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射日

我見了這座海中神殿,就想起十幾年前在內蒙古見過的龜眠之穴,不由得心中好生煩亂,便同胖子兩人信口開河,說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可忽聽Shirley楊說起“恨天”一詞,恐怕與西方傳說中憎恨太陽的吸血僵尸相同。

我抬頭看了看石柱上吊起的青銅人頭,不知Shirley楊此言何意,吸血鬼的事我並不太清楚,但我知道此類傳說都是西方宗教中的聊齋志異,世上又哪里會真有吸血僵尸存在?古猜後背文著歸墟中的標記,顯然他是恨天氏後裔,在海船上暴曬了多少次太陽,也沒見他有什麼異常。

Shirley楊說:“我只是舉個直觀一些的例子,吸血僵尸視太陽為死敵,西方有,東方未必就沒有。恨天氏恐怕正是與天陽為敵的民族,你們看完整的青銅巨人,頭頂都戴魚骨冠;被斬首的銅人,頭上皆為火鴉冠。世界上所有繁榮過的古文明,都起源于水系龐大的河流,例如黃河、恒河、幼發拉底河以及亞馬遜河流域,都有過盛極一時的大河文明。恨天氏的祖先曾是華夏黃河文明的一支,在殷商時期以及更早的時代里,人們就將魚視為月,火鴉視為太陽,戴有火鴉頭飾的銅人,很可能都是被恨天氏視為死敵的天日化身。

殷商之前的時代,還是鴻蒙①原始的傳說時代。我自從和胖子在潘家園做起摸金校尉的營生,便接觸了不少古物,對曆史上的各種掌故傳說,也知道了許多。可在這方面,畢竟不如Shirley楊家學淵源,一時無法理解為什麼要仇恨太陽,我們慣常的概念中,是雨露滋潤禾苗壯,萬物生長靠太陽。

Shirley楊撥轉探照燈,將光束緩緩移動,我們的目光也隨之看了過去,只見大殿中尚有許多“箭石”殘骸半沒水中,這是一種古代海洋生物的化石,形似烏賊,鞘如箭鏃,化石可以制成武器,在中國內地也偶爾可以見到人為加工打磨過的箭石,殿頂有一塊圓形的石盤,其上鑄有殘破的銅鴉,都遭箭石所穿。

大殿在海底年代太久,許多物品都遭侵蝕腐爛,但從有魚骨頭飾的青銅巨人所保持的姿態來看,似乎以前都是挽弓搭箭的武士,殿柱上掛的銅人頭顱正是他們的戰利品,有火鴉標記的石盤似乎代表著將要被弓箭射穿的太陽。

Shirley楊待我們看清之後才說:“歸墟山中的大殿,記錄著恨天氏戰爭的傳說,剛開始我也不解其意,但一看到火鴉和太陽的標記,就恍然大悟了,恨天氏是古代黃河文明射日傳說中的部族。”

我和明叔、胖子等人面面相覷:“射日?後弈射日?”據說以前天上有十個太陽,照得大地干裂,寸草不生,神射手後弈用弓箭射下九個,後來他老婆嫦娥盜走了他的長生不死藥,飛入月宮逃脫。射日、奔月、長生不死的仙藥,這些都是神話傳說,三歲小孩也該知道都是假的,可既然從Shirley楊口中說出來,我們誰也不想輕易反駁,免得暴露自己不學無術的真面目。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也許以前天上真有十個太陽亦未可知。


Shirley楊看我們一個個目瞪口呆,知道產生了誤會,就說:“你們想哪去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地下沒有兩個國王。我只是想說恨天氏,是一個崇拜射日圖騰的民族,所謂的太陽,可能是敵對勢力的神或是太陽圖騰。”

現在有學者認為南美的瑪雅文明,與商周文明極為相似,提出瑪雅人是中華後裔的假設,因為兩者的圖騰神像,以及服裝建築,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不過瑪雅文明是殷人渡海而建這一觀點尚未得到認可,瑪雅人就是一個祟拜太陽神的民族,射日則是一種起源于黃河流域戰爭的傳說,這與恨天之國的來曆非常吻合。

在波濤洶湧的珊瑚螺旋海域里,這個崇拜巨箭、巨石、曾經達到青銅冶煉技術頂峰的古國,由于過度開采龍火礦脈和山石,導致山崩海嘯,所有的遺跡都被淹沒在了海底,其遺民淪為蠻居海上的?人。海眼下鯨腹般的洞窟,應該是一座碩大無比的礦山,倒塌的石柱石台,也許是古時采龍火所搭建的設施,如今也被歸墟之水淹沒。遭到破壞的南龍海眼內,海氣混沌迷蒙,海水漲落湧動無常,比起古墓中那些人為布局的機關陷阱,這大自然造化而出的絕境,更是令人難以捉摸,無路可逃。

想到此處,我也無可奈何,只憑兩艘救生艇,在歸墟湧動的海水中都難自保,而且缺水少食,又如何能夠穿越驚濤狂瀾返回珊瑚廟島?耳聽山外洪波怒濤之聲不絕,暫時也不可能劃船出去尋找出路。我想起明叔那艘艇上還有阮黑的尸體,于是決定按其生前遺願,先找塊地方安葬了他。

