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來源于懷念(2)

父親在草原上先後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做過記者,辦過學校,搞過文學,也當過領導。草原上流轉著許多他和藏獒的故事,就像我在小說里描寫的那樣,傳奇而迷人。可以說父親是最早對藏獒產生濃厚興趣的漢人,無論他做什麼,他總是在自己的住所喂養著幾只藏獒。父親喂養的都是品貌優良的母獒,母獒們一窩一窩下著崽,他就不斷把小狗崽送給那些需要它們和喜歡它們的人。所以他認識和認識他的藏獒,跟他有過喂養關系的藏獒,遍布三江源的玉樹草原、囊謙草原、曲麻萊草原、雜多草原。有個藏民干部對我說,“文革”中他們這一派想揪斗父親,研究了四個晚上沒敢動手,就是害怕父親的藏獒報複他們。他說:“草原上走到哪里都是你父親喂過的藏獒,防不勝防。”我替父親慶幸,也替我自己慶幸,因為正是這些靈性威武的藏獒,讓我發現了父親,也發現了我自己——我有父親的遺傳,我其實跟父親是一樣的。

是的,在長駐三江源的六年里,父親給我的遺傳一直發揮著作用,使我不由自主地像他那樣把自己完全融入了草原,完全像一個真正的藏民那樣生活著。我很少呆在州委所在地的結古鎮,而是一頭紮在了對于城鎮來說更加邊遠的雜多草原、曲麻萊草原和康巴人的囊謙草原。我有時候住在父親住過的房東家,有時候住在牧民的帳房里,有時候住在寺院的僧舍里,因為在這些地方,我會天天看到日見稀少的藏獒,並在它們的生活中扮演一個朋友的角色。我穿著藏袍,騎著大馬,參加所有的牧業生產活動、所有的節日活動和所有的佛事活動,和牧民們混在一起,喝酒,吃肉,放牧,喂狗,議論他們的家長里短,幫助他們解決婆媳矛盾,鄰里糾紛。那時候的記者,尤其是像我這樣生活在邊遠牧區的記者,工作任務是很輕的,一兩個月寫一篇報道就已經算得上敬業了,我有的是時間忘情忘懷地去做我願意做的一切。常常是這樣:騎著馬,帶著房東或者寺院的藏獒,走向很遠很遠的草原,醉倒在牧人的帳房里。我那個時候的理想就是:娶一個藏族姑娘,和父親一樣養一群藏獒,冬天在冬窩子里吃肉,夏天在夏窩子里放牧,偶爾再帶著藏獒去森林里雪山上打打獵,冒冒險什麼的。我好像一直在為實現我的理想努力著,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長駐記者。

有一次在曲麻萊喝多了青稞酒,醉得一塌糊塗,半夜起來解手,涼風一吹,吐了。守夜的藏獒跟過來,二話不說,就把我吐出來的東西舔得一干二淨。結果它也醉了,渾身癱軟地倒在了我身邊。我和它互相摟抱著在帳房邊的草地上酣然睡去。第二天早晨我迷迷糊糊醒來,摸著藏獒尋思:我身邊是誰啊,是這家的主人戴吉東珠嗎?他身上怎麼長出毛來了?

這件事兒成了我的笑話,在草原上廣為流傳。姑娘們見了我就吃吃地笑,孩子們見了我就沖我喊:“長出毛來了,長出毛來了。”介紹我時,再也不說我是記者,而是說:“這就是與藏獒同醉說戴吉東珠長出毛來了的那個人。”牧民們請我去他家做客,總是說:“走啊,去和我家的藏獒喝一杯。”

那時候的我是有請必去的。一年夏天,我去結隆鄉的牧民尕讓家做客,住了短短一個星期,他家那只大黑獒就和我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感情深到它一天不見我一面,就會滿草原尋找。我猜想,它一定是一只父親喂養過的藏獒,而且已經意識到了我跟父親的關系,不然不會對我如此依戀。幾年後我要離開草原,正好是從結隆鄉出發的。大黑獒看我打起行裝坐進了汽車,知道這是一次長別離,就對汽車又撲又咬,牙齒都咬出血來了。在它的意識里,我是迫不得已才離開它的,而強迫我離開的,正是這輛裝進了我的該死的汽車。後來我聽別人說,我走了以後,大黑獒一個星期不吃一口食不喝一口水,趴在地上死了一樣,好像所有的精氣神包括活下去的意念都被我帶走了。主人沒了辦法,就把一只羊殺了,又從狼皮上薅下一些狼毛,沾在死羊身上,扔到它面前,怒斥道:“你是怎麼看護羊群的?羊被狼咬死了你都不管,那我養你干什麼?你看看,你看看,看到狼毛了吧?狼呢?還不趕快去找。”大黑獒大受刺激,草原上狼已經很少很少,它都有一年沒咬過狼了,沒想到就在它因感情受挫而一蹶不振的時候,狼會乘虛而入。它立馬搖搖晃晃站起來,吃了一點,喝了一點,按照一只藏獒天賦的職守看護羊群牛群去了。

遺憾的是,以後我多次回到結隆鄉,再也沒有見到牧民尕讓和深深眷戀著我的大黑獒。聽說他們遷到別處去了,因為這里的草原已經退化,牛羊已經吃不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