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合圍(四)

文天祥的心動了一下,眼前浮起一張俏臉而堅強的笑臉。 眼前的這幅字顯然寫砸了,本來想寫精忠報國四個字,最後那個國字卻失去了方正之意,中間有幾筆斜挑了起來,恰似伊人含笑的雙眉。 “奴家姓陳,小字碧娘!”當日的英姿仿佛就在身側,耳畔,若有余音繞梁。 文天祥苦笑著搖頭,放下了手中的筆。自從腦子里多了文忠的記憶以來,他自覺修身養性的功夫越來越差了。儒家講求的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安天下。如今,自己居然在兩軍陣前,想起了別人的未亡人。這件事如果被同僚知道,估計用吐沫都可以把自己淹死。 正搖頭苦笑間,帳外想起一陣細細的腳步。一個聲音與侍衛們熟悉地打著招呼,徑自闖了進來。目光向案上掃了掃,立刻撫掌稱贊,“好字,好一句精忠報國,瑞兄莫非想繼承武穆遺志,欲親率大軍,直搗黃龍麼!” 來人看上去比文天祥老些,略瘦,腰杆挺得筆直,身上的戎裝也整理得一絲不苟。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掃來,如藏著千秋正氣般,讓人心中凜然生畏。 能在行伍之中,依然不失士大夫風范的,除了右丞相陸秀夫,還有那個。文天祥迅速從雜七雜八的思緒中回轉心神,笑著與陸秀夫人寒暄道:“此乃平生之志也,莫非眼前之景,勾不起君實半分豪情來!” “願與宋瑞戮力,滌蕩胡塵!”陸秀夫向簾外望了望,緩緩拱手,“當年你我初識,即有此語,不料今日果然能並肩殺敵!得償所願,天不負我也!” 他與文天祥是同年進士,又恰恰是同年所生。無論學識、品行,皆不分上下。彼此因志趣相投,成為摯友。曾經在臨安城中,指點江山,激昂文字。後來文天祥臨危受命,出使北元,陸秀夫投筆從戎,成了大帥李庭芝的幕聊,彼此之間的聯絡這才少了。但年少時代豪情與友誼,卻未曾因時光流逝而稍淡。 簾外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爆炸,不遠處,喊殺聲想成一片。殺人王索都不肯束手就擒,垂死掙紮,試圖硬從聯軍結合處尋找到突破口。但大宋將士顯然沒給他可乘之機,同心協力,將元軍又頂了回去。 連日激戰,雙方的傷亡都很慘重,一些關鍵陣地,戰斗不分晝夜,地面上,血已經滲下去了數寸厚。還不斷有新鮮血液從人體中淌出來,繼續沿褐色的土地向下滲。 想到前線將士們的艱苦,二人一時無心再品字,豎起耳朵,聽起了外邊的厮殺聲。正聽得專注時候,大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響,參謀曾寰小跑著闖進,看見陸秀夫,愣了一下,手足無措地站到了帳門口。 “憲章,什麼事讓你如此驚慌?”文天祥驚詫地問道。 “元,元軍分多向突圍!參謀部建議大人調泉州方向的幾個標精銳快速向這里靠攏!”曾寰看了看陸秀夫,穩了穩心神,大聲彙報道:“泉州那邊飛鴿傳書,說已經穩定局勢,獨立騎兵營已經開到南安,其余各標和方家水師隨時可以包抄過來,參加戰斗!” 文天祥和陸秀夫同時愣了一下,大帳內,突然多出幾分殺氣,燭影跳動,暗暗生寒。片刻過後,文天祥笑著說道:“殺一個索都,又何必把咱的老本兒全部押上。倘若我軍折損過大,再有元軍到來,豈不是糟。這里有張將軍的人馬和咱們的三個標已經夠了,給李將軍和陳將軍回信,告訴他先把左翼軍安頓好,順便幫助許夫人訓練一下退下去修整的興宋軍。