夾雜著神聖語的說明一頭霧水,不過還是理解了交給自己的劍有多麼貴重,有些遲疑的面向了Cardinal開口了。

「那個……真的,可以嗎?讓我為了愛麗絲,使用世間只有兩柄的短劍的其中一把……?」

「沒關系的。反正,不管怎樣……」

Cardinal說到這里,中斷了話語,看向我這邊,目光像是完全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對,不管怎樣,想要帶著包括優吉歐和愛麗絲在內的十個人的Fluct Light離開這里進入現實世界,最終還是必須要借Cardinal之手解除愛麗絲的洗腦狀態。向優吉歐說明一切,應該也是要放在我們奪回愛麗絲之後比較好。如果和心愛的人一起的話,優吉歐說不定也會同意脫離這個世界的。不,是必須要讓他同意才行,不管需要做什麼。

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完全認可了Cardinal的最終計劃,我有些羞愧,緊緊攥住了短劍末端纖細的鎖鏈。沒錯——我或許無法阻止這個世界的消失。然而,就算是這樣,我也無論如何要把Cardinal的靈魂包含在十人名單之中。就算從結果上看我必須欺騙她也好。

如同想要逃避看透了一切的Cardinal的眼睛一般,我轉過身去,將頭穿過鎖鏈,把短劍掛在胸前。優吉歐也做出了同樣的舉動後,我又想到了剛才Cardinal說明中的一些內容,于是向她提問:

「說起來……如果生成某種物品,必須要有什麼東西作為代價的話,之前的那些又是怎麼回事呢?我們剛來的時候,你不是擺出了堆疊如山的食物嗎?」

Cardinal聳了聳肩,輕輕一笑。

「什麼啊,這個完全不用在意。只不過是讓兩三本毫無價值的法學書消失了而已。」

聽聞此言,身為曆史狂熱愛好者的優吉歐雙手抓住了脖子上掛著的鎖鏈,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奇妙的聲音。

「嗯?怎麼了?還想吃嗎?我再幫你做一點吧。」

Cardinal揚起手杖,似乎准備一揮而下,優吉歐則瘋狂地擺動著頭和雙手。

「不,不,我已經吃得夠多了!比起這個,還是請您繼續說下去吧!!」

「其實你不需要這麼在意的。」

Cardinal像是完全看穿了對方的想法一樣輕輕微笑著,放下了手杖,輕咳了一聲,然後又切換回了之前嚴肅的語氣。

「——雖然說明的順序有點問題,不過正如之前所言,這兩柄短劍就是汝等的王牌了。戰斗時,汝等考慮的最優先事項便是用這柄劍刺中各自的對手,于優吉歐是愛麗絲,于桐人則是Administrator。如果想要提升成功率的話,偷襲或是裝死一類的也可以。在老身看來,汝等比整合騎士優秀之處,就是精通各種各樣的肮髒……不,是精通那些更有實戰意義的伎倆。」

優吉歐像是完全不同意這句話一樣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在這之前,我像是說著「正是如此」一樣,重重的點了點頭。

「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在意使用卑劣的手段回避全部戰斗……然而遺憾的是,占有地利的是對方,我們不得不准備好和對方進行正面交戰……所以說,Cardinal,之前你說過,讓我們『在裝備層面上達到和整合騎士相當的水平』,我可以理解為你能提供給我們神器級別的武器和鎧甲嗎?」

明明是這樣緊迫的狀態,我那無可救藥的攻略者天性,卻敏感的嗅到了「入手最強武器的事件」的氣息而做出了反應,心髒興奮地跳動著盯著Cardinal。而少女則露出了今天內不知道第幾次的無可奈何的表情,閉上眼睛說出了掃興的台詞。

「大笨蛋,汝剛才什麼都沒聽見嗎?聽好了,想要生成高等級的道具——」

「——對了……必須要以同等級的物品作為代價……這樣啊……」

「不要露出那種丟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樣的表情!老身現在都忍不住懷疑到底選擇汝等是否正確了啊!總的來說,所謂的武器,並不是在獲得的瞬間就能自由操縱的東西,這一點汝等應深有體會才對。就算老身能提供再強力的神器,汝等也無法以之和整合騎士們使用了數十年,已經變成了他們血肉延伸的武器相匹敵。」

