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離下班時間還有一段時間的關系,林東來和黃漫珊沒有堵車,很順暢的就來到了銀行的營業網點.
黃漫珊拿了排號之後,看到前面還有三個人,就拉著林東來在銀行大廳的排椅上坐了下來,閑聊了起來,"東來,你是第一次來上海嗎?"
林東來是湖南常德人,十二歲就跟著父親偷渡到墨西哥,至于上海,他還真是第一次來,他于是點點頭,"是."
"我在上海要待三天,見客戶只需要兩天,我抽一天陪你玩玩吧,也當是你這次幫我忙的報答."
林東來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用了,你不是請我吃了十頓飯嗎?實話說,我這個人食量可有點大,你沒占什麼便宜."
黃漫珊聽到林東來這麼說,也跟著笑了起來,"你這家伙可真是……誒,對了,你怎麼會搞得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呢?"
林東來如實答道:"我們什麼東西都放在行李里,結果下了飛機才發現自己忘了把行李帶上飛機了."
"什麼?"黃漫珊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失聲大笑了起來,當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之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你也太厲害了,記憶力好到這種程度?"
林東來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沒說什麼.
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林東來跟黃漫珊只不過是萍水相逢,黃漫珊對林東來說,除了一頓飯之外,什麼意義都沒有.
那麼隨著這幾個小時交往下來,林東來的想法漸漸開始有些改變了.
林東來十二歲就離開國內,童年玩伴就算面對面見到了,說不定也彼此都不認識,至于感情就更談不上了.
所以,林東來在國內是一個朋友也沒有.
至于親人,他父親死後,林東來就是徹底的孤兒.
這也就是說,林東來在國內完全沒有任何社會關系網,是真正的從頭來過.
癮君子的複吸率那樣驚人的高,並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跟毒品斷絕關系的決心,主要是他們很難重建一個新的社會關系網.在外面混來混去,總覺得無法融入,最後又回到過去的那幫朋友堆里去,那些朋友都是癮君子,他于是也自然而然地就重新變成了癮君子.
想要重新做一個正常的普通人,並不是簡單的說不拿槍,不拿刀就可以.更重要的,是要有正常的生活環境,一份正常的職業,一個正常的社會關系網.
從前林東來沒有引路人,所以還想不到這個層面,現在遇到了黃漫珊,他的心里開始活絡了.
跟黃漫珊相處的時間雖然並不算長,但是林東來卻越來越覺得,黃漫珊就是打開他通往正常人生活的大門之匙.
事實上,自從他跟黃漫珊從夢露天華公司走出來之後,林東來就發現有人在尾隨跟蹤他們.以林東來的能力,要擺脫他們的跟蹤,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事.
但是,林東來並沒有這麼做.
他之所以不這麼做,就是因為他覺得,將來說不定會跟黃漫珊會有更長時間的相處,而他現在在黃漫珊面前暴露的東西已經夠多了,再多做點什麼的話,可能就要引起她的疑心了.
想到這里,林東來用他眼角的余光,瞄向銀行的玻璃窗外.
他看到馬路對面有四五個身著牛仔褲,流里流氣的小混混朝著銀行這邊走來,到了銀行附近的路口之後,就和一個早就在那里守著的人會合.
那個等著他們的人手指著銀行里,跟這些人比劃著.
毫無疑問,那個一直跟蹤著他們的人,就是那個守在那里的人,而那幾個流氓,就是王有德找來的人了.
"漫珊……"
林東來扭過頭喊了黃漫珊一聲.
"嗯,什麼?"
正在看是否排到自己的黃漫珊,扭過頭看著林東來.
"你這里大概要搞多久?"
"我前面只有兩個人了,我估計半個多小時應該就OK的吧."
黃漫珊答道.
"那我出去上個洗手間."
林東來說著,站了起來.
"好,你身上沒帶紙巾吧?"
黃漫珊說著,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包紙巾,遞給林東來.
林東來略微愣了一下,笑著接了過來,黃漫珊這個細心的細節,讓林東來有一種淡淡的感動.
