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合圍(五)

索都提著缺了口的刀,徘徊在海灘上,四野里傳來的喊殺聲,讓他心里一陣陣發虛。 已經戰了一整夜,分散突圍的數路部隊,沒一支傳回來好消息,而宋軍卻一反常態,不再利用圍困戰術試圖把元軍活活困死,而是慢慢向前壓縮,利用人數和陣型優勢,擠壓被困元軍的生存空間。 能立足的地方越來越小,元軍將士奮力抵抗著,被壓縮成團,然後再被手雷和火炮從中間炸散,如趕鴨子般,向沙灘趕去。 “援軍馬上就趕來了!否則,大宋將士不會改變戰術”憑借多年的戎馬生涯,索都得出了這個他期待以久的答案。但這個好消息,卻讓人一點兒高興不起來。 如果在他被圍的頭十天內的任何一天,達春能趕來救援。索都敢保證,這場戰役將以蒙古人的勝利而終結。殘宋將繼續扮演開局完美,而中途潰敗角色,被大元將士追殺得潰不成軍。而現在,一切都晚了,索都自己都記不清楚,這是落入陷阱的第幾天。他依稀記得,在被包圍的前三天,將士們還能從樹根下找到蟲子解渴。第七天頭上,還能喝馬血,用在沙灘上蒸發海水潤唇。第十天,已經有戰死和重傷者把自己的身體“奉獻”出來,充做軍糧。而現在,連重傷號都吃沒了,所有人就像地獄里的惡鬼一樣紅著眼睛,等著自己的同伴或敵手倒下,然後去吃其血肉。 唯一讓索都自豪的是,他的部下,無論是蒙古人還是南人,沒有人投降。事實上,他們自己也知道,對面的大宋將士不會接受他們投降。自從過江以來,屠戮的城市有十幾個,死在這支軍隊屠刀下的江南百姓足有百萬。如此巨大的數字,站在公堂上,哪怕是普通士兵,也無法面對自己的罪孽。 “老子夠本兒!”索都將戰刀用力向沙地上一戳,所性盤腿坐了下來。戰斗還在繼續,喊殺聲越來越近,在絕望的時候,他反而豁了出去,閉目養神,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 沖不出去了。索都的幾個侍衛見到了主帥的模樣,知道此夜是他們人生的最後一天。放下刀,相繼坐了下來。 這個結局,有些令人難受,卻沒有出乎他們的預料。在被圍困的第一天起,有人已經看到了末日的來臨。大元士兵弓馬嫻熟,擅長遠程用弓箭壓制,也擅長貼身肉搏斗。但一百步內到二十步這個戰場上的關鍵距離,卻在對方的控制范圍內。想突圍,必須和對手近距離作戰,而破虜軍手中的鋼弩和手雷,剛好是近戰的利器。 海面上吹來微微的風,夾雜著海水那特有的淡淡咸味。潮水聲如歌,慢而輸緩,宛若遠方牧羊姑娘輕吟的長調。如果在故鄉,此時應是秋草連天的時候了吧,男人們要用最快速度,挑揀並宰殺老弱的牲畜。女人們要趁著第一場雪來臨之前,收集好夏天時曬干蘑菇、黃花、大黃餅子、紅花骨朵。。 白煮把肉,蘑菇湯,幾個銅板一缸的燒酒。喝醉後,灌一碗奶茶,對了,還有爽口的大黃餅子,那種東部草原特有的用大黃的根熬制的零食,酸酸的,想起來就能讓人流口水 可惜,吃慣了江南的美食,喝慣了刀頭鮮血,再想起這些兒時的最愛來時,已經沒有了吃的機會。 索都咽了唾液,霍地張開了雙眼,提起了刀。 第一縷光,已經從海面上透了出來,半邊海水被陽光染成了紅色,直接和被血潤濕的沙灘連接在一起。天地間,一片血紅。 紅色的天地中央,大宋旗幟高高地飄揚。在戰旗下,手持長槍的宋軍,交替著沖殺前進,與殘存的蒙古武士戰在一處。不斷有冒著煙的手雷從宋軍隊伍中飛出,就像長了眼睛般,落到元軍密集處,驟然開花,騰起漫天紅霧。 圍著彈坑,精疲力竭的元軍倒下去五六個,僥幸死里逃生的人卻發一聲喊,跳將起來,不顧性命地沖上前,擋在宋軍的槍尖上。只有靠近宋軍的地方最安全,既不會遭到火炮的轟炸,也不會遭到手雷的偷襲。惟獨難逃的是,那猶如梨花般燦爛的槍鋒,星星點點,槍槍奪命。 元軍徹底地垮了,從體質到意志。百夫長、牌頭(十夫長)的命令已經不起作用,大多數人都陷入了垂死掙紮狀態,失去了作為士兵必然的覺悟。