我想起了艾爾德利耶襲向我的那靈動如銀蛇的長鞭,不得不點頭承認。確實,就算在SAO時代,剛剛入手貴重的武器,連熟練訓練都不做就投入實戰的做法也是嚴重失當的行為。

我現在的心情,與其說是丟了玩具,倒不如說是和生日蛋糕整個被打翻了的小孩子一樣。Cardinal則帶著混雜了無奈和憐憫的表情,繼續說了下去。

「說回來,就算沒有老身,汝和優吉歐不是已經有了足夠強大的愛劍了嗎?」

「誒!?」

優吉歐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

「能夠把它們取回來嗎?!我的青薔薇之劍和……桐人的那把黑家伙!?」

「也只有這麼做了。那兩柄劍可謂是真正的神器。一把是世間只有四把的龍騎士專用武器,另一把則是數百年間吸收了廣大區域的資源的魔樹的精髓……就算是老身或Administrator,想要瞬間生成與之同等級的武器,都絕非易事。除此之外,汝等不也是對那兩柄劍的使用相當熟練了嗎?」

「什麼啊……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就早點說啊。」

我長舒了一口氣,把身體靠在了身旁的書架上。之前,我已經幾乎放棄了奪回我們在被扔進地牢前就被沒收的愛劍的想法,但是,既然能夠回收的話,便是再好不過了。

「但是……就算能夠將其奪回,也還有『沒有辦法將我們直接傳送到那一場所』一類的問題……對吧?」

「唔,汝不是很清楚嗎?」

對于我的提問,Cardinal輕輕點了點頭,雙臂交叉在胸前。

「恐怕,汝等的劍是被保存在位于大教堂第3層的武器保管庫中。雖說最近的後門離那里只有30米……不,30Mel左右,但正如汝等之前所見,門只要使用過一次就不能再次打開了。Administrator那家伙為了搜尋我而放出的蟲子會蜂擁而至的……所以,汝等在從那扇門離開回收了劍之後,就必須要自食其力的登上塔樓了。幸而,武器庫正門口就是主樓梯了。」

「唔,從三樓開始啊……順便問一句,Administrator的房間是在幾樓呢?」

「考慮到中央大教堂在連年增高……現在應該已經接近一百層了……」

「哎喲……」

我啞口無言。誠然,矗立于聖托利亞中心的那座白色大理石巨塔,不管在哪里抬頭看去,其頂端都無法看到——但是不管怎樣也沒想到會比現實世界內的高層建築還要高。而且,要是在每一層樓都要和整合騎士戰斗的話——想到這里,我說話的聲音都快哭出來了。

「那個——至少讓我們從第50層開始不行嗎……」

「你稍微考慮下情況啊,桐人。」

帶著苦笑插嘴的,是比我積極樂觀十倍的優吉歐。

「行程被拉長的話,不就相應的意味著敵人被分散了嗎?」

「啊,唔,好像是這麼一回事……」

我後背貼著書架慢慢滑下,在走廊上坐了下來,勉強地點了點頭。

「……嘛,就像以前攀爬舊東京塔的觀光樓梯一樣嗎……」

「哈?」

「不,什麼都沒有。——總而言之,這就是行動方針了吧。首先潛入武器庫內,奪回我們的劍,然後帶著劍一路打倒遇見的整合騎士,一步步沿著樓梯往上爬。如果遇到了愛麗絲的話,就用短劍讓她沉睡,送到大圖書室。等到上到了第100層,再用短劍去刺Administrator,奪回愛麗絲記憶的碎片,是這樣吧。」

好不容易接受了這樣的事實,Cardinal冷靜的聲音卻又往我臉上潑了一盆涼水。

「很遺憾,還有一件不得不告訴汝的事。」

「誒?什,什麼?」

「汝等的劍確實很強力,但是僅僅憑此恐怕無法戰勝整合騎士。要知道,他們有著讓武器的性能增幅幾倍的秘術啊。」

「啊……難道說,是《武裝完全支配術》嗎……?」

聽到優吉歐的低吟,Cardinal重重的點了點頭。

「神器級的武器,會繼承作為其本源的物品的本性。和汝等戰斗過的艾爾德利耶所持的《霜鱗鞭》,是Administrator活捉了身為東方國家最大湖泊之主的雙頭白蛇,將其轉化成武器的。但是,雖然單就物體上來看是鞭子,但也還殘留著蛇所擁有的『敏捷』『鱗片的銳利度』『精確狙擊』這樣的參數。所謂的完全支配術,就是解放所謂《武器的記憶》,實現本來無法達成的超乎尋常的攻擊力。」

