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四章 他與她與她的情感

1

第一次與七海交談,是在距今兩年前……剛進水高的四月中旬的時候。

「神田同學。」

還記得明明是已經聽慣的自己的名字,空太卻對于不常聽到的腔調發愣。

「怎麼了?」

雖然常聽到電視上搞笑藝人說出口,不過倒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普通人說普通的關西腔,所以有些莫名的不協調感。

「呃……」

「我是同班的青山七海。」

「喔喔,青山同學啊,我知道,我知道。」

即使這麼敷衍說道,卻瞞不過七海。

「你那是根本不記得的反應吧。」

那個時候,為了值日日志的問題有過短暫的交談,並沒有較長的對話,也不是感情特別好。

之後又有交集已經是又過了兩個月之後,介于春夏之間的時節。

當時空太在水高校門口撿到了被丟棄的白貓小光。他抱起整個紙箱,正打算回一股宿舍時被叫住了。

「神田同學。」

這個時候,七海已經是一口關東腔了。

「呃……青森同學?」

「那是在本州島的最北端。我是跟你同班的青山七海。」

「沒錯,是青山。」

「沒想到你還沒記起來。」

「不,我已經記得了,只是名字想不出來。」

「我想那就叫做不記得吧?」

「我這次一定會記得的。」

七海的視線朝向紙箱。

「你打算把那只貓帶回宿舍嗎?」

「是啊。」

「可是啊……宿舍禁止養寵物喔。」

「說得也是。這是個問題。」

「女舍監會發火喔。」

「如果光是這樣就能解決,那倒還好。」

「不,一點也不好吧……」

在回一般宿舍的路上,空太也與七海聊了許多有關貓的話題。

「你的室友是會幫你保密的人嗎?」

「是同班的宮原,所以沒問題吧。」

「你還真是樂觀啊。」

「那個家伙應該喜歡貓。」

「如果他喜歡的是狗,你打算怎麼辦?」

「只能請他叛變成貓派羅。」

「這部分都沒好好考慮過,你竟然想就這樣帶回去啊。」

「因為很可憐啊。」

記得七海當時露出既驚訝又受不了的表情。

「唉……總之,你要不要先繞到後門?前門有女舍監在,要是被發現就慘了吧。」

「這真是個好主意。」

「任誰都想得到吧……」

因為房間就在一樓,所以這一天空太像小偷一樣從窗戶爬回去。

這件事成了契機,之後空太因為照顧貓咪,而與七海有了更多的交談。連同寢室的宮原大地也被扯了進來……

「名字決定了嗎?」

「叫小光。」

「聽起來很像神田初戀對象的名字喔。」

「竟然拿來幫貓咪取名字……太難看了喔,神田同學。」

「不是啦!宮原不要亂講一些有的沒的!是新干線的列車『光』啦!」

「如果是這樣,也讓人覺得……」

「咦?不行嗎?」

直到被學校發現為止,小光是只屬于空太丶七海與大地的秘密。

在放學回宿舍的路上,也與七海有過這樣的對話。

「神田同學,你是屬于回家社吧?原以為你會是運動社團。」

「大概是因為我國中部在踢足球吧。」

「為什麼不繼續呢?」

「呃,嗯,就是有點狀況……倒不是因為受傷之類的就是了。」

「喔~~……不想說的話就算了。」

「青山也是回家社嗎?」

「嗯。」

「我記得妳說過每天都很晚回去,那個又是為什麼?」

七海就連剛放完假的星期一,也會一大早就開始打呵欠。

「因為我在打工。」

「啊,這樣啊。不過,每天都要打工嗎?」

「這個部分,就是有點狀況。」

七海一開始回避著這個問題,過了一陣子,就把自己以聲優為目標而在訓練班上課,還有被爸爸反對,幾乎是離家出走的事告訴空太。

「我在訓練班上課的事,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為什麼?」

「現在已經不流行擁有目標而努力這種事了吧。」

「這樣嗎?我可是覺得很羨慕喔。我當初就是想尋找會想認真地……該說是目標吧,才會放棄足球。」

「……謝謝你。」

「謝什麼?」

「不懂也無所謂。」

「可是我不覺得無所謂耶?」

因為照顧小光而與七海有這樣的交流,一直持續到空太被流放到櫻花莊前的第一學期為止。

這時,空太的回想也中斷了。

綿延不絕的薄云覆蓋整個天空。早上的氣象報導說,今天傍晚會開始下雨。

四月的月曆被翻過去,現在已經來到五月二日。

黃金周結束後的星期一。

空太經過碎碎念著要是今天也休假就好了的同學身邊,一到午休時間就一個人來到頂樓。

現在正閑躺在長椅上。

整個腦袋里只有一件事。

從游樂園的約會以來,只能想著七海的事。不管是在吃早餐時,還是在上廁所時,還有泡澡丶上學丶上課時也是,回過神的時候,就發覺自己正在搜尋記憶的櫃子,尋找七海的身影。

發生了那樣的事,這也難怪。

想要不去意識到,是不可能的事。

七海並沒有特別明顯的變化。今天早上也一如往常在飯廳碰到面。

「啊,早啊,神田同學。」

還如此神清氣爽地打招呼。

即使在課堂中不經意對上視線,會慌張別開的人也只有空太。

「你沒事吧?看你好像一直在發呆。」

甚至還被這樣關心了。

彷佛什麼都沒發生過的七海態度,更加深了空太的困惑。

話雖如此,空太也完全不認為那次約會是一場夢,絲毫不覺得那個吻是幻覺。

因為,比任何事實或狀況都更有實感的確切感覺,現在也還牢牢留在嘴唇上……成為絕不會褪色的記憶刻劃在心中。不可能認為那是夢境或幻覺。

也不會懷疑那是什麼。

答案的選項只有一個。一選一的問題,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那麼,這次的甄選結束之後,我再告訴你吧。

那一天,重新承諾的約定。至于具體的內容,空太現在大概想象得到。決定性的事件太多,還能悠哉認為是自己多心的時期,老早就過去了。

接著,約定的日期,也就是七海的甄選,即將在明天舉行。

所以忍不住會想。撇開其他所有事,就是會忍不住只想著七海的事。

空太內心百感交集。令人懷念的初次相遇;一起照顧小光時天真的快樂;包含大地在內,每天都對三人共有的秘密心跳不已。空太來到櫻花莊之後,雎然交集變少了,不過因為同班,偶爾還是會聊天。

「小光還好嗎?」

「嗯,它過得很好。」

雖然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對話,但不可思議的都能回想起來。

升上二年級也同班,夏天時就連七海也搬到櫻花莊來了。近距離看著她認真的模樣,自然而然就想為她的夢想加油,衷心期望她的努力能獲得回報。

決定能否隸屬事務所的甄選落選一事,現在也記憶猶新。光是回想起來,空太內心便隱隱作痛。那天七海哭泣的表情,空太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所謂的不甘心,就是指那樣的狀況。

其他像是去年聖誕夜一起出門;過年在空太老家度過;情人節收到巧克力的事——一件件在腦海里回想。

就這樣,在許多回憶與情感之後,最後在空太心中留下的,是幾乎每次都險勝的快樂。

所以空太對于現在所處的狀況,一點也不覺得有窒息的感覺。想著七海的事,內心便一點點被填滿。空太現在就是這樣的心境。

因為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正在思考的表情,空太用一只手臂遮住眼睛。

就這樣過了一陣子,有某人的腳步逐漸接近,正好就在空太腦袋的後方停了下來。

是真白嗎?還是七海呢?

「你沒有朋友嗎?」

兩者都不是。

空太睜開眼睛,看到栞奈上下顛倒的臉。她正透過眼鏡鏡片往下看著空太。

「要不要我陪你吃便當?」

「我今天想一個人獨處。」

七海所在的教室,有點待不下去。

「有什麼煩惱嗎?」

「應該說是在思考吧。」

並沒有特別在煩惱什麼。

「煩惱未來升學嗎?」

「已經三年級了啊。這點的確有。」

「還是今天晚餐的菜色之類的?」

「櫻花莊要自己做菜啊。這點也有。」

「貓咪的事之類的?」

「很可愛喔。」

「還有就是……三角關系之類的?」

「……」

「真是個老實又好懂的人啊。」

「謝謝妳的誇獎。」

「我是在諷刺你。」

這種事當然很清楚。不過,並不特意說出來,因為栞奈也明白空太很清楚。

「先不管這個,栞奈學妹。」

「什麼事?」

「不要站得太近喔,會看到內褲。」

現在只差一點就要看到,正好在大腿的敏感位置。不過,這樣已經是十分刺激的畫面了……

「沒問題。因為我現在沒有穿。」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確實是不會看到內褲呢……不對,喂!」

「開玩笑的,我有確實穿好。如果覺得我在騙你,要不要確認看看?」

「那麼,請務必讓我確認。」

對于栞奈的回應,空太也開玩笑地回嘴。

「我早就料到這種事,還好今天穿了最喜歡的過來了。空太學長,來吧。」

「……」

對于栞奈說的話,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請不要那麼認真思考好嗎?剛才也是開玩笑的。」

「不,不是那個……妳剛剛叫我『空太學長』吧?」

「沒辦法啊。要是稱呼『神田』,就會跟你的妹妹搞混。」

「我覺得妳直接稱呼優子的名字就好了。」

「既然已經固定稱呼『神田同學』了,要是現在再改稱呼,對我來說是種壓力。」

「算了,倒也無所謂。妳找我有什麼事嗎?」

要說是因為剛好看到空太而過來攀談……實在難以想象。

「因為想過來調侃一下學長。」

「那麼,妳已經調侃夠了吧。」

「開玩笑的。」

雖然有些後知後覺,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栞奈的表情比平常柔和許多。光是從會挖苦空太這一點看來,就覺得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錯。會像這樣開玩笑,好像也是第一次。也許是發生了什麼好事。

「我提出的劇情架構,已經獲得責任編輯認可,可以繼續進行了。」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什麼東西原來如此?」

「因為覺得妳的表情很不錯。」

「實在是很惡心,請你不要講這種話。」

「……抱歉,在妳心情正好的時候潑妳冷水。」

「我剛剛也是在開玩笑的,請不要當真。」

「開玩笑就要讓人容易辨別是在開玩笑……不過,這樣啊,有進展就再好不過了。」

「那個……謝謝你。」

栞奈的聲音稍微變小。

「謝什麼?」

「多虧那個筆記。」

「我會幫妳向仁學長道謝的。」

「我是住向空太學長道謝。」

「我確實收到了。這麼一來,就不會有壓力了吧。」

「是的。我想,也不會再與空太學長見面了。」

「好歹會在走廊上偶然擦身而過吧!」

栞奈嘴角微微笑了。看來空太似乎又被戲弄了。原來只要心境上變得輕松,栞奈也會像這樣露出笑容。

「真的遇到的話,我會跟你打聲招呼的。」

「那真是我的榮幸。」

「那麼,我先告辭了。」

「嗯,要是又有什麼困難就告訴我吧。雖然不保證一定能幫上忙,但至少可以聽妳聊聊。」

這時,栞奈直盯著空太的臉瞧,並且陷入思考。

「干嘛?」

「空太學長,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吧?」

栞奈皺著眉頭如此提問。

「對妹妹的朋友親切,就做哥哥的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吧!」

「這時候稍微害羞一下才是禮貌。」

栞奈像是自言自語般這麼說了。

「這次真的先告辭了。」

接著說完這句話便離開頂樓。

一個人留下來的空太再度望著天空。

「劇情結構通過了啊……真是太好了。」

要是事情不偶爾和平解決,身體真的會受不了。

「真的是太好了。」

空太閉上眼睛,只是重複深呼吸。大約過了三分鍾,手機響了。

收到了簡訊。

主旨寫著「空太」。寄件人是真白。

打開一看,上面寫著……

——跟七海吵架了嗎?