"把你手機號碼留給我,如果我去到很遠,來不及回來的話,我就打電話給你."
黃漫珊又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林東來,"這是我的名片."
林東來接過名片,從銀行出來之後,故意往偏僻的巷子走去.
和他所料想的一樣,這幾個流氓馬上就跟著走了過去.
當幾個流氓跟著走進巷子之後,林東來扭回頭看了看,然後加快步伐繼續往前走.幾個流氓以為他要跑,就有兩個人趕緊幾個快步沖了上去,將他的去路堵住.
這時候,幾個流氓中看起來像是為首的那個人就走了過來.
他身材很高大,光頭,一臉凶相.
"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你得罪誰不好,竟然敢得罪德哥."
光頭剛冷笑著把這番話說完,就看到林東來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十五年了,我們國內流氓的台詞竟然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實在是太不與時俱進了,你們這種水准,怎麼凸顯偉大祖國十五年的巨大進步啊?"
隨著林東來的話,他身上一直被他收斂起來的,專屬于林東來的氣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
這是經過無數次生死考驗索形成的一種自信.
這是決定了他人無數次生死之後,一種天然的,認為自己可以決定他人命運的優越感.
幾乎是在瞬間,在場的所有人就都被這種有若實質的霸道氣息給震懾住.
"你殺過人?"
剛才還冷笑的光頭的眸子亮了起來,他一臉嚴肅地問道.
"你還不配問我問題."
林東來看著光頭,很認真地說道.
"你……"
沖突一觸即發.
這麼多年來,林東來在這麼多次生死搏殺中,甚至連重一點的傷都沒有受過,就在于他謹慎,從不輕視他的敵人.
然而,此時的林東來一身輕松,完全沒有進入戰斗狀態.
這不是因為他絕對這些人不是他的對手,而是因為他知道根本打不起來.
一切正如他所料,就在這些流氓忍不住要動手的時候,有兩個警察突然出現在巷口.
"你們在干什麼?"
警察的突然出現在林東來的預料之中,不過確實讓光頭幾個人一陣慌亂.
"沒事,我們幾個老朋友見面了,在一起聊聊天."
光頭把手搭在林東來身上,假裝熟絡地說道.
警察假一臉冷酷地說道:"全部跟我回警局."
"可是……老大,我們什麼都沒干啊."光頭一臉無辜地說道.
"誰是你老大?"警察乙冷冷地瞪了光頭一眼.
警察甲緊接著就喝道:"哪兒那麼多廢話,趕緊走."
五分鍾之後,林東來等人就來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一到派出所,林東來甚至都沒有登記,就直接被帶到了一個小房間里.
約莫等了十分鍾之後,一陣女性所特有的芳香傳了過來,門被推開,一個身材高挑,大約在一百六十七八公分,表情嚴肅的瓜子臉美女警官走了進來.
她並不是別人,正是幾個小時前,還在苦讀林東來材料的王曉薇.
進門之後,王曉薇將房門關上,然後坐在了林東來對面.
"真是久仰啊,東尼林."
"能被警官這樣的美女久仰,我深感榮幸,請問你貴姓?"
"林先生不必客氣,本人免貴姓王,王曉薇."王曉薇笑了笑,"我這次之所以特地把閣下請來,就是想要提醒閣下,這里不是美國,而是中國.如果你在我國犯罪的話,我們也不會對你客氣的."
"王警官,看來你材料讀得還是不夠細,你對我不能用'我國’這兩個字,因為我和你一樣,也是中國國籍."
林東來耐心地糾正道.
"林東來,你這次回國到底是想干什麼?"
雖然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有意義的答案,但是王曉薇還是問道.
"探親訪友."
林東來言簡意賅地答道.
"你在國內一個朋友也沒有,甚至連近親都一個沒有,你探哪門子親,訪哪門子友?"
王曉薇質問道.
"朋友確實暫時沒有,但是這不代表我不可以交朋友."
