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紅艇

徐老板和家里人撒了個慌,說要幫德國大鼻子跑一趟貨,估計得走半年。家里人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也並沒起什麼疑心,幾個人趁著月黑風高,把捕鯨弩和火焰噴射器裝載在一駕黑馬車里,又在外面堆了不少魚干和臘肉,由徐老板親自駕車趕奔蓬萊碼頭。

徐老板是個蓬萊通,他所選的道路,都是避開德國巡夜崗哨的路線,即使偶爾遇見幾個零散的流動崗哨,一見徐老板親自坐鎮,也知道是內部的運輸,不加盤查,全都乖乖放行。一路無話,大約兩個時辰,馬車抵達蓬萊碼頭。我抬眼一看,被嚇了一跳,在我想來,夜半三更,若不是煙花之地,斷然不會有燈火通明的景象。但這蓬萊港口卻是個例外,雖然時值深夜,但碼頭邊的蒸汽船在探照燈的照耀之下仍是一番繁榮的景象。國人像牛馬一樣,把大清國的煤炭、鐵礦等資源源源不斷地從島上運上貨船,再經由中國外海運回德意志使用,聯想起祖父一生憂國的情懷,我不禁在心中暗暗發誓,今生一定要混出個名堂,再兼濟天下百姓。

有徐老板這枚活令牌,一切都進展的異乎順利。眾人趁著夜色,把魚弩和噴射器偷偷搬到船內,又遣家丁把黑馬車趕回商行,吩咐買賣照做不誤。待一切雜事辦完,燕叔一聲令下,徐老板升桅揚帆,借著一股大風把鐵船開出蓬萊港。徐老板開船的本事果然名不虛傳,龐大的鐵船在他的手上,就像是一條過江之鯉一樣,穩健而輕盈。借著迅猛的夏季風,鐵船的速度不斷攀升,眾人見到此景無不拍手稱贊。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渡過,白天眾人各司其職:徐老板掌舵、燕叔專心研習《龍興風水圖志》、獨孤璞幫徐老板盤玉;晚上大伙兒就聚在一起聊天扯淡。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地,鐵船航行了兩個多月,這一天就到了廣東和海南的交界。船剛一停下,燕叔和獨孤璞就被喚到掌舵室,商量接下來的路線要如何行走,按徐老板的解說:如果直接奔廣州和海南之間的海口港穿行,不需半月,就能登陸到達廣西,再在陸路行走七八天左右,就能到達目的地西雙版納;另一條線路是,船一直向南,從海南島的南端繞過,再兜上一個圈子,從廣西登陸。

眾人對兩種方案爭論不休。從海口穿行路程雖短,但風險較大:海口航路凶險,海天一線,被行船人稱為“海中天塹”,不僅礁石眾多,也是最有可能遇見海盜的一個港灣。但繞道的路線明顯太過漫長,如果真兜一圈兒,全部的行程就要多耗一個月以上,現在已經是陰曆十月,如果再耽擱一月,那回到關外就要等到明年才行了。

獨孤璞曆來行事謹慎,甯願犧牲時間繞行;而含炯急于見到父兄嚷著要走海口港;燕叔過來問我的意見,我本身就是個旱鴨子,在海里折騰了三個多月,已經讓我對陸地達到望眼欲穿的程度,當然也隨著含炯投了一個海口票;燕叔接著詢問徐老板,徐老板心里希望我們早日到達,然後趕緊拿著玉佩去京城兌錢,回家老少團聚,但又不敢公然與獨孤璞唱反調,就表示中立。事到如今,一方是一個老年,一方是兩個少年,誰也不肯服輸妥協,大家都把眼光投向燕叔,企望他一錘定音。

燕叔思考了良久,最後打定主意:“走海口”。我和含炯歡呼雀躍,徐老板也是發自內心的高興,獨孤璞內心雖然害怕,但也擰不過眾人的意思,也只能默認了。第二日天光一放亮,徐老板便揚帆轉舵,讓鐵船朝海口商埠的方向開去。借著海風,鐵船在海面上輕盈地穿行著,不消一會兒就抵達了壺口地帶。