受驚的狼群般,看到別人向某處沖鋒,就跟著毫無章法湧將過去,成為手雷的絕佳落點。看見別人後退,則不顧一切地退向海岸,被比他們瘦弱得多的大宋士兵追上了,一個個戳死在沙灘上。 有人跳進了海水里,沿著潮水退去的方向往海中心走。血就從他們身上的傷口中流下來,絲絲縷縷地沿著海水擴散開去。有人才逃了幾步就一跤跌倒,被血浪一卷,頃刻變成了浮尸。還有人茫然地向水中央走著,走著,直到被海水淹沒頭頂。 幾支勁弩飛來,將躲在礁石後試圖挽弓的蒙古人射翻。大宋戰旗舒卷著,插到了海邊上。太陽突地一下跳出海面,萬丈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追敵者和被追殺者都愣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停了停,幾聲吶喊,趁著兵刃撞擊聲的間隙,清清楚楚從戰旗下傳了過來。 “索都,放下武器投降。可饒你麾下之人不死!” 伴著潮聲,漢語、契丹語、西夏語、蒙古語,四種語言清晰地重複,告訴絕望者還有活命的機會。 “降者,不殺!” “殺主官者,可抵罪!” “殺索都者,立大功,贈白銀千兩,送其還家!” 索都身邊的垂死掙紮者互相看了看,嗡地一聲,蒼蠅般散去了大半。彎刀,長弓,羅圈甲和大元號衣,亂七八糟扔了一地。 “水,給我口水喝,做牛做馬都任憑你!”有人跪倒在海水里,瘋狂地喊。還有大膽者,提著刀,偷偷看向了潰兵中的百夫長、千夫長們。 “啊!”一個百夫長慘叫著,被身後的蒙古人砍死。海灘上瞬間恢複了混亂,蒙古人、契丹人、黨項人、漢人、南人,不同種族的元軍,揮舞著刀,混戰在一處。一個帶著血的人頭飛將出來,五、六個衣衫襤褸,滿臉是血的男人沖了過去,為了昔日長官的人頭,開始了另一輪自相殘殺。 “住手!別上當!他們不會放大伙生路”索都聲嘶力竭地喊,提刀砍翻一個欲投降的軟骨頭。 血,忽地一下濺了他滿臉,剛剛伸手欲擦,眼角的余光,卻看到貼身侍衛沖著自己高高舉起了刀。一個斜跳,索都竄將開去,緊接著一個白鶴晾翅,手中鋼刀將抹過了侍衛的脖子。在對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索都看到了驚慌,心頭警兆突起,原地打了個旋,擰腰避開了要害,看著一把刀斜斜地擦過自己的護心鏡,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聲。 手起刀落,索都將另一個侍衛的頭拍入了脖子。一瞬間,兩個侍衛都被他親手砍了。兩個人中,到底誰想保護他,誰想出賣他,索都不敢去管了,他突然發現,自己麾下那支天下最悍勇的勁旅已經變成了一堆瘋子。 這是一支以殺人和搶劫的志趣而凝聚在一起的隊伍,曾經所向披靡。而今天,索都發現,喜歡殺人的人未必膽大,當他們在絕望之中突發現然自己有逃過審判的機會,他們的表現,比瘋子還可怕,比懦夫更懦弱。 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承諾,這支隊伍瞬間爆發最強悍的戰斗力。兩個百夫長背靠著背,被麾下士兵困在中央。其中一個剛要對護住自己後心的同伴說一句鼓舞士氣的話,胸口突然一涼,同伴的刀尖,已經從甲葉下透了出來。 “你!”被出賣著死不瞑目地倒下。殺了同伴的人剛剛彎腰去砍他的頭顱,幾道寒光同時閃過,兩個百夫長尸體壓上了尸體。 宋軍呈楔形,慢慢地從遠方壓過來,清理著元軍自相殘殺過後的戰場。投降者和已經語無倫次的報功者被領到一邊,安排食物和清水。戰死和重傷的元軍,則被人補上兩刀,償還他們一生中欠下的血債。 陽光下,索都一步步向後退。 大宋官兵從前方的側翼壓上來,一步步向前進。在每個人臉上,索都看到了嘲弄和憐憫。這種表情他很熟悉,索都知道,自己屠城時,看著手無寸鐵的百姓,也是這種神態、這種欺其不悟,笑其不爭的神態。 