至于咱家和方家的水師麼,讓他們在港口外訓練、修整,隨時准備沿水路北上,給范文虎的老巢來一下,看他還敢不敢囂張!” “是!”曾寰答應一聲,掃了陸秀夫人一眼,快步退了下去。文天祥目送他離開,轉過身來,對著陸秀夫滿臉歉意地說道:“君實,軍情緊急,講不得虛禮,剛才若曾將軍有怠慢之處,君實切莫怪他!” 陸秀夫擺擺手,笑容略有些勉強:“無妨,我倒是佩服文兄麾下辦事干脆利落。只是驚詫文兄傾巢而來,邵武空虛,難免讓韃子生窺探之意!” “那邊自有鳳叔帶著陳吊眼的複興軍照料,邵武周圍全是大山,達春一時攻不進去!倒是泉州新定,左翼軍初降,軍心不穩,著實讓人頭大!”文天祥苦笑了一下,拉開大帳壁上的布簾,目光投向窗外。遠處,無數燈籠火把在夜空中晃動,看樣子,張世傑將軍正在調動人馬,隨時准備向前方增援。 鄒洬留在邵武,陳龍複經略泉州,與前線的破虜軍恰好形成一個穩固的三角,彼此呼應,無論哪里遇到危機情況,其他兩個角都可以快速作出反應。雖然破虜軍的實力並不能做到三角平衡,內部配合也遠遠沒達到默契,但在外人眼中,卻已經是一塊難啃的骨頭,無論做什麼針對破虜軍不利的舉動,都要掂量一下如何善後事宜。 臨陣指揮,隨機應變,文天祥自問還有欠缺。但放眼全局,從大處著眼,以形勢迫人,多了數百年記憶的他,此刻卻不輸于任何人。 屋子中的氛圍刹那間有些尷尬,有些話,不說自明。有些話,卻不便明說。彼此之間心照不宣地開始沉默,夜風從帳外吹進來,竟微微有些透骨的涼。 “瑞兄,還記得咱們幾個同年西子湖畔立誓,願學岳元帥,精忠報國的情形麼?”陪文天祥看了一會外邊黑漆漆的天空,陸秀夫又把話題轉移到文天祥書寫的條幅上。實際上,天還是很熱,紙上的墨跡已經被風干了。文天祥的字圓潤,雖沒有岳武穆的字飄逸,但看上去,別有一番味道。 “當然記得,當年我等還誇下海口,在有生之年,中興大宋,輔佐明主,興師北伐,將韃子趕回漠北,還我大宋舊日河山!”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目光慢慢從遠處收回,“可惜,當年知交故友,要麼戰死沙場,要麼降了大元。能攜手同心為華夏盡力的,只剩下你我兩個!” “是啊,我記得文兄報國之心最熱,當場把字改成了宋瑞,立誓成為我大宋之千古名臣!”提起往事,陸秀夫的話語中包含著無限感慨。文天祥立誓、改名、因彈劾賈似道而被貶出京城和後來請命出使,他都在場。一件件往事從眼前滑過,讓他無論如何都很難相信,今天面前的破虜軍統帥,會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對大宋懷有異心。 除非,眼前的文天祥已經換了一個人。 “精忠報國,想想當年的事,恍然如夢!”文天祥苦笑著搖頭,背對著陸秀夫說道:“當年,你我少不更事。如今生生死死走過,才知道武穆留下這四個字的真意!” “此話怎講?”陸秀夫臉上微微一變,低聲問道。 “君實啊,為什麼我大宋屢戰屢敗,國土越來越小,以至現在被逼入一隅呢?”文天祥沒有回答陸秀夫的話,緩緩地反問。 這句話,正是陸秀夫今天來的目的,身子一直,陸秀夫大聲說道:“皆因我大宋文武既不知進取,又不能同心為朝廷效力的緣故。朝綱不振于內,自然無力禦寇于外!” “喔!”文天祥對陸秀夫的話,不置可否。 “當然,莫非文兄疑我大宋天命麼!”陸秀夫大聲回答,反應的激烈程度出人意料。