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戀的老家(3)

我們慶幸地喘口氣,興高采烈地往前趕,趕了幾百公里,到了民豐後,唯一的一家加油站又有了跟若羌加油站一樣的口徑:“新規定的,地方加油站不收軍用油票。”“是你們縣上的規定?”“這種事情縣上怎麼能規定?全新疆的規定。”紅色沙漠王的司機說:“完蛋了,離開青海已經將近兩千公里了,到達西藏的獅泉河可能還有三千多公里。”怎麼辦?幾個人商量的結果是,再往前走一走,走到于田,要是于田加油站跟民豐一個樣,那就只有打道回府了,車上還有一桶自帶的汽油,看能不能湊合著跑到青海境內。我們奔向于田。真是讓人憤怒而又無奈,于田的加油政策和民豐完全一樣。我們愣怔在加油站的窗口前,半晌無語。這一刻,我的感覺就像死去活來,活來又要死去一樣難受,想喊,想哭,想罵,但最終什麼也沒做,只是乏力地沉默著。司機說:“走吧,又不是不能再來了。下次吧,下次你們准備充分一點,各種困難都考慮到,長途跋涉不容易。”

岡日波欽,遙遙遠遠的岡日波欽,就這樣,又一次成了我寒涼無聲的夢寐,成了我虛曠無影的思念。

還是司機說得對,又不是不能再來了,下次吧,下次一定把油票的事情解決好。返回的路上,我一再地說:“明年,明年我一定要達到目的。”司機也說:“要是明年你們還讓石油局派車,我一定爭取再跟你們出來。”我們幾個人都說:“那就一言為定。”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人說話往往是不算數的,算數的總是一些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東西。到了第二年,我們的“一言為定”就不知不覺被風吹散了。大家都忙啊忙啊,也不知都忙些什麼,忙得都把岡日波欽忘掉了。直到四年以後的那個夏天,我去北京辦事,事情沒辦成又匆匆趕回來,突然就覺得該是放棄一切雜事、蠢事、無聊之事的時候了,突然意識到了城市的糟糕也再次意識到了岡日波欽對我的重要,突然就行動起來,到處打電話,到處找人:“去不去?去西藏,去岡日波欽?”那一年不知怎麼了,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和我共同行動,也找不到願意為我派車的單位和願意給我開車的司機,甚至連我自己的行動也受到了約束,單位上有人對我說:“今年的主要任務就是開會學習,上面要求一個也不能落下,這個階段你可千萬不要離開。”我說:“不。”可是我毫無辦法,我還得聽從命運的安排,老老實實呆著。直到有一天,在西藏拉薩武警交通支隊工作的大學同學打來電話問候我的情況,我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一把抓住了一個擺脫約束的機會——我給同學苦澀地說起我想離開城市,想去岡日波欽的事。他說:“那有什麼難的,你來就是了,只要是在青藏高原,多遠我都給你派車,或者我陪你去。”我激動地說:“真的?”于是我開始請假,一次一次地請,執著得讓人討厭地請,執著了半個月,才批准了半個月。我心急意切地上路了,這一次我是先坐火車到達了格爾木,再坐公共汽車前往西藏,八天以後才到達拉薩。拉薩正在下雨。


下雨的拉薩煙靄蒙蒙,走在街上,甚至都看不到布達拉宮輝煌的金頂,哲蚌寺躲藏在山懷的衣襟里仿佛消失了,大昭寺門前冒雨磕頭的人影如同風中起伏的樹,羅布林卡從圍牆里伸出頭來吃驚地望著雨色,滿街都是濕淋淋的人和濕淋淋的狗,拉薩河的水正在高漲正在狂哮。我的同學病了。他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遲不病早不病,你一來我就病了。”他陪我在拉薩轉了一天,說好一旦雨停馬上出發前往岡日波欽。但就在雨停的這天晚上,他突然不行了,肚子疼得滿頭大汗,腰都直不起來了。送到醫院一檢查,急性闌尾炎,馬上就做了手術。手術後醫生說:“一個月之內不能坐汽車跑長途。”醫生是對的,西藏的路大都很顛,顛開了刀口怎麼辦?同學抱歉地說:“那就只好你一個人去了。”同學的家人不在拉薩,我陪護了幾天,正准備出發的時候,來探望我的同學的武警交通支隊的支隊長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拉孜一帶出現大面積泥石流,前往阿里的路已經堵死一個星期了,你們幸虧沒有走,走了還得回來。”我緊問道:“什麼時候能通車?”支隊長說:“很快,半個月就通了。”老天爺,半個月還算是快的。我的假期已經到了,如果再等半個月出發,加上來回路途上的時間,至少得超假一個月。行不行呢?我給單位領導打電話,領導幾乎是哀求著說:“回來吧,大家都在學習,就你一個人這麼長時間在外頭,我給上面怎麼交代?這樣吧,明年,明年我給你兩個月的假,你想去哪就去哪。”又是一個明年,這樣的明年以及所有計劃中許諾中的明年對我都是毫無意義的。我不想回去,實在是不想回去,但最後我還是坐著同學派的車悶悶不樂地回去了,畢竟我已是一個依靠單位生存了幾十年的人,畢竟我還得考慮領導給上面如何交代的問題,畢竟我不是一個干脆利落得只剩下了勇敢和無畏的叛客,不是一個自由自在、嘯傲林泉的江湖隱者。

兩千公里的青藏公路轉眼消失了。西甯撞入我眼簾的一瞬間,我突然感到我的故鄉不是這里,不是,我的故鄉在遠方,在岡底斯山的懷抱里,在岡日波欽的皚皚白冠上;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孤獨,恰如一片被冬天拋棄的雪花、一輪從冰山滾落的雪浪。我不停地叩問著自己:難道岡日波欽對我來說就是如此得不可企及?難道我對一座曠世神山的渴慕會因為我沒有吃盡苦中苦而無法得到滿足?難道在我和岡日波欽的緣分里就只能是永遠的久懷慕蘭、永遠的難得一見?我突然變得非常後悔:我回來錯了,真的回來錯了。為了矗立心中越來越沉的岡日波欽,我為什麼不能再等半個月?為什麼不能超假一個月?為什麼要顧及一些絕對不能使人的生命增光增值的無謂的約束?這約束和岡日波欽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一粒米和一個世界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一種速朽的現實需要和一種永恒的精神追求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我原本是屬于冰天雪地的,屬于高寒帶的潔白,屬于虛靜澄澈的所在;我應該生活在雪線之上,應該是一只孤傲的雪豹、一朵冰香的雪蓮、一叢絕塵的雪柳。我想回去,即刻就想回去,回到甯靜的岡日波欽那慈愛的山懷里頭去。那是我的家,是一個雖然沒有待過一天卻比這個作為故鄉的城市更溫馨更乾淨更讓人踏實的家,是一個沒有欺詐沒有蒙騙沒有恐怖的家,是一個充滿了和平、甯靜、光明、美善的老家。

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呢——岡日波欽,我的夢戀,我的靈魂的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