一具尸體被索都踩到,亂蠅轟地飛起,落了他滿身。“撲通!”殺人王索都栽倒在沙灘上,然後,在眾人哄笑中站起。 屈辱、憤懣、懊悔、不甘,千百種滋味海浪般一齊湧上心頭。索都蹭地一下跳進海水中,在捧起帶血的鹽水,狠狠地喝了幾口。然後,提著刀竄上了岸,沖著宋軍大聲號叫。 “啊─啊-赫-啊!”野獸臨終的吶喊在水面上傳開,驚得遠方得白鷗遙遙地飛開,逃入天際。天際外,幾點白帆慢慢地飄了過來,十幾個潮州血案幸存者站在甲板上,望遠鏡中一片模糊。 他們要看著索都倒下,潮州城數萬冤魂,要借著他們的雙眼,看著索都下地獄。 一個並不高大的身影在望遠鏡中,走到了索都的對面。雙環柳葉刀刀尖向下,斜斜地擺了個應戰的姿勢。 “你!”索都自覺受到了侮辱,一番邀戰,對方只出來了一個低級軍官,看服色,頂多是個百夫長。扯開嗓子,他又開始大聲號叫,用聲嘶力竭的喊聲,表達自己臨終前的不滿。 “宋人,王老實,江西!”破虜軍營正王實,嘲弄地笑著,報出了一個令索都更難堪的字號。 “連名字都沒有的匹夫,你不配接受本將軍的挑戰!”索都怒罵著,對王老實的鋼刀看也不看。即使死,他也要戰死在一個同級將領的刀下,這樣才不辜負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威名。如果大宋采用車輪戰法,到了長生天懷抱,依然要被他瞧不起。 “我不是來接受你的挑戰,我是來,為江南西路,死在你刀下的百姓討還血債而來。舉刀!”王老實一字一頓地說道,身形在陽光下瞬間挺直,“我家祖祖輩輩都是沒名字的農夫,但我家沒做過一件不是人做的事!。你是這殺人如麻的蒙古將軍,在我江南百姓眼中,卻頂多是個禽獸。” “報仇,本將軍成全你!”索都被王老實幾句話激得大怒,掄刀躍起。半空中,人與刀如同一道閃電,直劈而下。 王老實側步,舉刀,斜斜地向外一帶,蒼啷一聲,將索都勢在必得的一刀撥偏。肩膀微微一晃,手中雙環柳葉刀如游龍般,直搗索都心窩。 索都雙腳在地面上一頓,身體迅速後跳,刀頭上撩,將王老實的刀尖隔開。方欲還招,卻見眼前刀光閃動,王老實的雙環柳葉刀又從斜側劈將下來,威不可擋。索都側身避開,回刀急刺,王老實用刀背挑開刀尖,怒喝一聲,又是一記聶政闖關,長刀如同匹練,帶著陽光劈下。 兩個銅環快速滑向刀頭,讓這一刀更迅,更急。索都無法閃避,只能硬接。兵刃相交,金鐵齊鳴。王老實收刀,再砍,再收,再剁,一招聶政闖關翻來覆去的用,一刀砍得比一刀快,一刀砍得比一刀急,胸前空門大露,刀刀以命相搏,無盡殺氣,如寒霜般,籠罩了索都全身,逼得他連連後退。 “小子,你這是拼命,哪里…..”索都開口罵道,奚落對方武技低微。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戰場,就是在拼命。心一慌,腳被沙灘上的貝殼咯了一下,趔趄幾步。還沒等穩住身形,左臉上微微一涼,半個頭顱飛向了海中。 “普通!”一道水花被激起,紅紅地,映著朝陽,濺濕了無數人的眼睛。 沙灘上,王老實一揮手,刷地一下,將柳葉刀插進了沙灘中。就著海水抹了兩抹,還刀入鞘,也不拿索都的尸體領功,扛著刀,揚長而去。 宋祥興(1278)元年秋,文天祥、張世傑、許夫人三路大軍合圍索都于文浦。元庭震動,以兩浙大都督范文虎率新附軍二十萬自浙東攻建甯,以江西省中丞達領輕騎攻漳州,並嚴令漢軍都元帥劉深,急攻安仁。 文天祥知元庭欲救索都,聚將于興隆嶺,問戰守之策。諸將聞達春親來,面現驚疑之色,或曰戰,或曰走。破虜軍統領苗春越眾而出,怒曰:“諸君畏死,可見百年不死者乎!索都屠我城市,殺我百姓,江西父老皆欲生食之。諸君今日縱之,他時有何面目見江南父老!” 眾人愧,皆鼓噪請戰。于是文天祥引軍連夜攻索都,激戰致曉,破賊,斬首兩萬余。索都軍潰,孤身搏命,被破虜軍營正王石陣斬。 