自從曾寰闖進屋子後,文天祥身上就有一種無形的威壓感讓他透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得到機會,陸秀夫恨不得一口氣,把自己心中所想說完。 說完後,即便日後成為仇敵,心中亦無所憾。 “若我大宋文武能同心協力,此刻國運雖然衰微,依然有與北元一較短長之機!”陸秀夫的聲音越來越大,仿佛欲將文天祥從迷茫中喚醒,“江南各地,蒙古軍不過三、五萬,邵武一戰,文兄已經毀之十一,此番文浦合圍,又可殲滅其十之二三。接連消耗下去,早晚可將蒙古軍消滅乾淨。挫了韃子銳氣,那些投降了的新附軍自然會另作主張。加以時日,我大宋定可恢複舊日河山!” “君實說得好,但不知眼下,如何能讓我大宋文武同心協力呢?君實大才,願不吝教我!”文天祥拊掌贊歎,回過頭來,看著陸秀夫的雙眼問道。 目光與文天祥的目光相遇,陸秀夫的眼神稍稍有些亂,避了一下,又迎著文天祥的目光說道:“自然要先倡導一個忠字。當今聖上年齡雖幼,卻以露出千古名君之相。你我皆世受皇恩,理應為大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能攜手,將奸佞之徒驅逐于朝堂之外,將二十余萬官兵一統于忠義之士之手。輔佐聖上,內修仁德,外用霸道…….” 陸秀夫的目光漸漸熱切,這是他多年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他不遺余力,周旋于各方力量之間。現在,大宋各路人馬終于迎來的第一次合作,他希望,現在就有一雙強有力的手,將所有抗元力量捏在一處。 文天祥靜靜地聽著,聽著陸秀夫發自內心的傾訴。兩年前,他也是這麼想。但現在,敞開胸懷和穿透時空的雙眼,讓他放棄了這些虛無飄渺的狂熱。 大宋立國三百余年,那些開國時就有的弊端,早已滲透到骨髓深處。親賢臣,遠奸佞,這個每個儒者都會提的治國之策,但這六個字,實現起來談何容易。其中粗疏且不必說,單單在人才選拔上,賢臣和奸佞就很難說清楚。 有些人天天把忠字掛在最邊上,寫在字里行間。投降起來,卻唯恐落于人後。有些人天天講著禮儀道德,背地里干的事情,卻連市井流氓也不如。另一個世界里的文忠曾經的認為,“那些微言大義,子曰詩云,不過教導人從小撒謊而已!”這句話雖然偏激,卻說出了大宋儒學的幾百年來在治國方面的無術與無奈。 “文兄,難道你認為我說錯了麼!”見文天祥半晌不吭氣,陸秀夫停了下來,遲疑地問。 “君實所言沒錯,忠義二字,乃華夏傳承之本。武穆手書,精忠報國四字,倡導的就是一個為國之忠。但以君實看來,春秋的子胥、前秦的王猛,還有如今北元的董文柄,是忠臣,還是奸佞!” 文天祥又笑了笑,以問做答。 儒學倡導忠,但偏偏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對忠的定義極其含混。用傳統理論來解釋,此時保衛大宋的人,如陸秀夫、張世傑和自己,都是忠臣。而那些顛覆大宋的人,也是忠貞之士。 唯一的差別,就是忠于的對象不同。 在文天祥這種理學大家眼中,這是何等的荒唐! “伍子胥為報複仇,而滅自己故國,自然是個巨奸!”陸秀夫回答得毫不猶豫,結論說了出來,忽然又覺得不妥,放低了聲音補充道:“吳國以國士待之,他後來甯死不肯抗夫差之命,應該,應該也算是,也算是半個忠的!” “那其余二位呢,以君實之眼算不算忠直之臣?”文天祥笑著追問,仿佛已經看出了陸秀夫心中的猶豫。 “苻堅對王猛有知遇之恩,王猛輔佐之掃平天下,死後還有遺策,不能不說其忠心耿耿。