一瞬間心跳加速。不過,也只是這樣而已。

——沒有。

空太回以簡短的文章。

——那麼,就是相反羅。

這次則是心髒猛烈跳動。

「相反是指什麼啊……」

與口中說出來的心情正好相反,空太已經理解了簡訊的意思。

正因如此,既沒辦法否認,也不能假裝不知情,反問相反是指什麼。要是做了這種事,就是自己招惹麻煩。

——是啊。

干脆老實地承認真白說的話。

過了一會兒又收到回信。

——相反是指什麼?

「明明是妳自己說的吧!」

全身突然感到無力。

即使響起了預告午休結束還剩五分鍾的預備鈴,空太還是沒有站起來。

腦海中再度滿滿都是有關七海的事。

2

鈴聲響了之後才回到教室。

下午的課也認真聽講,放學後則擔任真白的模特兒。之後,與真白一起待到六點以後,空太才回到櫻花莊。

正在玄關脫鞋子的時候,已經先回到家的七海正好從飯廳走出來。

「你回來啦。」

「我丶我回來了。」

空太生硬地回應。

果然還是沒辦法正面看她的臉。

輪值做料理的七海做好了晚餐。加上因為練習鋼琴而晚回來的伊織,四個人一起享用晚餐。千尋大概是還在學校工作,還沒回到櫻花莊的樣子。

晚餐後,因為各自有事要做,沒多久便解散了。

真白在二樓的房間畫漫畫;七海為明天的甄選做准備;而空太則是制作游戲。

伊織還要練鋼琴。大概因為比賽就在明天,所以從剛才吃飯的時候,伊織的表情就很僵硬。不見他爽朗地聊天,只是偶爾像按琴鍵似的敲著桌子。

「你還真是努力啊。」

空太這麼說了。

「是的。」

伊織也只是很普通地回答。光是看到這樣子,就覺得他似乎已經不再考慮要轉到普通科了。

在這之後,除了美咲在九點過後闖入房間以外,這晚是個甯靜的夜晚。

游戲制作得很順利,原本預定搭載的設計也已經完成。

還加上了主畫面,已經具備游戲的樣子。

即使如此,空太還是不斷調整數值,因為對于這樣的難易度是否適中,實在沒什麼自信。

「神田。」

突然被呼喚名宇。

空太的視線朝向敞開的門口,隔壁房的鄰居龍之介就站在那里。並非幻覺,而是實體。

「好久不見啦,赤坂。」

上次像這樣子直接見到面,已經是春假……大約一個月前的事了。

「如果你不知道門要怎麼使用,我可以說明。」

龍之介前後移動敞開的門。

「那種事我知道啦!門之所以會開著,是因為剛剛美咲學姊跑來,門沒關就跑掉了啦!」

「那你干嘛不關起來?」

龍之介說著把門關上。

不知為何,關上門的當事人還在房里,大搖大擺走到空太旁邊,就這樣站在電視前問道:

「完成了嗎?」

「大致上是。」

「讓我看看。」

空太把控制器放在龍之介伸出來的手上。

回到標題主畫面,龍之介先選擇了「一個人玩」。

畫面切換,游戲開始。

開始之後,龍之介先吃了敵方CPU的攻擊,按了每個按鈕兩丶三次,確認操作方式。

了解大致的操作方式之後,便開始攻擊敵方CPU。

因為開始時受到的攻擊,龍之介處于劣勢。不過,他稍微觀察了一會兒,就完全沒再受到敵方CPU的攻擊。不但如此,就連威力大速度慢且不易擊中的飛彈,也能輕易直接命中敵方CPU。而且還是用連發……敵方像是被飛彈吸引般飛過來。

幾秒之後,龍之介便爽快地逆轉勝。

「你剛剛做了什麼?」

簡直就像是對敵方CPU的動作了若指掌。

「只是因為神田設計的敵方CPU動作程序太老套了而已。一眼就能了解是基于什麼樣的條件而有動作的分歧。」

「……真的假的?」

龍之介為了證明自己說的,再度啟動游戲。「飛彈會射過來」丶「炸彈會丟過來」丶「會靠近過來」,籠之介漂亮地說中了敵方CPU的下一個動作。

「你的眼睛到底能看到什麼?」

「神田的腦袋是空的耶。」

「有塞滿東西啦!」

龍之介從地上撿起另一個控制器,遞給空太。看來似乎是希望這一局來場對戰。

空太坐在床緣,正對著電視。龍之介則依然只是站在旁邊。

「話先說在前頭,我可是很強的喔。」

不管怎麼說,好歹也是開發者,這個游戲玩了最久。不過,一次也沒贏過美咲就是了……

「你剛剛的台詞,是戰敗伏筆嗎?」

「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的認真當作搞笑的橋段?」

就在進行這樣的對話當中,畫面切換。

結果,加上哭求龍之介再來一次,空太六戰全敗。

「為什麼!」

龍之介無視深受打擊的空太,再度選擇了「一個人玩」。

玩了一陣子之後,開始落井下石的評語。

「關于敵方CPU的動作,根本就不值得評價。因為當行動的分歧已經被玩家識破的時候,游戲就變成作業了。」

沒想到居然在玩第一輪的時候,思考模式就已經被摸透了。

「如果是認識的人之間對戰,倒也不是不能玩。不過,那並不是因為游戲有趣,而是因為與朋友一起玩而產生『游戲好有趣』的錯覺,很難說是游戲本身的樂趣。要把這個稱為游戲,還需要把敵方CPU的動作整個換新才行。」

「赤坂,你知道什麼叫做婉轉嗎?」

「當然知道。」

「那麼,要是你能把婉轉度提高一點,我會很感激你的!」

「要做為產品,程度還差太遠。」

「如果你還記得婉轉的話題,我會很高興的!」

「不過,如果考慮這是一個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己制作的游戲……而且還只花不到一個月,算得上是做得很好了。」

「……剛剛的話拜托你再說一次。」

「是我半天就能完成的等級。」

「你有在聽我講話嗎?」

既然是龍之介,一定是聽到了才會說那些話。

「要是沒有最後那一句話,我今天就能帶著非常安穩的心情入眠了……」

空太歎了口氣,坐在床緣直接向後倒下。

「不過,結果還是多虧了赤坂的幫忙。」

「沒錯。感謝我吧。」

「我才正要具體說明什麼事是多虧赤坂而已耶!」

「不用問也知道。要是沒有我准備的主程序與函數,就算是小規模,也不可能在一個月這短時間之內完成一套游戲。」

「正如你所說的,雖然做了一個月,不過我卻連為什麼畫面上會顯示出圖,為什麼會有聲音,為他麼能用控制器操作都完全不懂。只是照著你教我的,叫出各自處理的函數,稍微調整一下數字。剩下的就是不斷寫『if』而已。」

這種感覺,與解數學或物理問題時很相似。即使不懂本質為何,只要使用公式就能解開。

不過,不用知道構造也無所謂,這也是龍之介的意見,空太也大致能夠理解原因。比方說電視丶手機丶微波爐與電腦……什麼都行,就算不知道它是基于什麼原理動作,但只要知道使用方法,就沒有任何問題。

「要是有閑工夫沮喪,不如去做調整作業吧?」

「我沒有沮喪,只是稍微休息一下。」

空太茫然望著熟悉的天花板。

龍之介還在玩游戲,偶爾還會說「這里不行,這里也不行,這里糟透了」。

聽著這些評語的時候,空太內心浮現了一個想法。不,其實是更早之前就漠然想到了,只是一直逃避著不要直接說出口……


看著眼前玩著自己制作游戲的龍之介,這個想法一下子就膨脹擴大。

「欸,赤坂。」

「想發牢騷的話,就做出比較能玩的游戲吧。」

「要不要跟我制作游戲啊?」

去年的文化祭大概就是契機吧。「銀河貓喵波隆」的制作,讓空太了解與別人一起完成某事的喜悅。

這一個月以來的游戲制作雖然也很開心,不過,比起當時的充實感還差得很遠,彷佛伸手也碰觸不到。就連制作過程的梁趣,還有完成瞬間的興奮感也完全不同。

「你有什麼好的企畫創意嗎?」

「不,倒是沒有。」

「那麼又是為什麼?說明你的意圖吧。」

「我啊,因為想成為游戲開發者,所以挑戰企畫甄選,現在則是像這樣實際制作游戲……不過老實說,我對于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開發者,並沒有具體的想象。」

「這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空太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我憧憬的游戲開發公司有好幾家。要是大學畢業,開始找工作,當然也想挑戰進公司的測驗。不過,就算實現了夢想,大學畢業後真的進入這樣的公司工作,我會是什麼樣子呢?」

龍之介依然一個人玩著電動游戲。

「每天穿著便服,每天來回現在光是踏進去都會緊張的漂亮辦公大樓嗎?身為幾十個企畫成員其中之一,加班到很晚?」

「是有這個可能性。」

「可是,總覺得哪里不對。不太協調。我之所以想成為游戲開發者,並不是因為這樣。」

「就我的認知,剛剛神田所說的,就是一般游戲開發者的樣子。如果不是這樣,那你到底打算做什麼?」

「赤坂到我的房間,說我做的游戲很爛……現在像這樣跟你談過之後,我終于明白了。」

「……」

「我並不只想做游戲而已,而是想象去年的文化祭那樣,想在那樣的氣氛之中制作游戲。」

即使已經知道了一半,卻還是逃避去面對這個心情。大概是因為害怕吧。

這並不是可以說是開玩笑,心血來潮或一時興起這種輕松的想法。而是打從內心這麼想,是真心話,也是認真的。正因如此,才會變得謹慎而恐懼。

要是被拒絕就結束了,會受到很深的傷害。

然而現在又為什麼能夠這樣干脆痛快地告訴龍之介呢?

