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有筋無骨

一支苦曲唱罷,多鈴和古猜又哭了良久,方才收整好了師父遺體。阮黑身無一物,沒有什麼遺產,只在口中含了一顆價值連城的駐顏珠,他窮了一輩子,死後算是享受了一回帝王將相才有的奢華待遇,采珠半生,最終葬在青螺蚌甲中,蚌甲在蛋民中是龍居,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但我們在堆積成了小山的蚌殼中尋了半天,也沒見有足夠完整巨大、可以作為棺槨的蚌甲。這四壁環繞的天井中,隨處可見古人屠蚌采珠的雕刻壁畫,又有成千上萬的螺蚌空殼,肯定曾經是一處專門刮蚌的場所。我們在海上曾經捕得一只硨磲,它的蚌殼如白雪般晶瑩,交錯閉合如牙齒的兩殼,如堅甲環抱,無隙可投,如能找到類似于食人蚌的甲,那才是最適合做棺材的靈物。

我並不死心,揭掉上面的一層蚌殼,想看看深處有沒有埋著食人蚌,不料扒開幾層蚌殼,里面竟露出很大一塊銅板,撫去上面細碎的蚌殼和泥沙,銅體被海水浸淘已久,但銅板表面上紅色的斑痕累累,可以看到鏤刻著許多赤身裸體的女子人形,其形態皆為在海中嬉戲游動,姿態妖嬈豔絕。

我們沒想到竟會挖到這種東西,一時不知這精美的鋼板是何物,又為什麼會埋在蚌殼堆里。鋼板上有兩個銅環,看來這是個可以揭開的蓋子,我想說這恐怕是口裝尸體的棺材,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圖案和形制卻都不像,哪有棺材蓋子上鑄銅環的?于是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因為不明究竟,沒敢擅自揭開銅板,對胖子打個手勢,二人繼續清除四周的螺蚌遺骸。

胖子掘開四周的螺甲,將其整體露出,原來這里埋著一副大如水缸的青螺甲殼,螺口被銅板封住。看那螺甲上的紋理,天然形成一個女子,衣紋俱全,手有指、腹有臍,眉目姣好,無不與生人酷像。常聞蚌中有天然生成的羅漢觀音像,今天果真親眼所見,外殼水紋形如女子,也算是一件海中的奇異之物,原來蚌中有人像的傳言,並非是蛋民漁民空穴來風的亂說。

我讓明叔也過來看看,他也不知道這被銅板所封的螺殼是做什麼用的,猜測是古代恨天氏做的螺甲棺槨。我以前聽說過蚌棺,古時確有這種葬俗,但大多都是用蚌,而不用像米缸一樣粗大的老螺青甲。用蚌棺下葬的大多是漁民,而且皆為沒討到老婆的男子,這種罕見詭異的風俗,大概是出于想和蚌精配陰婚的緣故。

胖子說:“那就肯定沒錯了,要不然這銅蓋上怎麼會有如此多的女人,螺甲上也有個天然造化的美人兒身影。這口螺棺里收殮的,肯定是一個色鬼,娶一個媳婦兒都嫌不夠,瞧他這陣勢死後是准備搞多少個?”說著就去數那些女子的數量,數了半天也沒數清楚。

明叔聽我們說這可能是口罕見的螺甲棺,有棺便有明器,如何能不動心?馬上使出激將法,躥掇我和胖子說:“鄉下那套和蚌精配陰婚的齷齪風俗,怎麼會和這螺殼棺材有關?我看這青螺也不是凡物啊,棺里的尸體,未必就是色鬼,反正他已死了幾千年了,他生前什麼品行咱們後人又怎麼能夠分辨?”