至于北元董大,元主以兄稱之,言聽計從,榮寵更在王猛之上。他為元主出謀劃策,竭盡全力,站在北元一方,當然也是個忠的!”陸秀夫的聲音越來越低,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一股說不清楚的煩亂。 “若放在君實角度上呢,或者放在史家筆下,是忠是奸呢?君實大才,望不吝再次教我!”文天祥收起笑臉,恭恭敬敬向陸秀夫做了個揖,行求教之禮。 “這──?”陸秀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是好。讀書人口中,對王猛評價已有定論,此人非但是忠臣,而且是一代名相,文人楷模。若以此為例,董文柄自然也是忠臣兼名相,但陸秀夫心中,無論如何不能把這個幫助韃子,進攻華夏的家伙歸到忠臣一類。 忠、奸、善、惡,突然間,陸秀夫發現自己原本清晰的思維全部混亂,對人物和世界的認識全部顛倒。 夜空中傳來悠長的號角,仿佛在催促著什麼。大帳外,近衛營將士忙忙碌碌,跑去跑來。文天祥靜靜地聽,靜靜地看,靜靜地期待著陸秀夫人能給他一個清晰的答案。 燭影跳動,畫角聲寒。 軍帳中對峙的兩個身影,在布壁上忽長忽短。 片刻鍾,如百年般長,亦入白駒過隙般短。 陸秀夫猶豫著,枯瘦的手上,一根根青筋都透了出來。他想握住什麼,掌心里卻什麼都握不住,指甲刺進肉里,拳眼處慢慢滲出血來,他卻渾然不覺。 “君實啊,你說,北元占了我大半江山,算得華夏正朔麼?”文天祥見陸秀夫答不上來,善意地提醒。 “無知蠻夷,竊我權柄,怎能稱得上華夏正朔!胡人自古無百年之運,一旦氣數盡了,不過是又一個金與夏而已!”陸秀夫後退兩步,隨後恍然大悟般說道:“我知道了,忠于我華夏正朔者,則為忠臣。否則,縱使才高八斗,名滿天下,亦為大惡,大奸!王猛助異族寇中原,是為逆也!董大輔蠻夷殺我百姓,更為大奸大逆!” “那,何謂華夏正朔呢。大宋是,為何大元就不是?”文天祥見陸秀夫已有所悟,緊緊地逼問。 “蠻夷之君,怎稱正朔!”陸秀夫氣哼哼地回答,狐疑地看了看文天祥,反問道:“瑞兄,你問這話何意!” “無他,依君實所言,蠻夷之君,則不為正朔。若北元換成了偽漢,此刻他占了天下十中之九,算不算正朔?如果偽漢不算,那當時與太祖對峙的南唐,算不算正朔?” 文天祥突然正色,問話聲如棒喝當頭。 他並不指望陸秀夫一下子接受自己的觀點,但他希望,以陸秀夫的學識的才智,能看到,讀書人心中,除朝廷之外,還應該有國家二字。 傳統儒學最大的缺陷,是沒有一個清晰的國家概念。只知道有朝廷,不知道國家,讓儒家的很多說法自相矛盾,並且看起來可笑致極。 跳過傳統儒學,站在國家的角度上看敵我雙方的儒者,看雙方的名士,忠、奸、善、惡,立刻清清楚楚。 走出這一步,儒學才能突破極限而發展,才能回到數千年前,容納百川的初始軌道上。 “這…..,文兄,你這話何意!”陸秀夫的腦海里一片混亂,不知不覺,汗已經淌了滿臉。 偽漢劉豫,雖然為中原政權,但屬于女真人的兒王朝,自然不能稱之正朔。與大宋對峙的南唐是否為正朔,從地域、血統上都難得出一個否字。如果從地域上說,南唐不是中原王朝,那此刻的大宋比南唐還偏安,當然更算不上。如果說高宗皇帝建立的宋朝是太祖血脈的延續,那李氏父子的南唐卻能追溯到唐主李淵那里。 “這即為我所悟得的精忠報國之本意。武穆所忠之國,並非朝庭,而是我堂堂華夏,我中國!” “而朝庭,不過是國家的管理者,即你口中的權柄掌握者。所謂正朔,則是這個朝庭,有沒有掌握權柄的合理性。