也許是因為春天以來,空太已經重新認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正逐漸發生變化。也許是因為已經知道了,現在的櫻花莊成員無法一直在一起直到畢業。七海很快也將離開櫻花莊。

「你剛剛所說的話,事實上是不可能實現的。椎名已經是職業漫畫家,而動畫業界絕對不會放過三鷹夫人。就連幫忙制作背景的前食客,那樣也都算是職業畫家了。更何況,各自所展望的未來根本就不同。」

「我很清楚不可能由這些成貝來做。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對赤坂以外的人提這件事。」

「……」

「我所說的像去年文化祭那樣,指的是制作現場的氣氛。當然啦,要是以那樣的成員一起制作一定會很棒。各自擁有夢想與目標……還有工作,所以我知道這不可能。」

「快整理出結論。」

「赤坂,跟我一起制作游戲吧。」

「……」

「我不會說只想做一套游戲,我想做兩套,甚至三套游戲。要是能像藤澤先生他們那樣,在大學畢業的時候一起成立公司,那一定會很開心。希望你用這樣的角度來解讀我所說的話。」

「不可能。」

龍之介立刻回答。

「你也考慮一下吧!這次真的讓我開始覺得沮喪了耶……」

因為這樣,所以之前才不想說。空太有這樣的預感。

「未來的幾個月,我的行程都是滿的。」

「因為你都忙到得翹課嘛。我明白了。」

雖然不是能輕易放棄的夢想,不過也不能強求。再找機會說服他吧。

「所以,在我有空之前,神田就努力做個像樣的企畫吧。當然也要繼續制作游戲。」

「咦?你是說……」

空太抬起頭來,龍之介正毫發無傷地打倒了敵方CPU。

「你要是能做出讓我接受的企畫,我就考慮看看。」

「真的嗎?」

空太猛然起身。

「我做我做!不管是企畫還是什麼,我都願意做!」

「還有,關于設立公司,我可不打算再等五年。就算還在念大學還是有可能。最遲也是在三年後。如果你沒有這樣的打算,是不可能跟我合作的。」

龍之介不理會興奮的空太,冷靜地把控制器放在桌上。

「實在是太不妙了……一定會很有趣。」

雖然距離現在所在的地方還很遠,卻能明確想象未來的自己。一邊就讀水明藝術大學,一邊與龍之介埋首游戲制作的每一天。應該在大學附近租個能當作開發室的房間吧。或者由空太租一間較大的房子,把那里當作開發室呢?在步上軌道之前,應該也有必要打工賺取生活費與籌措資金吧。還必須多邀請幾個人來當工作伙伴,希望各有一個人負責繪圖與音效的。

只是稍微想一下,就是令人喜不自勝丶充滿魅力的畫面。

為了實現這些,活力也湧了上來。空太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興奮感。

常常聽說目標應該要具體明確,空太認為搞不好就是指這麼回事吧。

「你要說的就這些吧。」

「啊,嗯。」

「我要回房間去了。完成企畫的話,隨時都可以拿來找我。」

「我正有這個打算。」

我行我素的龍之介,把手背在背後關上房門離開。

立刻傳來隔壁房門關上的聲音。

下次遇到龍之介會是什麼時候呢?

空太沉浸在喜悅的餘韻里,再度躺在床上。

過了一會兒,從玄關傳來聲音。看來是有誰回來了。

這麼說來,今天千尋好像還沒回來。

原以為會前往管理人室的腳步聲,不知為何卻往空太的房間靠近過來。

「嗯?什麼?」

空太感到疑惑而睜開眼睛,起身坐在床緣。

「我要進去了喔。」

千尋如此說著,便一臉不高興地走了進來。

「櫻花莊已經沒有所謂敲門這種文化了嗎?」

「因為你接受了不敲門,所以才消滅的。」

彷佛原因都出在空太身上的說法。難得的好心情都沒了。

「我什麼時候接受了?」

「這個房間可是共有空間喔。你不知道嗎?」

「雖然事實是如此,但形式上請您把它當作私人空間!」

拚命的抵抗聲空虛地在房里回蕩,最重要的千尋本人並沒有在聽。千尋轉向門口,不知道有誰在那邊。

「妳可以進來了。」

雖然這個房間的主人姑且算是空太……不過,既然被視為共有空間,那也沒辦法。

「打擾了。」

客氣地行禮致意的人,是空太也認識的人物。

正是今天午休時間也在頂樓聊過天的長谷栞奈。

她的雙手提著像是旅行用的大袋子。

「妳為什麼會在這里?」

她應該不是因為有事而來到櫻花莊。而且,為什麼會跟千尋一起來呢?

「聽說你們已經認識了,所以就不用介紹了。她是……一年級的長谷栞奈,從今天起將住在櫻花莊的201號室。」

「啥?」

「干嘛裝出驚訝的樣子?」

「我是真的覺得很驚訝啦!」

「我聽說你已經知道她裙子里的狀況了吧?」

「老師,您這是什麼說法啊?」

「你知道她下半身的情況了吧?」

「為什麼重講一遍卻是朝向更糟糕的方向啊!」

雖然覺得還沒問千尋說夠,不過空太已經掌握了最基本的狀況了。

況且,除了沒穿內褲,實在想不出其他栞奈會遭流放的理由。

「可以請妳說明是怎麼回事嗎?」

空太決定直接問栞奈。記得聽她說過,劇情架構已經獲得責任編輯同意,壓力應該暫時紆解了才對。

「請答應我不能倒胃口。」

菜奈果斷地說道。

「這恐怕有困難……」

空太老實地回答。

「為什麼?」

「因為好像想象得到答案,所以已經在倒胃口了。」

「今丶今天只是一時錯亂!那個……因為劇情架構通過了,心情上稍微比較開放。」

「就算這樣,也不需要開放那種地方吧!」

這該不會已經成癮了吧?已經完全無法滿足于不夠徹底的刺激了。

「那麼,是被誰發現了嗎?」

大概是覺得沮喪,低著頭的栞奈輕輕點頭。

「大概在進宿舍的第三天,女子宿舍的女舍監好像察覺到她的樣子怪怪的。感覺好像在在意什麼,心神不甯。在那之後,就一直觀察她的樣子。」

「話說回來,妳連在宿舍也這麼做啊!」

「只有一下下而已……」

在這種時候,已經無關于多或少,而是有或沒有的問題。

「然後啊,就在今天晚餐時間,正好跟從二樓下來的她在樓梯碰著正著,謎底就解開了。這也難怪會心神不甯。」

「唉。」

「然後,我明明還要去約會,卻突然被校長叫過去,被迫針對如何處置她的問題開會到剛剛才結束。」

千尋的心情比平常還要惡劣,看來似乎是因為約會泡湯了。

「真是的,對方難得主動邀約耶。」

她仍繼續小聲喃喃抱怨著。

看來約會的對象,似乎就是在游戲企畫方面很照顧空太的藤澤和希。記得他們兩人是同年級的同學。

「先回到正題,到底是怎麼回事?」

空太把名為千尋的脫軌暴走列車,拉回原來的軌道上。

「女子宿舍的舍監也說自己沒辦法處理,班導則是聽從校長的指示,而那個校長打從一開始就想把她推給櫻花莊。不過,這也難怪啦。我也看過各種問題學生,倒是第一次遇到有暴露癖的學生呢。」

「她本人就在眼前,好歹也斟酌一下用字遣詞吧!」

「我的才不是暴露癖。」

不知為何,栞奈向空太提出抗議。說的人明明就是千尋……

「對于未來就要在同一個屋簷下一起生活的人,顧慮那麼多做什麼?」

「當然是為了要把世界導向和平!」

「等一下,你不准再吐槽了。搞得話題一點進展也沒有。」

打從心底嫌麻煩的千尋如此說著。實在是太叫人遺憾了。

「還不是因為老師連續說了許多讓人沒辦法置若罔聞的話嗎!」

「夠了,給我閉嘴。」

「……」

總之,還是先乖乖聽話。

「最重要的是,包含她在內的所有人,大家一致認為不能再默認她的行為,讓她繼續沒穿內褲在校內或宿舍里晃來晃去。不過,既然她是女的,本來就不會晃來晃去。」

「從我閉嘴後的第一發,就給我說出這麼驚世駭俗的話啊!」

千尋沒有所謂羞恥心這種東西嗎?超過三十歲之後,就連性別也都沒了嗎?說不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反正,女子宿舍的舍監也好,班導也好,就連校長也完全不可靠呢。」

「也就是說,千尋老師對于其他不可靠的老師們看不下去,所以才把她帶回櫻花莊羅。」

雖然從平常的言行舉止看不出來,不過,千尋畢竟還是忠實扮演好老師的角色。空太最清楚不過了。

「老實說,我當時很想回家了。」

千尋一邊打呵欠,一邊說出實在很驚人的話。

「我對您的理由有異議!」

「不過,就如同神田所說的,我決定把她帶回櫻花莊,剩下的就交給你照顧了。」

「啥?」

剛剛千尋說了什麼?

