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戀的老家(2)

我們在納木湖邊的收費帳篷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開著那輛老式的北京吉普上路了。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太陽才從遠方的山豁里露出了臉。金光斜射而來,汽車里裝滿了燦爛,暖烘烘、燙乎乎的。我們興奮地聊著岡日波欽,興奮地望著窗外沒有人煙的荒原,路過了一個湖,又路過了一個湖。下午,我們路過了第三個湖。司機累了,停下來,趴在方向盤上扯起了鼾。我們從車座下面拿出鍋盔和水壺,下車吃喝了一通,繼續上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夜都在走,顛顛簸簸,昏昏沉沉。我打著哈欠不斷地提醒司機:“你看著路,別走錯了。還有湖,路過了幾個?”司機說:“你放心好了,坐我的車,絕對不會走錯地方。”

天亮了,路過了一片有水的地方。我問道:“這是第幾個湖?”司機說:“昨天半夜兩點和三點連續路過了兩個,這應該是第六個。”我們趕緊下車,一看,哪里是什麼湖,是一條河,一條似曾相識的河。看看四周沒有人,我們又往前走去。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司機一腳踩住了刹車,長喘一口氣說:“他媽的。”我們說:“怎麼不走了?”司機說:“公路到了。”我們看到一線漆黑的公路就在幾百米以外的地方,汽車鳥兒一樣在公路上飛翔;接著又看到,路的一頭連接著一片灰色低矮的房屋,好像是我們來時路過的那曲鎮的模樣。我們很快開上了公路,開到了有房屋的地方,一看商店門口的牌子,沮喪得差點暈過去——果然是那曲鎮。我沖著司機吼起來:“你是怎麼搞的?”司機苦笑著:“他媽的,見鬼了,我從來沒有這樣開過車。”沮喪完了又是大笑,不知是戴眼鏡的藏民有意指錯了路還是我們迷失了方向,這一天一夜我們居然顛簸在返回青海的路上。看來這一次進藏,別說是岡日波欽,就連原定的林芝也去不成了。

有了這次經曆之後,我對岡日波欽就格外地關注起來,只要是有關它的文字,我都會認真地讀認真地記認真地聯想。


岡日波欽是一處世界上少有的超越了宗教門派的存在,是印度教、耆那教、藏族苯教、藏傳佛教共同的聖地。當印度教的教徒對它遙遠的姿影五體投地時,總是把它想象成濕婆大神的天堂、日月星辰的軸心、千水萬河的締造者、世間萬物的恩育之地;當耆那教的教徒稱它為“阿什塔婆達”時,那就意味著他們把它看成了平面宇宙的制高點,而他們的教主瑞斯哈巴正是在那里獲得新生並施展法術戰勝一切的;當藏族苯教徒千里迢迢前來朝拜它時,在他們的意念里,它就是天上的祖師敦巴辛饒的人間落腳地和苯教所有神靈的修行處;當藏傳佛教的信徒們親切地呼喚它的名字時,那意思就是:“我的雪山寶貝啊。”岡日波欽—雪山寶貝,坐落在西藏阿里高原普蘭縣境內,海拔6714米,在它冰蓋雪罩的山體上,留下了釋迦牟尼示現真身弘化度生的行蹤、藥師琉璃光如來消災延壽的大法洪音、阿彌陀佛發願解除娑婆世界輪回生死萬般痛苦的無敵經聲、文殊菩薩騎著獅子舉著寶劍斬斷一切眾生煩惱的聖跡、觀世音菩薩循聲救苦普度眾生的法門,以及彌勒佛的無量智慧、白度母的優美之形、五百羅漢的修行蹤跡、空行母的吉祥風裙、大威德金剛的威儀之表、格薩爾王和他的王妃珠牡的冰身雪影、密宗大師米拉日巴的亢亮道歌。總之藏傳佛教里的眾多佛尊神漢、高僧大德都曾經來到岡日波欽純潔虛淨的懷抱里修煉真法磨礪正信,趺坐在山頂之上,向著塵間人世播撒甘露。難怪它被佛教信徒們看成是萬靈之山、眾神之巔。西藏著名的佛尊傑尊·達孜瓦是這樣描述岡日波欽的:它的山頂直刺云霄,白云就像斑斕的冠冕戴在它的頭上;山體是水晶的砌造,明光四射,透亮晶瑩。清泉淙淙流淌,如同天上的仙樂,聽到它的人渾身清輕爽快,似乎瞬間有了騎鼓飛行的法術。傍晚,夕陽西下,霞光照射,山頂披著彩緞,山腰裹著錦綢,山腳飄拂著草新花豔的袍襟。岡日波欽的四周,山峰肅立,如同八瓣蓮花。蓮花之間,碧波蕩漾,綠水瀲灩,來自勝樂輪宮的聖水隨風起浪、潺潺湲湲,形成了馬泉河、象泉河、獅泉河、孔雀河四條純潔的河流和一座般配著岡日波欽的神湖。神湖的名字叫瑪法木錯(面積412平方公里,海拔4587米,最深77米),它是西藏三大聖湖之一(另外兩大聖湖是藏北的納木錯和藏南的羊卓雍錯),是藏區湖泊女神中至尊至貴的王後,碧藍的湖面之上,成百上千吉祥的空行母守護和管理著王後的宮殿;湖水透明澄澈,能看到五丈以下的魚群,還能洗掉人心的五大毒素:貪、嗔、癡、怠、嫉,能祛除人身的病魔汙垢和一切晦氣,使人福壽康甯、財源廣進。因為瑪法木錯王後的存在,岡日波欽擁有了無數兒女,那就是岡底斯山區所有的山峰所有的湖泊所有的河溪,它們百鳥朝鳳似的環繞著岡日波欽,成了岡日波欽神明家族永遠興旺發達的象征。

