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春秋(2)

很多人認為,破壞生態平衡,必將經曆一個漫長的時期。它的惡果也只會在遙遠的將來才能顯現,不可能是現世現報的。但是,石門村從1958年愚昧地鏟除茂密的植被開始,發展到“拉羊皮不沾草”的不毛之地,也不過僅僅二十年光景,其間破壞性較大的幾次“大辦”加起來也只有短短的十年,而大自然的懲罰不僅“現世現報”了,而且是十年八年就報,隔年或者當年就報,甚至是立竿見影就報。天譴如此迅速,令人觸目驚心。

曾經,這里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風水寶地,誰料二十年後竟成了“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的漢武輪台。從土改時的地埂看,臨風的陽坡地已有二三尺厚的表土不翼而飛,避風的陰坡和灘地中,土厚處也不過一鏵深,而且大多數耕地沙土間半。有人新近平整了一塊近二分地的場面,被他小心翼翼收攏起來的表土卻只有三立方左右。枯瘦的莊稼植根于如此瘠薄的土層中,哪一棵禾苗不愁旱,哪一片葉子不盼雨?可是果真叫應了上蒼而落下一場大雨時,則又會在蒼白的乏土皮上淌出千萬條恍若淚痕的小溝小壑來,越發使得大地皺紋縷縷,衰顏陡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曾有一次山水漫灌石門村,但那水是清澈的,也是溫順的,並未釀成毀田毀屋的大災。1962年到1979年間也曾有五次山水漫灌石門村,那可就大不一樣了:黑水從水峽山上瀑流而下,沿著石門溝咆哮而去,失去草坡守護的沃土被一層層揭去,如牛山石雷滾,浩浩泥流車槽。當年連一塊柱頂石也找不到的平展展的沃野,經過幾次大水沖刷後,頭大盆大羊大的石塊無地不有,無埂不有,無路不有;在水土流失嚴重的地方,甚至橫七豎八地出現了幾十噸重的嶙峋巨石。溝壑縱橫,滿目瘡痍,山窮水盡,黯兮慘悴。

曾經,這里的農民依賴土改中分得的土地直起了腰,戶戶有余糧,人人不愁飽。誰知他們把土地交給人民公社過了幾十年集體化生活以後,再還給他們時,竟變成了一片種糧不豐、種草不旺的沙堿灘。照袁生全老漢的話說就是:“倒進油也不長莊稼了。”1958年還以交糧多而贏得盛名的石門村,到第二年便被推進了“缺糧隊”的門檻而成為曆史嘲弄的把柄。糧食單產由四百斤降到三百斤、二百斤、一百多斤,最後成了三十來斤;交售給國家的糧食也由1958年的三十多萬斤變為幾萬斤、萬來斤,直到最後連四千一百斤的任務也是年年完不成。年年到縣里到公社(後來是鄉)要糧要救濟,成了干部們最頭疼的事情。家家背債,人人欠款,許多農民無計生存,丟下這塊難離的故土到遠方投親奔友去了;剩下的人也都在到處捎話,八方打聽,隨時准備遠走高飛。

曾經,這里的河水和潭水用不完,即使在別處缺水的冬三個月和“卡脖子旱”的五六兩個月,汪在五口水井里的水也都在兩米以上,解決人畜飲水綽綽有余。而今河流消失了,潭水干涸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得靠井水為生,可原來的五口老井,已有三口成為枯井,其余的兩口井一夜只能滲出十幾擔水;家家搶水,戶戶排隊,有時逢年過節,水打不上來,有些人干脆把孩子吊下井去用舀子舀水。為此,國家曾投資四萬元安裝管道,試圖引來山泉水,但因水源不足等原因,兩公里長的管道還沒投入使用就報廢了。後來,國家又投資二十九萬元,從六公里外引水解決石門等村的用水困難,但也只能緩解旱渴,依然無法滿足人畜飲水,更談不上灌溉農田了。花的是國家的錢,辦的是人民的事,固然無可非議。但這些錢本來是不需要花的呀。

哪去了,令人懷念的擋霜雀兒?曾經,只要你啁啾鳴叫,嚴霜就不敢下來凌侮莊稼。而今,你的歌聲消逝了,秋霜便來得早了,春霜卻遲遲不去。還有你們,那些擋霜雀兒的伙伴們——紅胸脯的鳳凰鳥、愛啄土的青翅鳥、黑頭白紋的牆頭鳥、啼聲如哨的叫天雀、羽白背青的榛子鳥,還有草百靈、沙燕子、布谷鳥、石雞、斑鳩、野鴿子,你們都到哪里去了?是一去不複返了嗎?難道真的一去不複返了?歸去來兮,歸去來兮……


弦斷音啞,甯知石門悲?

山蒼白,地蒼白,人蒼白;生態失去了平衡,生活失去了平衡,連人心也失去了平衡。

還是從我們的房東說起吧,她是村里的中等偏上戶,有一定的代表性。村干部之所以把我們安置在她家,只因為她的男人出門掙“貸款”去了,家里能挪出一個鋪著毛氈的土炕和一條半舊的床單、兩床八成新的乾淨棉被。不過我們馬上了解到,那棉被、床單和毛氈全是她在鄰近的海晏縣金灘鄉過世不久的母親因為憐惜她,背過其他姊妹偷送給她的故物。她的大男孩叫劉文珍,已經十七歲了,五歲時左眼害病,因為沒有“閑錢”,至今沒有治療過一次,幾乎成了半盲。可是他極懂事,天天挑水、背糞、墊圈,從不問母親什麼時候給他看病。有時清閑了,他會盯著堂屋正中的那張毛主席像,久久凝視,直到毛主席終于模糊了,朦朧了,他才會轉身離去,呆呆地佇立著想心思。她的二姑娘剛剛定親才十天,但受聘的一百五十元“干禮”早已因還債而分文無存,那套准備結婚時穿的外套也已經穿在她身上換不下來了,因為她的舊衣服已經給她的妹妹改做了冬裝。

還記得那位曾經既拉板胡又彈三弦的劉進財嗎?他就是女房東的丈夫那個出門掙錢的人。我們看到,那把已經陳舊了的三弦依舊掛在當年掛過的地方,絲弦松弛,一任蛛網塵封,徒作了房中遮住牆窟窿的裝飾,惹人悵惘。而那把曾經同樣帶給他生活情趣的板胡,卻做了一副值不了幾元錢的眼鏡的賠償——那一天黃風大起,幾乎要吹落天邊的日頭了,他借來一副眼鏡擋風,不慎被風刮落在地上摔壞了鏡框。在那“一塊洋錢,難倒好漢”的歲月里,這位曾經豁出六十元錢買樂器的五尺漢子,到哪里去找那幾元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