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和崩潰之湖(2)

1987年發表的長篇小說《環湖崩潰》是我以青海湖為依托憂患人與自然關系的一部作品,我在這里提到它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麼了不起,而是這部作品的確已經和青海湖的命運聯系在了一起,破壞過青海湖生態環境的人,同時也參與了對這部作品的指責。他們說它“歪曲了曆史,侮辱了草原”,“誇大汙點,聳人聽聞,看不到美好,悲觀主義”等等。遺憾的是,僅僅過了不到二十年,這部作品所依據的破壞生態的事實已經十幾倍、幾十倍地擴大了,環境的“崩潰”在我們極不情願的時候成了現實的一部分。而《環湖崩潰》只不過是讓我們有機會看到了青海湖走向衰弱的曆史,看到了真實的穿透力竟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多少年以後,我們還會感到它那刺人心肺的鋒芒。青海湖以及遼闊的環湖草原的人為破壞早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就開始了,草原退化、荒漠增加、河流枯竭、水位下降等等問題只不過是一個日甚一日的發展過程,它的結果必將是大湖的干涸和物種的滅絕。已經不會太遙遠了,我們將站在卵石累累的老湖底,無可奈何地說一聲:永別了,青海湖。

同時永別的自然還有湖中的湟魚。湟魚學名叫裸鯉,是著名的高原冷水魚種。由于水體的寒冷、缺氧和高濃度的鹽堿,以及幾乎沒有藻類植物作為餌料,全靠水本身的營養維持生命,湟魚生長的速度非常緩慢,差不多十年才能長一斤,一年只能長一兩。過去,居住在環湖地區的游牧民是從來不驚擾魚類的,甚至為了防止進入河中產卵的湟魚被馬踩死,過河時總是彎腰用鞭子輕輕抽打水面。但是後來,從1980年開始,湟魚資源慘遭破壞的警報就頻頻傳來:魚越打越少,越打越小,漁政人員遭毆,湟魚面臨洗劫。洗劫湟魚的不光有本地的農民,還有成千上萬來自四川、河南等地的偷捕者,他們使用嚴令禁止的底拖網進行鐵壁合圍似的掃蕩,不管大魚還是小魚,幾萬斤幾萬斤地往外倒賣。湟魚每年夏天都會進入河道在淡水中產卵,產卵時節,布哈河、沙柳河、哈爾蓋河、泉吉河、黑馬河等主要河流都會聚集大量的親魚。偷捕者就在這個時候下網,一網就是上千斤。中國人最氣惱的就是聽人家罵他們斷子絕孫,可是他們干的卻盡是讓人家斷子絕孫的事兒。有些人做得更絕,他們在河的上游攔河造壩,致使下游枯竭,半米厚的死魚鋪滿了長達十多公里的河道。我看到和聽到如此悲慘的情形,每每都會發出這樣的感歎:這些人怎麼這麼壞啊,這麼壞的人怎麼不遭報應呢?大概是時候沒到吧。

青海湖是國際七大濕地保護區之一,是鳥的天堂,有魚鷗、鸕鹚、斑頭雁、棕頭鷗等等,它們多數是候鳥,是來青海湖畔生兒育女的。可是現在湖里的魚越來越少,大鳥的肚子都吃不飽,怎麼還能拉扯兒女呢?鳥類正在逐年減少,本來以青海湖為落腳點的候鳥很多都已經飛到更加遙遠高曠的藏北湖泊中去了。這樣的情況如果再逆轉下去,過不了多久,著名的鳥島(如前所說它已是一片湖岬或一片灘塗)就會因為荒無鳥跡而成為一個曆史的名詞,成為一種寫進書本或講給孩子們聽的老一代的記憶。

但是且慢,要是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人類的記憶里伴隨著“青海湖”和“鳥島”也會有“罪惡”這個詞彙——是誰的罪惡造成了如此敗壞的後果呢?是人的。是哪一些人的?是那些缺乏自然良知的人的,是直接參與了破壞和決策了破壞的人的——他們是災魔之源,是罪惡的邪祟瘟疫,是人類的記憶里那被詛咒被鄙視被同仇敵愾的一部分。


青海湖是“青藏高原生態環境的心髒”。青藏高原的“心髒”已經受到了嚴重的損害,而我們能做的,也僅僅是期待——我們期待著手術,期待著成功,期待著恢複。手術的時候,或者即將手術的時候,或者手術即將失敗(這或許是一個誰也無法挽回的必然)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說,只想說說青海湖的名稱,只想在她去世之前提醒大家牢牢記住:她的名字曾經是一個象征,是一個美麗的夢想,是曆史上所有伴它為生的人的神聖的心念,是自然最富魅力的呈現。

青海湖原來叫青海。因為青海的存在,才有了“青海省”這個名字,也就是說,“青海省”是由“青海”派生出來的。派生出“青海省”(1928年)以後,為了和“青海”有所區別,就在“青海”後面加了一個“湖”字,變成了“青海省的湖”,這就好比兒子起了一個和老子同樣的名字,為了和自己不重樣,硬是改變了老子的名字——我們人類做事,總是有些蠻不講理的。青海在古代,還有另外一些稱呼:漢代人稱為“西海”,西方之海的意思;又稱為“仙海”,《漢書·地理志》上說:“金都郡臨羌西北至塞外有仙海”,有仙海必有仙山,“海心山”就成了“仙山”。古羌人則稱青海為“卑禾羌海”;鮮卑族遷居此地後又稱為“鮮水海”。藏文史料稱之為“措溫布”或“安木多”,都是“青色的湖”的意思。神話中又把它稱為“赤秀潔莫”,意思是這片泱泱水域是女神王發怒,讓泉水從大地中湧出,淹沒了萬戶人家以後才形成的;簡潔地說就是:“萬戶消失于女神王之水”。唐代藏文史料還曾把環湖草原稱之為“域紮西雅莫”,意思是“吉祥的盛夏草原”。元代蒙古人進入青藏高原後,又稱為“庫庫諾爾”,意思是“青色的湖”。

青色的湖,怎麼就不能是永恒的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