時達春軍方致華安,聞索都部已沒,不得以,退守龍岩。張世傑引宋軍來迎,雙方激戰三日,互有損傷。未幾,破虜軍大將林琦引江西眾盜攻贛州,達春恐後路有失,退兵。劉深獨木難支,與破虜軍三戰皆敗,喪眾萬余,退守長汀。范文虎恐孤軍深入,為敵所乘,撤軍至青田候命。 冬十一月,破虜軍大將張唐經略汀洲,劉深不敵,退入江西。張世傑遣蘇劉義、劉俊、翟國秀、李陽四路齊攻,收廣南東路各州。各州新附軍不敢接戰,棄城而走。邵州守將劉兆安欲據城堅守,蘇劉義以破虜軍所贈巨炮轟城,數炮之後,兆安與敵樓俱成齏粉。至是,蘇劉義趁亂入城,屠盡劉氏闔族。 至此,曆時三個多月的福建會戰終于落下了帷幕。整個福建路和廣南東路的大半落入了宋軍手中,加上瓊、雷、高、化沿海四州,大宋終于有了一個看得過去的修養之所。受到了打擊的元軍士氣低落,短時間內組織不起有效進攻。而大宋各路人馬,也趁著冬雨的到來,進入了短暫的調整期。 南方的冬雨如期而致,連綿不絕,遮斷了道路,也遮斷了雙方仇恨的目光。 細雨中,幾艘大船悄悄地在海中奇石旁落了錨。精細的蘇綢傘撐起,楊亮節、陳寶、孫安浦、翟亮、王安世等人陸續下了船,走到了奇石上。 所謂“奇石”,實際上是一個海底湧出的島礁,夏天時,為了避暑方便,楊亮節專門找人在上邊修了個亭子。雖然當時消耗了很多人力物力,但此時這個八角的亭子,剛好派上了用場。它不僅僅能充當燈塔為進入崖門的海船指引方向,而且可以作為崖山守衛的觀察哨,隨時觀察到兩岸的布防。 但此刻亭子中的人,卻明顯不是前來檢查海防的。雖然他們都是武職,領著自武功大夫到郎將的俸祿。 “這張世傑和陸秀夫越來越囂張了,前幾日無緣無故,就奪了黃士誠的部曲。今日早朝之上,又說什麼糧草不足,要淘汰老弱去屯田。分明是找借口奪大家的兵權嘛!” 一個朗眉秀目的低級武官細著嗓子說道,聽起來三分像抱怨,七分倒像是在撒嬌。他是新入軍不久的孫安浦,官拜進武副尉,本是北元達春麾下的部將,據說是不滿于韃子屠戮百姓才棄職潛逃來大宋。初入營時,差點被張士傑的嫡系蘇劉義給殺了,虧得楊亮節認為不能斷了天下英雄來投的路,才留得一命。 “是啊,是啊,這不是胡鬧麼?我等麾下士卒本來就少,還要精簡去屯田。他張世傑自己得部下,卻越來越多。原來不過是幾千江淮勁卒,現在兼並抽調,都快三萬了,並且還盡揀好裝備用。文浦大捷,所有的繳獲的強弓都歸了他自己。文丞相送來的鋼弩,手雷,也都吞吃乾淨。就連火炮,也給凌震強霸著,別人摸都不讓摸!”另一個大胡子軍官氣哼哼地附和,目光穿過雨幕,投向崖門兩側的小山。湯瓶嘴山和後崖腳上,新建的炮台在雨中初露崢嶸,十幾門火炮探出頭,牢牢地封鎖住腳下整個海面。 “如此厚此薄彼,如何能令人心服。楊大人,難道你和太後,就沒看出張世傑的狼子野心麼?” “楊大人,如果您再不站出來說話,這天下,馬上就要變成他張家的了!”眾人趁機火上澆油,慫恿楊亮節以國舅身份,主持“公道”! 楊亮節懶洋洋地聽著,眯縫著的雙眼和不時跳動的眉毛,暴露出他很享受這種眾星捧月般的感覺。眾人的議論聲中,幾個童仆從船上搬下一個紅陶炭爐,壓上昆侖山千年寒柏煉成的無煙香炭,架起龍泉精銀打造的白鶴雙飛壺,壺內放入西湖上的龍井,裝滿桂花樹梢收集來的秋露,咕咕嘟嘟煮了起來。一會兒功夫,濃郁的茶香就開始嫋繞,沖散了滿亭寒氣。 “來,大伙品品,海路上剛買來的貢茶呢!”楊亮節捧著杯子,客氣地命令仆人給諸位大人奉茶驅寒。 童仆們從竹簾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幾個造型別致,翡翠色的杯子,先用船中自帶的熱水暖透了,把水倒掉,然後才慢慢注入茶水。 翠色的杯子襯托下,琥珀色的茶水更顯剔透。還沒入口,已經有人大聲贊了起來。“好茶,好茶,楊大人可真會享福!” “好茶,好水,好杯子!”眾人贊歎著奉承,滿腹的牢騷慢慢被茶水洗透。 “這是蒙古人的煮茶法吧,沒想到大人也精通此道!”