胖子聽後,一嘬牙花子說道:“嘿,我說明叔,怎麼你還不信胖爺我這雙慧眼?棺中的粽子要是嘴里有珠子,尸體肯定還沒腐爛,不信咱就打個賭,我說它准就是個色鬼,要不然這麼流氓在棺材蓋子上弄那麼多女的干什麼?好色之徒性欲旺盛,腳丫子上的毛又黑又長,這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據。”

我心想經常游泳之人腿腳上的汗毛確實比較發達,曾經住在珊瑚螺旋海上的人,腳上的汗毛自然是濃密。螺甲密不透隙,對恨天國的貴族來說,死後含顆珠子不是什麼大事,說不定眉目俱全,連身上的毛發都能保留至今。胖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以棺中死人腳上有沒有毛來打賭,不僅別出心裁,而且已先自占了七成的贏面,如果尸體腐爛掉了,那就最多和明叔賭個平手。


胖子又拿話激了激明叔,明叔忍不住氣,咬牙跟他賭了,看看這螺中古尸到底是不是色鬼。買定離手,胖子的賭注是他撈來的金表,明叔破產後身上已沒什麼值錢的物件,只好賭上分給他的一顆南珠。

Shirley楊對我說:“你別讓他們胡鬧了,你想想這樣做好嗎?”我說:“這有何妨?咱們這是……是科學考察啊,陳教授不是也說過對待科學,對待真理,一定要大膽假設,謹慎求證嗎?古尸生前是不是非常喜歡女色的家伙,這也是學術研究領域范疇之內的重要課題,我記得關于海陵王那個超級大色鬼,就有許多學者專門考證研究過。許他們研究,難道就不許咱們摸金校尉研究了?再者說來,這青螺要真是棺槨,正好安葬船老大阮黑,他也是光棍一條,葬在這里,豈不比收殮個古時的流氓色鬼合適?”

我問古猜和多鈴同意不同意,他們姐弟二人沒經曆過這些事情,表示願意聽找安排。于是我立刻讓胖子去揭那棺蓋,盡量不要損壞了,稍後安葬阮黑還要使用。

Shirley楊沒辦法,只好又勸明叔別跟胖子賭了。明叔說:“都已經落注了,哪有反悔之理?不過楊小姐你也別擔心,你阿叔我是什麼人?販賣過多少古尸自己都數不過來了,就根本沒見過死人腳上的汗毛還能保存下來的,不管尸變還是被寒玉塞住七竅致使尸氣不泄的,總之人死之後只要過一定的年頭,尸體在特殊環境下,也許依舊栩栩如生,可腿腳上的汗毛卻絕對會脫落。”

明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又得意地接著說道:“楊小姐你看他們那兩個衰仔,一向目無尊長,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可他們畢竟缺少經驗,還嫩啊,姜是老的辣嘛,也該讓他們得回教訓了。”

我和胖子聽到明叔自稱已經穩操勝券,抬頭對望了一眼,心中不禁有氣,暗罵明叔老賊真夠狡猾。我仔細回想,還真不記得在哪具粽子腳上見過汗毛,這回賭得匆忙,可真有些托大了。不過我也並不擔心,因為我清楚胖子是干什麼的,他除了割肉疼,就屬花錢疼,不占便宜就覺得吃虧,他怎麼可能讓明叔這老港農拿下一道?

這時胖子找出家伙,戴上口罩,對我們揮了揮手,示意大伙退開幾步,免得被棺中陰晦之氣沖到,隨後在蚌殼堆上點了支人魚蠟燭。不過這時候東南西北根本搞不清楚,只是出于習慣胡亂上了亮子,這才動手撬住銅環,氣貫丹田,叫了一聲“開’,將陷在螺甲殼口的銅蓋揭了起來。只見螺甲中確實不是空的,似乎還有螺肉,棺蓋一啟,一片白光沖向半空,似有寶氣,可又腥臭無比。

眾人等那陣白色氣體散盡,才敢走近去看,只見棺中果然躺著一具尸體,我和胖子、明叔三人顧不得去看古尸長得什麼模樣,迫不及待地先去看它雙腳。古尸蜷倒在水缸般的螺殼里,雙腳白膩異常,卻並沒有半根又黑又粗的汗毛。

明叔見狀忙說:“怎麼樣,腳上沒毛,古尸生前肯定不是色鬼,肥仔輸了就要認……”