如果判斷他是否合理合法,則要看他怎樣對治下的百姓,看在百姓心中,他是否盡職盡責!” “率獸食人,則為亡天下。無論皇帝和朝廷是蒙古人的,還是漢人,如果這個朝庭不肯保護百姓權益,為百姓做主。把天下大多數百姓視為自己的奴隸,像強盜一般視百姓為打江山後應得的紅利,它就不合法,也沒有掌握權柄的合理性。哪怕它像現在的北元一樣,占據了大半江山,亦是華夏外敵,輔佐他的人,儒者也好,和尚道士也罷,都是漢奸!我華夏百姓就有權利,把它推翻掉,趕出去!” “而我大宋,亦是暫時管理一個國家的朝廷。是否是正朔,看得是這個朝庭的作為,看他是否為百姓盡責,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脈,和大臣們的理學造詣!” 文天祥盯著陸秀夫,語句鏗鏘,擲地有聲。文忠的記憶與他自己的領悟又混淆到一起,陳老夫子在報紙上的話,林語堂先生翻譯的關于國家的定義,刹那間在他腦海中水乳交融。 “看一個人是忠是奸,不能看其是否忠于某家某姓,而是看其是否終于這個國家。內戰中殺敵百萬,算不得豪傑。而抵禦外侮時為百姓流血五步,就是英雄!” ‘他在詭辯,為自己和破虜軍得行為詭辯。在朝廷之上加一個國家,多少傳統理念都要顛覆!’陸秀夫看著文天祥,一步步向後退去。這是他聽到過最大逆不道的話。想反駁,偏偏找不到合適言辭,想棒喝文天祥欺君惘上,偏偏對方根本沒提過一字說要擁兵自重,說要取而代之。 “你,你這話,與蒲氏兄弟何異,又將皇上置于何地!”好半天,陸秀夫終于緩過一口氣,大聲問道。 “君實,難道你真的分辨不出,這話中,和叛國投敵者所說的那些理由之間的異同麼?至于皇上,其身居何處,不在我,在你這個帝王之師,和皇上自己!” 陸秀夫臉色瞬間雪白,手指曲伸,方欲再與文天祥辯論,忽聽門外有人大聲報告,“報,丞相,緊急軍情!” 隨即,幾個身披破虜軍制式重鎧,腰掛雙環柳葉刀,後背精鋼連環弩的衛士走了進來,中間一個彪形大漢躬身施禮,舉上一卷塗著紅色標簽的文件。“廣東、江西和浙東的元軍都壓向了福建,達春部的大隊騎兵前日已經與鄒將軍脫離,繞路趕了過來!” “好個董董文柄,好個忽必烈,動作夠果斷!”文天祥笑著贊歎,接過文件,隨口問了一句,“靖遠,你們怎麼把重甲都披上了,大熱天,難道不捂得慌麼?” “稟丞相,韃子分散突圍,我等怕有漏網之魚,趁夜黑傷了丞相。所以今晚近衛營人人貫甲,誓死要保護丞相安全!”彪形大漢看了看陸秀夫,躬身施禮,帶著侍衛退了下去。 此刻陸秀夫再也顧不上與文天祥辯駁,走到書案前,借著燈光,向文天祥手中文件看去。 經過破虜軍參謀部門加工整理,送到文天祥手上的,已經一幅相對完整的福建南部敵我雙方勢力對比圖。配著山川河流的地名,當前局勢,一目了然。 索都被圍困後,江西、福建、廣東的元軍都著了慌。在達春的嚴令下,逃出包圍圈的劉深調頭南下,試圖從外線突破,將索都部接應出來。潮州、梅州一帶的殘留元軍則放棄了所有城池,集合在一起撲向漳州,試圖采用壓迫張世傑後路的辦法,為索都解圍困。遠在汀洲一線的達春本部,也快速與鄒洬脫離了接觸,繞過破虜軍層層仿佛的南劍州,沿蓮城、呂溪一線,直奔九龍江而來。 而在東方,一直消極怠戰的兩浙大都督范文虎也突然來了精神,急攻壽甯,試圖趁破虜軍主力不再之機突入邵武軍。 顯然,這是北元朝廷的一次應急調度,背後有最高決策者的影子。否則,也不至于讓各地將領如此心齊。眼下,破虜軍、大宋張世傑部和興宋軍的三個標,大約十二萬人馬圍住了索都部的三萬元軍。