孫安浦笑著獻媚,“北方只有貴人才喝的起呢,一般人哪享受得到此等口福!” “那些粗鄙的韃子,只懂得嚼些粗茶磚,哪懂得我這茶的好處。”楊亮節不屑地回答,打斷了孫安浦無聊的馬屁。“這爐,這壺,還有你們手中的八寶琉璃杯子,都是福建那邊特制的,一共才進獻了內廷三套。前天我去見自家姐姐,蒙皇上恩典,欽賜了一套下來,所以才趕著請你等來品玩,分享些皇家雨露!” “皇上聖明!”眾人聞言,一同向東拱手。鼻孔中的茶香愈發濃郁起來,原先並未覺得很稀奇的杯子也平添了幾分華貴,定神細玩,卻發現其物並非翡翠,而是介于琉璃和秀玉之間的一種從未見過物品。雖然不像翡翠溫潤,比起玉來,卻多了三分光感。肉眼望去,竟然隔著杯壁,看見了杯子底部茶葉舒展的芽片。 “這,這,如此剔透之物,的確是至寶啊!”有人舉起杯子,走到亭子外圍,隔著杯壁,看見了萬頃波濤。 “這,真是巧奪天工,下官飲了這麼多年茶,從沒聽說過如此寶器。你看看,這花紋,這雕壁,幾個杯子,居然一摸一樣,不知誰人能雕得出來。不知誰人能找出如此質地均勻的良材美玉來!” 終于有人發現了杯子的異樣,互相交流著,品評比較。八只不知什麼材料的杯子湊到一起,外壁上,八個一摸一樣的猴兒栩栩如生。 “嗤!”輕蔑地哼聲打斷了眾人地贊歎,楊亮節涅斜著眼睛掃視全場,撇著嘴奚落道:“這哪里雕出來地,這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材質也不是美玉,而是玻璃。玻璃,你們懂不懂,就是波斯商人船上鑲嵌的那種!” “啊,我知道了,價錢貴得離譜,並且胡商手中,只有小塊的,就像巴掌般大。質地也沒這麼好!”有人恍然大悟般附和。 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玻璃不算稀罕物品。胡人的海船上,偶爾也會帶來三、五十片。因價格過于離奇,用途不廣,而無人重視。從來沒有人想到,玻璃還可以制成茶杯,成為眾人手中把玩之物。 “文丞相那邊,奇寶多得很。你們這幫家伙沒見識,就知道跟張世傑爭那幾個空餉,遠處寶山卻看不見。眼下張世傑那厮剛剛打了勝仗,氣焰正高。你們讓楊某跟他爭風頭,豈不是自討沒趣。還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在破虜軍那邊多弄些寶貝來。無論是軍械也好,器物也罷。何必跟在張世傑背後吃人家的殘羹冷炙!” “噢!”眾人如夢方醒,心道還以為你這終日想著把軍隊化為名下私兵,把國庫當成家庫的家伙轉了性子,豁達了起來。原來是打的是繞過張世傑,直接和文丞相聯絡的主意。 “大人英明,如果我等自文天祥手中得了武器,他張世傑再橫,也不能讓大伙把武器吐出來。有了武器,還怕招不到士卒。只是那文天祥與我等素來不睦,上次大人親自前去福州,他……”有人小聲分析,提醒楊亮節的設想不足之處。說道上次出使的成果,停了停,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此一時,彼一時也。彼時福建和廣南道路未通,他的說辭當然占得住腳。我等也沒本事打出一條通道來。但此刻,道路已通,該為朝廷盡的義務,他文丞相一分也逃不掉!”楊亮節笑著聳聳肩膀,故做神秘狀。 “可,可他已經把火炮和鋼弩給了一批過來,我輩再去索要,豈不是顯得逼人太甚!”陳寶謹慎地說道。他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只在乎自己麾下的部曲不要吃了虧,對于別人手里的東西,並不像其他人心里那麼熱切。 “我等何須出言索要,只要略施小計,他文天祥保證上趕著把我們想要的東西送過來!”楊亮節手一抖,將杯中殘茶倒進了海里。“只是東西送來後,大伙是把否還記得我這個親衛大夫。我看,難保得很,難保得很那!” 