「嗯嗯嗯,那家伙的鞭子變成蛇,原來不是幻覺啊……」

我附和著看向之前才被艾爾德利耶的鞭子嵌進肉里的胸口,一邊祈禱著那條鞭子沒有附著白蛇一樣的慢性毒素,一邊仔細聽著Cardinal的說明。

「全部的整合騎士都從Administrator那里學會了武器的完全支配命令。其中也包括將冗長的命令進行高速詠唱的訓練。雖然沒有時間給汝等練習詠唱了,至少也要讓汝等學會如何完全支配自己的劍,才有勝利的希望啊。」

「這個……但是,我的那柄黑劍,其本源不是什麼生物,而是一棵樹啊……?那種東西也有什麼可以被解放的記憶嗎?」

「有的。之前交給汝等的短劍,也正是因為有著身為老身頭發時的記憶,才能經由和完全支配術一樣的過程,在攻擊成功的瞬間打開對象和老身之間的通道。身為汝之劍前世的基加斯西達自不必說,就算是作為優吉歐的青薔薇之劍的本源的永凍不化的冰塊,也沒有例外。」

「只……只是一塊冰嗎?」

就算是優吉歐也不禁瞠目結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所謂的冰的性質,我只能想到「好冷啊」之類的東西了。我勉強著自己點了點頭,強行將這些作為「世界唯二的神明之一的教誨」而銘記在心。

「嘛……只要你教給我們術式的話,我們也可以掌握劍的完全支配術了吧。能夠使用必殺技的話就比什麼都好了。那麼,那到底是什麼技能呢?」

然而,Cardinal反詰的語句卻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不要太天真了!老身只會記述術式,而編寫怎樣的攻擊術就要靠汝等自己了。」

「誒……誒誒!?為什麼啊!?」

「武裝完全支配術的精髓——《記憶解放》,光是詠唱術式是做不到的。還需要持有者對武器解放出的姿態有著強烈的印象【Image】……想象才行。不如說,與完全支配術本身相比,想象的過程才是更接近核心的力量。這是因為,想象力……也就是《Xinyi》,正是這個世界的根源之理……」

【rkl:《心意》一詞的原文為片假名,下面都用拼音表示。】

Cardinal連珠炮般說出的話,有一大半我都無法理解。我一時無法判斷名為《Xinyi》的這個詞到底是神聖語還是通用語,正打算詢問意思的時候,記憶的一角卻被喚醒了。

那是……沒錯,兩個多月前,在修劍學院初等練士宿舍的花壇前,握著被扯爛的賽菲利亞的花蕾而陷入了消沉的我,聽到了什麼人……不,不是什麼人,而是Cardinal的使魔,那只小小的黑蜘蛛夏洛特的聲音。一切術式,都僅僅是將Xinyi——也就是想象力引導並加以整理的道具而已。

我遵從她說的話,在心中想象著從周圍花壇中盛放的四大聖花中散放出的生命力流入殘留在花盆中的那些被切斷的幼苗的景象。並沒有詠唱一句術式,但綠色的光卻在空中流動,包圍了幼苗……然後令賽菲利亞複活了。

沒錯,那一定就是Cardinal所說的《想象的過程》。因為,那種現象確實無法用任何一種術式加以描述。

如同看透了我的內心一般,Cardinal點了點頭,看著仍然一頭霧水的優吉歐說道:

「跟老身過來。稍微休息一會,然後就開始編寫術式。」

*

穿過曆史書的回廊,又向下走過幾段樓梯,我們回到了最初被帶到的大圖書室一樓的圓形房間內。

剩下不少包子和三明治的盤子仍然放在房間正中央的桌子上,而且就算過了兩個多小時,上面還冒著熱氣。看樣子不光可以讓吃下去的人回複天命,還包含了不論何時都不會冷卻的術式。

