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那之後……

第六話 那之後……
夏冬的意義
他還在做著噩夢。
他曾經如此相信的人拋棄他,一個人離開了。就如同曾經那樣疼愛自己的母親,也一個人離開了。
開滿了花朵的庭院,就像古老的歌謠一般,美麗的女子遭受橫禍躺在純白的花瓣當中,一點一點鮮紅色的血液沾在白色的葉瓣上,像是花朵在為那美麗的人哀憐泣血。
于是他又驚醒,就像不知道第幾次一樣,或者像他被強迫開眼之後那好幾夜難以成眠。
一動就牽動了身體的痛楚,他倒抽了口氣,躺回醫療班柔軟的羽枕當中。
雖然聲音很輕,不過站在不遠處正端著透明球體計算藥量的醫療士還是已經察覺轉了過來:「很痛嗎?我想止痛藥劑還是再加點好了……黑暗氣息造成的影響不會這麼簡單就放過被糾纏的人,請不要自己一個人忍耐,一切都會好轉的。」勾起微笑,治療士放開了透明球體,走過來,然後掀開了印有醫療班圖騰的白色紗簾。
閉了閉眼睛,夏碎按著還在發痛的肩膀困難的半起了身,「沒事,好不容易才把止痛劑減量了,就先這樣吧。」
在床鋪旁邊坐下,名為月見的治療士彎起了溫和的笑容:「我剛從前缐被緊急召回時候你還是個難搞的傷患,不怎樣接受治療,只說活夠了,讓大家都很傷心。看到你現在這樣開始好轉,身為主要負責治療者的我很高興喔。」像是看著小孩般,他愉快地摸了摸眼前其實年紀並不大的孩子的頭,然後替他墊好了枕頭可以靠著身體。
「不好意思,給你們造成麻煩。」有點羞赧,夏碎不自覺地放柔聲音。
「醫療班不會嫌麻煩的,你看我弟弟還不是把會造成麻煩的人一個一個關起來治療,只要走進醫療班,永遠都不要覺得自己會添麻煩。」站起身,月見將紗簾給固定好,從外面媏進一只銀盤,那上面的東西還冒著白色的霧氣,散出了誘人的香味:「你這兩天都昏沈沈的睡著,現在清醒肚子應該也不好受了,剛剛有人幫你准備了粥,要喂你嗎?」
苦笑的搖搖頭,看著繪有彩楓的粥碗,夏碎歎了口氣:「別讓千冬歲再忙了,請跟他說不要再來看我……我會很困擾。」
因為黑暗氣息的關係,他總是睡的時間比醒的多,剛開始有時聽說還會痛苦掙紮,隱隱約約總是可以聽見有人難過地喊著他,然後站在旁邊一待就是很久。
有時候是便服,有時候是紅色的袍服。
就是不用猜,夏碎也知道是誰。
他選擇當替身的人,感覺就那樣接近。
「他知道你會說他困擾,所以你清醒時候他老是站在外面遞東西進來給我,你睡著或是昏迷時他才進來。」拉了拉自己垂在額前褐色的發,醫療士這樣說著。
看著捧在手上還有點微溫的碗,夏碎無奈地握著木匙慢慢攪拌著,可以看得出來准備的人很細心,粥米都挑過了還煮到一撥就化的程度,裏面還有剝好的魚肉雞肉和一些蔬菜,都是調理過的營養餐品。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夏碎,一邊吃飯我們一邊聊聊天吧,我順便陪你一起吃,這樣會比較有食慾。」從旁邊拿出個三色飯盒,治療士就坐在床旁邊打開了盒子,裏面是簡便的手捏飯團和幾樣小菜,另外附贈了個湯盒,因為沒辦法離開很長的時間,所以是廚師們發配過來的。
用左手小口小口的吃著粥,夏碎疑惑地看著他。

「聽說很久之前我母親産下我時候正好逢月見花開,所以幫我取名了月見。過幾年後,剛好鬼族進攻我族、即是鳳凰族的旁支,在戰亂時候父親擋在一布之隔前將來襲的鬼族一一殺盡,布的後面,是我和正在生産的母親,只要有鬼族闖進來,我們應該都不會存在這裏了,所以弟弟的名字叫做越見,越而不見。」嚼著飯團的米粒,治療士用很懷念的表情說著:「我還記得,當年我才丁點大,拿著匕首砍下第一顆鬼族的頭顱,也是拿著匕首從我母親肚子裏將弟弟接生出來……時間過的好快喔,現在他已經都變成大人了,還專門鑽研要怎樣關住會逃走的傷患病人。」