幾個將領愣了愣,都聽出了楊亮節話中的抱怨之意。這個國舅在眾人眼中,屬于典型的志大才疏角色。對于這種草包,大伙也是用過就扔。糊弄時多,真正尊敬時少。今天楊國舅口中說出這等話來,明顯已經是對大伙以往的作為不滿了,有機靈者趕緊上前解釋,“大人這是哪里話,我等一直唯大人,不,唯大人和皇上馬首是瞻。大人的話就是皇上的意思,我等再愚魯,難道這點道理還不懂麼!” “你等倒是懂得很啊。翟大人,半月前我想讓你主動請纓,剿滅恩州和高州之間的盜匪,為朝廷打通去沿海四州的征糧路線,給你使了幾次眼色,你好像睡著了啊!”楊亮節冷笑著,拆穿了眾人的謊言。 “我,我,卑職當時真的沒看見!”高州鎮扶使翟亮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解釋道。終于明白最近為什麼眼看著張世傑削奪大伙兵權,楊亮節等外戚坐視不理的原因。 “你們那些小心思,我懂!”楊亮節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補充道,“亂世中,手中的兵是保命的根本,所以誰都不願意把自己的弟兄交到別人之手。但眼下大宋中興在即,你等既不立些功勞,又不肯向皇家多表些忠心,叫我能如何幫你們在太後面前說話。我怎不能說,‘太後,某某手中兵多,如果不給他些好處,他就會擁兵造反,或投靠北元去了’吧!” 一個巨浪打上礁石,雷鳴般,卷起千堆余雪。 亭子內,眾人的臉色也在頃刻間雪白。投靠北元的心思有人不是沒動過,可對方開出的價碼太低,眼下不是投降的最佳時機。跟著大宋行朝混,也看不到什麼光亮。行朝的確登陸駐蹕了,但依舊暮氣沉沉,內部傾軋的力量比抵抗到底的決心還大。投靠文天祥倒是一條出路,可是,第一,人家未必願意接納。第二,破虜軍的規矩森嚴,去了難免要沖到第一線。保不准,好處沒撈到,命卻給搭了進去。 想到這,幾個武將同時放下杯子,躬身施禮,大聲辯解道:“楊大人言重了,我等不願意出戰,並非對朝廷不忠,實乃兵甲不齊,無力作戰也!” “是啊,是啊,大人啊,我等對大人一向是忠心耿耿的。但大人你也知道,我的手下都是些廂軍,拿著那般粗陋的武器去剿匪,萬一有個閃失,不是純粹給朝廷丟臉嗎!”翟亮一邊作揖,一邊討饒。 這也倒是實情,大宋三百年,文恬武嬉,對外一直委曲求全。對內則小心提防,連禁軍的武備都很松弛,更何況廂軍!並且兩年來,行朝一直被韃子追著跑,兵器鎧甲哪里有時間補充?而讓拿著棍棒竹矛的廂軍去和武裝到牙齒的蒙古武士和漢軍拼命,那無異于送死。 “大人,你也知道,蒙古人的強弓射動輒兩、三百步的射程,咱們的竹板弓能射五、六十步就不錯了。沒等靠近,先被人家射死了一半。況且人家是羅圈甲,非勁弩難入。咱們是一身布衣,一戳就漏。人家有狼牙棒,可咱們只有天靈蓋…..”有人委屈的訴苦,把難處一樣樣擺在楊亮節面前。 “夠了,夠了!”楊亮節聽得不耐煩,大手一揮,打斷了眾人的話。“哼,過去的事情,楊某暫且不提。今天,楊某在這里問大家一句,如果能從文天祥那里,將神兵利器給大家討來,大家將來會如何打算?” “願接受楊大人差遣,楊大人讓我們干什麼,我們就干什麼!”孫安浦第一個反應過來,揮著手臂叫道。 “願奉大人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眾人同時施禮,向楊亮節表示效忠。 如今不比半年前,當時大宋岌岌可危,無論張世傑和楊家這幫外戚,都不敢對隨行的廂軍將領們過分刁難。唯恐言語上稍有不甚,把大伙刺激到北元一方去。如今大宋重新站穩了腳跟,這些廂軍將領,就顯得可有可無,沒那麼重要了。 想通了這一層,接下來也沒什麼為難。無非是在朝中兩派勢力,張世傑和外戚楊氏集團之間,做個選擇罷了。張世傑器量有些偏狹,加上他本身就是個能征慣戰之將,眼里看不上大伙,跟了他,撈不到什麼好處。