在古老的佛教典籍里,岡日波欽又是妙高光明、金銀琉璃的須彌山,以它為核心,形成了著名的七金山七香水海和大咸海,形成了北俱盧洲、東勝神洲、南贍部洲、西牛賀洲,形成了一小世界中最外圍的鐵圍山。岡日波欽雖然不是地球之上最高的山但卻連接著十萬億佛土之外的極樂世界,極樂世界的教主阿彌陀佛每天從寶瓶里取一滴水滴向岡日波欽,人間就有了河流和海水,就有了受用無窮利益無限的幸福時光,真正是水因善下能成海,山不爭高自極天。據說,圍繞岡日波欽轉一圈,可以洗清此次輪回中的全部罪孽;轉十圈,可以避免五百輪回的苦難;轉一百圈,就可以升天成佛了。成佛,這應該是佛教信徒的最高目的,能達到這個目的的人當然是稀世之珍。所以又有人說,佛境自然是高不可攀的,但一個智者如果能夠站在這雪山冰壁之前獨自沉思一分鍾,哪怕是在不遠萬里的路途上經曆世界上所有的艱辛也是值得的。當所有的煩惱和苦痛因為我們的獨立和沉思而被來自山頂的清涼之風一吹而盡的時候,覺悟也將隨之而生,奇跡也將隨之而顯了。


這是一座人類精神的理想之山,是信仰締造的真實之山,是佛教用超現實的存在最大范圍內造福于民眾的成功范例,是藝術和文學借助想象的力量和流傳的故事率真地表達宇宙真理和宗教曆史的天然寶庫——尤其是在口述藝術非常發達的廣袤的藏區農村和草原,對于神聖的岡日波欽和他的妻子瑪法木錯,你問一百個人就會聽到一百種故事,人們按照自己的想象和聽聞創造著符合內心需要的人物和事件,並且試圖讓聽故事的人相信他說的便是正宗的曆史是唯一的真實。有時候,兩個人甚至會為了說服對方接受自己的故事而爭吵起來,不可開交的情況下,還會請出第三者來調停。但調停者往往會說出第三種故事來,並聲明自己講的才是符合實際的。于是他們又和調停者嚷嚷起來。岡日波欽的膜拜者,就是如此得讓人迷戀,如此得具有孩童般的純真和可愛。這樣的情形讓我鼓舞也讓我慚愧,畢竟我還沒有一次站在岡日波欽的雪山冰壁之前獨自沉思,畢竟我還沒有因為達到它而在不遠萬里的路途上經曆世界上所有的艱辛。我算不上是一個智者,但我絕對是智者的後選,我期待著這樣一次朝聖,期待著來自岡日波欽的清涼之風吹盡我的全部煩惱和苦痛,期待著覺悟的產生、奇跡的顯現。

再一次奔向岡日波欽的日子是1985年夏天。我和兩個朋友來到位于柴達木冷湖鎮的青海石油管理局,又通過朋友關系,以采訪石油人的名義,敲定了前往岡日波欽的專車——一輛紅色的沙漠王。我們的路線是從冷湖到西部油田,再到盛產石棉的茫崖,從這里進入新疆,沿著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南部邊緣一路向西,過若羌,過且末,過民豐,過于田,過和田,到達葉城,然後往南往東,沿著新藏公路穿越昆侖山,從鐵隆灘進入西藏阿里,過日土,到達獅泉河。我們聽說從獅泉河往東走向岡日波欽,就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遺憾的是,我們的壯行正應了那句說爛了的俗話:計劃沒有變化快。變化是在若羌縣加油站出現的——那時候的汽油供應沒有現在這麼方便,跨省必須要有全國統一油票,否則汽車就別想加油,花錢也不行。我們出發時在西甯搞到幾百公斤可以代替全國統一油票的軍用油票,以為是萬無一失的。到了冷湖油田,朋友要幫我們到石油管理局局長那里特批五百公斤全國統一油票,我們謝絕了:“帶的有,帶的有,派了車就已經感激不盡了,還能讓你們再出汽油?”不成想一到新疆若羌縣,加油站的人就告訴我們:“軍用油票我們不收。”“為什麼?”回答是:“新規定的。”“是新疆的規定,還是你們縣上的規定?”“不知道。”不知道就好,就說明很可能是若羌縣的土政策。我們繼續走下去,第二天到了且末加油站,加了油,給他們軍用油票,他們二話沒說,收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