雖然一看到這些食物後再次燃起了食欲,可在知道了這些食物的來源都是書架上的書的現在,要我對它們出手卻有些難。Cardinal看著萬分糾結地呆站著的我和優吉歐,毫不留情地說道:

「會打擾想象過程,如果你們不吃的話就撤掉了。」

「等,等等,先放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吧。我們出去的時候還得帶幾個呢。」

聽到我這不夠成熟的話語,賢者輕輕搖了搖頭。她的右手揮了一下手杖,咚地敲了敲桌子邊緣,大盤和里面的包子都沉入了桌面下方。

與此同時,地面上出現了帶靠背的三腳椅子,Cardinal揮了揮手指示我們坐上去。我們按她所說的坐上去後,便開始凝視華麗而空無一物的桌面。

並不是重新召喚包子,而是要在腦海中描繪如今不在手邊的愛劍——如今暫時叫做《黑家伙》的劍的樣子。然而,由于我並沒有多少機會將它拿在手中,無法完整再現劍的全部細節。

和我嘗試了同樣的做法,也感覺到有相當難度的優吉歐帶著困惑的表情開口問道:

「……Cardinal女士,真的能做到嗎?沒有實體存在的劍,卻要想象解放後的樣子……」

然而,坐在對面的Cardinal給出的回答卻令我意外。

「正因為沒有才更好。如果實物就在汝等面前,想象也只能停留在實物了。要想觸碰劍中的記憶、與其融合、將其解放,既不需要汝等的手,也不需要眼睛。只要有心眼就足夠了。」

「心眼……嗎……」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再次回想令賽菲利亞的幼苗複活時的片段。確實,那時我既沒有用手觸摸,也沒有注視將生命力分給幼苗的四大聖花或是瀕死的賽菲利亞幼苗,而只是相信著、想象著生命力溢出、聚集和流入幼苗的樣子。

旁邊的優吉歐也如同理解了一般點了點頭。穿著黑色長袍的賢者注視著我們,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然後嚴肅地說道:

「很好。首先,盡可能強地想象汝等的愛劍橫陳于桌上的樣子。在老身說『可以了』之前不要停下。」

「……明白了。」

「試試看吧。」

我和優吉歐小聲回答,之後在椅子上擺正姿勢,將視線落在桌面上。

剛才只過了五秒就舉手放棄,但這次我只是一直凝視著桌面。不需要急躁,首先要讓內心一片空明。

《黑家伙》。想來想去,直到現在都用這個臨時的名字來稱呼它,它也實在太可憐了。

從大樹基加斯西達最頂端的枝條上取下的素材,經央都的工匠薩德雷之手,花費了一年時間磨制成劍——那天是3月7日。今天是5月24日,所以與其相處的時間還不到三個月。如果不將入手和練習算在其中,將劍拔出來的經曆也只有和去年的首席上級修劍士沃羅·利班廷的一次比賽,以及和今年的首席萊依奧斯·安提諾斯的——一次實戰而已。

然而這兩次經曆中,黑劍都發揮出了我只能認為是它本身的力量幫助了我。就算砍倒了其原型——基加斯西達的人是我也並無改變。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握著劍柄,使出劍技時的一體感和高昂感,卻並不遜色于我之前的任何一把愛劍。

盡管如此,我卻依然為這把黑劍的名字糾結的理由——大概是因為與優吉歐的神器《青薔薇之劍》放在一起時,二者的對比實在太過鮮明。

白與黑,花與樹。既相似又相反的兩把劍。

雖然毫無根據,但我從兩年前出發離開露莉德村的那天以來,一直被一個預感苦苦糾纏。青薔薇之劍和這把黑劍,是否總有一天要面臨互相砍斫的命運呢?

理性告訴我這不可能。身為兩把劍的主人的優吉歐和我,並沒有任何要互相戰斗的理由。然而另一方面,感性卻告訴我這兩把劍未必如此。因為,將基加斯西達直接砍倒在地的,正是這把青薔薇之劍……

腦海中被潛意識內的回憶充滿,我就這樣繼續在桌上想象黑劍的樣子。簡樸的圓錐台形柄頭【Pomel】。卷著黑色皮帶的劍柄【Grip】。描繪出強有力曲線的劍鍔【Grip】。略顯厚重的劍身【Blade】,帶著令人想不出它原本是一根樹枝的,如同黑水晶一般的透明感。光線在內部流動,如同剃刀般銳利的劍刃【Edge】和劍尖【Point】閃著美麗的光芒……