「細節就像我剛剛所說的。」

「根本就沒聽到重要部分的詳細說明吧!」

不能在這里被牽著鼻子走。現在有很棘手的事正被推往自己身上。去年四月時發生的事閃過腦海——正是決定「負責照顧真白」的人。

「為了讓一年級菜鳥女學生不要再不看場合脫內褲,你就負起責任好好調教她吧。」

「您有自覺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嗎!」

「當然有啊。」

「真是驚人啊,喂!」

兩人這樣你來我往的時候,栞奈說著「我有看場合才脫」,做無意義的辯解。

「沒問題的,你一定辦得到。」

「我完全搞不懂被鼓勵的意義在哪里!」

「我相信你在這一年當中照顧真白的實績。」

「我根本就不想要這種信任啦!老師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飼主啊?」

「這是什麼『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的說法啊!」

「好啦。幫你升格為頂級飼主。」

「不要再扯到飼主了!」

「大件的行李明天再搬,拜托你了。好,解散。」

「可不可以也順便解散要我照顧她的想法啊!」

「那麼,剩下的就問神田吧。」

徹底無視空太的千尋對栞奈這麼說之後,迅速走出房間。

「啊,等一下,老師!」

傳來的只有管理人室房門關上的聲音。

試圖叫住她而伸出去的手,遺憾地什麼也沒抓到。空太心中充滿了空虛放下手。

「真令人頭痛……話說回來,突然要栞奈學妹妳住在櫻花莊,妳無所謂嗎?」

雖然有一部分很有問題,不過表面上是成績優秀的優等生。要是被當成問題學生,不覺得是很大的打擊嗎?

「既然都已經這樣了……那也沒辦法。我會努力期望能盡早回到一般宿舍。」

「要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我都願意幫忙。」

「……空太學長才是,你無所謂嗎?你應該有話想對我說吧。」

「那麼輕易就被別人發現了,妳所謂的羞恥心到底算什麼呢……我是會這麼想啦。」

「讓我們彼此都忘記吧。」

如果能這樣就解決倒還好,不過已經不是空太忘了就沒事的問題。主要是對于某一方面已經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忘掉與七海之間發生的事。

空太正想著這些事的時候,房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嗚!為什麼絕壁眼鏡女會在這里!」

出現的人是伊織。身上穿著運動褲與T恤,頭上戴著耳機,長長地拖著耳機線。

對于伊織的登場,栞奈的反應是露骨地歎了口氣。

「櫻花莊里有偷窺狂啊。」

厭惡感全開。因為對方是同年級生,所以也不用敬語,更增加了說話的魄力。

「她從今天起要在櫻花莊生活了。」

「真的假的!」

「你們兩位認識啊?」

空太向栞奈與伊織問道。

「真要說起來,就是這個家伙啦,空太學長!因為潛入女子宿舍的我被這家伙發現,才會被貼上偷窺狂的標簽而被流放啦!」

「真要說起來,還不是因為你做了企圖偷窺女子浴室這種卑劣的事。真要說起來,因為你是變態才會被流放。真要說起來,就是因為你是個笨蛋。」

一切正如同栞奈所說的。雖然說到變態,可能是彼此不相上下……這時,空太被栞奈惡狠狠瞪了。

「有什麼事嗎?」

「不,沒事。」

「看起來不像沒事的樣子。」

「不,沒事。」

空太刻意用完全相同的話回應。

放棄追究的栞奈,再度鎖定伊織攻擊。

「我還要更正一件事。」

「什丶什麼事啊?」

被栞奈的冷靜目光恐嚇的伊織,忍不住後退。栞奈透過眼鏡的視線,具有相當的威嚇作用。

「我才不是絕壁。」

大概是感到很在意,唯獨只有說這句話的口氣有點激動。

「啊?反正就算有也是高尾山吧?那種在我心中,根本就稱不上是山啦!丘陵,是丘陵!」

「……」

栞奈的視線冰冷得像是要發動詛咒一般。

「不丶不過,高尾山是個好地方喔。距離東京都中心又近,是能輕松前往的人氣景點呢。」

「你講這話的時候在看哪里啊?」

空太正看著栞奈的胸前確認。栞奈轉動肩膀遮掩。

「況且,為什麼擔任新生致詞代表的認真優等生會來到櫻花莊啊?妳是做了什麼事啊?」

伊織提出了十分正確的疑問。

「這是因為……」

看來栞奈還是對于這個問題不知如何是好,先低下了頭,接著彷佛求救般將視線朝向空太。

「曉?空太學長你知道嗎?」

伊織的眼睛出奇銳利。

「你要是說了,我也會說出來。」

栞奈的呢喃已經完全是威脅了。

「我還想說到底在吵什麼。」

七海深深歎了口氣。

「空太。」

接著,連真白也出現了。

「幫我弄干頭發。」

她絲毫不把現場氣氛當一回事,拿出了吹風機。

「椎名,妳也多注意一下周圍吧。看到這個狀況,妳沒有任何感覺嗎?」

真白依序看了空太丶七海丶伊織與栞奈。

「五個人。」

「人數一點也不重要啦!」

「神田同學,這個該不會是……」

七海似乎察覺到栞奈手上的大行李袋。

「請容我正式自我介紹,我是一年級的長谷栞奈。」

栞奈行禮致意。

「從今天起要在櫻花莊受各位照顧了。請不吝指教。」

栞奈完成了入住宿舍的招呼。

就這樣,新年度開始才過一個月,櫻花莊的空房間全都滿了。

這一天的櫻花莊會議紀錄上如此寫著。

——普通科一年級生長谷栞奈同學入住201號室。書記•青山七海

——請各位多多指教。追加•長谷栞奈

——歡迎會等明天搬完之後再舉辦吧。追加•神田空太

——我才不歡迎!追加•姬宮伊織

——反正被變態歡迎也讓人覺得不愉快,所以這樣正好。追加•長谷栞奈

——你們幾個,別把會議紀錄當聊天室。追加•神田空太

——今年的變態真是大豐收。追加•椎名真白

——話題已經有結論了,不要又多嘴了!追加•神田空太

——神田同學,別把會議紀錄當聊天室。追加•青山七海

——是的,對不起。追加•神田空太

——「負責照顧栞奈」的人就決定由神田空太擔任。追加•千石千尋

——您泰然自若在寫些什麼東西啊!追加•神田空太

3

隔天,五月三日是憲法紀念日。

上午幫栞奈接收了行李之後,下午來到水明藝術大學。

空太丶真白丶栞奈與七海並肩走在貫穿大學中央的林蔭道上,正要前往音樂廳,打算偷偷去看伊織的比賽。

雖然討論過是不是該注意一下穿著打扮,後來還是決定穿制服比較保險。

「為什麼連我都要一起來?」

這麼說的人是栞奈。她繼續抱怨著「我本來想先整理一下行李」。

「要是放妳一個人,又會想東想西,累積壓力,而且妳也想趕快找到其他紆解壓力的方法,好早日離開櫻花莊吧?」

「嗯,是這樣沒錯……」

栞奈像是理解了又像還沒接受般噘著嘴,視線從空太身上移開。

「對了,優子不要緊嗎?房間剩下她一個人,會不會覺得很寂寞?」

「聽說她要跟沒有室友的二年級生一起住,所以應該不用擔心。她跟我不一樣,不管跟誰都能很快就打成一片。」

以優子的情況而言,不懂得察言觀色反而是種優勢。

「不過,她說了『我也很快就會過去了』。」

栞奈斜眼看著空人。

關于這件事,空太昨天已經藉由優子的簡訊知道了。

——櫻花莊已經沒有空房間了,妳死心吧。當然,跟我一起住同一間房間這種蠢提案是被駁回的。

空太如此干脆回應。優子大概大受打擊,之後沒再傳簡訊過來了。

雖然其實再過不久,就會空出一間房間……

空太原想偷瞄七海一眼,沒想到目光卻對個正著。

「神田同學,走路不看前面可是會跌倒的喔。」

七海以自然的態度轉向正前方。

「喔丶喔。」

不過,空太明顯意識到了。

今天不光是伊織的比賽,傍晚還有七海的甄選。七海說過甄選結束之後,有話要對空太說。要保持平常那樣自然的態度,實在是有點困難。越是想裝作若無其事,反而越會意識到而變僵。

「那個,神田同學。」

「干丶干嘛啊?」

「為什麼那麼警戒啊?」

七海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才丶才沒那回事呢。」

空太說著覺得自己真是沒有說服力。

「那麼,有什麼事嗎?」

「伊織同學的比賽結束之後,甄選之前可以再陪我練習一次嗎?」

「這件事啊。我知道了,沒問題。」

「空太,我也要。」

這次則是走在旁邊的真白開口說道。

「陪我去美術教室。」

「如果是在陪青山練習之後倒是沒問題……不過,妳今天也要畫嗎?」

「就快畫好了。」

真白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足以讓空太內心一瞬間緊張起來。

就快畫好了。

真白的畫即將完成。

那到底代表什麼意思?事到如今不用想也知道。

真白為了弄清楚自己心中悶悶的情緒究竟是什麼,所以四月起就開始畫空太的肖像畫。

完成之後,真白的畫會訴說什麼樣的內容呢?

「就快畫好了。」

彷佛催促空太回應,真白又說了一次。

「嗯,我知道了。」

忍不住脫口回應的空太,完全錯過機會反問「就快完成」的正確時間。

還需要兩丶三天嗎?還需要大概一個禮並嗎?或者是明天或今天?對空太而言有很大的差別,而且也很重要。

「空太學長真是受歡迎啊。」

栞奈的聲音聽來完全沒有誠意,如此挖苦。不,其實不清楚她是不是在調侃空太,因為她現在依然一臉沒興趣的樣子,朝向前方。

這時,突然吹來一陣春天氣息的風。

「呀啊啊!」

栞奈誇張地發出尖叫聲,用雙手壓住裙子。空太丶真白丶七海的視線集中在栞奈身上。

「那個~~栞奈學妹?該不會現在也是?」


「才丶才不是。」

栞奈揮動雙手,立刻否認。站在她身旁的真白,把手伸進她的裙子里。

「咦?」

栞奈發出驚愕的聲音。真白絲毫不以為意,彷佛掀門簾般掀起栞奈的裙子。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栞奈慌張地從前後壓住裙子,當場坐了下來,眼眶已經含著淚水。