而外圍戰線,達春卻帶著蒙古、漢軍、和新附軍二十余萬人馬試圖將幾路宋軍合圍在內。 “文大人!”陸秀夫從地圖上抬起頭,看著文天祥,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如何才能說第一句。 “陸大人,此非你我爭一時義氣之機。我等必須召集眾將,連夜組織突擊,在達春的兵馬到來前,把索都收拾掉!” 文天祥指著地圖上文浦山後的位置,鄭重地建議。 “當如文大人所請,你我立刻去中軍帳,與張大人一同擂鼓聚將!”陸秀夫點頭答應,聲音隱約有些發抖。 “陸大人先請,我隨後就來!”文天祥卷起局勢圖,按在陸秀夫手里。 陸秀夫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麼,終久沒說出來,收起局勢圖,快速走出帳門。 “君實!”背後,突然傳來文天祥呼喚自己的字,陸秀夫愣了愣,收住腳步,艱難地回頭。 “福州與廣州海路已通,破虜軍會盡力為認真抗元的大宋將士提供武器。如果君實願意,此戰結束後,帶幾個對大宋忠心的工匠抽空到邵武一行。一切制造之技,宋瑞不敢在君實面前藏私,屆時將傾囊相授!”文天祥沖陸秀夫揮揮手,好像二人還是當年的進士般親切,更好像揮手後即將遠別。 “定當登門拜訪!”陸秀夫施禮,帶著隨從,轉身跑進了黑暗中。 曾寰與完顏靖遠,從墨一樣黑暗的角落里閃了出來。 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曾寰一邊低聲罵道:“好一個正直的陸夫子,若不是韃子來襲,還不知道會作出什麼!” “換了我在他那個位置,也會這樣做。他畢竟是當今皇帝的老師,樞密副使,兼右丞相。為了大宋朝廷的安危而瓦解破虜軍,殺其帥,奪其兵,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而已。信陵君殺晉鄙之舉,千古以來,皆為人稱道。誰人肯直言,為晉鄙呼一聲冤枉!”文天祥望著沉沉黑夜感歎。 在曾寰亂七八糟說出一大堆不存在的將領和番號的刹那,他已經知道,陸秀夫今晚來的目的。 透過沉沉黑夜,他也看清楚了那些暗中調動的火把,絕對不是去接應前方將士。朝廷准備對破虜軍下手了,陸大人前來,不過是念在當年情分上,給自己一個最後回頭的機會。 但文天祥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回頭。為了華夏的未來,這條路再孤獨,他也必須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所以他才與曾寰配合,假做破虜軍在南安附近還有大批預備人馬,並且暗中點出,陳龍複和鄒鳳叔已經在各地做好應急准備。一旦行朝對自己動手,必然是個魚死網破的局面。 “要不是曾參謀發現他們異常調動,今晚丞相就是晉鄙第二。您的大帳已經被人圍了,足足有五六千人馬!”完顏靖遠氣的臉色鐵青,握在刀柄的手于燈光下,已經呈灰白色。 “今晚的事情,到此為止,你們兩個,千萬不要說了出去!”文天祥搖頭輕歎,回轉身,在帳篷中取出鐵衣,套在了長衫之外。“帶幾個護衛陪我去中軍,無論如果,不能放走索都這個殺人狂!” “可丞相,此刻您去中軍……”完顏靖遠的話帶著猶豫。如果可能,他希望現在破虜軍就和朝庭人馬分開。“咱們的將士,都作為中堅,分在他們的各營中…..” “大敵當前,陸大人和張大人,並非分不清楚輕重緩急的鼠輩!”