雖然我的意識一點點單薄,但一開始還模糊地搖晃著的幻想中的劍的形狀卻一點點安定了下來。接著,劍帶上了硬度、重量和溫度,開始在桌子上釋放出高密度的存在感。

正當我注視著流麗的劍身時,從周圍傳來了聲音。

「更深,往更深處去。直到你觸摸到劍上藏著的記憶,與其存在的本質。」

劍上的黑色無聲地延伸,覆蓋了桌子、地面、周圍的書架和燈火,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不知何時,在暗無天日的空間里已經只有我和劍了。黑劍悄無聲息地漂起,柄頭向下,劍尖向上靜止在了空中。我的身體也搖晃著崩解,意識被吸入到了劍中。

注意到的時候,我已經變為了紮根于冰冷土地中的一棵杉樹。

周圍是幽深的森林。然而不知為何,我的周圍卻一棵樹都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寂寞地站在廣闊的圓形空間中央。我向覆蓋了腳邊地面的苔蘚和細小的蕨類植物呼喚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孤獨。

荒涼與寂寞充滿了我的全身。我想觸碰其他樹木的樹梢,每當風一吹過就拼命地動起枝條,可每一次都碰不到。

如果再向外伸展枝條說不准就能碰到了。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竭力將地力吸入根系,將陽力吸入葉片。樹干越來越粗,枝條越來越長。我如同銳利的鋼針般的葉子,與長在最近處的橡樹鮮綠色的葉子越來越近。

然而——啊,這是怎麼回事?

沒等碰到,橡樹的葉片就變為枯萎的茶色,一齊向下落去。枝干也失去了水分逐漸腐朽,最後整棵樹倒了下去。不光是橡樹,空地周圍的其他樹木,也一棵棵枯死,最終消失了。它們的遺骸,逐漸被苔蘚覆蓋。

在擴大了一圈的空地正中,我歎息了一下,再次從地面和太陽中吸取力量。樹干一點點顫抖著膨脹,枝條也向四周伸展,我拼命向著旁邊的大葉楠的樹梢伸出葉子。

然而這次也一樣,沒等碰到,那棵樹的葉子就枯萎了,失去了生命的樹干腐化並倒下。旁邊的樹也一樣。再旁邊的樹也是如此。樹木一棵棵枯死,空地又擴大了一圈。

由于我想要伸展枝條而吸收陽力與地力的緣故,旁邊的樹木枯朽了。就算知道這一事實,我仍不想放棄與其他樹木接觸。重複了無數次之後,不知何時,我已經比森林中的樹木粗數十倍,空地也擴展到了最初面積的數十倍,而深深的孤獨卻一如既往。

不論怎樣伸展枝條,我尖銳的葉子也永遠無法碰到其他樹木的葉片。當我明白了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再也無法回頭。從森林中高聳而起的我的枝葉並不理會我的意志而獨占了大量的陽光,而橫行于地面的根系則不斷將大量的地力吸走。冰冷的空地面積越來越大,樹木也一棵接著一棵倒下……

「好了,到此為止。」

突然聽到了聲音,我從杉樹中解脫出來。

眨了眨眼睛,周圍的景象已經變回了大圖書室的樣子。被橙色的燈光照耀的無數書架。磨光的石質地面。圓桌——和上面的兩把劍。是我的《黑家伙》和優吉歐的《青薔薇之劍》。雖然兩把看上去都是真正的劍,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我們的兩把愛劍,在被帶到大教堂時就被沒收了。

正當我們看著黑白雙劍的時候,從桌子另一側伸來的小手,先是握住了黑劍的劍柄。隨後,劍搖晃了一下,就無聲地消失了。

另一只手則握住了旁邊的青薔薇之劍。劍如同被吸入了掌中一樣立刻就消失了。

「……嗯。你們所引導到的《劍的記憶》,我確實收到了。」

坐在對面的穿著黑色長袍的少女——Cardinal帶著滿足的聲音抬起頭,閉上了眼睛。這是我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某種意識模糊的狀態。看向旁邊,優吉歐綠色的眼睛中似乎還帶著一絲彷徨,但很快身體就啪地顫抖了一下,眨了好幾次眼睛。

