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青藏高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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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認為,西部尤其是青藏高原在經濟上是落後的,但卻有最現代最前衛的觀念,那就是它給人類返樸歸真的前瞻思想,給人類回歸自然的先鋒意識,提供了認同,提供了絕大的可能性,提供了足夠的理由和條件,提供了信仰的力量和幫助。也就是說青藏高原用它的原始古樸和源清流潔,用它的宗教啟蒙和民眾意識,呼應了人類走在最前面的思想。如果沒有青藏高原,回歸自然的前衛思想、反本還原的先鋒意識、崇尚光明的淨土理想、生命永恒的終極關懷,就將無所適從,就沒有附著點,好比一個人拼命舉著一個很沉重也很美好的東西,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老是不知道往哪兒擱;現在好了,青藏高原朝你走來了,超拔遼遠的大地面朝你走來了,你就擱這兒吧,那才是最妥帖的,而且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妥帖,是空前絕後的妥帖。我曾經在一首詩中寫道:誰理解並擁有了原始/誰就發出了一千種聲音/當回歸已然超越了一萬年的曆史/什麼日子里/神的靈偉和人的尋常出現在同一條地平線上。照我的想法,對來青藏高原旅行的人來說,意圖和觀想是最重要的,假定你認為自己是來尋找原始,回歸自然的,盡管你仍然是個匆匆過客,你得到的就一定會比別人多得多,因為你除了觀光看景,還有心領神會,心與景相碰,情與物相連,那才是情到深處花自俊,意在無限山當遠。境由心高是一重,心由境遠是一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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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藏高原,拉薩是永恒的聖地,不管你是佛的信徒還是俗世的人民,都對它懷有蒹葭之思、首丘之念。即使宗教不能成為你的向往,那還有神秘之相、獰厲之美,還有風情之惑、民俗之媚,還有文化之觀、藝術之光,還有節日之請、山川之邀。面對如此燦爛而強烈的誘惑,去拉薩的人越來越多了,一年比一年多了,不算做生意辦事情的,光是單純旅游的,每年就有好幾萬人。遺憾的是,這幾萬人中的一半是坐著飛機去拉薩的,從成都或者從西甯飛往遙遠的太陽城,幾個小時就到了,然後大街小巷地到處走一走,寺里寺外地胡亂串一串,很快就回去了,也是坐飛機,幾個小時就到家了。家鄉的人問他:拉薩有什麼?他說有大昭寺哲蚌寺。這都是廢話,拉薩有什麼還用得著你來說?隨便找一本介紹西藏的書就能看到比你的口述更准確更詳盡的介紹,重要的是你得說說在任何一本書上都找不到的你的獨特的感受和新鮮的見聞。遺憾的是你沒有,每一個坐著飛機去拉薩的旅行者都不可能有太多的感受太多的見聞,他們對拉薩乃至青藏高原的描述顯得跟沒到過青藏高原的人一樣蒼白而貧乏。由此可見,對一個真正的旅行者來說,飛機是最糟糕的旅行工具,因為它使旅行者失去了旅行的意義,也就是說,去拉薩旅行的人,只要一登上飛機,就注定了什麼也不會得到的結果。去拉薩應該是個過程,而不是目的,省略了過程,也就是省略了自然對你的洗禮,省略了拉薩無法給你的關于高原地理的體驗,省略了無量山、大悲原對你的感化和指引,省略了你本該閱曆的百分之九十九。沒有過程的旅行不叫旅行,沒有過程的精神朝拜不叫朝拜,即使你雙腳踏上了拉薩的土地也等于沒有看到真正的拉薩。就好比我們閱讀《西游記》,誘惑人的地方都在路上,都在九九八十一難的折磨里,要是唐僧一行坐著飛機去西天取經,那還有什麼意思?“西天”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了。

拉薩是萬山支撐的聖城,是千水托起的勝地,而覆蓋整個藏區的藏傳佛教說到底是一種地理的宗教、自然的宗教,是山水精神、天地精神、宇宙精神的人格化、情感化、神聖化。通俗地說,也就是只有在這樣的山脈水流原野沼澤之間才能誕生這樣的宗教。藏傳佛教長存不滅的理由不在于任何人為的因素,而在于自然的神秘、獰厲、深刻、渾融、恢廓、精微,在于青藏高原汪洋恣肆又奧義無窮的地理風貌。一個旅行者如果不從自然入手不從根底上入手了解藏傳佛教,當然也就不會有太多的感想和了悟。按我的建議,走向拉薩,走向青藏高原,最好是坐汽車,走公路,最好是從甘肅的蘭州走向西甯,然後沿著青藏公路走過青海腹地走向西藏,到了拉薩之後,再向東沿著川藏公路走出西藏走到四川。或者相反,從四川出發,穿越青藏兩地之後,到達西甯(或甘肅蘭州),然後返回。如果路途中不遇到天然障礙,比如泥石流當道,積雪封蓋等等,不到二十天的時間里,你的旅行就會有大圓滿的結果:

你領略了地球之上最壯麗的景觀,領略了世界上大部分人一生都沒有領略過的高極之山、大極之川、盛極之水、闊極之原;再進一步,你會感悟到自然無限奧秘無窮的真理,會獲得水澄明山虛靜地方圓天億重的智慧。形而下地說,你的旅行閱曆至少應該有這樣一些內容——你經過了中國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分界線以及唐蕃(唐帝國和吐蕃王國)分界線的日月山,經過了盛傳水怪出沒的中國最大的咸水湖青海湖,經過了柴達木盆地中世界最大最壯觀的鹽湖鹽景,經過了死寂之最的大戈壁,經過了氣勢磅礴的莽莽大昆侖,經過了羚羊野驢競相奔逐的可可西里無人區,經過了寥廓無涯的唐古拉山頂荒原,經過了長江源頭沱沱河,看到了和太陽一樣耀眼的格拉丹冬雪山,經過了綠野無極的藏北高原,看到了雪山低頭迎遠客的念青唐古拉山,經過了地熱升騰云蒸霞蔚的羊八井,穿過了山岩嵯峨的拉薩峽谷。這樣一番壯闊的經曆之後,你才看到拉薩終于到了,才明白原來大昭寺哲蚌寺還有那麼多寺廟就深藏在這個叫作臥馬塘的萬山封閉的水邊坦地上,才算實現了一次肉體的也是精神的萬里大朝拜。更重要的是,到了拉薩你才算完成了旅行的一半,你必須離開拉薩沿著川藏公路走出西藏。又是一番終生難忘的旅行閱曆:你經過了峰巒奇拔的橫斷山,經過了凌虛而下的怒江,經過了大水橫溢的瀾滄江,經過了峻急翻滾的金沙江,經過了險峰聳峙的雀兒山,經過了橫穿甘孜草原的雅礱江,經過了雪嶺突起的折多山,經過了浪湧如峰的大渡河,經過了峭壁連城的二郎山;之後你進入了四川盆地,又走了不到一天的路程,猛然一個驚醒:啊,成都。你見到了繁華似錦的大都市就像見到了拉薩一樣激動萬分。至此你才可以長喘一口氣,才可以自豪地告訴別人,你去了一趟拉薩,上了一趟青藏高原。你會深沉而多情地告訴別人你的獨特的體驗,那麼多那麼多:什麼是孤獨,什麼是寂寞,什麼是壯美,什麼是遼闊,什麼是生與死的界限,什麼是神與人的親和。這個時候的你,已經隨著步步高的海拔提升了自己,已經隨著無汙染的空氣洗淨了自己,已經是今非昔比,跨過從前的精神窪地,行走在另一個境界里,面對人生世界了。


我的一個家住北京的朋友告訴我,他是為了宣泄失戀後的孤獨才來到青藏高原的,可是到了高原他發現,不僅他是孤獨的,整個人類都是孤獨的,不僅人類是孤獨的,整個地球都是孤獨的,不僅地球是孤獨的,整個宇宙都是孤獨的。既然連宇宙、地球都是孤獨的,個人的孤獨又算得了什麼?這時候他發現他的孤獨突然走到了極至,物極必反,他就再也感覺不到什麼孤獨了。他想到的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絕對不能處在長期隔膜的狀態中,溝通和聯姻既是人類的需要,也是自然的需要。人與人的和睦相處、人與自然的同舟共濟,是抵禦地球的孤獨和宇宙的孤獨的唯一法寶。

朋友的話啟示了我。我曾經奉勸許多內地的朋友,當你因失戀而苦悶,當你因失去親人而悲傷,當你因失敗而沮喪,當你因遭受打擊而憤怒,當你心情灰暗,當你失意潦倒,當你焦灼不安,當你空虛無聊,你哪兒也別去,你就來青藏高原,人文環境帶給你的創傷,自然環境會讓你痊愈。這是青藏高原的承諾,是一個旅行者和彌漫高原上空的六字真言的神聖約定,是天地之間唯一的聲音——你聽到了嗎?你應該聽到,整個青藏高原,所有的山石水浪都在向你祝福:嗡嘛呢叭咪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