文天祥笑著拍了拍完顏靖遠的肩膀,示意他盡管放心,“況且,曾大人杜撰了幾標精銳,就在南安,頃刻可致。水師也枕戈待旦,我如果出了意外,水師向南向北,誰可預料!” 達春來的恰到好處。冒著被敵軍前後夾擊的威脅和破虜軍翻臉,張世傑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必要。 從各自的立場上來說,張世傑和陸秀夫,做得並沒有錯,他們懷著絕對是一個正義的目的,只是,他們的正義,局限在他們的眼界之內。只有大宋,沒有中國。 “卑職這就去安排!”完顏靖遠答應了一聲,望著地面,腳尖卻沒有挪動。 “靖遠,難道你還擔心我的安危麼,這個時候,誰還顧得上跟咱們過不去?”文天祥看出了完顏靖遠的異常,低聲安慰。 “不是,我,我”完顏靖遠猶豫著,仿佛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向文天祥彙報。心中反複思量了好半天,才抬起頭,鄭重地說道:“丞相,我,我是女真人!” “你當然是女真人,漢人中,難道有姓完顏的麼,你入營第一天,我就知道!”文天祥揮揮手,大度地回答,“入我破虜軍中,只要不願意給蒙古人當狗的,我都歡迎。又何必計較自己的出身!” “我,我”完顏靖遠支吾著,一張古銅色的臉在火把的照耀下幾乎變成了赤金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穩住心神,提高聲音說道:“我,我剛才聽丞相跟陸大夫說起中國,說起華夏正朔。靖遠不才,想知道我女真,算不算丞相口中的中國人?如果,如果大金不喪于蒙古,算不算華夏正朔?” 說罷,抬起眼睛看著文天祥,仿佛在對方嘴中,等待著一個生死判決。 他闔家死于蒙古人之手,所以憤而投入破虜軍中,殺敵報仇。但古怪的長相,奇特的姓氏,令他和軍中的其他契丹、女真和黨項人,永遠像無家可歸的野狼一樣孤獨。 雖然文天祥對他們信任有加,雖然軍中弟兄對他們情同手足,但那種無可歸依的孤獨感,依然時時刻刻籠罩著他的心,慢慢成結。不止一次,完顏靖遠在心中問,自己到底應該不應該繼續奮戰下去,畢竟,自己怎麼掩蓋,也是漢人口中夷狄。 “當然算中國人,我不是說過麼,這個國家,屬于生活在這里的所有人,每一個民族。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能把天下漢人、苗人、契丹、黨項都當兄弟,自然算得上華夏正朔,算得上合法的朝廷!”文天祥終于明白了完顏靖遠的意思,大笑著搖頭,一瞬間,想起了文忠記憶中,那個把天下大多數人當奴隸,號稱一個個皇帝都英名神武,卻讓整個中華落于世界之後的大清。“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卻把其他各族當作打江山的紅利,當作奴仆來欺凌。恐怕殺多少人,寫多少本書來歌頌自己的聖明,最終還要像現在的蒙古人一樣,被人趕出去!” “靖遠,你剛才聽見我和陸大人說的話麼?”文天祥笑著解開了完顏靖遠,也解開了他自己心中的困惑,“是不是中國人,有沒有當政的資格,看得是這個朝庭的作為,看他是否為百姓盡責,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脈,和大臣們的理學造詣!對你女真人如此,對于我漢人,又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