「……誒……我,在終結山脈,最高的山峰頂端……」

聽到搭檔含糊不清的的話,我不由得苦笑著說道:

「你去了那種地方嗎?」

「嗯。冷得厲害,而且非常寂寞……」

「喂,還不能放松。」

我正打算嘮叨,卻傳來了一聲叱責,慌忙擺正了姿勢。向桌子對面輕輕看去,年幼的賢者鏡片後的雙眼仍然緊閉著。她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但隨後就輕輕點了點頭說道:

「嗯……相比在技能上下功夫,還是優先考慮術式的簡約性較好呢。那麼,桐人,首先從汝的劍開始。」

Cardinal左手指尖輕輕敲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刻無聲地出現了一張羊皮紙。接著,她用右手手掌從上向下撫摸著整張紙片。

隨著她的手掌劃過,紙上浮出了十行術式。Cardinal卷起羊皮紙,將它推到我的面前。接著她又重複了一次,將第二張羊皮紙移動到優吉歐面前。

我和搭檔交換了一下目光,同時開始閱讀自己面前的羊皮紙。

以藍黑色的墨水端正書寫的文本,全都是神聖語——也就是字母,沒有一個字是通用語——也就是日語。按照神聖術的標准格式,左邊是行號,右邊則是正文。仔細瀏覽正文,從第一行的『System Call』到第十行的『Enhance Armament』總計有25個單詞。

雖然長度比不上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所使用的《霜鱗鞭》的完全支配術,但將其整個背下來還是多少有點棘手。

「那個……這張紙可以給我們嗎……」

「絕對不行。就算是學院里的小練士也不能在實技演練中看教材。」

Cardinal帶著呆呆的表情拒絕了我的請求,然後繼續說道:

「而且,一旦把這個圖書室里生成的物品拿出去,落入敵人手中的話,空間隔離說不准會出現破綻。」

「那,那麼,剛才給我們的短劍……」

「那個只是和老身本人連接的,所以沒有問題。好了,別帶哭腔了,還不快點背。優吉歐已經開始了。」

我一邊想著「什麼!?」一邊看向旁邊,搭檔正以平常的優等生表現,帶著如同要將羊皮紙一口吃掉的表情一邊閱讀文本,一邊輕輕動著嘴唇。看到我重新看向自己的文本,Cardinal又毫不留情地追加了指示:

「時間限制是三十分鍾,在此之前一定要記下來。」

「怎,怎麼會!就連學校里的考試都沒這麼短……至少多給一點時間……」

我求饒般的話語獲得的,是不知第幾次響起的雷聲。

「笨蛋!聽好了,你們被打入地牢,劍被沒收是昨天上午11點左右。從那時起過24小時候,所有權就會被重置,好不容易記住的完全支配術就用不了了。」

「啊……這,這樣啊。那順便問下,現在是幾點鍾……?」

「已經過上午7點了。劍的回收還要兩個小時,已經沒有時間磨磨蹭蹭了。」

「……知,知道了。」

打定主意之後,我開始認真閱讀命令。

幸而,Under World的神聖術並非像Alfheim Online內的魔法一樣,而是以習慣了的英語記錄的。語法也和編程語言類似,只要理解了意義就能記住。

Cardinal所寫的術式,由①參照保存于主機一樁之內的物品深層次數據(也就是《劍的記憶》)、②選出需要的部分加以整形和③擴張適用于現有的劍的攻擊力這三個過程構成。從手法上來講,與我在初等練士時代對賽菲利亞花所做的《改寫事像緩存的實驗》相近,但術式所使用的單詞並沒有記載在學院的教材上,因此若不是精通所有命令的Cardinal根本不可能寫得出來。

在我將十行術式刻在腦海中的同時,大腦的一部分正進行著一連串思考。

創造了Under World的《拉斯》研究員們,將記述這個世界所有物品的數據形式稱為《助記圖像》。雖然我自己的體感時間已經過了兩年,但在現實世界內艾基爾在台東區禦徒町開設的店內,我曾向亞絲娜和詩濃做過粗略的說明。而在落入了這個世界之後,通過觀察和實驗,將考察又向前推進了一小步。