「沒穿內褲。」

真白一副堂堂的態度向空太報告。

栞奈的視線沒有朝向真白,而是尖銳地看向空太。

「你丶你看到了嗎?」

「我沒看到,妳放心吧。」

多虧掀裙子的真白就站在中間,不然大概會有非常驚人的光景烙印在視網膜上。

「請椎名學姊也看一下場合!竟然在這種地方掀裙子,實在是太沒有常識了。」

沒穿內褲的人比較沒有常識吧……七海似乎也同意,看著栞奈瞹昧地笑了笑。

「栞奈,已經上癮了呢。」

繼續不看場合發言的人是真白。

「才丶才不是!只是一時著魔而已。」

辯解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

「栞奈是變態。」

「看來要回到一般宿舍,還有一段很長的路呢。」

空太混著歎息聲,說出自己的感想。

「我丶我很快就會離開的。」

眾人就這樣邊聊邊往音樂廳走去。

完工還不滿十年的音樂廳,白色的外觀引人注目。最多可容納達六百名觀眾,是水明藝術大學引以為傲的設施之一。

穿過整面都是玻璃的正門口,來到正門大廳。突然間,腳底的觸感變柔軟。地板上鋪了酒紅色的地毯,明明是在學校里面,卻散發出高級的感覺。

空氣也與建築物外完全不同,彷佛圖書館般安靜。刺痛肌膚的緊張感,充滿了入口大廳。

三三兩兩的人影,在牆邊有幾個人站著小聲交談。男性的大人身穿沉穩的西裝,很引人注意;女性雖然不是穿著禮服,不過每一位的打扮都是高雅優美。

也有兩丶三個看起來與空太等人差不多年紀的人。男孩子身穿燕尾服;女孩子則穿著禮服。他們大概是參賽者,被看似鋼琴老師的人叫住後,便專注聆聽老師說話。

看來似乎來到了與自己不搭的場所——這是空太最先浮現的感想。

「不要堵在門口附近。」

後方突然傳來聲音。

「啊,對不起。」

空太如此回應並讓開來。

一看到聲音的主人,空太張大了嘴。

「學生會長。」

後面的人正是三月從水高畢業的館林總一郎。深藍色的外套,很適合認真的他。

「我都已經畢業了,別再那樣稱呼我了。」

「館林學長是來為未來的弟弟加油的嗎?」

「那個像三鷹會說的話就更免了……只是沙織拜托我來看看她弟弟的狀況。」

「這跟加油有什麼不一樣嗎?」

空太如此反問。

「你們是來為新的櫻花莊成員加油的嗎?」

總一郎則又如此反問。總一郎的目光依序看向空太丶真白丶七海與栞奈。

「你已經知道伊織在櫻花莊了啊?」

「那位一年級生也是吧?才不到一個月,沒想到這麼快就補了三鷹跟上井草的缺啊。」

即使美咲結婚了,總一郎還是以之前的姓氏來稱呼她。他正看著櫻花莊新成員栞奈。

「你是聽美咲學姊說的嗎?」

「聽說神田跟現任的學生會長同班。」

原來如此,情報來源是那邊啊。空太與七海隸屬的三年一班,除了櫻花莊的成員,不知為何也有學生會的成員。

「別惹出麻煩喔。」

說完這像是道別的招呼語,總一郎走進了音樂廳里。空太也緊追在後,跟了進去。

在隔音門前停下腳步的總一郎,轉過頭看著空太。

「為什麼跟著我?」

「因為是第一次參觀比賽,想跟著應該很熟悉的館林學長。」

空太的身後像是母雞帶小雞一般,跟著真白丶七海與栞奈。女朋友姬宮沙織既是伊織的姊姊,同時又是三月畢業于音樂科,那麼身為男朋友的總一郎應該很清楚在這種場合該有的行為舉止吧。

「這個厚臉皮的行徑是從三鷹身上學來的嗎?」

「這個部分我倒是沒有想向他看齊。」

「算了,隨便你。」

總一郎走在前面,穿過隔音門走進演唱會廳。

視野一下子變開闊。挑高的天花板,斜斜向上並排的觀眾席。從入口處需要稍微眺望的舞台上,放著一架發出黑色光澤的鋼琴。

前方似乎是相關人員與評審委員的座位,一個地方坐了十幾個人。從中間往後的座位,才是一般觀眾的位子。

眾人跟著總一郎,在中央區域的空位並排坐下。椅墊柔軟,坐起來相當舒服。

觀察周圍,觀眾大約有一百人左右。

因為氣氛不太適合聊天打發時間,空太便乖乖等候比賽開始。

過了約十分鍾,傳來廣播的聲音——

——時間差不多了,下午的部分即將開始。

些微的談話聲一下子全消失,全場鴉雀無聲。

接著,身穿大紅色禮服的女學生,立刻從舞台旁邊踩著高跟鞋登場。空太對她的長相有印象,應該是水高音樂科的學生。

她向評審委員行禮致意,接著調整椅子的位置,便在鋼琴前坐下。吐了一日氣之後,把手放在鍵盤上,開始演奏了起來。

看來似乎很隨性就開始了。

演奏不算十分完美。額頭上微微冒出汗珠的女學生,再度向評審委員行禮致意,便從舞台旁邊退場。

緊接在她之後出場的,是下一位演奏者。這次是一位穿著燕尾服的男孩子,頭發也完全向後梳得服貼。

與剛才的女孩子相同,他打完招呼,重新調整椅子的位置,以自己的步調開始演奏。曲子也一樣。

彈完一首曲子之後,下一位演奏者上場。接著下一位也是……就這樣重複持續了一陣子。不,大概到最後都會是這樣吧。

因為大家的曲子都一樣,老實說已經開始覺得膩了。

就在打了第一個呵欠時,總一郎說明了比賽有非彈不可的指定曲。有時會是從幾首曲子當中選出一首,有時則是演奏固定一首,也有從預賽開始就彈幾首曲子的比賽。

這次的指定曲是蕭邦的樂曲。就算知道是敘事曲第幾號,對于古典音樂不熟悉的空太,還是無法馬上理解。

坐在隔壁的真白,從第六位演奏者開始就打起瞌睡來。她發出規律的呼吸聲,坐在最里面的栞奈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坐著超過一個小時之後,就連空太也不知道已經打了幾個呵欠。

要是伊織再不出現,空太就要睡著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意念傳達出去了,前面的演奏者演奏結束時,拿著演奏者名單的總一郎說道:

「就是下一個了。」

空太搖晃真白的肩膀,把她叫醒。

幾乎同時,伊織的身影出現在舞台上。亂翹的頭發還是老樣子,不常見的燕尾服意外地很適合他。只要不開口講話,看起來有知性的氣質,真是不可思議。

大概是有認識的人登場了,總覺得周圍的氣氛與之前不太一樣。

「聽說那個就是姬宮沙織的弟弟。」

後座傳來這樣的聲音。

「姊姊好像去維也納留學了吧。」

「那麼,也可以期待他的表現羅。」

「不,姬宮弟弟啊……」

正猶豫著要不要轉過頭去時,伊織已經坐在鋼琴前面。他閉上眼睛仰著頭。

白頭發的男性評審委員看著伊織,對隔壁的外籍評審委員竊竊私語。外籍評審委員像是想到什麼似的,用力點頭表示了解。總覺得他們也提到了沙織的名字。

「不舒服的感覺。」

真白喃喃說著。

那大概是對這個場合氣氛的感想吧。空太也有同感。到剛才為止,明明都還散發演奏前特有的緊張感,現在卻混雜著冷場的感覺。

空太心想非得在這種情況下彈琴,實在是很難動手吧。

伊織把手放在鍵盤上。才看到他抬起雙肩,就開始演奏樂曲。那是今天不知道聽了幾遍的曲子。雖然每個人彈起來各自有不同的風味,不過空太感覺不出太大的差異。他對現在伊織正在進行的演奏,也是同樣的感想。

以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彈得很好。與稍微學過鋼琴,會彈一點的程度,有明顯的不同。演奏具有魄力,旋律讓人覺得很舒服。不過,會有所感動的部分也僅止于此。硬要跟前面的人做比較的話,老實說並不知道差異在哪里,所以不知如何比較。

觀眾席應該也有同樣的感想。感覺投射在伊織身上的,是沒有期待的視線。只看得到背影的其中一名評審委員,手撐在桌上托著腮幫子,甚至讓人覺得像是只聽到一半就已徑評好分數的感覺。伊織越是投入演奏,評審委員與觀眾席間冷場的氣氛就越強烈。

這樣實在很難受。

空太正這麼想的瞬間,音與音的連結突然中斷。

伊織不再繼續彈琴。曲子明明還剩下一半……

一瞬間,會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被靜默包圍。

「啊~~不彈了。」

伊織彷佛自言自語般如此說道。

「我不彈了!」

這次則是像對全場宣言般呐喊。

「還彈得下去才有鬼!」

他在鋼琴前面站起身,叫喊著快步退場。

舞台上理所當然一個人影也沒有。

會場開始騷動了起來。

「那是在搞什麼啊……」

「未來會沒辦法再參加比賽喔,姬宮弟弟。」

到處傳出引發不安的聲音。

「紗織不祥的預感果然猜中了。」

總一郎仍然看著前方,露出嚴肅的表情。

空太向總一郎投以疑問的視線。

「相關人員之間好像都把伊織稱作『姬宮弟弟』。」

這麼說來,剛才是有聽到這樣的聲音。

「比起總是獲得前面名次的沙織,伊織的成績似平都不是很好。雖然就沙織所說,他的實力其實並不差。」

應該是如此吧,。畢竟還考上了水高的音樂科。

「他不但有持續練習的毅力,最重要的是,他似乎也很喜歡音樂。」

空太想起第一次進伊織房間時的事。那是伊織剛搬進來的當天。一開始就把巴哈的肖像畫貼在牆壁上,行李也沒動手整理就熱衷地彈著琴,不禁讓人腦海里浮現「音樂癡」的字眼。

「只是,因為他是沙織的弟弟,所以不管參加什麼比賽,都會被拿來跟已經有成績的沙織做比較。音樂這個圈子,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麼大。所以沙織說過,比賽的評審委員丶相關人員,還有喜歡而來參加的觀眾,如果只是過個三年也幾乎不太有什麼變化。」

所以坐在後座的觀眾才會知道伊織的事。除此之外,也知道姊姊沙織的事。所以,才會稱伊織為「姬宮弟弟」。

空太大概能夠理解了。

伊織會提出轉科申請的理由……

也能想象為什麼他會一邊嚷嚷著不彈琴了,卻又矛盾地持續練習鋼琴。

在騷動尚未平息的會場之中,空太一個人站起身。

「神田同學?」

「我去看看伊織的狀況。」

空太不覺得自己幫得上忙。想不出鼓勵的話,不過還是不能放著他不管。

「我也跟你一起去。」

跟在七海之後,真白也站起身來。

「要是乖乖閉嘴彈琴,就看不出來是個笨蛋了。」

栞奈一副沒辦法的樣子。

唯獨總一郎始終沒有打算離開座位。

「你不去嗎?」

「雖然覺得擔心,不過交給你們應該就沒問題了。」

「那可是會造成我們很大的壓力啊。」

「之前三鷹就說過了喔,他說神田是他引以為傲的學弟。」

「那一定只是仁學長風格的玩笑話啦。」

空太如此回應之後,便踩著鬼鬼祟祟的腳步離開會場。

真的只有總一郎沒跟上來。還以為他剛剛說的只是調侃的話,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神田同學?」