看著眼前治療士述說著過去的故事,夏碎也跟著回憶起那幾乎要遙遠的事情。
「夏碎呢?是不是有什麼意義?」
他都快忘記有這樣的往事。
那時候他的年紀很小,還不懂任何事情。
父親在小姨産下了第二子之後,逐漸地避開了他與母親,他們不再被過問,也不再有人關心他們。
是那個多出來的孩子讓他的母親失去關懷。
所以,他曾經在無人的時候想將手放在小小的頸項上。
美麗的女人唱著美麗的歌謠,小小的臉龐有著大大的眼睛,看見他時候露出了笑容,然後他收回了手,離開了。
過了幾天之後,母親找他過去,一踏入房間他就看見小姨抱著熟睡中的孩子微笑的望著他。
她們在一起聊天,讓他在旁邊坐下。
「這孩子的名字是千冬歲,出生在冬季的千冬歲。」撫著孩子,女人溫柔的泛出了笑意,然後看著他,「冬之際,鬼出時節,一年當中冬天季節出生的孩子們總是特別虛弱,因為鬼怪們總在大雪當中窺視孩子,古老的傳說當中父母走出房外後,妖鬼便會侵進,火炕邊的娃娃因而哭啼。我希望這孩子能度過百千個冬季,可以在雪野中奔跑著,健康地走過我看不見的地方。」
母親望著他,然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頰,那天的母親跟平常特別不同,讓他印象深刻,「夏碎,在一年當中夏之季節是最強盛的季節,流傳在我們族中的古老神話,盛夏時而妖鬼不出,炎夏之力能碎除所有惡鬼。希望出生在夏季的夏碎能擁有這份力量,走過我不能到達的地方,讓你珍愛的人不再受到惡鬼的滋擾。」
那時候他還不太懂這些話的意思,只覺得自己的名字有著力量。
直到那一天,他站在母親屍體面前,一滴眼淚也沒掉的行大禮,看著族中的人無聲地將屍體移走、盛葬,而他走入了母親房中,看見了擺在桌前的遠望鏡和那個男人在無人的黑暗房間中落下的淚水。
他想起名字的意義。
遇到銀發的搭檔是在進入學院之後,他開始經曆比他所想更多的風風雨雨。
因此他做了決定,在無人知道的情況下回到那廣大的家院當中,踏入了身為主事者的房間裏。
對方像是早就知道他會來,正在房裏等著他。
于是他們在房中深談,而他的搭檔則坐在外面,只隔了貼著和紙的拉門,卻靜默無聲地像是不存在一般。
藥師寺家族是替身,他與母親都只能當一個人的替身,他們可以幫一個人擋去一輩子的死劫與災難,擋過之後就像父親一樣,那人永遠不會再逢殺厄。
他開始理解,母親是為何而走。

「請讓我當千冬歲的替身。」看著眼前的人,他堅定的開了口:「我想……保護我的弟弟。如果他是冬季出生的孩子,就請讓夏季的孩子守護他。但是我不會接近他,不會讓他跟我有關係,直到該來的那天,也不會再讓他為我們而心痛……」
話還未說完,那個他始終認為不近人情的男人用力的抱住他,低低的聲音帶著某種沙啞,他說:「我的孩子……別這樣……」
于是,他勾起微笑,那時候他突然知道了,不是父親刻意疏離他們,而是母親開始避開這個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個支撐著雪野家的強悍男人有著蒼蒼的白絲,歲月已經在他的面孔留下淡淡的痕跡,他其實並非印象中那樣難以捉摸。
只是脆弱的人,永遠都會在別人面前堅強。
「請讓我保護千冬歲吧,別讓他找我,別讓他知道這些事情,藥師寺家原本就會為珍惜的人付出所有,就像我的母親選擇了她的道路一般,我們永遠不會為此後悔。」輕輕地往後退開,他看著眼前的人,其實他也不過只是平凡的人:「父親,你能夠明白嗎?」
男人看著他,然後再度輕輕地摟了摟他,就像最平常不過的父子一般:「你與你母親一樣,武裝的溫柔內心,讓我再也無法觸碰她,直到死後,我還是無法為她送上一束花。我會向千冬歲隱瞞所有的事情,如果這是你的選擇……但是孩子,在我有生之年,可不可以讓我經常多看看你。」
