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的世界屋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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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和地理的形成是西部現狀的保姆。這就是為什麼在難以拒絕的大趨勢面前,我們卻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傷和憂慮的原因。假如我們把喜馬拉雅山轟開一道大裂隙,假如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與它的地理中心相吻合,假如自然界最優良的物種都以高寒帶的冷涼氣候為它們的最佳生態環境,假如絲綢之路和唐番商道的拓展不是往古的記憶而是現實的作為,假如讓西部人而不是讓沿海人首先接納來自中國之外的西方文明的信息、技術以及操作方式,西部將會怎樣呢?我的回答是:不僅西部,整個中國都早已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了。

然而假設畢竟是虛妄的,一切建立在不可能基礎上的假設都只能是一種自我安慰。西部在本質上是孤獨的,這孤獨首先導源于滯重的曆史和拒文明以千里之外的地理,而和孤獨近似的意義則是落伍。由于落伍,曆史在時代面前的慚愧和可憐以及悔恨,如此濃郁地浮現于大地的表層之上。

蒼茫的日月山,寂靜的山頂。高空下,一塊日月碑,兩座分別以“日”和“月”命名的孤寒之亭。遠方,是青海湖,霧嵐飄飄逸逸;湖面浩渺,風日里,湧浪沉沉地拍打著湖岸。“青海,海周七百余里……水色青綠,冬夏不枯不溢,自日月山望之,如黑云冉冉而來。”這是一千五百多年前,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對中國最大的咸水湖——青海湖的描述。

青海湖的茫茫水域中,有一座蒼然獨立的山,名曰海心山。山上,荒草萋萋,鷗雁驚飛啼鳴。廟宇和經幡在豪風中抖動,青燈的孤光明滅閃爍,佛像和法器入眠了,永不蘇醒。水域四周,平闊的草原連接著綿延不絕的山巒;那在云端聳立的,是亙古及今的雪峰。雪峰之下,云霧一般飄蕩著羊群和牛群,騎馬的牧人緩緩走動,永遠都是緩緩走動。


在青海湖的南部草原,殘留著曾經威震遐邇的吐谷渾王國的國都伏俟城。伏俟城,吐谷渾語的意思是王者之城。遙想當年,作為一個盛極一時的民族的政治文化中心,它盤踞一方,行伍從通衢中經過,時時響起錚錚的鈴浪和清脆的蹄潮。高宮大殿里,有幾次蠻風野味的酒筵?有幾個顛鸞倒鳳的男女?轉眼之間,金戈鐵馬的厮殺征戰便讓它蕩然無存了。驚沙入面的年月被時間擠壓,被學者榨取,被熱風熏炙,被霜雪浸潤,夢魘般的浩劫終于濃縮成了幾堵已毀的城垣、幾座荒敗的墳塚、幾件變了形的文物。

沉寂的切吉草原——大非川——著名的唐蕃古戰場,便是又一處功績和恥辱交彙的地方。公元六六○年,逐漸強大起來的吐蕃王國武力襲擾吐谷渾。吐谷渾國主向唐王朝請求援戰。唐廷遣薛仁貴為邏娑道行軍大總管,領兵十萬進擊吐蕃。兩軍激戰于大非川。寄身鋒刃,暴尸荒野,在吐蕃四十萬大軍的圍攻下,十萬唐軍全軍覆沒。從此,傳世幾百年的吐谷渾王國宣告滅亡,環湖草原的主人由吐谷渾人換成了吐蕃人,吐蕃王朝終于迎來了一個輝煌的黎明。曆史的每一次遞進,都伴隨著一場水與火的拼搏,都是一次靈與肉的殘殺,都讓我們感到緊張而傷感。我們在傷感的挽歌里,在緊張過後的平靜中,理解了曆史。

切吉草原上緩緩起伏的合爾那安山腳下,羊群如豆,騎影點點。一條牧狗安詳地守護在一頂帳房前。帳房內,珠瑪姑娘用龍碗盛著奶茶,一碗一碗地雙手捧給幾個男人。男人們在說唱《格薩爾》,居中撫琴領唱的是珠瑪的阿爸。阿爸身前的油漆木箱上,供著一尊佛像,佛像左邊貼著一張藏戲《霍嶺大戰》的劇照,右邊是一張《格薩爾射箭稱王》圖。他們唱的張貼的,都是關于他們的祖先格薩爾的故事。格薩爾史詩般的傳奇生活,集中了這個民族早已丟失在歲月中的勃然向上的精神氣質、征服意識和尚武習性,傾注了他們崇拜祖先和崇拜英雄的全部感情。那麼,在他們英雄的祖先格薩爾之後,在吐蕃人駐牧于環湖草原並創造了吐蕃盛世之後,在無數次曆史的悲劇性的碰撞之後,在出現了一個烽火消弭的和平年代之後,他們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呢?

