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滄江童話(3)

——1912年,德國地球物理學家魏格納提出了板塊構造學說也就是大陸漂移學說,在這個理論指導下,地質學家們發現,在古生代以前,今天的非洲、南美洲、印度半島、澳大利亞和南極洲,是一個聯合在一起的大陸,位于南半球,稱作岡瓦納古陸。和岡瓦納古陸遙遙相對的是,位于北半球的芬亞古陸也就是歐亞古陸。兩大古陸之間,隔著一片海,這片海從現在的地中海到中東、高加索、伊朗和喜馬拉雅山地區,稱作古地中海或者特提斯海。到了中生代,由于地殼運動,岡瓦納古陸破裂,印度大陸開始向北漂移,古地中海受到壓迫而逐漸縮小,到了第三紀早期,古地中海在喜馬拉雅地區僅僅是一個東西走向的狹長海灣了。隨後便是海灣消失,印度大陸和歐亞古陸發生碰撞,就像一塊平整的紙板,在強烈的擠壓下,出現了彎曲、褶皺、凹凸,喜馬拉雅山隆升而起,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由此形成了。這是古大海海底的崛起,在這樣一種緩慢的崛起中,一部分海洋生物死去了,一部分海洋生物慢慢地適應著水退、水少、水枯的變化,進化成了兩棲動物,以後又進化成了陸地動物,再後來就成了猴子、猿、人類、我們。

一說到“我們”,那日達娃就顯得格外興奮,一興奮就把科學演繹成成了神話:我們——雜多草原的藏民,原本並不是生活在這個地方的,而是生活在喜馬拉雅山脈渝玉日本峰的冰天雪地里。渝玉日本峰的主人是個男神,他想要娶妻生子,便相中了翠顏仙女峰的主人翠顏仙女,後來又相中了福壽仙女峰的主人福壽仙女,接著又相中了貞慧仙女峰的主人貞慧仙女,下來又相中了冠詠仙女峰的主人冠詠仙女,最後又相中了施仁仙女峰的主人施仁仙女。如此變來變去,自然引起了五大仙女的不快,她們聚起來一商量,便合力施展法術融化了渝玉日本峰的萬年冰雪。渝玉日本山神熱得受不了,只好逃離喜馬拉雅地界,順便把渝玉日本峰也搬到了寒涼的瀾滄江源頭。那日達娃說,這是真的,老一代的牧人都把雜多草原稱作渝玉日本,而且雜多的山原在地質構造上和珠穆朗瑪峰(翠顏仙女峰)是基本相似的,主要由砂岩、頁岩、石灰岩、火山岩組成,同時兩地還有相同的石英和云母。那日達娃給我了一塊巴掌大的錐形水晶,說這就是石英,是雜多山上出產的“喜馬拉雅石英”。我看著手中透明的水晶,貪心不足地說,哪兒還有?我得多帶幾塊回去送人。那日達娃說,前面山上多得是,明天我帶你去挖。我迫不及待地說,我們今天就去。

我是以省報記者的身份來到雜多草原的,那時候的記者沒有任務,可以幾個月不寫稿子,所以與其說我是記者,不如說我是一個民俗和自然的考察者。我待了兩個半月,什麼也沒有寫,每天就是玩,就是到處走動,就是和牧人們一起生活。雜多草原很大,大概有兩三萬平方公里,從這個帳圈騎馬走到那個帳圈,往往需要半天或一天。一天搖搖晃晃走下來,見了帳房下馬就往里進,主人先是吃驚,然後就是熱情接待,吃肉喝奶,偶爾也有酒,是自釀的稠糊糊的青稞酒,也叫藏酒。藏酒酸甜可口,不容易醉,但我卻常常喝醉,因為我每次都喝得太多太多。

兩個半月以後,州上來車接我,我不得不走了。天天陪著我的那日達娃先是送我上了汽車,然後又是追著汽車送我。草原上的路坎坎坷坷,汽車走得很別扭,快一陣慢一陣,那日達娃騎馬跟在後面,跑一陣走一陣,從早晨到中午,整整一個半天都是這樣。突然路好起來,司機加大了油門,汽車飛馳而去,漸漸看不見那日達娃的騎影了。我回頭望著後面,眼淚奪眶而出,暗暗地說:我會再來的,一定會再來的。再見了雜多,再見了雜多草原的那日達娃——你這顆黑黝黝的月亮(“那日”為黑黝黝;“達娃”為月亮)。

然而,我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雜多草原。我只聽說那兒已經變了,二十七年以後,當我打算寫寫雜多草原的時候,我聽說那兒已是黃風白日、沙地連片了,那兒已經沒有了藏羚羊、藏野驢和野牦牛的蹤跡,那兒充滿了野生動物被擊斃後的死亡氣息,那兒早就不是人和動物互為神靈、人和動物都是主人的地方,那兒的植被慘遭人禍與鼠害的破壞,那兒的天空黯郁昏沉常常是“云也手拉手”,那兒丟失了原始的磁場周期性的子宮出血紊亂異常,那兒的無雪之山告訴人們回歸自然就意味著死亡,那兒的山陽已是神不居仙不在的鬼谷魔崗,那兒的牧民很多已經離開了故鄉。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我不知道。和我有過通信聯系的博學的那日達娃,你知道嗎?你一定是知道的,可你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是怕我傷心,還是你已經傷心得無話可說了?

在瀾滄江源頭的雜多草原,在那曾經的童話里,懸掛著一顆黑黝黝的月亮,一顆已經無話可說無光可照了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