「我會經常回來與父親談敘,任務、學院,還有其他的事情。」
「請再多告訴我一些關于你母親的事情。」
「好的。」
他說完時候,室內一片安靜。
月見坐在床邊放下了手上的東西,然後輕輕的抱了抱他,「你一個人辛苦了,希望神保佑你們這些孩子,悲傷的事情不會再降臨。」
「我不會後悔的……」靠在溫暖的治療士身上,夏碎半眯起眸子。
「想睡了?」立刻注意到變化,月見接過他手上半空的碗。
「嗯,不好意思。」昏沈沈的感覺幾乎是很快的襲來,夏碎感覺到對方動作輕柔地扶他躺倒在枕頭上,然後覆上被子退了出去。
室內的氣溫維持在最舒服的刻度。
看著手上還剩一半的粥,月見歎了口氣。
既然不再續加止痛劑,看來他只好改用藥香了,對身體比較不會有負擔。
整理好碗筷之後,他端著銀盤走出自己負責的處理室,門外是他個人的工作房與休息空間,他看見剛剛就已經在這邊的人靠著牆蹲在地上,用力捂著自己嘴巴不敢哭出一點聲音。
「夏碎已經昏睡了,看來短時間不會醒來。」將碗盤放在旁邊,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遞了帕子上去:「全部都聽見了?」
慢慢放下自己的手,擁有著跟裏面重傷患相同面孔的少年用力點了點頭,發出小小的聲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請別怨恨你的父親,即使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任何事情。」輕輕的說著,月見離開了位置坐到少年的身邊,慢慢拍著他的背。

哽咽了幾個聲音,千冬歲用手背胡亂擦了幾下面孔:「我恨死他了……那是我哥哥,他卻從來不告訴我……他們幹嘛要自己下決定……」
他不懂,他也不想要被保護。
如果這樣必須消失一個人,他甯願永遠都不要有人為他這樣做。
「有時候呢,你不會了解家人為你付出什麼,即使你愛他們,他們卻更愛你,很多時間他們所做的事情都不會明白的與你訴說,我想那是一種家人相處特有的方式吧。」看著工作室白色的牆面,他勾了勾脣角:「就像我也不知道,越見曾經去堵那些欺負過我的人,結果自己被打回來還要母親不能說。」
看著治療士溫和的笑容,千冬歲眨了眨眼,然後拿下眼鏡,接過了帕子慢慢擦拭著幾乎狼狽的臉,「我我不了解他……但是這次我想我能夠做點什麼,一個人即使活過幾千個季節又怎樣……我想要有家人可以一起陪著……走過很多地方。」看著手上的眼鏡,上面有著與他相似的倒影,這影子也像是另外個人,直到現在,還是會讓自己難過。
「我想你已經為他做了事情,其實夏碎受傷之後沒什麼食慾也不太進食,因為進食的動作會讓他覺得疼痛,所以我原本是幫他安排用別種方式補充營養,不過你開始給他帶食物之後就算很勉強,夏碎還是多少都會吃些,這是件好事情。」
「是這樣嗎?」盯著還剩半碗的米粥,千冬歲看著旁邊的治療士。
「放心,我不說謊。」
瞅著盤上的碗半晌,千冬歲毅然的站起身:「我晚點再過來。」
「不先進去看看嗎?」看著眼前的學生,月見微笑的詢問。
「沒關係,夏碎哥跑不掉的。」
既然夏天的孩子保護冬天的孩子,讓他能有千萬個季節走過雪野……那麼,他甯願不要那些時間,即使折半了都無所謂。
他現在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同他的妖師朋友所說的一樣。
直到有一天,當他們都不再是現在這個時候了,他依然不會後悔所選。
那是他的決定。
他,不想再後悔。
看著紅袍的學生離開了工作室,月見勾起笑意。
「好了,繼續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