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拜山(二)

胡老三一見眼前這馬市兀自冷笑一聲道:“知焉啊,這馬市和刀市自古以來都是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齊聚之地。你我倘要打探消息,由這里入手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二人說罷便加緊了腳步,不消一刻就進入了馬市的西南口。放眼望去:四周人頭攢動、喧囂砍價之聲、馬駒嘶鳴之聲此起彼伏,可謂一浪高過一浪。就在我倆駐足觀看之時,北面的幾頭馬駒儼然受了驚嚇,揚蹄卷起的煙塵伴著微風在空中肆意地飄舞著。

我隨著胡老三穿梭在各攤販之間,胡老三見周圍人頭攢動並不好問什麼,于是兩人便假扮買馬的老客,隨著人群在馬市里兜了整整一個上午。不知不覺地,日頭終于往晌午靠近了,馬市內的人群開始漸漸散去,行了一會兒,前面終于現出一個無人的攤子,一個草帽覆頂、粗布遮身的胖老頭正喜滋滋地數著銅錢。胡老三朝我努了努嘴,我便會意地隨他一同前去。

那胖老頭一見有主顧光臨自是喜上眉梢,趕緊將老錢收回囊中,同胡老三攀談起來。胡老三也不著急,先是對胖老頭帶來的馬匹上下左右相了一陣,又裝模作樣地品頭論足一番 —— 他是胡子出身,馬匹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俗話說: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他一席話即出就將老者侃的連連點頭稱是,神情之中又增加許多對胡老三的敬佩之情。

侃了好大一會兒,周圍人終于稀稀拉拉走得差不多了,胡老三見時機成熟便開始切入正題道:“老哥,俺見你一臉忠厚也不再隱瞞了:俺本是山東萊陽人氏,闖關東時在遼陽紮根落戶。之後一直跑雜貨買賣,這幾年來不多不少也賺了一點小錢。幾天前俺道上一個朋友說,吉林的馬市價格非常公道,倘若倒騰個三五十匹回去定能賺到不少利頭。于是俺便過來瞧了半天,說實話馬是真好,但是我這一路聽到許多風言風語,言吉林行情雖廉但治安仿佛並不太平,好像本地就有胡子匪幫似的”

這胖老頭本把我倆當成普通山農對待,可當胡老三一句‘三五十匹’出口時,他的眼神馬上泛出幾道金光。說話之前,他先轉頭向四邊瞅了一個來回,見周圍無人,他才回頭悄聲與我倆說便回道:“我說乍一瞧您就不像個普通角色呢!這不,果真是個大戶掌櫃”

胡老三忙一抱拳笑答:“豈敢豈敢,俺做的是小本生意,養家糊口而已”。

胖老頭又道:“兩位客官,小老兒從不打妄語:這次您倆幸虧是先遇見我,倘若碰見其他人怕是早就沒命了。想這亂世之中,生意場上最忌諱的便是露白,您倆此番人生地不熟的極容易遭到土匪搶劫,到時候不僅銀子被如數搶走,就是連命也要搭進去。小老兒不是嚇唬二位,這樣的事我在馬場十幾年里,已然見過不下二三十回了。剛才客官說得不假,這懷德鎮西就是一個大大的匪幫,它名為黑風嶺,里邊藏有一個姓崔的寨主和一幫匪眾,這幫人兵強馬壯,整個懷德全是他的勢力范圍”

胡老三聽罷故作驚訝,忙問道:“官府是干什麼吃的?怎麼俺們遼西就沒有這麼猖獗的胡子?”

胖老頭一聽冷笑道:“官府?倘若沒有官府撐腰,這黑風嶺的匪幫尚不能如此神氣。正是巡撫大人在暗中屢次庇護,那姓崔的寨主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開殺人搶劫”

說到這兒,胖老頭望了望天又繼續道:“二位,天色已近晌午,再不吃飯恐怕飯莊的酒肉都要告罄了。小老兒自覺與您兩人聊得甚是投機,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您倆若不嫌棄的話,就隨我向西行個三四里,小老兒今天請您二位嘗嘗我們懷德鎮特色的手把羊肉”

胡老三也答道:“小弟與老哥聊得也甚是投機。如您所說:出門在外,最難一求的便是朋友。恭敬不如從命,老哥哥既有此意那便在前面引路吧”