"你是想告訴我,你這次回國,就是想要回來交朋友的?"王曉薇說到這里,冷笑了一下,"那麼,你想跟誰交朋友呢?是七海幫的老大,還是香港三合會的扛把子?又或者是北方聯盟的盟主?"
"都不是."
"那是誰?"
"是些你永遠也想不到的人物,就像我今天剛認識的黃漫珊小姐."
"我警告你,她是個身家很清白的女孩,你要是敢動她一根汗毛,我一定會馬上逮捕你."
"王警官,對于你這種積極工作的態度,我深表敬意.不過,我勸你還是把你的能力和精力放在別人身上.放在我身上,只會是浪費了你了不起的才能."
林東來說到這里,頓了頓,"至于原因,非常簡單,我已經金盤洗手,從今往後不再理江湖中事了."
"退出江湖?"王曉薇睜大眼睛,盯著林東來,眨了好一陣眼睛之後,才突然不敢相信地搖著頭笑了起來,"林東來,你覺得我會信你嗎?"
"我不需要."林東來幾乎馬上就回答了王曉薇的問題,"我也無意改變你的任何決定,我只是告訴你事實.如果你願意繼續監視我的話,我沒有意見."
說到這里,林東來站了起來,"不過,我現在必須走了,我朋友在等我."
王曉薇很想把林東來留下來,可能的話,她更想直接把林東來關到監獄去.
但是這兩件事,她一件也干不了,因為林東來什麼也沒干.
"林東來,不要太得意,我一定會知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陰謀的.到時候,我一定會親手抓你."
王曉薇也站了起來,說道.
"是的,我相信你早晚會搞清真相的,只是到時候不要太吃驚就好."
林東來說著,笑了笑,然後信步走出了審訊間.
王曉薇看著林東來逝去的背影,笑著搖著頭,嘲諷地自言自語道:"二十七歲退出江湖,開什麼國際玩笑……"
她剛自言自語完,就看到林東來又走了回來,"王警官,有件事我差點忘了."
"什麼事?"
王曉薇問道.
"我要報案."
"嗯?"王曉薇愣了一下,她嚴重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你要報案?"
"是的,有幾個流氓試圖攻擊我跟我的朋友黃漫珊小姐."
"有人要攻擊你,我一點也不奇怪,但是他們為什麼連黃漫珊也要攻擊?"王曉薇奇怪地問道,"我請求警方為我們排憂解難."
"因為一些商務上的糾紛……"
聽到林東來將晌午發生的事大致說了一遍之後,王曉薇更加是一頭霧水了.
"你……為什麼會跟黃漫珊一起去解決她們公司的賬務問題?"王曉薇問道.
"因為她在我沒錢吃飯的時候,請我吃了頓飯."
"你沒錢吃飯?"
"是的,我忘記帶我的行李上機了."
王曉薇摸了摸額頭,她腦子開始稍微有點亂了.
這點林東來也看得出來,他于是說道:"你不必想太多,只需要告訴今天和我一起抓來的流氓,讓他們不要生事就行了,事情沒那麼複雜."
說完,林東來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王曉薇緩緩坐了下來,一陣撓頭,"他為什麼要做這些事?這樣的欺騙動作也太幼稚了吧?難道說……他真的退出江湖了?"
這念頭在王曉薇的腦袋里只停留了一秒鍾不到,就馬上被她否定了,"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美國,德州,某農場.
一個身材高大,身著牛仔服裝的老人,和一個身著西裝的年輕人,各自騎著一匹馬,在燦爛的陽光下叼著雪茄,優哉游哉地走著.
年輕人說道:"委員,情況已經得到最後確認,東尼確實真的放棄一切,回國去了."
"約翰,你怎麼看東尼這個人?"老人抽了口雪茄,扭過頭看東尼.
被稱為約翰的年輕人,略想了一會,說道:"通常來說,一個人對自己的身體控制能力到達某個程度之後,他對情緒和頭腦的控制就會有一個瓶頸.東尼是一個突破了這個瓶頸的人,但是僅此而已."
老人又問道:"你覺得他比你如何?"