還是切吉草原,沙塵彌漫,蕭蕭馬鳴。一群羊被狂風吹得順風逃竄。遠處,狼嗥聲聲。尋求保護的羊群朝一頂孤獨的帳房跑去。帳房門口,珠瑪姑娘和阿爸吃驚地望著羊群。突然,他們朝前跑去,大聲吆喝著,拼命地在風中攔住了羊群。整整一夜,為了不使這群無主的羊和自家的羊混在一起,阿爸裹著皮襖,守護在兩群羊的中間。珠瑪則帶著一條狗來到另一端,警惕地注視著黑洞洞的遠方。遠方的狼叫聲一夜不息。天亮了,風住了。那群羊的主人一個剽悍的小伙子飛馬而來。他望著守護羊群的姑娘和老人,愣了片刻,小聲解釋道:“昨天晚上風太大,我有點害怕,抱著頭蹲了一會兒,羊群就找不見了。”珠瑪說:“快把你的羊群趕到你家的草場上去。”小伙子告訴珠瑪姑娘,他家分到的草場沙化嚴重,已經不長牧草了。珠瑪說:“那你總不能在我家的草場上放牧吧?你又不是我家的人。”小伙子說:“要是我想做你家的人,你要不要我呢?”珠瑪愣了。阿爸嘿嘿嘿地笑起來,說:“要,當然要,為什麼不要?”

在小伙子和珠瑪成親的第二年,阿爸就帶著女兒和女婿出現在朝聖的路上。他們全身仆地,起身,前走三步,又一次全身仆地。身邊是枯黃的草,草綠了,他們還在三步一磕頭地朝著東方趲行。阿爸就要走不動了,他痛苦地扭曲著臉上的皺紋,搖搖晃晃地爬下,吃力地將粗糙龜裂的雙手舉過頭頂,慢慢合十,突然,手松了。女兒和女婿驚呼著撲了過去。泣聲陣陣,淚如泉湧,接著就是挖坑掩埋。阿爸死了,他死在朝聖的路上,死而無憾,因為他本人和兒女們以及認識他的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奔來世去了,因為有佛的關照,他的來世一定非常非常的美好。後輩們也因此更加堅定了朝聖的信心。要知道,聖地在千里之外,而他們必須寸土不落地留下全身仆地的痕跡。爬千里路,磕數不清的頭,堅韌的毅力令人歎為觀止。


珠瑪的丈夫文登次仁告訴我,在他認識珠瑪之前,他從來沒有遠行朝拜的經曆,他只在家中的佛堂前禱告念經,覺得這樣已經夠了。但是珠瑪說不夠,在家中拜佛只能保證你下一個輪回不至于成為畜生,如果你想在下一個輪回做一個一生都美滿的人,就必須朝拜塔爾寺,必須朝拜拉薩三大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文登次仁相信珠瑪的話,也相信人這一輩子不會有什麼比朝拜更重要更充實更幸福了。朝拜讓他無所畏懼,讓他在面對風雨雷電、天災人禍時再也不害怕了。

五個月以後,他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黃教勝地塔爾寺。高高在上的佛陀神秘地藏匿在金碧輝煌的氛圍中,那溫存仁慈的面孔,那永不消逝的笑容,那萬載不滅的精神,被獨具一格的宗教藝術賦予了一種永恒的魅力,曆經劫難而光華愈亮。多少世紀過去了,在他的微笑面前,人間的動蕩、自然的興衰、朝代的變遷、帝王的更迭,風風雨雨,朝朝暮暮,都成了曇花一現的幻景。而在人們心里,永存的,和天地日月一起永存的,只有這微笑,這佛陀神秘而超然的微笑。

文登次仁和珠瑪來到塔爾寺時正趕上一場大型的法王舞表演(俗稱喇嘛社火)。這是一種藏傳佛教獨有的跳神活動,是一種把許多艱深抽象的宗教義理形象化的表演藝術。包括文登次仁和珠瑪在內的許多人跪伏在地,向那些戴面具的表演者磕頭致敬。宗教的熱情被激發,面對大千世界時的恐怖心理被喚醒,看表演的人一個個誠惶誠恐。那表示“生死輪回”的骷髏舞,那象征“四大皆空”的四鹿舞,那解釋“苦集滅道”的尼泊爾人舞,那說明“諸法無我”的護法神舞,似乎在告訴人們:沒有魔障,哪來神佛?人們寄希望于神佛,是由于天地之間億萬魔障正在霸道橫行。魔障是什麼?是活著本身,是一切對幸福的外在限制,是我們所有的肉體和心靈的痛苦。而佛尊對人世間的憂憤深廣,對苦難和不幸的感慨和默認,說明苦難是不可免除的,痛苦是必須的,一切不幸都是人生經曆的同義詞。

結束了對塔爾寺的朝拜之後,珠瑪一家回到了家鄉切吉草原。依舊是放牧,依舊是遷徙,依舊要說唱《格薩爾》,依舊在圍著土泥鍋台吃手抓肉喝酥油茶。這里不是文明前哨,這里還持續著繁重而艱辛的體力勞動;凶險的環境還在一次次向牧家發出挑戰。牧家的心理素質還不足以承受時代潮流的無情沖刷。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牧家拜佛,為求時來運轉。珠瑪一家的境況已經告訴我們,佛陀向幸福微笑,也向苦難微笑,當日子還要過下去的時候,禍福夭榮總會不期而至。這是任何一種哲學家的理念和藝術家的造詣都無法企及的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