胖子滿臉誠懇地對明叔說:“腳上沒毛可不一定不是色鬼啊,沒毛說明……說明……說明這哥們兒是性變態,比他媽流氓還可恨。再說,咱們當初賭的可不是它腳上有沒有黑毛,而是古尸生前是否是個好色之徒,您老想讓我服輸,當然沒問題啦,但至少也得拿出這死尸不好色的證據來。”他明明強詞奪理,但偏叫人無可反駁。


明叔又落入胖子的套中,差點連肚腸子都悔青了,想去找Shirley楊給評評理。這時Shirley楊正在察看螺殼里的古尸,她對眾人說:“別爭了,這螺甲根本不是裝殮死者的棺材,如果這片滿是洞窟和石殿的山體是恨天氏的古墓,我想這螺甲可能是用來封藏殉葬品的,這天井是處殉葬的偏殿。”

我聞言一怔,雖然風水易理的雛形始于西周,但從殷商那一遠古時代開始,不論活人居住的城池,還是安葬死者的墓穴,便已有了一定的准則。比如中、正、方、直的形狀,以及“坐北朝南”的取向,實際上這些便是風水之道的原型,例如“北為陰、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山南水北為陽”,早在殷商的墓葬中都已出現,可見陰陽之理要早于五行生克推演之道。不過若說這座供奉射日青銅神像的山體是座古墓,確實難以理解。春秋戰國以前,還不可能在墳墓中存在如此宏偉的大殿。

我估計Shirley楊也應該清楚這些事,她既然如此說,必是自有道理。只見Shirley楊戴上手套,將螺殼中尸體輕輕捧出。這尸體的四肢在她手中又癱又軟,皮肉如水緞一般,竟似是軟如無骨的一副空皮囊,可偏偏眉目口鼻俱在,滿頭青絲也不曾少得一根,身上穿了一身千珠衣。赤著雙足雙手,頂著魚骨冠,原來是個女子。

剛才我們只顧看古尸的雙足,沒想到竟是一具女尸,不禁好生慚愧,不過我見Shirley楊竟敢把那全身無骨的女尸從螺殼里抱出來,忙道:“這也使得?快放下,小心尸變!”

Shirley楊說她要找找看這巨螺中有沒有歸墟中的地圖。那具女尸癱軟如泥,尸中毫無形骸,傳說古時候的徐偃王①是有筋無骨之人,想不到真有這樣的尸體。之所以說螺甲中都是陪葬品,或是埋藏起來的貴重秘器,是因為這女尸似乎不太像是盛殮在其中的棺主,它更像是一件神秘的收藏品,而且螺殼中還有許多古怪的事物。說著話她將女尸放在螺殼被撬掉的銅蓋上,又從空螺中取出一對漆黑的古銅劍,一個龜卜玉盤,數支人魚蠟燭,另有一個形態古樸的黑色玉瓶,瓶口封得極是嚴緊,瓶中沉甸甸的,似是裝滿了什麼東西。

我和Shirley楊同樣覺得好奇,螺殼中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是做什麼用的?正要逐樣看個仔細,卻見明叔和多鈴姐弟,都面無人色地盯著那具有筋無骨的女尸看,眼也不眨一下,他們臉上的肌肉好像都在抽搐,我忙問:“明叔,怎麼回事?”

明叔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壓力震懾,喘著粗氣,喉頭像被哽住了一般,連說話都已吃力:“那不是……不是女人尸體,那東西是……鬽②!”

①徐偃王,名誕,生于周昭王三十六年。史載,徐偃王“生而胞不坼,以為不祥,棄諸水濱”。他生下來時,胞衣居然沒有破,如一肉球,家人惡之,以為不祥之物,故棄之。

出生後的徐偃王,據《尸子》記載“有筋無骨”。可能是其身體的柔韌度比較好,像沒有骨頭一樣。

②鬽,音mèi,同“魅”,《說文》中解釋為“鬽,老物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