"我……跟他?"約翰好像不敢相信老人會問這種問題.
"約翰,不要這樣,你之所以能夠處在比他高得多的位置,只是因為起點不同而已.東尼是一個從社會最底層混上來的人,他所經曆的痛苦和曆練,遠比你多.自從八年前我選中東尼開始,我就認為,他如果擁有和你一樣的教育,背景,他未必會比你差.而這次,他竟然能夠做出這樣的選擇,則讓我更加高看一眼了.或許這麼說會讓你不開心,但是,約翰,我必須得說,如果東尼擁有你所擁有的起點,他將會比你強."
盡管內心深處不以為然,不過約翰還是沒有駁這個老人的面子,他淡淡地笑了笑,"也許吧,命運是個神奇的東西,什麼都可能發生."
"我知道你不服氣,但是你想聽聽我這麼說的理由嗎?"老人看著約翰,問道.
"委員請講."
"大革命時代已經過去,全世界的權力階層都已經固化了,每一個童話後面都有一個讓少女心碎的現實.美國,日本,德國,英國,所有那些已經成功的國家,沒有一個不是如此.在這樣的世界里,底層人想要爬到高處,成為最高權力階層的一部分,千難萬難.但是僅僅是難,並不是完全不可能.尤其是對東尼這樣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八年前,我之所以決定投資他,一方面是因為我們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精明強干的黑幫頭子,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看到了他身上這種可怕的潛力."
"東尼這一生最大的不幸,是他不是日耳曼人,所以我們不可能像培養你一樣來培養他.既然如此,我們就必須控制他的這種潛力.對于底層人來說,黑幫就像是海洛因,可以短時間內就讓他們擺脫殘酷的現實,到達一個幻夢一樣美好的境界.但是也毀掉了他們的未來.一個人,無論多麼強大,只要他身在黑幫,那他終究只不過是個黑幫分子,一個社會邊緣人士罷了.只要我們想,隨時可以清理掉他.可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放棄,放棄無數底層人一生夢寐以求而無法得到的東西."
"一個人,年輕,強壯,充滿智慧,富有勇氣,習慣性自控,對我們的了解很深,而且不是日耳曼人."老人說到這里,勒了勒缰繩,將馬停住,臉色嚴肅地望著一望無際的前方,"這樣的人,如果融入主流社會,並且取得成功,這對我們維利會來說,絕不是什麼好事.所以,無論他是出自理性的深思熟慮,還是本身感性的願望做出這樣的決定,這都太糟糕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老人轉過頭看了看約翰,露出一個抱歉地笑容,"不好意思,我有些過于羅嗦和多愁善感了.自從七十歲以後,我就有這個毛病了.好了,我們不談這些了,言歸正傳……盡管我很喜歡東尼,但是生意就是生意,我們當年投資給他,可不是想讓他做出這樣的選擇."
"也許他只是一時疲倦了吧,就像所有長年工作的職員一樣,他需要一個長假."
約翰笑了笑,他想讓氣氛變得輕松些.
"那也不行,他沒有跟我們請假."
老人感受到了約翰的意思,所以他也露出了一個笑容.
"委員你放心,我已經讓人通知國際刑警了.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中國的國際刑警應該已經開始找他的麻煩了."
"不,這可遠遠不夠.警察這種做什麼事都需要蓋章,做的事情越大需要蓋的章越多的組織,是落後生產力的典型象征.如果他們的辦事效率有黑幫的一半,我們就不用去培養黑幫了.不能指望他們."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很簡單,我可以直接派人把他綁回來."
"不,這樣也不行,東尼是個自由意志很強的人,這樣做于事無補."老人說這,伸出手拍了拍約翰的肩膀,"知道東尼是什麼嗎?是狼.訓狼不能用訓狗的方式."
"那委員,您有什麼想法呢?"
"約翰,不要總是問我,你該自己思考問題.這種凡事不經思考,就直接問別人意見的習慣,可不是維利會預備委員該有的習慣."
"是,委員."約翰低下頭,無比恭敬地對老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