「啊,不,沒事。」

重新調整心情,空太丶真白丶七海及栞奈一起來到後台,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在後台弧型通道上快步前進,來到幾間並排的休息室前,其中一間門前眾集了六丶七個人。

有兩位像是比賽的男性工作人員,年約三十幾歲。其他的就跟空太等人差不多年紀,大概是參賽者吧。眾人與休息室的門保持一段距離,觀察狀況。

「我說你!你有聽到吧?快點出來!」

男性工作人員以戴著臂章的手咚咚咚敲著門。

「伊織在房間里面嗎?」

「嗯?你們是他學校的朋友嗎?」

工作人員似乎是看到空太等人身穿制服才這麼認為。

「從里面上了鎖……就算叫他也沒回應。」

另一位男性工作人員,帶著困擾的表情如此說著。

空太毫不遲疑地站在門前,呼喚伊織。

「喂,伊織,聽得到嗎?」

「……這個聲音,是空太學長嗎?」

相當沉悶的聲音。雖然也可能是因為有門的阻礙,所以聽起來悶悶的不太清楚。與平常伊織開朗有精神的印象,簡直完全不同。

「是啊,是我。椎名丶青山,還有栞奈學妹也都在一起。」

「你們為什麼會在這里啊?」

「來幫你加油啊。」

「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伊織每天都很認真練習,所以就來替你加油了。」

這是空太的真心話。因為他認真努力,所以想為他打氣。

「總之,你先開門吧。」

「請不要管我了!」

強烈的拒絕,與站在門前的空太互相碰撞。

背後感受得到周圍開始緊張了起來。其中還混雜了覺得事情變得更棘手的情緒,空太也感覺得出來。

兩位男性工作人員顯然語塞了。要是一個沒弄好,惹惱了伊織會讓情況變得更糟,而且老實說,兩人可能也不想擔負這個責任吧。

在這樣的情況下,空太的身後冒出聲音了。

「既然本人都這麼說了,不要管他不就好了嗎?」

漠然說出冷言冷語的人是栞奈。

「反正他也只是希望有人理會,所以才關在里面。」

措詞毫不留情;甚至還可以從中感覺到不耐煩。

「他要是真的想一個人獨處,就該趁早離開會場,隨便到哪去都行。」

栞奈已經完全沒有要客氣的意思,直接對門的另一頭說道。

「大概是覺得只要這麼做就會有人理他吧。跟小孩子沒兩樣。」

「才不是那樣!」

門的另一頭發出了強烈的反應。

「不然,你是想要大家安慰你嗎?『你是有才能的,所以要加油』,或是『你的未來正大有可為』之類的。」

相反的,栞奈的態度越來越冷淡。

「不是!」

「那麼,是希望我這麼說羅?『反正既然你贏不了姊姊,還是趁早放棄算了』。」

「不要再說了……」

空太覺得栞奈實在是講得太過分了,于是出聲制止。

不過,制止似乎太遲了,房間里傳來喀啦的玻璃破裂聲。

「伊織?」

出聲呼喚也沒有回應。空太抓住門把,前後搖晃房門。因為是很堅固的設施,所以根本不為所動。

這時,年約二十幾歲的女性工作人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

「我借房間的鑰匙過來了!」

「快點打開!」

男性工作人員催促著,她便慌張轉動鑰匙。

「伊織!」

空太首先沖進房里。

里面沒有伊織的人影。入口正面的大片玻璃窗破裂,粉碎散落一地。布滿玻璃碎片的折疊椅,被扔置到窗外。

這里是一樓,看來伊織是從窗戶跑出去的。

空太緩緩轉頭看著栞奈。

「那個,栞奈學妹?」

「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

「妳這樣先道歉,我就什麼也沒辦法說了。」

「所以我先道歉了。」

「妳明知道對伊織說那些話,就會變成這樣吧。」

「不過,要我趕快找到其他紆解壓力方法的人,明明就是空太學長。」

「在這個時間點居然扯到這個話題?」

「總覺得叫人火大……我想過放棄寫書,也不是不懂想讓周遭注意自己的心情,那個……」

「好像看到了自己,所以感覺很不耐煩?」

栞奈輕輕搖了搖頭。

「像這樣不知羞恥地向周遭耍任性,我才做不出來。」

「伊織被說得真難聽啊……」

「不過,要是能做到這一點,也許我就能更像個普通人了。」

所以才會對伊織的態度感到生氣。因為自己做不到的事,有人在自己面前做到了。

「妳要是也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分了,可要好好跟伊織重修舊好喔?我去把他找回來。」

「沒有那個必要。」

空太疑惑地把目光移向真白視線的前方。

透過破裂的窗戶,還看得到狼狽奔跑的伊織背影。

明明那麼漂亮地破窗而出,卻才跑了三十公尺的距離。

「腳程好慢!」

這樣的話,應該很快就能追上。

空太想著也從破裂的窗戶來到外面,全力沖刺追逐跑向林蔭道的伊織。

眼看著正逐漸追上身穿燕尾服往前跑的伊織。伊織的腳程實在是慢得驚人,很快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喂,伊織!」

空太中途如此叫喚,伊織便回過頭來,對于逐漸逼近的空太嚇了一跳。同時,他又拚命動起手腳,企圖逃脫。不過,腳程實在慢到讓人覺得有趣的地步,連跑步的方式都很怪。

快到林蔭道盡頭的時候,空太追上了伊織。

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讓他停下腳步。

「放開我!」

猛然回頭的伊織,高舉右手拳頭。

空太要防衛的同時,拳頭已經來到眼前。

就在即將直擊的瞬間,空太反射性閉上眼睛,對即將來臨的痛楚做好准備。

「……」

不過不知為何,預期的痛楚過了一陣子始終沒出現。

空太戰戰兢兢睜開眼。

顫抖著緊握拳頭的伊織,露出沉痛的表情。

修長的手指失去力量,逐漸松開拳頭。

看到他這樣的空太,似乎知道了伊織沒有揮拳過來的原因。

伊織的手不是為了揍人,而是為了彈奏美妙的旋律才存在的。

他跑步的難看樣,也不難想象為什麼。

就像真白那樣,伊織的身體是用來彈鋼琴的身體。為了避免跌倒受傷,恐怕最近都沒有進行什麼劇烈的運動吧。

「請不要管我了!」

伊織因悔恨而緊咬牙根。

「就算不說我也知道!我知道反正我的鋼琴是贏不了姊姊的!就算不用參加比賽也知道!就算不用聽評審委員評分也知道!當然也輪不到被絕壁女說,我自己最清楚不過了!」

伊織的雙眼帶著血絲,喉嚨吼到幾乎沙啞。呼吸仍舊紊亂,表情痛苦地扭曲。

「每天彈鋼琴的時候,琴聲就告訴我了!我早就知道不管我怎麼做都贏不了姊姊!反正我就是『姬宮弟弟』!只不過是姊姊的附屬品而已!」

「伊織……」

「我的實力,我自己最清楚了……至今我又不是沒努力過!」

伊織的手抓住空太的前襟。

「我練習的時間不輸給任何人!上了國中以後,幾乎是過著泡在鋼琴里的生活,不管睡覺或醒來都是練習!把一切全獻給了鋼琴!還因為不能讓手指受傷,所以體育課全都只是在旁邊看而已!就連大家玩得很開心的運動會,我也連續三年都沒參加!還有文化祭的准備工作,也只是遠遠看著班上同學動手制作……也因為這樣,所以在班上總是格格不入,連一個朋友也交不到,大家還在背地里說我『滿腦子只有鋼琴,真是惡心』。就算室內鞋不知道被藏到哪里,我還是一直專注在鋼琴上!」

伊織的手在顫抖。不,是全身都在顫抖。對于現實未能出現期待的結果感覺到憤懇。無處發泄的怒氣,現在正朝空太而來。

「全部,我說的是全部!我把國中三年,全都奉獻給鋼琴了!因為跟比賽日程重疊,所以我連班游也沒去!滑雪教室也沒能去,因為如果受傷就麻煩了!制作畢業紀念冊時,還因為只有我沒有跟朋友的合照,所以被叫到教職員室!這種事,就算被叫去教職員室也沒有用啊!可是……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啊!每次比賽總是被拿來跟姊姊做比較!才開始演奏而已,現場馬上就變成了『啊~~就只有這種程度啊』的氣氛!不管是誰,都用『弟弟實在是不行啊』的目光看我……為什麼丶為什麼啊!至少也該看著我啊!看看我又有什麼關系……撇開姊姊的事,聽聽我的琴聲啊……」

伊織因悲痛而崩潰跌在地上,雙手緊抓著放在空太腰上,臉上已經因為眼淚而變得狼狽不堪,眼睛也變得紅通通。

「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還是不行,那我還是非得繼續彈琴不可嗎!」

「……」

「我也想做些普通的事啊!想跟朋友去快餐店小口小口啃著薯條!我不想未來還繼續過著不正常的生活!我不能有這種想法嗎!」

面對無法處理的情感,伊織亂扯頭發。

「都已經盡量去做了,卻還是沒能獲得好評。像這樣,我再繼續彈琴有意義嗎!」

空太內心強烈認為其中是有意義的,強烈地想相信是有意義的。不過,空太並不打算在這里告訴伊織。即使這麼做了,也毫無意義。所以,空太說了別的事。

「伊織,你的手沒事吧?」

「咦?」

伊織一臉意外地抬起頭來。

「你剛剛不是打破了休息室的玻璃嗎?沒受傷吧?」

伊織確認雙手之後說道:

「……好像沒事。」

並用力擦拭淚水。

「這樣啊,那就好。」

對于空太的態度,伊織感到有些困惑。空太毫不在意,繼續說著:

「伊織,你為什麼會開始彈鋼琴?」

「……」

伊織不解地皺著眉頭,摸不清空太的用意。

「你是怎麼開始彈琴的呢?」

「……剛開始,我想應該是受到姊姊的影響吧。或者該說,練習是理所當然的……」

「那麼,又為什麼持續到現在呢?」

「琴彈得好的話,爸媽就會很高興,並且誇獎我……這讓我覺得很開心,想讓他們更高興,所以就開始卯起來練習了。」

像是在斟酌用字遣詞,又像在回溯記憶,伊織一點一點地回答。

「不過,中途就……」

「被拿來跟姬宮學姊比較而開始覺得痛苦?」

「……是的。」

「即使如此,你還是想要超越而不斷努力到現在吧?」

「……」

至今一直拚命彈鋼零。即使進了水高,即使被流放到櫻花莊,每天仍毫不間斷地持續練習。就連國中三年也全都奉獻給鋼琴了……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超越嗎?」

空太以沉靜的聲音詢問。

「……」

伊織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陷入思考。

空太又繼續說下去:

「我不會說繼續彈鋼琴比較好,也不會說放棄比較好。」

「……」

「結交很多朋友,在下課後熱絡地聊些蠢話題也好,參加學校活動跟大家一起合作也很快樂,甚至交個女朋友,中午一起吃便當,一起回家,假日去約會,也是很充實的高中生活。就如同伊織所說,高中三年的生活不是只有鋼琴而已。所以,我不會說希望你繼續,或者說就算放棄也無所謂。只要是伊織思考煩惱過而能接受並決定的,不管是繼續或放棄都好。我認為只要是理解接受,而且是自己決定的事,其中一定都有意義。」

「所以,我剛剛不是說了我不要繼續彈琴了嗎!」

「那麼,為什麼剛才本來要揍我,卻在中途就停手了?」

因為不能讓彈琴的手指受傷。伊織的身體直覺做出這樣的反應。

「你在說了不想彈琴之後卻還繼續練習,這是為什麼呢?」

「我……」

「你今天也不是為了要放棄才參加比賽的吧?」

伊織認真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細長的手指。雖然給人纖細的印象,卻也有強而有力的感覺。

「自己想要怎麼做,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如果你還在煩惱,我認為你就盡管煩惱吧。因為有人告訴過我,要是因為煩惱很痛苦,就選擇了輕松的選項,將來一定會後悔。」

好像是在准備主題審查會的時候,聽藤澤和希這麼說的吧。應該是這樣沒錯。

「我想要怎麼做……」

伊織彷佛夢囈般說著。

「不是任何人的意見,而是伊織自己的心情。不管評審委員的評價或者觀眾的感想,要不要再一次思考看看自己是怎麼想的,還有想要怎麼做?」


「我自己又是想怎麼做呢……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呢……也許老是意識到姊姊的事,最近變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彈琴了……我連這種事都搞不清楚。」

已經完全恢複冷靜的伊織,盤腿坐在地上。

他思考了一陣子之後,抬頭筆直看著空太。

「我知道了,空太學長。」

伊織的眼神好像已經下定決心。

「我會好好想想的。思考自己想做什麼,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這樣就好。」

空太把手放在伊織頭上,抓亂他的頭發。伊織難為情地激動起來。

「等一下,空太學長請不要這樣!頭發會亂掉啦!」

嘴上雖然這麼說著,看來卻很開心的樣子。

「好像已經有結論了呢。」

跟在後面的七海,保持距離觀察狀況。真白與栞奈也在一起。

「哇丶高尾山!」

伊織瞬間對栞奈起了反應,躲到空太背後。

與空太視線對上,栞奈便歎了口氣,對伊織開口說道:

「剛才我說得太過分了。對不起。」

不太有誠意的樣子。

「我丶我才沒放在心上呢。」

伊織完全在鬧別扭。雖然同樣是一年級生,不過伊織的反應卻還很稚嫩。

「你那是什麼態度啊?」

栞奈對于伊織的態度感到不滿。

眼神變得越來越冷。

「我是說,不管絕壁眼鏡女對我說什麼,我都不會在意!」

從空太背後露出臉來的伊織,強硬地嘶吼著。

「企圖偷窺女子浴室的變態,到底在說什麼?」

栞奈擺出要徹底抗戰的姿態。

「你們要好好相處啦。」

空太一副放棄的樣子如此說著。這一瞬間,吹過一陣惡作劇的風。

栞奈的裙子被掀了起來。

「啊!」

栞奈立刻用雙手壓住裙擺,兩腳呈現內八狀態,身體向前傾。

站著的空太看不到裙子里面,只是稍微瞄到雪白的大腿。不過,現在還坐在地上的伊織應該就不同了。從角度來說,大概看得一清二楚吧。證據就是,伊織正張合菩嘴,手指著栞奈。

「妳丶妳丶妳那個是?」

雖然他試圖站起來,不過腿似乎完全沒力。過了一會兒,鼻血便流了下來。

「妳是因為這樣才來櫻花莊的嗎!」

栞奈連耳朵都漲紅了,低著頭以銳利的眼神瞪著伊織。那是蘊含殺意的視線。她就這樣快步逼近伊織,抓住他的前襟讓他起身。接著,利落地給了他一記巴掌。

「啪」的清脆聲響回蕩在春季的天空下。

「變態!」

「妳才是變態吧!」

「太好了呢,伊織。」

「哪里好!」

「你之前不是說過嗎?雖然情況有若干不同,不過,你說過想看可愛女孩子的裙底風光,然後跟她陷入緊張的關系吧。」

那是他第一天來到櫻花莊的事。他熱烈地說著與轉學生在街道轉角處相撞……之類的情況。

「我想看的是清純丶純白的內褲!剛剛那個是全都露了吧!」

理所當然的,伊織又被賞了一記耳光,噴出更多鼻血。

4

先用面紙塞住伊織的鼻子,空太等人又回到音樂廳。因為伊織說想向比賽主辦單位好好道歉,于是決定陪他過去。況且,玻璃窗破了的休息室,也不能就那樣放著不管。

伊織精神可嘉地低頭道歉,擔任評審委員的大人們也覺得很滿足似的,離開前還跟伊織說「下次再加油吧」。

至于休息室那邊,空太等人回來的時候已經整理好了,也向正好到休息室的總一郎說明過情況。總一郎沉默地聽完之後,只簡短說了句「這樣啊」,沒再多說什麼。不過,他在離開的時候拿出手機,搞不好是在傳簡訊給沙織。

空太等人留下還有話要跟音樂科老師談的伊織,再度離開音樂廳的時候,天空已經染成了茜紅色。

時間超過四點。

「青山,妳的練習怎麼辦?已經沒什麼時間了喔。」

空太走下音樂廳的階梯,如此問道。

甄選是在五點。雖然說場地是在同一個大學校園里,不過到錄音室還有徒步約十分鍾的距離,所以差不多該開始移動了。況且也需要做好心理准備的時間吧。

「可以只拜托你一個場景嗎?」

「嗯,當然可以,我沒有問題。」

「那麼,我先回櫻花莊了。因為剛搬過來,還要整理行李。」

空太與七海有了結論之後,栞奈便如此說道。

「回去之後,也要記得穿內褲喔。」

栞奈猛然壓住裙擺。

「我丶我知道啦。」

被瞪了。看來是對于剛才完全被伊織看到的事還耿耿于懷。不過,這也難怪……

「椎名呢?」

「我要去美術教室。」

正要開口問要不要一起去的時候,真白如此說道。

「空太,結束之後再過來。」

「我知道了。那麼,待會兒見了。」

真白與栞奈一起逐漸走遠。

目送她們的背影,空太開口問七海:

「青山,要在哪里練習?」

「嗯~~那邊如何?」

七海手指的地方,是劇場的灰色屋頂。

「好久沒來這里了呢。」

本以為說不定會上鎖,沒想到竟然輕易就進入劇場里面。

打開觀眾席的門,七海面向銀幕,筆直走下緩階梯。因為沒有開燈,從門口射進來的光線是唯一的照明。

空太在後面晚了幾步跟上七海。

「大概半年沒來這里了吧。」

在寬廣的空間里,聲音沒有反射就被牆壁吸了進去。獨特的寂靜充滿了整個劇場。

「因為是去年的文化祭嘛。這樣啊,已經半年了啊。」

已經走到最前排的七海,感慨萬千地仰望銀幕。也許正回想起那天的興奮感吧。

空太稍微想起了那時的事。事實上,那個經驗對于現在的自己造成很大的影響。因為是第一次親身感受到那種幾乎要起雞皮疙瘩的喜悅,同時也學到了與別人共同制作的樂趣。

對七海來說,一定也擁有類似的意義吧。雖然無法隸屬聲優事務所,不周,這或許也成為讓她想再努力看看的原動力之一。

「那麼,來練習吧。」

七海帶著雀躍的動作,轉身面對還在階梯中間的空太。兩人距離大約五公尺左右。

「要練習哪個場景?」

「最前面……告白的地方開始吧。」

「我知道了。」

為了集中注意力,空太一度閉上眼睛。這麼做比較容易面對自己的情緒,也不會因為不小心與七海目光對上,而在還沒開始前就先感到不好意思。

雖然平常總是會花更多時間,不過今天在心理准備上倒是很容易。即使不用特別醞釀,即使不需要演技,內心也已經准備好了。

——那麼,這次的甄選結束之後,我再告訴你吧。

跟被女主角叫出來的男主角一樣,空太也與七海有了約定。

劇本的內容與空太所處的狀況極為相似。所以好像在演自己,心情上也能直率地融入角色。

空太緩緩張開眼睛。七海依然站在銀幕前。

「『妳說突然有話要對我說……是什麼事?』 」

用力吸了口氣之後吐出來的台詞,應該沒有不自然的地方。

聽到空太聲音的七海,微低著頭看著空太。

「『嗯,是還滿重要的事……吧。』」

不知已經重複幾次,已經聽了幾次的台詞……即使如此,七海的第一聲還是讓空太悸動了一下。與以往有著某種決定性的不同。

還是熟悉的七海的聲音。不過,散發出來的氣氛完全不一樣。緊張與不安,害怕與難為情……這些全部混雜在一起。只是一句話,就足以將空太的冷靜連根拔起。

「『……』」

「『我……一直有話想對你說。』」

七海小心翼翼地發出每一個字丶每一個音節,彷佛要將情感彙集為一……七海的言語,逐漸滲透到空太身體里。

這時,空太終于懂了。這次與以往不同的地方……

「『這樣啊……』」

彷佛呼氣一般,自然回應著。

「『嗯,我……』」

七海微微上揚丶顫抖的聲音,將自然的情感強烈傳達過來,轉變成緊張湧了上來。

「『我一直丶一直……』」

七海拚命試圖戰勝膽怯的自己。

「『……』」

「『……我一直喜歡著你。好喜歡你。』」

停頓了一拍之後,七海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聽到的瞬間,空太全身激烈感覺動搖。每一根神經都慌張地做出反應,毛孔全都打開來覦出汗水。心髒劇烈跳動到讓人懷疑是不是要爆炸了,彷佛其他生物一樣,撲通撲通地大鬧著。