外面陽光很充沛,靠近港口時,迤邐的群山開始逐漸闖進視線,淺海處時不時有魚在船邊集結跳躍,滿眼全是山清水綠,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浮現在眾人眼前。這景色,雖比不過蘇杭的秀麗,但也讓人眼前一亮,頓感心曠神怡。

又航行了半個時辰左右,在我們身旁已經能夠看見其他船只了,除了徐老板駕船不能出來之外,其余眾人全都跑到甲板上歡呼雀躍,向陌生船只打著招呼。漸漸地,貨船越來越多,港口開始顯得擁擠,所有船的航速都降得很慢。唯有我們的船只,在徐老板的靜心操控下愈行愈快,把一條白鰱似的隨意穿行其間。路過貨船上的水手無不挑大指稱贊。

順利通過了海口,身旁的船只開始越來越少。這時,船前的一只深紅色小艇引起了眾人的注意:這是一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艇,和我們的鐵船一樣,它也是借助桅杆上的風帆航行的,在我們的意識里,它應該被鐵船迅速趕上並且超過,消失在我們的身後,凝結為海平面上的一個小點兒,繼而徹底消失掉。但事實並非如此,小船先是停在前面等了一會兒,待我們追上時再速速開動,始終保持著十丈左右的距離,我們快他也快,我們慢他也慢,就像故意耍戲我們似的。徐老板掌了二十多年的舵,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挑戰,鼻窪鬢角漸漸滲出絲絲細汗。

小船在前面走走停停,繼續挑戰著徐老板的權威,徐老板沉住氣,眼睛密切盯著海風的動向,雙手頻繁地調轉著舵盤,鐵船幾乎從每一股海風,每一次巨浪中都借到了力量,但還是無法追上小船。而且小船就像懂得我們內心似的,連航行線路都與我們一樣,讓我們逃跑都沒有余地,一群人干瞪眼沒咒念。徐老板逐漸變得暴躁,額頭上的青筋都躥了出來,牙根恨的直癢癢,我能理解到他的感受,這種被別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感受,想必是每個血性男兒都無法忍受的。

兩條船就這樣你追我趕,又行了一個多時辰,徐老板已經完全被前船迷了心志,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必須超過小船,看一看戲耍自己的高手到底生得一個如何的模樣。兩船拐過山腳,向前行了不到一里,前面突然閃出兩座青山來,小艇‘嗖’地一下躥進了兩山之間的過道,徐老板想都沒想就跟了進去。燕叔這時反應過來,連忙阻止徐老板繼續前行,哪知徐老板像著了魔一樣,抬起左臂,一肘把燕叔推了一個趔趄,燕叔一時火大,把手揚起,在空中晃蕩了幾圈,又舍不得落下,只好從獨孤璞手中搶過玉佩,和徐老板說道:“你要再不停船,我就把這塊兒玉佩扔下海去”。徐老板頭也不抬,繼續舞動舵盤,就像一台被定了型的機器一樣,手隨心動,繼續追趕著小船。

燕叔氣的掄起玉佩,在徐老板眼前做了一個拋出的動作,但始終沒有離手,目的就是恐嚇只用。哪知徐老板坦然地冒出了一句:“你扔吧,除非你把這舵盤砸碎,否則我決不會停”。獨孤璞在旁邊問道:“這可是你辛辛苦苦盼望的一萬兩白銀,難道你連這也不要了?”,徐老板仍舊手不離舵,細致地跟蹤著即時的風向調整船姿說道:“莫要說丟了紋銀一萬兩,就是等我超過他之後你倆拿刀捅死我我都認了,人生在世,能遇到幾回值得自己以命相搏的目標?這只小船就是我在命中必須超越的,如果今天我達不到這個目的,即使擁有十萬兩銀子我也死不瞑目。”

我們全員都被徐老板這種精神所感動。的確,人的一生,幾乎都在平淡中度過,為名,為利,已經讓尋常的人格虛偽、扭曲不堪。在名利場中,又有幾個人能夠舍棄誘惑,心無旁羈地投入到理想之中呢,少,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