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青藏高原(2)

我的武漢朋友雕刻家楊健夫1990年在長江源、黃河源和瀾滄江的源頭留下了十幾塊藏漢兩種文字的六字真言石刻,有兩塊是很大的,固定在山崖上,不僅有六字真言,還有一段選自《金剛經》的文字,他認為可以看作是六字真言的注解。從三江源回到西甯後他告訴我:“刻完了才發現丟了兩個最關鍵的字‘滅度’,你說遺憾不遺憾?你能不能想辦法給我補上?”我曾經兩次在三江源區他告訴我的地方尋找他的石刻,想請當地的藏族刻經人補上這兩個字,但我看到的都是藏文的六字真言而沒有看到藏漢兩種文字的,只好找來一塊石板,單獨刻了“滅度”兩個字,放在了長江正源沱沱河橋邊的河灘上,並把那段經文朝著河水大聲地誦讀了一遍,算是為他補上了缺漏(雖不是圓滿無憾的,但也只能這樣):“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胎生、濕生、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水是生命的本源,源頭之水是生命之本源的本源,在生命之本源的本源,佛在微笑,在滅度,在為一切眾生之類服務。而水是要流向四方流向下游的,它帶著佛的微笑、佛的關照、佛的法力、佛的智慧流經了陸地,流向了海洋,流向了虛空。漫長的時間里,遼闊的流域內,水到之處,無不恩惠于人,無不澤潤于大地萬物,可謂是大道如水。水的形狀是柔軟的,見什麼都拐彎都忍讓,而力量卻是無限的,有什麼東西能阻擋水的流淌呢?石頭嗎?石頭變圓了變小了;山脈嗎?山脈裂開豁口讓水過去了;水要麼從你的空隙中走過,要麼從你的頭頂上淹過,要麼是浩浩湯湯、洶湧澎湃的,要麼是見縫插針、水滴石穿的。旅行者要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會明白為什麼佛會選擇大江大河的源頭安家落戶,為什麼青藏高原的民間信仰會如此長久地保持鮮活如初的生命力,為什麼在這片被稱為地球第三級的高大陸上,自然的魅力、藏傳佛教的魅力、民眾信仰的魅力會如此緊密地粘連到一起。因為是源頭,是水的源頭,是關于生老病死的思考的源頭。我們有理由相信,人類信仰的源頭、人類最初的宗教模式,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是自然崇拜和神明崇拜的結合,是精神的五體投地和身體的五體投地的結合,是關于靈魂的贊歌和挽歌的結合。任何一個旅行者在青藏高原看到的世俗和宗教的場景里,都將有他的祖先彎曲的身影,都將有任何一個民族走向文明時最為艱難也最為踏實的腳蹤。

藏族人對水的崇拜和愛護幾乎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供佛必須要用淨水,祝福信徒必須要用海螺舀起的清水,受戒灌頂更需要神聖的源頭水。他們不吃水中的生命——魚,碰到有人釣魚,便會掏錢把魚買下來,然後放生;他們要是生了病,就會去泉邊念念有詞地拜水神喝聖水;他們不會在泉水中洗臉漱口洗衣服,也不會將任何不乾淨的東西扔進水中,弄髒了水源後會受到神明懲罰的信條牢固地規范著他們的行動。據三江源學者解放考證,在藏文經典中,太陽稱為“水盜”,月亮稱為“水晶王”,太白金星稱為“水神之子”,大地稱為“水護”或“以海為腰帶者”,天空稱為“水界”或“水鳴”,大海稱為“增水”或“水主”,云稱為“水持”、“負水”和“水之坐騎”,霹雷稱為“水持生”,電稱為“水生者”,快刀叫“水刀”,水井叫“水眼”,馬的套繩叫“水繩”,食鹽叫“水藏”、“水之精華”,膽量、勇氣和精神叫“水滿盈”,夏季叫“中游上漲”,眼珠叫“水泡”,神經纖維叫“水脈”,蓮花叫“水飾”,財神叫“水中居”,岸邊煨桑祭神叫“水香”,另外還有與宗教有關的“沐浴節”、“正月初一供晨水”、“水長壽”(六種長壽之一)、“五種瓶水灌頂”、“水轉嘛呢輪”、“八功德妙水”、“溫泉舍利”、“河流喻心”等等。


