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來源于懷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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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藏獒

星戀

吉姆頓巴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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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紀事

什麼時候思考宇宙

奶羊之死

牧馬人的荒原

藏土九歌

因斷裂而凹凸的世界屋脊

遠去的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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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來源于懷念——對父親,也對藏獒。

在我七歲那年,父親從三江源的玉樹草原給我和哥哥帶來一只小藏獒,告訴我們,藏獒是藏民的寶,什麼都能干,你們把它養大吧。

遺憾的是,這只小藏獒對我們哥倆很冷漠,盡管我們哥倆每天都在喂它,但它從來不主動接近我們,更不會討好地沖我們搖尾巴。我們不喜歡它,半個月以後用它換了一只哈巴狗。父親知道了很生氣,但也沒有讓我們再換回來。過了兩天,小藏獒就自己跑回來了。父親很高興,教育我們說:“我早就知道它會跑回來。這就叫忠誠,知道嗎?”

但我們依然不喜歡小藏獒,不僅不逗它玩,連喂它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父親說:“你們好像不是我的兒子,居然不喜歡小藏獒,那我還是把它帶回草原去吧,它在這里也不習慣,想家想得都沒有精神了。”父親回到草原上去了,那是他工作的地方。小藏獒離開了我們,一晃就是十四年。

十四年中我當兵,複員,上大學,然後成了《青海日報》的一名記者。第一次下牧區采訪時,已經從三江源回到西甯的父親說:“去牧區采訪,第一要過生活關,就是要吃得慣牧民的手抓、糌粑、奶皮;第二要過行走關,也就是要學會騎馬,不然你就寸步難行;第三要過藏獒關,你要喜歡藏獒,也要讓藏獒喜歡你,否則牧民就不會信任你。我建議你去找旦正嘉,讓他教教你。”我認識旦正嘉叔叔,他是父親的房東,父親帶他來過我們家。

我去了。下了車,一路打聽著走向了旦正嘉叔叔的碉房,遠遠看到一只碩大的黑色藏獒朝我跑來,四蹄敲打著地面,敲出了一陣殷天動地的鼓聲。黑獒身後嘩啦啦地拖著一根粗重的鐵鏈,鐵鏈的一頭連著一個木橛子,木橛子騰騰騰地蹦起又落下。從碉房里跑出來一個老男人和一個老女人,看到眼前的情景,大聲喊著:“酋格,酋格。”

黑獒好像沒聽見,更加凶猛地朝我跑來,越來越近了,只有十來步遠了。老男人和老女人追過來,但他們離黑獒足有三十步遠,根本不可能攔住它。眼看我就要被它撲倒在地了,老女人尖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看似的雙手捂住了臉。老男人咚的一聲跪下,朝著天空喊道:“佛爺佛爺,酋格要咬死人了,快讓它不要,不要……”

我害怕得不知道怎麼辦好,死僵僵地立著,連發抖也不會了。但是誰也沒想到,就在離我只有兩步的時候,黑獒突然停下了,屁股一坐,一動不動地望著我。老男人跑過來,一把拽住鐵鏈,又撲倒在地抱住了碩大的獒頭。我長喘一口氣,叫了一聲:“旦正嘉叔叔。”旦正嘉仔細看看我,恍然大悟地丟開緊抱著的獒頭說:“原來是你啊,怪不得酋格沒有咬你。”

往家里走的時候,旦正嘉說:“酋格認出你來了。你大概忘了吧,它去過你們家。”我想了半天才說:“它就是那只小藏獒啊?都十四年了,它還能認識我?”旦正嘉說:“它比人的記性好,十四年算什麼?只要它不死,就能認識你。你看它使了多大的勁,都把釘在地上的木橛子拔出來了。它要是不認識你,不會這麼用力。”

我在旦正嘉叔叔家住了半個月,學會了騎馬,煮奶茶,拌糌粑,還讓旦正嘉的兒子強巴帶著我到處走了走。當然這期間我最關注的還是黑獒酋格。它是一只你僅僅喂了它一個月但十四年以後它還能認得你還能把你當作親人的狗,是一只你給它做了一天的主人它都會牢記你一輩子的狗。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對它肅然起敬,足以讓我反躬自省:我們,人類,是不是太多了一些朝三暮四者、昨是今非者、反複無常者、“一闊臉就變”者、翻臉不認人者?我依稀想起黑獒酋格小時侯的情形:在我們家中,在我們哥倆把它用一只哈巴狗換給別人之後,在我們不喜歡它不願意理睬它連喂它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時候,它是多麼委屈啊。

啟發我熱愛藏獒的酋格,黑獅子一樣威武雄壯的酋格,很快老了,死了。它死後不久我就成了三江源的長駐記者,一駐就是六年。這六年里,父親和一只他從玉樹帶去的藏獒生活在城市里,而我和許多以前從未見過面但一見之下就對我十分親熱的藏獒生活在草原上——後來我知道,這是因為它們是熟悉父親的藏獒,而我身上神秘地遺傳著父親的味道和一些別的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