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的世界屋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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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壓壓的一片牦牛陣出現在地平線上,漸漸近了。剽悍的文登次仁騎在馬上,剛毅的表情中摻和著一絲憂郁。生活的磨難全在他那張黝黑粗糙的臉上隱隱顯露。離他不遠,是妻子珠瑪和幾頭馱著行囊的牦牛。行囊比牦牛的身體還要大,一左一右地搖晃著。一個三歲的小孩被縛在行囊中間,他將髒膩的手塞到衣服領子里撓著癢癢。珠瑪一家又開始了長途遷徙。草枯了,他們要回到低窪處的冬窩子;草綠了,他們又要登上地勢高的夏窩子。逐水草而居,視氣候而行。這些游牧民的子孫們過慣了馬背上動蕩的生活,並不覺得跋涉之苦,更不會想到這種落後古老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不結束,他們走向未來的腳步就會越來越沉重。有人騎馬從前方飛奔而來,在文登次仁面前停住,告訴他:“我們的草場已經被人搶占了。”兩個男人策馬前去,來到一片鮮嫩的牧地上,跳下馬背,吆喝著驅趕那些先入為主的畜群。馬上,幾個牧人怒氣沖沖地跑了過來。雙方對峙著,眼中都有凶光,誰也不肯相讓,文登次仁和人家打起來了。

這就是草原上年年都會發生的草場糾紛。如果不是珠瑪趕來,死命拽住丈夫,結果一定是動刀動槍,以死相搏。且不論這片草場到底是屬于誰的,我們關心的是,以淳樸厚道為立身之本的草原牧家,為什麼會對鄉友鄰人變得這樣凶狠刻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生活使然。他們苦苦掙紮在一個惡性循環的圈子里——牲畜繁育過多,草場嚴重超載,被采食過度的牧草失去了更新能力,草場退化了,迅速變成一片荒漠了。吃不飽肚子長不上秋膘的畜群,在冬春兩季只能被凍死、餓死。死了再繁育,繁育了再死。羊越多,草越少,人越窮,盲目發展牧業生產的惡果就是這樣。而牧人們卻異常情願地承受著這種人為的災難,在他們的意識中,牲畜是佛爺的恩賜,是財富的象征,自然是越多越好。所以,他們甯肯在這種惡性循環中居守貧困、忍辱負重,也不想把多余的牲畜賣出去,變成錢,變成身上的衣服,變成生活的享樂。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看來,精神的寄托才是永恒的追求,來世的幸福才是唯一的目標。由于對來世是否幸福的擔憂和對今世還會遭罪的恐懼,由于擔憂和恐懼的經久不散、鏤骨銘心,他們對神靈的朝拜和生活一樣綿長持久。只是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他們無形中改變了朝拜的方式。本世紀初,珠瑪一家又進行了一次艱難而神聖的遠程朝拜。這次他們是去拉薩,是搭乘手扶拖拉機去的。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牧家都像珠瑪一家這樣用曆史的沉默面對著現實騷動不甯的生活。在草原深處旅行,我們隨處都可以覓到新文明的痕跡,草原給人的印象是那種沉甸甸的亢奮和哲人的灑脫——激越的藏族現代音樂,錦袍者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西裝革履的人們粗獷的“鍋莊”。剪毛房里,機聲隆隆;羊毛從羊體上滾下來,堆在地上,須臾變成了一座小山;小山突然崩潰了,人們將羊毛抱進了打包機。卡車在公路上奔馳,上面裝著整包整包的羊毛或者毛紡織品。藥浴池邊,牧人們拿著噴霧器,把聖水噴向羊群,滌除疾病。還有,改良羊、青貯窖、風能發電機、奶油分離器、人工牧草、優良的種畜場、灰色低矮卻是文明象征的定居點,以及制止草場沙化的一次次行動——在青海湖北岸的克土沙漠,人們采用圍欄封育和人工種植兩種辦法,穩住了沙丘的流動。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到現在,牧草以每年平均十米的速度,向沙漠深處吃進。白佛寺的夏知布喇嘛還在沙漠中培育起了第一片綠洲似的新生林。菩提本無根,明鏡亦非台;僧家不植樹,佛蔭自何來。

是的,彼岸就在眼前,此處即是西天。曆史走向今天的鵝行鴨步,在我們的意念中已經成了人類走向文明的迅跑。也是在塔爾寺,我看到許多朝聖的牧家已不是風塵滿面、一路勞頓。他們坐車而來,穿著華貴的藏袍藏靴,膝下鋪著紋飾美麗的羊毛卡墊,跪倒在釋迦佛殿的門口。佛陀依舊在微笑,生活依舊在沉思,他們依舊在膜拜。但是,從他們那水獺皮鑲邊的袍服中,從鋪在地上生怕弄髒衣袍的鮮豔的卡墊中,我們不是可以看到某種變化已經發生了嗎?愛惜衣袍,也就是說愛惜生活。生活終于值得愛惜了,阿彌陀佛。他們已經給“解脫”賦予了新義,而塔爾寺也由目的地變成了一處遠行的驛站。大草原在他們心里變小了,胸襟卻不斷擴大。光華熠亮的外部世界從陌生的遠方向他們閃現佛光一樣迷人的色彩。奇詭魔幻的現實已不僅僅是神山聖地、寺院廟堂,還有蘭州西安、北京上海,已不僅僅是佛門金剛、禪境偈語,還有家用電器、宇宙飛船,以及霓虹燈的熒熒燁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