多鈴還想把他師父的遺體帶回珊瑚廟島下葬,我說那可不成,死者口含的那粒“駐顏丹”,確有不腐不化之奇,不過也僅限于在吉壤善地。風水形勢有優有劣,龍脈上生氣最足,這樣才能保證尸體不朽,要說風水龍氣,普天下,又哪有什麼地方比得了南龍盡頭的歸墟?從峨眉山沿江入海的南龍地氣,都彙聚此處,把你們的蛋民師父葬在這里是最好的選擇,否則雖有口含,卻未堵諸竅,天氣這麼炎熱,在海上不出三日,便要腐爛發臭了。

我對多鈴和古猜說明情況,然後四處一看,這石殿極廣極深,我們失了“魁星盤”和“司天魚”,身處射日銅殿之中,一時也難辨認方向,在水面上兜了兩圈,見石壁上有道被水淹沒的小門,有斜坡向上,似有斗室相通,便以木槳劃水,撥轉船頭直接駛了過去。

這時水面上突然有數條為了躲避海湧而游進石殿的大魚翻出水面,攪得水花飛濺,有的就緊貼在橡皮艇旁邊躍水而出,濺得船上眾人全身濕淋淋的,黑暗中我們也看不清楚都是什麼魚,只恐小艇被大魚拱翻,不免人人自危,覺得在救生艇上實在是太不安全了。

在珊瑚廟島的黑市里,軍火是應用盡有,大多都是太平洋戰爭時期留下的武器彈藥,我們在船上也買了一批防身。此時胖子抄起一支美式M1卡賓槍,對准有大魚翻騰的水面掃了幾梭子,只見探照燈的光束下,有一縷縷血水浮上,不等死魚翻著白肚浮出水面,就見水面上有數道鯊翅破水接近,在水中撕咬搶奪死魚。


眾人一看這石殿中也有鯊魚,盡皆失色,都盼著趕快離開水面,匆匆劃水,終于進了那道低矮的石門,穿過一間被水淹沒的斗室。眼前地形豁然開朗,抬頭可見血紅色的蒼穹,山中建築倚山為勢而築。這里是山腹中的一個天井,當中堆起一座山丘,離到近處才看清,石殿水面中隆起的山丘,全都是蚌殼螺甲堆積而成,被海水淹了大半截,堆積如山的螺甲蚌殼中,凹凸不平的牆面上有許多人魚做的皮燈盞。

我們將橡皮艇拖上蚌殼山,看看四周牆壁被海水浸泡過的痕跡,便知歸墟之水漲落的幅度如何,被海水徹底淹沒的時間並不多,牆上的水線和鑿刻出的壁畫都清晰可辨。看那壁上斑斕剝蝕之中,盡是古人宰蚌取珠、斗殺龍鯨的情形,原來?人的手藝確是從此流傳出去的,恨天氏應該算是南海采蛋的祖師爺了。

我告訴大伙,四周的山體和遺跡擋住了湧動的海水,也不用擔心倒塌了被活埋在此,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咱們先在這里休息幾個小時,然後我和古猜從艇里抬出阮黑的尸體,我對古猜和多鈴說:“你們師父是個命苦的蛋民,他操勞一生,唯一的希望就是死後尸體不會喂魚,可以口含駐顏丹安然入葬,咱們就給他做個蚌殼棺,把他葬在這青螺墳里如何?”

多鈴和古猜兩人,都黯然點頭,古猜對我說:“胡老大,我信你,師姐和師父掉下海,你救他們,那麼危險,眼睛都沒眨,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我聽他提到在海陷時我救回阮黑和多鈴的事情,原來他出死力幫我們在沉船里打撈秦王照骨鏡,是想感恩圖報。我眼下心思雜亂,並不想對此事居功,就立刻讓他和多鈴准備為阮黑整理整理,然後找個蚌殼下葬。

多鈴帶著古猜把裹住阮黑的白布拆開,用清水擦去他臉上殘留的血跡,然後按照他們的風俗重新纏好尸體。南洋之人大多信佛,二人雙手合十,為亡靈祈禱,祝他早日成佛。一想到相依為命,對待他們如同親生父親的師父阮黑就此死去,今後的歲月中再無相見之日,天底下最痛苦之事莫過于生離死別,不禁再次淚流滿面,撫尸大哭,哭了良久,在頭頂如血的蒼穹下,唱起了阮黑生前總在船上哼唱的一首歌,歌聲哀愁淒苦,聽得旁人也想落淚。

我和Shirley楊等人正在動手掘著蚌殼,聽到這愁苦無邊的歌曲,雖然聽不懂在唱什麼,但心中似有所感,生出一陣茫然若失的愁緒,不由得停下手來側耳傾聽。只有明叔聽得懂這歌中詞意,他歎了口氣,低聲告訴我們:“蛋仔們唱的是古時采蛋之人的曲子——我的那個神啊,救我苦男兒,不怕流血汗,只怕回不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