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滄江童話(2)

在雜多草原,我還聽說了這樣一件事情,縣醫院有個專治女人月經不調的藏醫,他的治療辦法是讓患者猛喝用脫落的藏羚羊角熬成的湯,而且要求喝羊角湯的日子里(一般是七天)女人必須睡在雪線之上藏羚羊和藏野驢群聚的地方。據說是屢治不爽的,據說是治一次終身不犯病的。我問過縣醫院的院長:“真的就有那麼靈?”院長說:“藏民怎麼會騙人呢,就是靈,科學道理說不上,反正就是靈。”後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母親,母親是一位很棒的婦產科專家,經常帶著人在牧區巡回醫療。她說她也聽說過這樣的治療方法,並且做過一些調查,發現在很多偏遠的牧區婦女的經期和月亮的圓缺是一致的,月亮圓滿的日子也就是月經來潮的時候,一旦來月經的日子和月亮圓滿的日子錯開了,她們就認為自己有病了,就要到山上積雪終年不化的地方去睡覺,很多人睡幾天就能糾正過來。我問母親這是為什麼,母親不假思索地說:“自然療法。”我說我還是不明白。母親說:“你讀了那麼多書,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啊。”我說:“書上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母親說:“怎麼沒有?你沒好好看就是了。《素問·寶命全性論》里說,‘夫人生于地,懸命于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意思就是人得靠天靠地才能活。純粹靠天靠地的人是原始人,原始人的經期和月亮圓滿很可能是統一的,所以越偏遠的地方,越原始的人群,和自然的關系就越密切,也就越會發生經期和月圓相一致的現象。”母親又說:“這種現象在城市里是不可能的,城市人的生命不靠天地自然,靠的是生物化學,屁大一點病就要吃藥,吃幾次抗生素就能造成內分泌紊亂,致使月經該來不來,不該來亂來;再加上飲食汙染和空氣汙染,加上不勞動不走路的生活習慣,加上許多不利于健康的惡劣情緒,怎麼還能把婦女的經期和月亮的圓缺統一起來呢?”聽了母親的這一番話,我以為我是長了知識的,我更深更遠地懂得了雜多草原,懂得了屢治不爽的“自然療法”不過是天人合一的哲學實踐——藏醫讓患者猛喝用脫落的藏羚羊角熬成的湯,是為了驅除寒冷,因為她們必須一連七天睡在寒風料峭的高山雪線之上,那兒是最沒有汙染的地方,那兒離天最近,那兒有原始的土壤和植被,那兒充滿了野生動物的氣息,那兒是走向人類童年生態的平台,那兒的原始磁場能夠調理出人體內周期性子宮出血的原始秩序,那兒體現了回歸自然的好處,那兒是雜多草原神居仙在的山陽。

也是在雜多草原,我第一次知道了“醉氧”這個詞,也第一次聽到,對有些人來說,氧氣是最最有害的物質,過剩的氧氣會導致死亡。是那日達娃的姐姐,她在地處西甯的青海民族學院少語系讀書,突然得了什麼病,發燒頭痛,上吐下瀉,送到醫院里又是輸氧又是打吊瓶,一個星期以後下了病危通知。那時候雜多不通電話,學校只能把電話打給玉樹州。州上的人說,讓雜多草原上的牧民去西甯看望病人,路遠不說,西甯的門在哪里都找不到,根本就不可能;藏民的病還是要藏醫治哩,你們能不能派個車把病人送回來。學校說,派個車是可以的,但去玉樹是越走越高,就怕路上出事。州上的人說,藏民還怕高嗎?藏民就怕低。路上出了事我們負責,不用你們負責,你們還是派車送來吧。當天下午,一輛面包車拉著那日達娃的姐姐從西甯東方紅醫院出發了。第二天到達了海南州的大河壩,病人說我要喝水;第三天到達了果洛州的黃河沿,病人說我想吃糌粑;第四天到達了玉樹州的結古鎮,病人說我想喝奶茶吃手抓羊肉了;第六天到達了海拔4700米的雜多草原,就在醫療條件十分簡陋的縣醫院里,那日達娃的姐姐很快好起來,十天以後就已經是一個神清氣爽、渾身是勁的人了。我問道,她怎麼就好起來了呢?那日達娃說,完全是因為氧氣。西甯的海拔只有2300米,氧氣太多,她是神經性醉氧;她得了醉氧症醫院還要給她輸氧,那不是雪上加霜要了她的命嗎?而在空氣稀薄的雜多草原,在這個渾身的細胞早就適應了少氧運動的地方,在祖祖輩輩遺傳著抗缺氧基因的故鄉,她一下子就卸掉了沉重的氧氣包袱,擺脫了置人于死地的外部因素;她和野生動物一樣,在環境的幫助下,身體內優良的自我完善系統發揮了作用,很快就恢複了如魚得水的生存本能。

高海拔的美麗、大江源的壯闊、缺氧的幸福、寒冷的溫柔——雜多草原,是自然和人類完美統一的草原,是動物和人類和睦相處的草原,是我的朋友那日達娃一家(那日達娃曾經當過副縣長,因為熱愛自由,不喜歡別人管,也不喜歡管別人,從而辭了副縣長做了一名小學老師)世代為牧故土難離的草原。那日達娃雖然僅僅是個小學老師,但他在曆史地理、人文風土方面的學識我敢說不亞于那些好名好利的專家。是他第一次讓我知道了青藏高原的形成以及關于雜多草原的神話,第一次讓我知道了“滄海桑田”的變化不僅僅是一種想象一種形容,它是一段真實的曆史,就發生在我們的腳下我們的眼前。我在以後的寫作中多次涉獵到這方面的知識,大都是因為受了那日達娃的啟發,或者直接就是對他言談的有限發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