Under World中的萬物都不是以現存VRMMO中的多邊形形象出現,而是根據與這個世界鏈接——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的意識,讀取石頭、樹木、狗、貓、工具和建築的記憶,將其平均化後蓄積【Buffer】在主記憶裝置《Main Visualizer》里面。然後再必要的時候抽出這部分記憶,將其分給潛行者。我讓原本無法在北帝國開花的賽菲利亞綻放花朵,正是因為將《能夠開花》的這一想象,臨時複寫到了《無法開花》的平均緩沖數據之上。

這個世界內的所有物品,都是通過記憶保存下來的。

那麼反過來,是不是也存在將記憶物化的可能性呢?過去的我,就曾見過不用這一理論就無法加以解釋的景象。

兩年兩個月前,當我在露莉德村南邊的森林醒來,在穿過森林流淌著的魯爾河邊散步時,看到了無比鮮明的畫面。那是在夕陽下漫步的,亞麻色頭發的少年、金色長發的少女與黑色短發的少年的背影。

畫面雖然轉瞬即逝,但那絕非我的幻覺。就算如今我閉上雙眼,染成一片赤紅的黃昏時的天空,少女的頭發搖晃時反射的光澤,以及踏過草坪時的腳步聲都會在腦海中再次出現。那時的我,一定是在自己的記憶中呼喚出了三個孩子吧。亞麻色頭發的男孩子是優吉歐,金發的女孩子是愛麗絲。而那個黑發的男孩子則是——……

「三十分鍾到了。怎樣?」

聽到Cardinal的聲音,我將意識一角正在進行的思考打斷了。

將桌上的羊皮紙扣過去,從第一行回憶術式。雖然並沒有集中意識,但術式還是流暢地在腦海中浮現了出來。于是我謹慎回答道:

「大概完美了。」

「真是矛盾的回答。優吉歐如何?」

「嗯……那個,我也大概完……沒問題了。」

「不錯。」

Cardinal帶著苦笑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話先說在前面,就算完全支配術怎樣強大,也不能隨便亂用,只要使用一次,就會劇烈消耗劍的天命。當然,如果吝惜使用而失敗的話就更不行了。所以汝等要見機行事。使用之後,一定要將劍收回鞘里回複天命。」

「真……真是有點難辦啊……」

帶著一絲歎息,我將羊皮紙翻回正面,為了確認沒有記錯而再次瀏覽術式的時候,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誒?這個術式的最後一句是『Enhance Armament』嗎?」

「怎麼了,不滿意嗎?」

「啊,不,不是這麼一回事。之前和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戰斗的時候,那家伙使用的完全支配術後面好像還有一段……那個,是R,Relea……」

這時優吉歐從一邊幫話語變得斷斷續續的我解圍:

「Release Recollection……應該是這個吧。他說出這個短語之後,鞭子就變成真正的蛇了。真是把我嚇了一跳。」

「對,是這個。Cardinal,我們的完全支配術不需要那個嗎?」

「嗯……」

黑衣賢者帶著如同又要說出一些麻煩事情一般的表情回答了我的疑問:

「聽好了,武裝完全支配術分成兩個階段,《強化》和《解放》。強化是將武器的記憶部分喚醒,並將其變換為新的攻擊力。而解放……正如這個詞的意思一般,是喚醒武器的全部記憶,將爆發力釋放出來。」

「爆發力,嗎……原來如此。艾爾德利耶的《霜鱗鞭》,強化的部分就是讓鞭子的射程延長並使之分裂,而解放後的鞭子則變成了一條蛇,自動攻擊敵人嗎……」

Cardinal眨了下眼睛肯定了我的話,然後繼續平淡地說道:

「正是如此。不過話先說在前面,汝等如今還不能用解放術。」

「為……為什麼呢?」

賢者轉向兩眼睜大的優吉歐,繼續以嚴肅的語氣說道:

「剛才老身說了爆發力吧。記憶解放產生的攻擊力,劍士不論使用怎樣的術式都無法控制。高位的神器就更是如此……不光敵人,連自己都會被卷進去,搞不好還會丟掉性命。」

「明,明白了。」

在學院里也是個優等生的優吉歐老實地點了點頭。我也只好將頭上下動了動,然而Cardinal如同看破了我的不滿一般,話語中夾雜著一點歎息。

「汝等總有一天能夠使用解放術……也可能沒有這個機會了。一切都要靠劍來教導你們。嘛,這要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說了。」