「……」

空太已經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半張著嘴,一動也不動。

腦中有台詞,要說出口的情感也了然于心。

「我也一樣,有同樣的心情。我也……」

好不容易擠出的是因緊張而沙啞的聲音。明明應該講得更確切,接下來的台詞卻說不出口。

「神田同學?」

「啊,呃……」

「台詞才講到一半喔?」

「啊,喔,說得也是。」

這個場景,應該在空太的「我也一樣,有同樣的心情。我也……一直喜歡妳」這句台詞之後結束。

空太的腦袋有些放空。

「抱歉。總覺得好像被青山的演技給吞噬了。」

「我的演技有那麼好嗎?」

「啊,嗯。真的很棒。是目前為止最棒的一次,我就好像真的被告白一樣緊張。之前美咲學姊所說不加修飾的自然感覺?我覺得剛才那個就是了。」

「這樣啊,太好了。」

七海露出放心的笑容。

「不過啊,那是理所當然的喔。」

這次彷佛自言自語般,七海閉上了眼睛。

「咦?」

她輕輕深呼吸。接著緩緩睜開眼,抬頭看著空太。

「因為剛才並不是在演戲。」

七海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劇場里。

「……青山。」

七海直率地凝視著空太。蘊藏著決心與不安的曖昧眼眸,眼眸深處微微閃爍著。仔細一看,七海的腳也在發抖,膽怯有一半已經顯露在臉上。

即使如此,七海並不打算把接下來的話藏在心里。

「我啊,最喜歡神田同學了。」

在只有兩人的劇場里,聲音聽得很清晰。

「……」

「……」

一瞬間的寂靜。

「抱歉,我說錯了。」

不過,七海立刻如此說道。

「咦?」

空太發出疑問與驚愕的聲音。不過,這兩者立刻就消失無蹤。

「人家亂喜歡神田同學的。」

七海帶著有些勉強裝出來的笑容說出的情感,正中紅心射穿空太。

「……」

空太有種腿軟的感覺。畢竟這只是錯覺,他現在也還站在剛才站的位置。雖然站著,卻沒有站著的實感。腳底沒有知覺,膝蓋也使不上力。即使如此還是站著。

「啊~~竟然說出來了。」

七海仰天說著。

「對不起喔。」

她維持仰望的姿勢,如此說道。

「為什麼要道歉啊?」

空太的聲音有些變調沙啞。

「因為本來跟你約好甄選完再說……讓你嚇了一跳吧?」

七海這次則是微微低著頭,視線朝上問道。

那個約定果然就是指這件事。

「現在……不要給我答複喔。」

「因為接下來還有甄選嘛。」

空太拚命想讓遲鈍的腦袋開始運作。話語似乎輕飄飄的,對自己說的話感覺不太協調。現在不管說什麼好像都不太有自信的感覺。

「這也是一個原因,還有就是,希望神田同學能仔細考慮看看。」

表情緊繃的七海,光明正大地正面說出她的情感。

「……」

「我知道神田同學喜歡的人是誰。」

「……」

「不過,請利用這個機會考慮一下。」

「……」

「也請你思考一下跟我成為男女朋友的未來。」

七海露出神清氣爽的表情,眼角及嘴角露出微笑。

空太深呼吸了一下,在心中反芻七海的情感,並確實收下。在確實理解了其中的意義之後,清楚回應:

「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看看的。」

「謝謝你。那麼我去參加甄選羅。」

「加油喔。」

空太對著已經跨出腳步的背影如此說道。

「嗯。」

回過頭來的七海,以燦爛的笑容回應。

「我好像終于知道女主角的心情了……我會努力的。」

七海說完便跑了出去。

在那之後的二十分鍾後……空太在水高的美術教室里。照真白所說的,結束與七海最後的練習之後,便來到這里。

在窗戶邊准備了圓椅,眺望著傍晚的天空。

不過,空太並沒有正確認知映在自己眼里的東西。老實說,就連剛剛是怎麼來到美術教室的都不太記得。雖然有片段的記憶,卻完全想不起來是走過什麼路過來的。

與真白之間也幾乎沒有對話。

「那麼,就開始吧。」

「嗯。」

來到美術教室之後,兩人只有這樣的對話,之後便沒再說什麼了。

腦中只有七海的事。

——人家亂喜歡神田同學的。

那個聲音緊黏在耳膜上,剝也剝不下來,不斷在腦內重複播放。

向空太告白的那一瞬間……甚至還企圖隱藏逞強的七海,拚命又勇敢的笑容讓人無法忘懷。空太的身體里彷佛開了一個大洞,全部都被七海給奪走了。取而代之留在空太心中的,是七海的情感所轉變成的難為情與開心。

空太受不了沉默,瞥了真白一眼。

她的身體有一半都藏在畫布後方。

「欸,青山。」

空太完全出于無意識,說出口的一瞬間,感覺到「糟了!」的心情化為緊張,流竄到全身。不過,事到如今才慌張也無濟于事。

「……」

真白似乎沒有特別反應,精神集中在畫畫上,說不定並沒有聽到。就算這麼想,內心還是平靜不下來。

過了一下子,真白從畫布後方露出臉來。

「我不是七海。」

筆直凝視著空太。

「我是我。」

彷佛帶著質問的眼神。

「抱歉,我弄錯了。」

到底怎麼回事?連自己都不禁懷疑自己。

「為什麼?」

「……」

「從來就沒有弄錯過。」

「……這種事,偶爾也是會發生啊。」

空太內心很清楚那是因為受到剛才七海告白的影響。不,或許該說,最近與七海之間關系的變化才是原因。陪她練習固然也是,在游樂園的約會也是如此,還有接吻……全都成為鮮明的記憶,刻劃在空太心中。七海在空太心中,從以前就是重要的存在。

「我不會弄錯。」

一如往常沉靜的聲音,卻又帶有明確的意志,蘊含不容動搖的意義。

「我不會把空太弄錯。」

空太對她重複的話,無話可說。

不管怎麼辯解都無法挽回,沒辦法重新來過,也已經不能以開玩笑敷衍過去。

「空太。」

「抱歉。以後我不會再弄錯了。」

空太好不容易才能這麼說道。

「不是那樣。」

不過,真白的回答與預想的不同。

不是那樣指的到底是什麼事呢?

「已經完成了。」

「……」

剛剛真白說了什麼?

已經完成了。

她是這麼說的嗎?

空太晚了一拍才感覺到驚訝。

「完成了?」

與剛才的對話毫無關聯。不過,空太沒有餘力注意這些。「這個時刻終于來了」這樣的情緒,單純地動搖著空太。

「畫完成了嗎?」

空太以顫抖的聲音向真白確認。

「是啊。」

沒錯。真白描繪空太的畫,已經完成了。

「成果呢?」

空太提問以鎮靜動搖。

「最高傑作。」

真白不是不服輸,也沒有自以為是。那句話,只是單純敘述事實罷了。

「可以看嗎?」

她曾經答應,要是完成了就會讓空太看。

「好啊。」

空太慢慢走向真白。

每走近一步,身體就變得緊張僵硬。

因為一直都有預感……

這幅畫完成的時候,就沒辦法跟以前一樣了。空太與真白的關系將會產生變化。

「空太,我啊……」

「……」

「我沒辦法像美咲那樣。」

空太搞不清楚她的用意為何,所以只是隨意回應:

「不管是誰都沒辦法像美咲學姊那樣吧。」

不過,真白並不是在說這個。她一臉認真地說著。

「我沒辦法像麗塔那樣。」

「……是啊。」

「我沒辦法像栞奈或志穗那樣。」

「……」

空太沒有作聲,彷佛被吸引過去似的靠近畫。一步又一步朝真白接近。

「我沒有辦法像普通人一樣。」

真白就在眼前。

「因為我沒辦法像七海那樣。」

「椎名?」

「我能做的只有這個而已。」

真白在畫的前方讓出位置給空太。

畫滿滿地飛進空太的視野里。

一瞬間,感受到春天的強風掠過。當然,這只是自己多心了,因為窗戶是關著的。

真白的畫讓風吹動了起來,吹起了感情的風。

拂過臉頰的風停止後,空太的臉已經漲紅。

那是一幅空太成大字形睡在成堆的櫻花瓣上的畫。

周圍還有七只貓咪,傳達出溫暖與溫柔。

睡臉顯得很沉穩安詳,充滿了感情與安心感。

空太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表情。那是從未見過的表情,卻是令人憧憬的溫和柔軟。彷佛能夠承受一切的堅強,就蘊含在溫柔當中。

空太在真白眼里是這個樣子嗎?這是太看得起他了。對他來說,實在是承擔不起的評價。

「不過,還好完成了。」

「……」

「我全部的情感……」

「……」

「已經描繪在這幅畫上了。」

「……」

支持真白畫畫的人,看到這幅圖會作何感想?

在英國的時候,教真白畫畫的老師,看到這幅畫會有什麼感覺呢?

擔任職業畫家的麗塔,看到這幅圖會說什麼呢?

評論家們,看到這幅畫會有什麼評價呢?

對他們而言,說不定這是一幅沒有任何價值的畫,說不定是不值得評論的人物畫而已。因為,模特兒是空太。

也可能根本就沒有藝術價值。

不過,對身為一名高中男生的神田空太而言,真白所描繪的畫,率直無誤地傳達了幾乎要把世界翻轉過來的意義。

當中充滿了一種情感,是真白想著空太的情感。

不需要其他語言。

看了真白的畫,空太打從心底這麼想著。

「欸,空太。」

「……」

「雖然我不知道明天會變成怎樣……」

真白就像要確認自己的心情一樣,一度停頓下來。

「可是,我啊……」

「……」

「我覺得自己是為了畫這幅畫,才一直畫畫到現在。」

真白流露出滿足的神情。

釋放出一切之後的安心笑容,沐浴在夕陽下閃耀著光芒。

「我的情感,空太收到了嗎?」

「嗯。」

「我喜歡空太。」

「……」

「即使空太喜歡七海,我還是喜歡空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