反而是選擇眼前這位楊大人踏實些,至少他不會打仗,如果想建功立業,少不得大伙幫襯。 “你們跟了我,我自然不會給你們虧吃。如今大宋中興之機已到,我若做了輔佐殿下還都臨安的功臣,大伙也少不得掛印封侯!”楊亮節見眾人紛紛表示服從,放緩了語氣,開始憑空許願。 “那是,那是,跟著楊大人,自然有大伙好處!”孫安浦再次跳出來,帶頭答應。 楊亮節贊賞地看了這個長得如臠童般的家伙一眼,心中暗贊,這小子還算機靈,沒白救了他一回。臉上笑意更濃,指點著風雨中的江山說道:“北元橫掃天下,憑得不過是數萬蒙古鐵騎。當年橫行江南的三大主力蒙古軍,頁特密實和索都俱被我等所擒,達春已經嚇沒了膽,困在江南西路不敢出頭。三大主力盡去,還有何人敢抗大宋天兵!只待來春,這惱人的雨停了,大伙裝備齊了強弩火炮,一路殺將過去,複我大宋山河,指日可待!” “大人高見!”眾將軍亂哄哄地答應。心里未必同意楊亮節的見解,卻不願意捅破他的好夢。況且托庇在此人身後,張世傑和陸秀夫有心找大家麻煩,追究一些陳年往事,多少也要有些投鼠忌器。 “屬下愚頓,不知大人所說火炮強弩,從何而來。文丞相如何肯將利器,雙手奉上!”頌揚聲中響起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眾人回頭看去,看到大胡子陳寶躬著身子,做出一幅請教的姿態。 “這有何難,你等可記得當時在文浦山,誅殺索都之夜,張大人和陸大人派大伙做了些什麼?” 楊亮節知道收服這些將領歸自己所用不會那麼容易,索性把老底合盤托出。如今朝堂上,張世傑和陸秀夫二人權力越來越重,自己這些外戚處處要看人臉色。既然文天祥與張世傑素來不睦,楊家何必不從中做些文章,趁機將一些零散的兵權抓在手里。臣子再忠,也忠不過親戚。 “大人說那個殺人夜麼?”很多人又變了臉色。他們更願意將那晚上的事情忘記,當日,有人借皇帝之名,號令大伙為國除奸。而那個奸賊,就是大名鼎鼎的文丞相。 破虜軍分散在各營,文天祥帳外只有一個近衛營,四百余人防守。殺了他,就可以盡奪其兵,將武器的生產和使用權牢牢地控制在手里。 宋軍包圍了索都,達春試圖包圍宋軍,而宋軍內部,同時分兵包圍了自己的丞相。合圍,一環套一環,四處是陷阱的合圍。 如不是那天晚上有人心里不忍,偷偷把消息走漏給了破虜軍,讓文天祥的近衛營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備。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陸大人決定再去勸一勸文天祥,給他一個活命的機會,卻發現破虜軍早已為內訌預備了應對措施。如果不是達春的人馬已經迫近,殺了文天祥後要受到達春和索都的前後夾擊,誰也不敢推測,那天究竟會發生什麼!以破虜軍和元軍的戰斗力,亭子中多少人還有命站在這里。 “月黑殺人夜!”楊亮節拍打著亭柱歎息,“文天祥對皇上不忠,但罪行不彰。張世傑說是要替國除奸,其實不過是為吞並文天祥部曲找的借口。如今文天祥平安脫了身去,豈能不心懷芥蒂。我們聯合起來,暗中,鼓動那些言官彈劾文天祥,明里,再拼命替他說話,聯手牽制張世傑。他破虜軍上下能不念我等之恩德。交情到了麼,這武器……” 殲滅索都後,發覺情況有變的破虜軍迅速聚集,以追擊劉深為名北返,連軍中為誅殺索都舉行了慶功宴都沒參加。那個親手斬了索都的王老實更是過分,居然沒接張世傑和陸秀夫的越級提拔,拒絕了承宣使的頭銜,繼續回破虜軍做他一個營正。 此後,破虜軍和行朝本部如有默契一般,一方控制了大半個福建,另一方控制了大半個廣南,廣南和福建兩路之間的彰州和潮州,則丟給了興宋軍節度使許夫人。 如今破虜軍雖然名義上承認朝廷統治,卻大張旗鼓地實行了另一套治政舉措。雖然信守承諾,為朝廷提供強弩和火器,卻未曾有一人接受朝庭的印信。