「嘿……」

聽到我的回應,Cardinal露出了「真沒辦法」的表情,右手舉起手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

我和優吉歐面前的兩張羊皮紙從邊緣卷起,緊緊收縮——然後變成了兩個細長的烤蛋糕。

「腦子用太過,肚子肯定餓了。吃吧。」

「誒……?吃掉的話記下來的術式不會被忘掉嗎……?」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情啊?」

「是,是這樣啊……」

我和優吉歐交換了一下目光,各自拿起了一個烤蛋糕。簡樸的蛋糕帶著從聖托利亞中央市場買來的蛋糕一般的小麥粉的質感與烤砂糖的味道,但里面的餡料卻帶著白巧克力一般的感覺——簡直就像是現實世界內的味道。隨著我咀嚼的動作,厚重的口感與濃郁的甘甜在口中散開,讓我在懷念之余險些流出了淚水。

和優吉歐競爭著在幻覺中吃完後,我深呼了一口氣抬起臉,與安詳地注視著我們的Cardinal目光相對。

年幼的賢者慢慢點了點頭,然後說道:

「那麼……差不多到了分別的時候了。」

簡短的話音中帶著堅定的決心,我則下意識的反駁了回去。

「等到我們達成目的之後,你不就可以離開這里了嗎?分別什麼的,說得太早了吧……」

「唔,是這樣啊。如果一切都能順利進行的話……」

「…………」

確實,如果在以Administrator為目標的戰斗途中,我們就命喪整合騎士的劍下的話,Cardinal就要再次在大圖書室里開始漫長的忍耐。恐怕不等她找到下一個協力者,負荷實驗階段就會到來,人界將陷入一片血與火的海洋。

但是,縱然前方預示著這樣一個悲劇結局,Cardinal的笑容仍然如此平穩,讓我覺得胸口被揪住了一般。Cardinal對咬緊嘴唇的我輕輕點了點頭,轉過了身,邁開了步子。

「快,沒時間了。跟著老身來……老身會把汝等送到大教堂第3層距離武器庫最近的門。」

*

從大圖書室一樓的中央大廳回到無數通道呈放射性延伸開來的玄關大廳的道路實在是太過短暫了。優吉歐拼命地暗暗背誦完全支配術的內容,而我則只是一味的盯著走在前面的Cardinal的背影。

想和她說更多話,想要了解她在兩百年的生涯中所思所感——不,是不這麼做不行。這樣的渴望揪住了我的心口,然而Cardinal的腳步卻像是不允許任何遲疑一樣大步流星的向前,我只能無言地跟在後面。

在把我們帶到了之前見過的三面牆上都有著大量通道的房間里之後,Cardinal徑直走進了開在右邊牆上的一條通道,一秒都沒有回頭,直到又走了十幾米,鑲嵌著一扇簡樸木門的牆壁已經近在眼前,才緩緩轉過身來。櫻色嘴唇上掛著的微笑依然平和,像是帶著某種滿足感。

然後,她以清澈的聲音開口了。

「優吉歐……以及桐人啊。世界的命運,就交到汝等手中了。是被地獄的業火焚燒殆盡呢,還是全部沉入虛無之中呢,又或者說……」

Cardinal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接著說了下去。

「——又或者說,能找到第三條道路呢?老身已經將所知的全部告訴汝,能提供的一切都交給汝了。之後,汝只需要選擇自己所相信的道路就好。」

「……非常感謝,Cardinal女士。我一定會上到大教堂的最上層……讓愛麗絲恢複原狀的。」

優吉歐的聲音透著堅定的決心。

我想要說的話雖然多如牛毛,然而卻不知從何說起。意識到這一點,我只是深深地低下了頭。

Cardinal點了點頭,收起笑容,伸出左手握住了把手。

「那麼……去吧!」

她轉動門把手,下個瞬間,木門洞開。頂著外面吹來的令人凍僵的冷風,我和優吉歐並肩沖了出去。

跑了五六步之後,聽到背後傳來小小的聲音。回頭看過去,光滑的大理石牆壁上,已是一片雪白,之前連接大圖書室的那扇門的痕跡,不論怎樣都無法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