面對佛主的水源和水源之民對水的信仰,旅行者常常會被感動,會生出一些智慧的想法,譬如有人就曾經大聲疾呼:“對源頭之水保持足夠的恭敬就意味著永葆中國水系的長流不息,保護好源頭之水就是從根本上保護好長江黃河保護好我們的家園,在這方面,我們要像信徒一樣虔誠。”不過也有人莫名其妙,覺得“水固然重要,但對水的神化卻不免有愚陋之感。”他這樣認為是因為他沒有生活在源頭,沒有真正領悟到佛住江之頭的意義——當水和佛、生命之源和信仰之源合而為一的時候,當佛就是水(自然),水就是佛的意識浸入骨髓代代相傳的時候,保護地球和守衛環境的行動才會因神聖的感情因素而成為自覺,甚至是瘋狂的自覺。事實上,對神的存在,對自然的恐懼,對宇宙的親近,只有兩種人能感覺到,一種是出類拔萃的智者,一種是信仰虔誠的底層人。他們生活在神造的世界里,擁有高遠的精神和冰雪的智慧;不像我們,我們生活在人造的世界里,令人遺憾地擁有著物質和愚蠢。我們和他們,到底誰應該羨慕誰呢?或者說誰也不應該羨慕誰,各有各的命,各走各的路就是了。但有一點我是明確的:煩惱並不會因為你富貴你高高在上就離開你,快樂並不會因為你貧窮你地位低下就嫌棄你。人命呼吸,迅速無常,逢人超度,遇水禎祥。江河之源的生民都堅信:佛在生命的源頭關照著生命,只要你是一個皈依了自然的信士弟子,不論貧賤富貴、位高位低,都可以往生淨土,不受輪回苦。在這里,信仰是幸福的尺度,虔誠是歡喜的標准,包括水在內的自然是衣食父母的化身,除此之外,一切身外之物,都將在未來的黎明中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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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都有原,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青藏高原是山和原不分的,行走在茫無際涯的原野上,也就是行走在高入云天的山頂上,甚至有時候你登上了山頂還在到處找,山頂在哪里?大山大到極限就是原,高原高到絕處就是山,山就是原,原就是山,原不說自己是原,山不說自己是山,山說自己是原,原說自己是山,到底是山還是原,問誰誰也不知道,但只要你說它是山,馬上就會有人說它是原,只要你說它是原,馬上就會有人說它是山,其實叫山也罷叫原也好,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了,你正在升起,你站在這片和人類同齡的高原上正在一步步接近著太陽。

從已經發現的動植物化石看,青藏高原曾有過西藏三趾馬、吉隆三趾馬、唐古拉大唇犀、小古長頸鹿、黑河低冠竹鼠、古貓、薩漠獸和古羚羊等,曾有過熱帶植被中的代表性植物桉樹、桃金娘、水杉、山龍眼科植物等,有過亞熱帶山地森林草原植被中的雪松、檵木、棕櫚、櫟樹、藜科植物等,這說明青藏高原是地球之上最年輕的高原,它強烈隆起的時代最早也是新生代第四紀。第四紀是地質紀年中離我們最近的一個階段,也是人類出現的時代。可以這樣說,青藏高原在一點點升高,人類在一步步成長,是青藏高原的崛起造就了人類,造就了適合人類生存發展的地理條件和氣候條件,人類在這個地球上所需要的一切:水源、河流、空氣、獵物、魚蝦、草原、田野,甚至燒制陶器的泥土、壘牆造屋的石頭,都是由于青藏高原的崛起改變了地球的地質結構和地理結構,打破了原有的水陸分布和生物分布的格局。青藏高原,是我們人類看著升高的;我們人類,是青藏高原看著進化的。你站立在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瑪峰頂上,也就等于站立在了人類最早生養兒女的那個茅草窩子里。目前青藏高原尤其是喜馬拉雅山脈還在繼續上升,我們人類也還在繼續發展,誰也不知道青藏高原會崛起到哪一步,不知道我們人類會發展到哪一天。但是你是知道你自己的,你最多能活一百歲,百歲之中,如果你不來看看這片和人類同齡的世界最高陸,不來看看那些和我們人類同生同長、兩小無猜的大山原或者叫山頂荒原,那就太對不起青藏高原的存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