據探子回來報告,那邊連文臣、武將官制,都重新設立了一套,儼然已經是個半獨立的小朝廷。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微妙所在。 “大人妙計!大人天縱英才!”眾人交口稱贊,對楊亮節佩服得五體投地。挑動文天祥與張世傑之間的矛盾,然後從中漁利。這樣一來,不但牽制了張世傑,讓他諸般整軍措施無力著手,而且能讓破虜軍成為大伙的外援,一石多鳥。 “轟!”幾個大浪接連打來,重重地砸在了涼亭外的礁石上。奇石礁仿佛要被擊碎了一般,搖搖晃晃。 涼亭里,楊亮節捧起八寶琉璃杯,臉被濃濃的水霧氣遮住,目光卻投向了萬頃波濤。波濤上,烏云翻滾,預示著一場大的風暴即將到來。 官湧港,幾艘巨大的海舶停靠在棧橋邊。陸秀夫撐著油紙傘,帶著一伙文職打扮的人緩緩地走上棧橋。 “君實,何不等風雨過後再啟程。反正福建之戰繳獲的蒙古強弓還有很多,足夠我們重整一支弓箭隊!” 一個寬厚而沙啞地聲音從岸邊傳來,大都督張世傑的戰馬隨著聲音穿過雨幕。跳下馬,把缰繩扔給貼身侍衛,張世傑三步兩步趕了上來,腳步踏得棧橋咯吱做響。 “蒙古強弓雖良,我大宋卻沒有多少能拉強弓的箭手。邵武一行,越早越善。只盼學得造弩之術,在北元下次來攻前,組建一支完整的弩隊出來!”陸秀夫緩緩回首,話語里帶著說不出的沉重。 掌軍,才知道其中艱難。福建一戰,行朝繳獲頗多。蒙古良弓射程,也不亞于破虜軍得鋼弩。但軍中士卒多為江南人,臂長和臂力有限,有了優質弓箭,也無法發揮威力。 為了向朝廷表示忠心,文天祥如約送了四百多把鋼弩來,也遣海船運來了二十幾門火炮。但新式軍隊建立之後,陸秀夫和張世傑才發現夢想與現實差距巨大。 弩箭營和炮營的運作,需要一整套與之配合的運輸、管理和補給措施。不單單是有了武器就可所向披靡。 這些,都需要朝廷派人,去破虜軍中去學,否則,根本發揮不出武器應有的威力。此外,弩箭的供應和炮彈的供應,也不能受制于人。特別是炮彈,用掉一發少一發。一旦用完,還得向破虜軍索要。上次那邊的財政總長杜規,說用炮彈價值,抵償了福建地區應該交割給朝廷的稅收。如果工部不能馬上實現自給,下次去要,說不定那個杜胖子就會伸手向朝廷要錢。 而這時節,朝廷連足額度軍餉都發不出,哪里拿得出這多錢來。 “你真的要去麼,畢竟當日我們理虧在先。如果破虜軍有人趁機報複,我怕君實此去,不知何日能回?”張世傑拉住陸秀夫的手,憂心忡忡地追問。 “文丞相心胸開闊,並非斤斤計較之人。況且,當日是我等誤會于他,並非刻意相迫。如果換了他是我等,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這次我去邵武,一則學習如何造弩造炮,二則,登門道歉,爭取兩軍再次攜手,明年春天,接著打一個漂亮仗!”陸秀夫笑了笑,示意好朋友盡管寬心。 他渴望早日抵達邵武,非但是為了讓身後這幫工部官員學習如何制造武器。他還要趁此機會,看能不能在歧途上,把文天祥拉回來。 當日那次深談,文天祥的話對他沖擊不小。但冷靜下來,陸秀夫還是找到了很多破綻,他相信,既然文天祥不是刻意謀反,追求自立為帝。自己還有機會,讓文天祥帶著破虜軍早日回頭。 無論文天祥在岔路上走了多遠,他畢竟是那個經曆九死一生,依然忘我向南的文宋瑞。 “如此,某家在此,恭候丞相好音!”張世傑知道無法勸住陸秀夫,放開雙手,退開幾步,抱拳相送。 陸秀夫點點頭,跳上甲板,與前來相送的眾人揮手作別。 “起錨!”負責傳達號令的水手扯著嗓子喊道。 幾個彪形大漢轉動絞盤,將巨石打造的船錨從海中緩緩拉上。木制船帆片片張開,借著風,將海泊推進浪濤之中。 “臣心一磁針石,不指南方恨不休!”望著如山巨浪,站在船首的陸秀夫輕聲吟道。 是文天祥寫的詩,那個倔強身影,再次出現在陸秀夫腦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