三人說完,便一齊向西而去。此時路上已沒有了行人,熱鬧的集市頃刻間生出一些荒涼之感。見此情境我心中不禁有些擔憂,生怕這老頭也是匪幫中人,先拿謊話將我們騙到一個無人之地,再來個以多欺少、甕中捉鱉。倘真如此,我倆的小命就算交代了。

老者也不說話,自顧在頭前引路。我與胡老三也不多言並排跟在後面,三人繼續行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終于來到一間草屋。我抬頭一看,這飯館所處的位置甚為怪異,蒼茫的草甸子上三五里外都沒有一個人家,再觀飯館門前,牌匾幌子也沒一個,雖然已近飯口的時候,可那門口卻一個客人也沒有。我正在心中暗暗嘀咕著,胖老頭兒隔著老遠便朝屋里大喊:“屋里的伙計聽好了,家里來客了○1”

話音剛落,打正門出來一個跑堂模樣的下人,一邊拍打衣襟兒一邊笑著答道:“嚴爺,還是您好,您又給咱家帶客了”

胖老頭笑答:“這兩位是遠道而來的貴客,此次光臨就是想嘗嘗你們這兒的手把羊肉的”

小二聞聽稍顯一驚,忙抱拳答道:“哎呦,嚴爺您來的可真是不巧,羊肉剛好售沒了,您看來幾屜本店特色豬肉小籠包成麼?”

胖老頭也不搭話,便轉頭瞧著我們征求意見,胡老三想也不想便答:“小籠包就小籠包吧,大老遠的過來了,有東西吃總聊勝于無”,說完胡老三便大步流星邁進正廳,我亦尾隨其後。一進屋里,我就被里面荒涼的氣氛所觸動了:這哪是個飯莊的模樣啊:草房雖大卻很空曠,僅有的三四張桌子散亂地擺在屋中的一角,油鹽醬醋的瓷壺散放在桌角,就連桌上的灰塵也已經堆了厚厚一層,看著像有十天半月沒擦的模樣。

想到此處,我心中不禁有些發虛,額頭上的細汗不覺絲絲滲了出來。我在心中暗道:這草屋可不似一個飯莊,反而像是個賊窯子的模樣。這胖老頭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藥呢?還有,這胡老三明明是個混跡江湖的老油條,怎麼這一舉一動反而像是個初出茅廬的棒槌?想必其中必有隱情。

在小二的謙讓之下,我三人終于坐了下來。小二舉著抹布費力地在桌上擦了半天,樹皮一般的桌面終于見了一點光澤出來。我偷眼瞥了瞥胡老三,他依然面含微笑與兩人胡亂地調侃,仿佛眼前反常的跡象根本與自己無關。在草廳的盡頭,一個女人慵懶地伏在櫃前前,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 放眼望去偌大的草堂里就只有我們五個活人。

小二伏在女人耳邊低語幾句那女人便下去了,過了好長時間,女人終于端上三層熱氣騰騰的圓屜上來,小二跟在她身後,右手拎著一個酒壺。胖老頭轉頭與我們說道:“這次咱們來晚了,只能嘗嘗特色的小籠包,等下次的,老夫讓他們多給我預備幾只肥羊,咱們來個不醉不歸”

胡老三笑著應道:“好一個不醉不歸。小二,來,斟酒”

胡老三一聲令下,小二忙將三只酒杯擺到桌上。只見他動作迅速麻利,瞬間就把三個酒盅斟滿,胖老頭舉起酒杯說道:“今日有幸遇見二位貴客,不管買賣成與不成,我希望咱們以後都是朋友,來來來,是漢子就全都干了……”,此言說罷,胖老頭將酒杯舉起,做了一個喝酒狀。我斜眼觀瞧,小二兀自在他身旁戳著,一副自顧居高臨下的模樣睥著眾人,根本沒有要斟第二杯酒的意思。

我心里‘咯噔’一聲。不覺想起兒時在半壁街聽的那些今古傳奇。同樣荒涼的老店、同樣怪異的廚師伙計,還有同樣不知虛實的一杯老酒,這喝與不喝還真是個問題。

注:○1客字讀qiě音,‘家里來客了’是土匪圈的一句黑話,意為有獵物登門。