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春秋(3)

獨苗兒難活,孤火兒難著。女房東家的情景固然可悲,但石門村里那成排成連的三十以上的光棍漢們,有誰不是生活在悲中之悲里。他們都是莊戶人家的一把好手,可就是找不上對象。袁明三,他父親連續十四年給他托媒提親,姑娘說了一個又一個,到頭來還是“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的光棍一條。那次他父親去金灘,女方的父母答應了,說,那就先看看小伙子的品貌吧,只要沒什麼毛病就能定。老漢滿心歡喜,誰知人家探聽到石門村的狀況後馬上反悔了,小伙子去相親時居然不讓進門。娶不來媳婦,只好拋下自己的老人,到外鄉外縣去做“過門女婿”,這樣的男青年光我們知道的就有十七個。至于石門村的姑娘們,大多數都在“只要地方好,財禮可以少”的原則下外流了;其中有八位姑娘作了“換門親”中的“交換品”,為自己的哥哥或弟弟換回了媳婦。這種缺乏愛情的婚姻當然不是小伙子和姑娘們的所願,他們何嘗沒有對愛情的渴求和憧憬?但在嚴峻的貧窮面前,他們的愛情只能在婚後的漫長歲月里尋找補償,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難怪石門村的年輕人不像從前那樣遇長輩下馬見老人起身了,因為他們認為,父輩們並沒有給他們留下什麼值得珍惜的東西。父輩們感到冤枉:石門村的荒敗景象怎麼能歸罪于他們呢?但他們又說不上或不敢說到底應該歸罪于誰,只好代人受過似的在晚輩們面前或明或暗地表示歉疚了。

“式微式微,胡不歸?”有戶農家的男人被姨娘、阿舅的私債和電費欠款、磨課欠款等等逼得出門賣勞力去了,第一次寄來還賬的錢後,家中害著肺結核和心髒病的主婦挪前攢後地抽下了十五元,既不去醫院治療自己的病,也舍不得給孩子買支寬余的鉛筆和橡皮擦,卻以一只一元五角的高價買來了十只電孵小雞,盤算著將來如何做一個養雞重點戶。這種用心良苦的對未來生活的向往未免叫人心酸,但從她的盤算中,我們還是看到一種屬于人的倔強的生存意志至死不眠地氤氳在苦難人的心里。馬生英在外鄉的媽媽病了,她去醫院探望,看到床頭櫃上那瓶別人送來的罐頭上有一枚美麗的商標,她生怕別人搶走似的趕緊輕輕撕下來,揣在了胸兜里。她把它帶回自己的家中,貼在炕牆最顯眼的地方,用那黃燦燦的畫中橘子來點綴自家灰蒙蒙的生活。

在石門村,我們還看到,家家戶戶的面櫃上、單桌上都整整齊齊排列著一長溜兒撿來的玻璃酒瓶,他們天天撣塵,歲歲擦洗,盡量使商標完好;又低又黑的房屋里,那些酒瓶形成了一道五光十色的熠亮弧線,閃爍在不明亮的白晝和更不明亮的黯夜里。除了酒瓶,很多人家的牆上都或多或少張貼著小學生的圖畫作業,不知是家長的意思還是老師的布置,這些圖畫作業上畫的都是花草樹木、綠山綠水,似乎在淒慘地告訴人們:真正的已經失去了,我們只能畫一些假的來安慰自己了。還有那些在庭院中央用石頭圍起來的花壇,那些用各色碎布拼縫的坐墊,那些雖然陳舊卻可以遮住堂屋正牆汙跡的偉人張貼,那些糊在窗戶上的姑娘們用煙盒錫箔剪疊而成的各種圖案,都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石門村里,雖然美麗的自然風光永逝而去了,但人們對美的向往,對生活的期待並沒有泯滅。不肯泯滅的美的向往自然也應該是對人類良知的向往,雖然只有可憐的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但我們仍然有理由把它看成是心靈的火種。什麼時候,良知的火種能夠燃燒起對生存環境、自然植被最盛大的熱情呢?難道只有等到破壞已經發生自然徹底殘敗生態完全失衡了以後嗎?

離別石門村時,秋天正從禿坡上、荒灘中、無麥的場面里消逝,又一個漫長而難熬的冬天就要來到了。我們無言地穿行在無綠的田野無水的河道里,只有在心里沉沉地說一句:人們,記住這石門人的悲哀吧,因為石門村的今天也正是許許多多地方的今天,或者明天。

我們可能還是有救的,生存的環境可能還是有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